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悲哀地抬頭看着一望無垠的如洗碧空,數千年來是一樣的碧藍乾淨,從來映不出地上曾發生過鮮血淋漓的歷史。而與歷史緊密相聯的政治,千百年來,到底吞噬了多少有辜或無辜的生命?
絡絡握住我手,輕嘆道:“書兒,你別急,使者不是還在這裏麼?我這就寫封信去給我父親,讓他設法營救東方公子。”
我慢慢冷靜下來,狠狠地握緊拳頭,剋制着心頭的洶湧和疼痛,緩緩道:“不用了,王爺為人雖是極好,卻向來潔身自好,從不參與朝廷黨爭,不能去為難他。橫豎我要回大唐去的,真到沒法子時,我親身去求王爺,王爺必也是肯援手的。”
絡絡嚇了一跳,道:“你回去?你回去做什麼呢?”
我的淚水已經迸到眼眶裏,好容易才忍住大哭的衝動,道:“我能不回去麼?我才不信,東方清遙會無故捲到那幾個皇子的奪位之爭中。他一向是個好人,老好人,對政治紛爭避之唯恐不及,哪會重蹈他父輩的覆轍?”
絡絡應道:“對啊,東方公子一定是被人冤枉的,説不準是有人栽贓陷害呢。我叫父親細查查,一定能查出來。”
絡絡的眼睛,仍和數年前一樣清澈無邪,水晶般透明。而我呢?幾度風雨歷過,失去了多少我原該有的天真和純淨?我有些羨慕地看着絡絡,幽然一嘆:“絡絡,我希望事實會是你想的那樣。不然,只怕我的罪過,就大了。”
絡絡不解地“啊”了一聲,迷惑地瞪着我。
我吐了一口氣,出神地望着雪域高原慢慢籠下來的夜幕,和夜幕裏鑲嵌的比別處亮了許多的星辰,在明滅着碎鑽的光彩,好久才問:“東方清遙以為我死了,開始常在我墓上飲酒買醉,後來呢?後來東方清遙到哪裏去了?我一直沒聽你提起過。”
絡絡遲疑了一下,笑道:“他?他回洛陽去了吧。”她將茶盞端起,一小口一小口啜起茶來。
我盯住絡絡,問道:“他沒有設法追查‘我’的死因麼?”
絡絡沉吟道:“查,自然是查了,東方家也不是一般的富户,在朝廷裏自有他的背景,想來必然也會查出些蛛絲馬跡來。不過我一直呆在王府之中,只知他曾派人調查此事,卻不知他查到最後的結果是什麼。”
我的胸口沉悶得如給砸過一錘,喃喃道:“他在漢王府,本來就有自己的眼線,刻意要查,又怎會查不出我在哪裏出事的?早知,就該讓他以為我只是失蹤了,他一定只會設法查我下落,不會懷恨動其他的心思了。”
絡絡驚愕地站起來,失聲道:“他,他是想為你報仇?他知道太子和漢王陷害了你,所以才改變不問政治的初衷,聯手魏王,欲扳倒太子一黨為你報仇?”
吐蕃的冬夜本就很冷,今夜更是冷得出奇。
無數的冰稜掛在檐下,月光裏折射着水晶般透明而妖異的光澤,冷冷地灼着心。我自以為已如止水的心,似給剜開了無數的傷疤,再次皮開肉綻,淋淋漓漓滴着血,傳遞着碎裂樣的疼痛。
絡絡含着淚,慢慢從身後抱住我,用她温熱的軀體,暖和着我渾身的冰冷。
“所以你打算回大唐去,與東方公子同甘苦,共患難?”絡絡慢慢道:“那我和你一直回去吧。我父親一定會幫忙,我們還可以去求求皇上和楊妃娘娘。他們一向疼惜你,只怕就肯網開一面了!”
江夏王對我的感情裏,夾雜了對我母親梅絡絡的深深欠疚,求了他,他雖是膽小為難,多半還是肯答應的,可惜未必做得了主,頂多敲敲邊鼓而已。求皇上?皇上欣賞我,卻未必喜歡我;在他眼裏,我的心機只怕太過深沉了些。楊妃更是自身難保,兒子險些被捲進去,此時正在心驚肉跳,避之唯恐不及,又怎會再趟渾水?
我把頭伸出窗外,大口大口吸着冰冷澈骨的寒氣,讓那些寒氣滲入我的五臟六腑,更滲入我凌亂煩燥地腦中。
“書兒,書兒!”
絡絡在一旁擔心地拉我,用手搓揉着我冷得麻木的手,叫道:“我們回房間裏去,那裏暖和,一樣可以想想辦法的。你放心,我和你一起回大唐,一定把東方清遙救出來!”
