我忘了自己是給紇幹承基抱下去還是背下去的。但我醒來時的確是在紇幹承基背上。他的青色衣袍,背上糊濕了一片。我已經不知道我到底哭了多久,流了多少淚了。
我在紇幹承基背上動彈時,紇幹承基停了下來,很小心地問:“書兒,你還好嗎?”
我呻吟了一聲,道:“我很好。我們下了山了麼?放我下來吧,我自己能走。”
紇幹承基搖了搖頭,道:“我揹着你,走得反而快。”
他繼續走着,果然是健步如飛,我抬起麻腫的眼瞼,才注意到周圍已經沒有雪了。我們居然已經走到了半山腰,接近了我和格列搭帳蓬的地方,甚至已聽見有馬嘶聲從林中傳出。
高手畢竟是高手,只不過半天工夫,他揹着一個人竟輕易便走下了最難走的那段山路。
紇幹承基轉身走入林中,找到我和格列的馬,輕輕把我放了上去。
格列的馬有些不安地蹬着蹄子,打着響鼻,向着林外張望,似在尋找着主人的蹤影。
紇幹承基拍了拍馬頭,道:“我覺得上山時馬走得不如我走得快,所以我把馬丟在山下了。你這馬卻要帶下去,是匹好馬呢,駝了我們兩人回邏些城應該沒問題。”
我不明白為什麼他的馬就不能馱兩個人回邏些,但此時也懶得問了。見紇幹承基牽了我的馬就慢慢下山去,忙問道:“格列的馬,為什麼不帶回去?”
紇幹承基一怔,看了看猶猶豫豫跟在我們身後的馬,低低道:“那個人,叫格列?真是個好漢子!”
我抬頭,日光正明晃晃照在山頭,映得雪峯眩目美麗,乾淨無邪,似從不曾奪去過那麼執着鮮活的一個生命。
紇幹承基走到格列的馬前,將那匹馬也牽在手中,柔聲道:“你放心。我將他的馬也好好地帶回去。”
騎馬下山似比上山更加困難。雖然一匹是空騎,一匹也只駝了病弱的我,可到逼仄陡峭處,它們居然猶豫着不敢向前,叫紇幹承基大是不耐。但偶爾瞥到的我神色,立刻收了惱色,安靜地在前牽引着馬匹。
我知道我現在已經極是虛弱,上半身幾乎全趴在馬背上,讓馬兒身上的温度,慢慢温潤着自己的冰冷的身軀。頭上的簪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掉了,凌亂的髮絲,無力地從馬脖處垂落下來。想來我的臉色,絕對好不到哪裏去。可惜了紇幹承基這個霸道自傲的劍客,遇到我,也算是吃足苦頭了。
山路略平時,紇幹承基也上了馬,和我合乘了一匹,加快了下山的速度。我被他扶起,輕輕靠在他胸口,感覺着他温暖的胸膛和男性的氣息,慢慢問道:“紇幹承基,你怎麼會來這裏?”我的理智漸漸恢復,當然不能不問到這個問題了。
紇幹承基默默看着前方,許久才輕描淡寫説了一句:“我到吐谷渾有一點事,順道就來吐蕃瞧瞧文成公主。”
這個順道,只怕也繞得太遠了一些了。我嘆息道:“公主,在邏些城裏。”
紇幹承基又沉默了許久,才道:“公主不放心你,讓我跟過來瞧瞧。”
我苦笑道:“你來的,還真是時候。”
紇幹承基嘴角欠動了一會兒,忽然説了不相干的另外一件事:“容書兒,那位格列説,你的命裏,有他一半,要你替他好好活着!你記得嗎?”
我沒有答話,那酸澀的眼睛裏,居然又有淚花湧出,浸漬得紅腫的眼角陣陣鹹痛。我知道他正在暗示着我,我自己放縱輕賤着的生命,已經不是我一個人的,我沒有資格結束它。他怕我死,卻不知道我本就該是個死人。
紇幹承基用力地吸了一口氣,有些口吃道:“其實……其實我也不放心你。特別這些日子,我總做着噩夢,所以有了機會,我就到吐蕃來了。”
我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他對我的情意。可我的心,此時已如沙漠般荒涼枯燥,木然地想不出什麼是愛人,什麼是被愛了。
到得山下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但卻有火把在前方晃動,隱約聽見有人在勸説什麼,又忽然聽到有人歡呼:“啊,有人下來了,是容三小姐,一定是容三小姐。”
我們已走到近前,我清晰地看到絡絡正牽着匹馬似要準備出發,而幾名吐蕃侍衞正滿臉焦急地攔着她。
我撐起身子,衝着絡絡笑了一笑。
絡絡瞪着我,也是笑了一笑,卻有成串的淚珠滾落下來。她飛奔到我身邊,小心扶了我下馬,流淚笑問:“書兒,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我微笑道:“書兒,我病了。”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似的圍着我和紇幹承基。不知是誰突然叫了一聲:“格列呢?”
