絡絡一直將我送到邏些城外,方才頓住。
我從袖中取出一封緘了口的信,遞給絡絡,道:“這封信,你等唐使走了以後再拆,按信裏説的幫我做一件事,以後説不準能派上大用場。”
此時人多眼雜,絡絡只是嗯了一聲,將信件小心掖在懷中,又抬頭看我,欲言又止。
我微笑問道:“還有什麼事嗎?”
絡絡遲疑着,目光閃爍,卻好久都不説話。
我心頭疑惑,笑道:“如果沒什麼事,我這就走了。有白瑪陪着,又有次仁、貢布、頓珠三人護送,一路自會平安。公主放心好了。”
白瑪是名宮廷女侍衞,身手不錯,一向在絡絡身畔貼身守衞,其餘三人亦是吐蕃侍衞中的皎皎者,不管是在路途之上還是回到大唐,我都不必太過擔心自己的安全了。
我正撥着馬頭,欲要走時,絡絡忽然又近前一步,道:“書兒,有件事兒,我昨天就想告訴你了。”
我就在等着她這句話。我想不通一向爽直的絡絡,為什麼也會這麼吞吐起來。
我看着絡絡。絡絡的慢慢漲紅起來,然後低聲道:“我沒有入蕃時,的確是聽説東方清遙回洛陽去了。從一些傳言上看,東方清遙回洛陽,可能與他的婚事有關。聽説容伯伯知道你出事後,有意把你姐姐嫁給他,再續兩家姻親之好。”
我心裏沉了一沉,卻不肯顯出一點震驚或憤怒來,只是淡淡笑道:“我知道了。經歷那麼多風雨,我又還有什麼看不穿的?你放心!”
我拍了拍絡絡的手,然後,策馬,揚鞭。
前路遠遙漫漫,但是,不管風,不管雨,我會走到盡頭!
來時車馬成羣,從吐蕃到長安,足足拖拉了好幾個月;但回去時,一路的顛簸在我一路的思忖之中緩緩而迅疾地淌過,不到一個月,我們一行五人,已經來到了長安城中。
已是傍晚時分,冬日的斜陽金燦燦地撒在長安大街上,撒在曾經很熟悉的屋宇店鋪上。古代的時間,流逝得似乎十分緩慢。兩年過去,兩側景物居然不曾有過太大變化。我眼眶又有些發熱,身體晃了一晃,差點栽下馬來。白瑪叫聲“小姐”,急急將我扶住。
雖然這兩年常和絡絡騎馬外出,而且吐蕃那特有的地理位置極適合磨鍊人的耐性,可這麼長的路走下來,我還是如散了架般全身疼痛,如果不是救人的念頭壓過了一切,我一定沒法子撐下來。
我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嘆口氣道:“我們先找個地方歇一歇吧。”
三名吐蕃男侍衞中,小個子的頓珠最是精瘦能幹,又曾跟從祿東贊來過中土,兩地的語言交流不成問題,立刻請纓道:“我去找客棧。”
其實也不用找,旁邊就有一家全福客棧,看起來甚是搶眼,頓珠進去片刻,就出來回道:“我已經訂了兩間最好的房間,小姐是否現在就住進去?”
細論起來,容家和東方家都在長安久居過,必然留有房屋在這裏。可我一直在東方家的書苑住着,並沒去過容家的房子,因此也不知那屋子位於何處;何況我是大家認定早已死去的人,經歷那麼多年,我再出現,也未必認得出我了。
至於東方家那為我而改名成書苑的別院,那灑落着點點滴滴這一世温情和柔情的別院,現在,應該換了女主人了吧?
哦,我一直只是容三小姐而已,又何曾成為過東方家的女主人?
我草草吃了點飯菜,便叫頓珠出去打探東方家和蘇勖目前的境況,自己卻乏得不行。近一月的急奔,已將我身體折騰得嚴重透支,既已到了長安,摸透情況之前倒也不能輕舉妄動,還是趕緊將身體恢復過來要緊。
白瑪自不用説,素來和我共着一間房;此時見我睡下,便掩上門在一旁靜坐練功。次仁、貢布卻輪着在門外值守,一則怕我有什麼閃失無法對絡絡公主交待,二則自經格列之事後,我心懷愧疚,對身畔侍衞極是優待,他們多半受過我恩,對我便也心服口服。一路而來,他們除了奔波受累,還要小心照應着我的安全和生活起居,想來比我更累,卻從不曾抱怨過一個字。
這一覺足足睡到第二日天大明,睜眼便見窗外一片閃亮,心頭一驚,忙坐了起來,緊張匆促得似乎還在路途之上,隨時準備出發趕路般慌忙。
白瑪早已醒了,一面將我的衣物取來,一面道:“小姐,若是累得慌,不妨再睡上一兩個時辰。既已到了長安,便不必急於一時了。”
我想起昨日叫頓珠去打探消息,只覺背上寒意直冒,忙問道:“頓珠呢?”