我慢慢回身,絡絡焦急無措地面容映在眼底。文成公主入藏和親,是擔着歷史使命而來,哪裏能説來就來,説走就走的?牽一髮而動全身,一旦引起大唐和吐蕃王朝的磨擦來,我的罪過就更大了。
心裏彷彿凍得抽搐,但我的頭腦終於冷靜下來了。
我挽住絡絡的手,輕嘆道:“絡絡,你不用回大唐。吐蕃比大唐更需要你。”
絡絡立即答道:“書兒比吐蕃更需要我!”
她的澄澈眼睛,執着而堅毅,卻為我而疼痛着,再掩不住對我前路的擔憂。
我忍不住自己的感動,低聲道:“絡絡,放心。我一個人,也會好好保護我自己的。”
絡絡抽着鼻子,道:“我放心你?才怪呢!這麼弱不禁風的,十個也打不過我一個。”
我微笑道:“我又不是要和人打架,只是想設法救出東方清遙而已。”
絡絡搖頭道:“若有平民捲到那些黨爭中去,很少能全身而退的。書兒,你雖然冰雪聰明,可這些事,又豈是你能干預得了的?”
我微笑,然後問道:“絡絡,如果現在叫你騎馬走出邏些城,一段路也不走錯,你能不能做到?”
絡絡再不知我是何用意,惘然道:“當然能。”
我繼續問:“為什麼你能做到?”
絡絡奇怪道:“為什麼我不能做到?邏些城雖然大,可我生活了那麼久,路早熟了,我怎麼會走錯路?”
我走到燭火起,拿根銀簪子將燈芯挑了一挑,道:“那麼,我就也能全身而退。我知道前面的路往哪裏走。”
絡絡的眼神飄忽,道:“我不懂。”
我盯住燭火,慢慢道:“你也知道我的來歷並不簡單,但我從沒告訴過你,其實我可以預知許多事情。包括你會成為文成公主,你會成為最受歡迎的吐蕃國母,也包括當日稱心公子的死。雖然我不知道細節,但我知道歷史會往哪裏走,就像風會往哪裏吹。順風而走,總會比逆風而行順利得多。我會全身而退的,絡絡。”
絡絡有些震驚地看着我,道:“啊,我一直就覺得你是有意將我送到吐蕃來,並且暗中花過不少心思。原來,原來你果然知道。”
我微笑道:“你不奇怪?”
絡絡看我的眼神里居然有絲景仰,道:“不奇怪。我從見你第一面起,就覺出你是與眾不同的。我就沒見過一個女子有你這麼聰明的。”
我嫣然笑道:“那你還擔心什麼?”
我提起腳來,往我自己的房間走去。絡絡只怔怔站在廳中,許久才聽她嘆道:“可我還是擔心。”
前路茫茫,我又何嘗能不為自己的未來擔心?不但為自己擔心,我甚至還擔心着一直在我輔佐下的絡絡哩!雖然知道她未來會更受吐蕃人的敬重,可留她一人在吐蕃,我照樣放心不下。
橫豎都不會放心,又何必糾纏不休?罷了罷了,快刀斬亂麻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已將包袱打好,穿一身簡易輕便的騎馬裝束,叫丫頭送來奶茶和酥油餅,匆匆吃了。可能想着以後少有機會再吃這些藏族食物了,居然甚覺香甜。
一抬頭,卻見絡絡站在門前,眼中淚光閃爍,説不出的留戀傷感。
“絡絡!”我的眼睛也濕潤了。那麼清冷的異世,獨有絡絡跟我如姐妹一般,不論貴賤貧富,一直不離不棄,帶來了多少温暖在懷。
絡絡垂下頭,走了進來,取了封信,放在桌上,道:“這是我給父親的家書,提了你的事。你回長安後,我們的江夏王府,也就是你的家了。”
我並不想連累江夏王,卻不好拂絡絡的心思,只得接過信,哽住。
“我已經命了四名吐蕃高手跟你去,不然,我再不放心。”絡絡擁住我,忽然如小孩般伏在我的肩頭大哭起來,道:“書兒,不論救不救得人,你總得給我好好的回來!”
我想起當日去香巴拉山前她説的話,強抑住痛苦,笑道:“對,有絡絡的地方,就是我容書兒的家。我不會輕生,我會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活着回來見我的好絡絡!”
絡絡破泣為笑,道:“我不要你一定回吐蕃來。我其實最盼你可以留在大唐,和你心愛的人開心地好好活着。只是到時一定記得寫封信告訴我,你很幸福。”
她在笑了,可我聽得她這句話時,眼睛又是滾熱,淚珠直往下掉。忙悄悄擦了,笑道:“對啊,我容書兒要才有才,要貌有貌,還怕沒男人喜歡?自然會幸福過上我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