我簡單地説道:“他死了,但我活過來了。”我這句話,用的是漢語,卻是對絡絡説的。
絡絡一時有些發怔,眾人也巴眨着眼睛看我。
紇幹承基吐了口氣,道:“書兒不小心掉下了山崖,格列舍了自己性命,救下了她。”
他嘴裏説我不小心,心裏只怕早已認定是我自己求死了。連絡絡也震驚似的看住我,然後揉着我的肩背,道:“我早説了,不管找得到找不到你回家的路,有絡絡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我疲倦地看着滿天繁星點點,心頭也如夜幕般沉落。“那裏該有座廟的,絡絡。那裏一定有一座廟宇的……”我的眼皮漸漸沉重,睡夢般輕輕噫嘆着。
侍衞們早知今夜必得露宿在外,早已把帳蓬支好。絡絡見我回來,自是不會再上山,小心地扶我進了帳蓬,好生睡下。
迷濛間,只覺紇幹承基也跟了進來,默默看着我。
絡絡哽咽着道:“紇幹公子,謝謝你救了書兒。”
紇幹承基揚臉看她,口角綻開的笑容,又似有了譏諷之意。他不屑似的道:“容書兒在這世上只你一個親人,所以容書兒不謝我,得你來幫她謝我?”
那不鹹不淡的口吻,自是將絡絡塞得一時説不出話。隔一會兒方才道:“書兒是我的姐妹,不管你出於什麼原因救了她,我都得謝你把書兒完整無缺帶回我身邊。孰親孰疏,原也無關緊要。”
紇幹承基的目光閃爍,似很激動,但聲調卻極平靜冷淡:“我原就知道,對於書兒,我只是一個外人。你犯不着一再提醒我!”
絡絡最是受不得譏諷,叫了起來:“我何曾説過你是外人?你為了書兒星夜趕來,把馬都給累死了,我自然知道你對書兒好!只是書兒一直在我身邊,跟我原比任何人都親!你,還有東方清遙,跟她再親,卻也比不得我!除非你們當中有一個人成了書兒的夫婿,否則,你們就算不得她的親人!”
帳中驀地閃過冰涼之氣,空氣也似凝固。我心一沉,忙睜開眼,但見紇幹承基搭着劍柄,雙目噴火,惡狠狠瞪着絡絡,屬於殺手的凜冽邪惡氣息,冷冷纏繞在帳蓬之中;偏生有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李絡絡,腰挺得筆直,居然同樣一臉的惡狠狠,回瞪着那發怒的劍客。
我掙扎着坐起身來,看着橫眉冷對的兩個人,有些感動,又有些心酸,道:“別爭了,你們一個是我姐妹,一個是我兄弟,都是我的親人!”
帳內殺氣瞬間雲散。絡絡扶了我道:“是我不好,大聲説話,吵着你了。”
紇幹承基黑眸裏沒有了殺氣,也沒有了鄰家男孩那般的純淨,卻有了幾分深沉,那是屬於成熟男人的深沉。他放開了劍柄,又看了我一眼,轉身走出了帳蓬。
那臨走看我的一眼,卻讓我心裏沒來由的一痛。雖然我説了他是我的兄弟,可他的那一眼,在深沉之中,還是有着分明的受傷和悵恨,連那背影,都顯得好生憂傷。
我休養了兩日,到第三天,精神才有些恢復,絡絡遂和一眾侍從帶了我匆匆返回邏些。
原來她自我走了,打聽又打聽,確信香巴拉山上並沒廟宇和僧人,又驚又急,正好紇幹承基突然來找我,聽説我行蹤怪異,立時變了臉色,騎馬來尋;絡絡因有贊普攔着,一時未能就來,等松贊干布一不留神,又自悄悄帶了幾名侍衞上了路。此行卻是瞞着松贊干布的,因此一路上那些侍從都是提心吊膽。——此時的吐蕃,尚是奴隸制社會,松贊干布對絡絡雖是極好,但御下極嚴,嚴刑峻法,是歷代贊普中最厲害的。如果不是絡絡再三保證不會讓贊普懲罰他們,又知贊普極寵絡絡,只怕那些侍衞一個也不敢跟着。
紇幹承基自從那日和絡絡吵了,總不出現;直到我們拔營而去,才看到他騎了格列的馬,慢慢兒跟在後面。只是再也不像下山時待我那般柔和親近,一直仰着的臉,分明又顯出首次相見的那種驕傲孤獨,不屑與人為伍的模樣。
我到底是欠了這個人的了。他第一次從漢王魔爪下救出我,可以説是還了我的救命之恩,但這次救我,卻真成了我永遠的債。我還有機會還這筆債麼?
也許會有機會吧。因為我必是要在這個時代活下去了,可能還會活得很久,很久。我的生命,有格列的一半,也有着絡絡他們的一半,我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不繼續活下去,不管未來會不會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