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勖望着守在廳外的貢布和頓珠,以及守在我身邊寸步不離的白瑪,很遲疑地慢慢問道:“你呢?這兩年多來,你去了哪裏?可知道清遙找你,快找瘋了?”
“我?我兩年多前死了,現在又活了過來。因為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讓東方清遙死!”我吐着氣,凌厲地盯着蘇勖,冷笑道:“東方清遙的事,大概沒人比你更清楚吧?”
“我沒有讓他給我們製造軍械!”蘇勖脱口説道,説完才警覺地看向白瑪。他早料到會提到東方之事,丫環倒完茶,立刻給支走了,剩下的白瑪是跟着我來的,他自是不好趕。
我轉着手中的茶盅,譏諷道:“我有説你是共犯麼?你何必這般小心,就是東方一家給抄斬了,也碰不了你一根汗毛。”
“他是為了你!書兒!他説要殺了漢王,殺了太子,為你報仇!”蘇勖搖了搖着,痛苦地吸一口氣,道:“是我疏忽大意,讓太子的人混到了我的府中,才害了你!是那個小喜,把你引入了漢王府?”他向我求證,聲音顫抖着,一向端重的面容有些扭曲,額間隱有了淺淺的皺紋。
我冷笑,又含着淒涼,徐徐道:“自然,少不了那被你害了的吟容姑娘!”
蘇勖卻未想到吟容居然也有參與,滯了一滯,道:“吟容她,也有份害你?”
我閉上了眼睛,將心頭的悲哀壓了又壓,才道:“我以為你早想到了。”
蘇勖如星子的眼光越發黯淡,苦笑道:“你出事後,我們在護城河裏撈到一具女屍,穿的衣服,嗯,應該很像你的。反正找瘋了的清遙一看到那已經給泡得不成模樣的屍體就哭了,後來安葬也是按東方家正室夫人的待遇禮葬的。我無論如何沒想到,沒想到你還在世上!”
蘇勖在我和白瑪身上掃來掃去,大概在猜測着我和這幾個侍從目前的身份。我剋制住自己的情緒,提盞來喝了口水,忍着心裏火燒火燎的傷痛,竭力平靜説道:“我麼,的確死過一回了。但我現在既然活過來,就還會活下去,你放心,我會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很好。東方清遙因為失去我一時很難過,我也能想像得出,然後呢?你趁機拉攏他幫助魏王,讓他重走上他父輩的道路?”
蘇勖猶豫地看着白瑪,沒有説話。
我討厭他吞吐的表情,譏諷道:“放心,你身邊有小喜,我身邊不會有。有話只管説。”
蘇勖鬆了口氣,道:“清遙,是自己找到我,説助我們一臂之力的。條件就是有朝一日魏王登基,能處置漢王,為你報仇。那時你出事有近半年了,他瘦了許多,神思也老是恍惚,我本不願再拖他卷這個漩渦裏來。不過想着,他能專心做些別的事,至少可以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不至於每天因為失去你而痛苦得不可自拔;而且以東方家的勢力,如能輔助魏王成功,也是件光宗耀祖的事。”
我微笑道:“嗯,蘇家看來離光宗耀祖不遠了。便是魏王不能成功,蘇公子成了皇家附馬,也足可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蘇勖的臉紅了一紅,苦笑道:“書兒,原來,你的性情還和原來一般,聰明至極,又半點不肯饒人。”
我嘆息道:“可惜了,東方清遙,現在卻在牢獄之中光宗耀祖!”
蘇勖搖頭道:“書兒,你放心,東方兄是好樣的,一直只招承所運軍械是自家護院用的,絲毫不肯涉及魏王。我們都甚是感激,絕不會害他,魏王也正在想辦法救他呢。”
我無語,卻冷笑。魏王,魏王救得了東方清遙麼?不錯,歷史上的魏王,是扳倒了太子,可惜他也只是個失敗者而已!我能指望一個失敗者,去救回我曾經的親密愛人?
蘇勖這裏,也探不出什麼來了。他所説的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輕輕咬了咬唇邊,道:“能幫我一個忙麼?”