屋外已傳來頓珠恭謹的聲音:“小姐,我在外面侯着呢。”
我也顧不得梳洗,披了衣裳道:“進來説話。”
此時正是大唐初年,男女之防不如像宋以後那般如洪水猛獸,頓珠他們來自吐蕃,禮教更松,又是一直相熟的,更不加避諱,徑直推門走了進來。
但頓珠的頭卻垂得很低,似不太敢抬頭看我一般,不像以往相處那樣自在。
我胸口怦怦跳得劇烈起來,面上卻強自從容笑道:“打聽到了什麼?難不成,我們日夜趕路,還是來得晚了?”
頓珠忙抬頭道:“沒晚沒晚,小姐。東方公子目前還押在刑部大牢,雖是拿了現贓,坐實了罪名,倒也沒受太多罪,據説容莊主還在為他活動,另外可能另有高人在暗中相助,所以案子一直遷延着沒有判下來。”
那另外的高人,他不説我也猜得出是誰。蘇勖早就想拉他一起輔助魏王了,雖是成功,終究卻害了他,無論如何也會設法相救的。我遂點點頭,取過桌邊檀香木的梳子,輕輕梳着胸前的長髮,慢慢問道:“那麼,東方家,想必有了什麼意外之事了?”
頓珠精瘦的臉上閃過不忍的焦灼,偷偷瞥了我一眼,方才道:“聽説,東方公子早已成親了,娶有一妻一妾。他妻子,是容家的二小姐。”
已在意料之中,心頭還是窒了一窒,有種生生的疼痛,由胸口緩緩漫了開去。只怕被人看出,我忙笑道:“原來他娶了我二姐。那敢情好,我二姐容畫兒喜歡他,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可憐的頓珠,他們臨出發前絡絡必然將我的事大致告訴他們了,知道東方清遙娶妻我會傷心,居然不大敢告訴我。卻不知我的心早就疲倦得忘了什麼叫傷心了,東方清遙娶妻,又幹我什麼事?我何嘗想過和他再在一起?
手上似乎用力過了一點,幾根髮絲被梳子拽了下來,慢慢零落在雪白的裙裾上,一根根烏黑捲曲,無力而憔悴地躺着。
忽又想到另外一事,問道:“那個妾室,又是什麼人家的女兒?”
頓珠的一隻手緊攥着刀柄,另一隻手也有些緊張地握着,綻着道道粗凸的青筋,看得到血脈流動時的跳躍。他有些艱難地回答道:“嗯,那個女子,聽説是小姐的貼身丫環。”
我一時沒解過意來,問道:“哦,是容畫兒的陪嫁丫環麼?”
頓珠忙道:“不是,是小姐您的,據説原來是江夏王府,後來給小姐帶到東方家的。小姐佯死失蹤,那丫頭哭了很久,一直守着您原來的屋子,不知怎的就給東方清遙收到屋裏了。”
剪碧!那個眼睛大大鼻樑高高細緻俏麗的丫頭!我為了自己能安逸地避世而居,不讓絡絡將我還活在世上的消息告訴任何人,包括對我忠心耿耿的剪碧。想來我真是個狠心人,為了我終究沒能實現的回家夢,不知害了多少人輾轉難眠,為我傷心痛流淚了。
只是她又怎麼會成為東方清遙的小妾?難道我想錯了?東方清遙並不是為給我報仇,才改變心志,輔助魏王,與太子為敵?
還是,我想得錯了,一個古代的男人,喜歡着一個人,照樣可以娶別人?
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復何如?
當年我看到李道宗寫在錦帕上的那首題詩時,曾經想着,一個另娶了妻室的男子,居然也敢説心如松柏麼?
難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古代的男子,愛情的堅貞,只體現在心靈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