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對絡絡説,我還要等那座神廟的主人出現,讓把我送回我的世界,但我心裏已對此不抱太大希望。我所能辦到的是:陪伴在大唐文成公主的身側,輔助她成為吐蕃最受敬重的國母,於國於己有利,也不枉我來這世上走一遭。
吐蕃雖不如天朝地域廣大,人口稠密,但一般地有着黨派林立,勾心鬥角,松贊干布手腕強硬,精明過人,卻也不得不四處奔走操心,常常許多天也不能來見絡絡一面。
絡絡不懂那許多複雜的權力糾葛,也便不去理會。只在閒暇之時就悄悄帶了我和幾名侍衞深入民間,四處行走,説是為了散心,其實卻在散心之中悄悄瞭解百姓的衣食住行,生活疾苦。
不得不承認,李絡絡對吐蕃老百姓的確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她年輕美貌,身份高貴,卻活躍善良,待人親切,百姓任何困難,都會設法幫助解決。當她與生俱來的俠義之心用到百姓身上時,便成了上位者最值得尊敬的賢良憐下。時間長了,吐蕃人對她膜拜得五體投地,愛戴有加。她的口碑與威信,居然不在松贊干布之下,連我這個常跟她出去走動的也沾了光。老百姓遠遠見了我,也如見了公主一般遠遠行禮,倒叫我有些慚愧。
春去秋來,花開花落,雪域高原的時間,居然同樣過得飛快,到貞觀十六年的冬天,我依然沒有等到能將我送回現代的高人出現。但大唐的長安,卻來人了。
除了隨從,大唐使者還帶了許多手藝人來,紡織的、造紙的、製陶的等等,都是些中土有而吐蕃還沒有掌握的生產技術。這些人,正是在我的參謀下,由絡絡上表向唐太宗要來的。要造福吐蕃,當然要把大唐的最好的技術帶到吐蕃來,讓吐蕃百姓的子子孫孫,都能享受到這些成果。除此之外,絡絡還要來大量的醫書、歷算等許多有用的書籍,看到大唐使者安排人把那些東西搬下車,一箱箱送入宮中來,絡絡興奮的兩眼放光。
一時使者來拜見公主,絡絡久不見家鄉之人,甚覺親切,讓他坐下來細聊。使者卻是不敢,只是笑嘻嘻遞上了李世民的親筆信函。絡絡拆開,我也在一旁看了,無非是敍寒温問好歹的客套話,但作為一國之君,不下聖旨卻送家書,也夠叫人感動了。李世民籠絡人心的手段,也由此可見一斑。
告別家國近兩年,絡絡撫摸着那一個個熟悉的漢字,終於也淚光瑩然。然後問道:“皇上和楊妃娘娘,他們都還好麼?”
使者笑道:“皇上御體安康,楊妃娘娘前些日子有些玉體違和,到臣出都門時,倒是聽説好些了。”
在異域呆得久了,大唐的人與事,已隔了煙霧般飄緲,似乎也是前世發生的事了。但我還記着那嬌媚柔弱攀援着的凌霄花,和楊淑妃憂傷清麗的容貌,一陣恍惚之後,忙問道:“楊妃娘娘怎麼了?”
使者略有些猶豫,絡絡已然叫道:“我好久沒得到她的消息了,心裏也怪牽掛的,你有什麼就快和我們説吧。”
我微笑道:“是哦,大唐那裏有什麼新鮮事兒,快和我們講一講哦。這裏是吐蕃,我們又是不理政事的,還怕我們多嘴干預不成?”
使者顯然也是個話多的,咂了兩下嘴,笑道:“其實也算不得什麼秘密,有些事情,京城之中的平民百姓都知道了。”
我望着絡絡笑道:“必然是大事了。”
使者笑道:“可不是麼?聽説是魏王與吳王,都在私造軍械,給人告發了。幸好後來查出吳王與此事無關,那個私營軍械的家族,只和魏王有些牽扯。但楊妃娘娘素來體弱,給此事驚嚇了一回,便有些微恙,好在皇上愛惜,特地把吳王召進宮去陪伴母親,才慢慢好起來。”
吳王,魏王,現在離我已經很遙遠了,倒是那個差點整死我的漢王和漢王背後的太子更讓我好多次午夜夢迴,冷汗涔涔,淚透錦衾。
我不以為意站到窗口,看着在雪地裏覓食的雀兒,將一缽青稞端起,抓了一把,扔了窗外。那早習慣了我的施捨的雀兒立刻撲來,喳喳叫着,興奮地在雪地裏跳躍啄食。唐朝,就讓它遠去吧。這樣與世間無爭,與自然為伍,與好友為伴,一生平淡安祥地度過,又有何不好?