蘇勖怔了怔,道:“你説。”
我道:“我想見清遙一面。”我必須見清遙一面,確認一下他現在的情況,才好下一步的部署。
蘇勖沉吟道:“哦,清遙的罪名不輕,一般是不許探監的。”
我淡淡笑道:“連讓我見他一面,都做不到麼?”
我眼底冷冷的諷嘲,讓蘇勖又顯出絲狼狽和難堪來。如果他連讓我見清遙一面都不能做到,又談何救人?豈不完全成了大言不慚,信口開河?
“好,我安排你見他。你現在住在哪裏?我準備妥當後通知你。”蘇勖垂下眼睛,飛快回答着。
“我住在客棧裏。東大街的京華客棧。”
“啊!”蘇勖驚呼一聲,道:“為什麼不去東方家的書苑,或你父親那裏?你父親帶了家人,就住在東大街後面弄堂的梅園裏。”
我喃喃道:“梅園?”為紀念梅絡絡嗎?倒和現代的一處古蹟名稱一致,可惜地點全然不同。
蘇勖瞳光一閃,道:“對了,你最好別去才是。容三夫人,容二小姐都在那裏。容二小姐,現在已經是東方夫人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依約有些惋惜。在他看來,如果我不出事,那麼容三小姐才是名正言順的東方夫人。而我自己也忍不住在問我自己,如果不遇到漢王那件事,我會捨得放棄清遙,遠赴吐蕃,尋找我那無法實現的夢想嗎?
蘇家這老屋子在這冬日之中顯得格外的冷。我嘆氣,道:“二姐是東方夫人,那又如何了?我,不是去東方家,而是去我自己的家,還怕了誰?”
歷練那麼久,我不會再是那個必須裝瘋罵傻的容書兒了。我可以有一百個理由告訴容錦城,我不再是傻子。
何況容錦城一定早從東方清遙那裏瞭解到我已經神智清晰了。
蘇勖點頭,道:“罷了,回去也好,你身邊有自己的心腹之人,並不孤單,我很放心。”
我站起來,微笑道:“那麼,就請蘇公子安排妥當後通知我一聲。我一定要見到東方清遙!”
從東方府出來,日頭已掛的高了。
我將旁側的車窗簾子掛起,默默看着一幕幕街景閃過。比之初入唐時的心境,多了幾分親切熟悉,少了幾分探古訪幽的好奇。那時,總以為我可以回去的。確定了自己再回不去,心裏好沉,卻也將自己慢慢化在這古老繁華的時代裏。
我只是個尋常的女子,遭遇到這樣莫名的天意,又能如何呢?能夠救出東方清遙,這輩子就算是沒有遺憾了。
前面就是花月樓了人來人往,衣香鬢影,百媚千嬌,笑語如珠,依舊繁華熱鬧。當初我和清遙為救吟容就曾進去逛過,一晃,已經那麼久了。物是人非事事休。連書苑裏的荷花,也換過幾回新顏了吧!
正感慨際,花月樓裏又有人出來,只聽得有人隱約再叫道:“紇幹公子,下回記得再來啊!”
我一驚,心跳猛得厲害了許多。紇幹本是鮮卑族的姓,京城裏雖是胡漢雜居,但紇幹姓的,只怕還不多,急忙放下簾子,從側旁悄悄往外看去。
果然,只見紇幹承基從花月樓中大步走了出來,手中拿了壺酒,邊走邊飲,對兩旁膩過來討好的女子不管不顧,徑上了僕人牽來的馬,揚長而去。
他的面容和在吐蕃分別時並無甚差別,只是陰鬱了許多,更顯得驕傲冷淡,連原來常掛在臉上的譏嘲笑容也不見了。
看着他背影遠遠離去,馬蹄在地上蹬起淡淡輕塵,我心裏沒來由又痛了一下。
這個少年,只怕被我傷得不輕吧。
而我,會不會繼續去傷他?
白瑪見我出神,俯下身來問道:“小姐,我們是回客棧,還是去容家的那個梅園?”
我懶懶道:“你説呢?”
白瑪道:“小姐既然有家,自然住在家中自在。”
我將個錦帕在手裏絞着,道:“如果家裏有人對我不好呢?”
白瑪也微笑了:“白瑪不相信誰敢對小姐不好。貢布、仁次、頓珠更不相信。”
我亦笑了,道:“那等什麼?我們去梅園啊!我也很想念我的父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