我又撒了一把青稞到窗外,心裏寧靜得如同屋頂的雪,安謐平和,乾淨澄澈。
這時絡絡依然在追問:“哦,那魏王要不要緊?他人不錯呢!”
魏王心機深沉,又有蘇勖、趙節等一批謀士相輔,能出什麼事呢?我心裏盤算,魏王如果只求脱身撇清自己,大概不會太困難的。不過如果李世民心存疑竇,他想謀太子之位,只怕會比較困難了。——不過那好似也與我無干。
我正想着,那使者已經答道:“皇上一向寵愛魏王,倒也不信魏王有謀逆之心。只不過這製造軍械的東方清遙,和魏王府的司馬蘇勖,一向走得極近,魏王想完全脱了干係,卻不容易。”
“咣噹”一聲,我手中的木缽掉落地上,青稞粒兒四處撒落,落在血紅的氈毯上,滴溜溜轉着,晃得我眼暈。屋外的冷風驟然撲了過來,夾着冷雪的寒意,直衝心懷。
東方清遙!蘇勖!我多久沒聽到這兩個名字了?以為已經遠隔關山萬里,今生再不會音訊相通,絡絡為我不再傷心,也刻意絕口不提起這兩個人了。可是,可是我現在居然又聽到了這兩個名字!而且,為人謹慎從不肯幹涉政治的東方清遙,竟與私造軍械沾上了邊!
那是什麼罪?滿門抄斬,還是流放發配?東方清遙,現在又在哪裏?
我踩過麥粒,心下浮浮沉沉,找不到着落的地方;腳下也軟綿綿的,不留神,已在青稞上滑了一下,撲倒在地。
絡絡正聽得面色發白,怔得一句話説不出來,一見我摔倒,忙搶上前來,扶起我來,手忙腳亂地拉我坐下,急急問道:“書兒,你沒事吧?”
我深吸一口氣,用還在發顫的手緊握住椅柄,抑制住它的顫抖,才看着使者訝異的面容,盡力怡然地笑道:“正喂那雀兒呢,偏有隻不知趣的鳥兒從旁飛來,撲我了一臉灰,倒把我嚇了一跳,叫大人見笑了。”
使者釋懷笑道:“下官以為只有人類才會恩將仇報呢!”
這話倒有意思。我苦笑,忙又掩抑住,不經意般道:“東方清遙,是不是就是當年輔助過隱太子的東方世家後人?他們家,不是早就不問政事了麼?”
隱太子,就是李世民的大哥李建成。李世民弒兄奪位,心下無論如何也是不很安寧的。登基後不久,即追封李建成為息王,諡號為隱,以禮安葬,後人便稱李建成為隱太子,倒也沒什麼顧忌。
使者點頭道:“可不就是他們家呢,玄武門一役,男丁就死得差不多了,本來便已經人丁單薄,這下連最後的血脈都要斷送了。”
高原生活了近兩年,我居然還覺得氧氣不夠用似的,彷彿有隻無形的手,正狠命掐着我的脖子,我很艱難地問着:“哦,那個東方清遙,死了?”
使者沉吟道:“這個就不知道了。不過估計暫時不會吧。下官出都門時,就聽得飛雲莊的容家,已經開始為他活動了。那莊主容錦城,是東方清遙的岳父,當年對皇上有輔助之德,皇上多半要賣他幾分面子的。只是此事牽扯太大,如果有人一意要追究下去,只怕那個東方清遙絕對保不住小命。”
這使者的話真多,如此重要敏感的事,他居然也敢在我們面前加以評論。但我也謝謝他了。不然,我又怎麼知道這麼重要的信息?
我再沒有氣力和使者周旋,默默在心裏盤算着。絡絡看着我的神色,也是心不在焉,使者見狀,自是不好多呆,匆匆告辭出去,自有官員在後面侯着,對唐使妥加接待。
一時絡絡屏去眾人,蛾眉蹙作一團,面色蒼白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問道:“書兒,你沒事吧?”
我手腳發軟,腦子裏亂成一團,聽得她問,茫然地答了聲:“沒事。”忽然間一個機伶,緊緊揪住了絡絡的前襟,叫道:“絡絡,你聽見沒?東方清遙出事了!”
絡絡漆黑的眼珠裏閃動海樣的包容和悲哀,小心地回答:“不是説,容伯伯已經去搭救了,你別太擔心了!”
我冷笑道:“從來歷史上的政治紛爭最是可怕,不知多少人捲進去,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容家參與進去又怎樣?一個不小心,別説東方家在劫難逃,就是連容家也要跟着遭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