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我袖起手,軟軟靠在枕上,微笑道:“我以前在長安,一直由剪碧服侍着,每夜若不是她服侍,還真睡不好呢。勞剪碧拖着笨身子服侍,自然辛苦些,所以我今兒叫熟人帶了個靈巧的侍女進來,和剪碧一道服侍我呢!”我高聲叫道:“小夭!”
桃夭極是機靈,應了一聲早跑了過來。她來時便已換下了過於豔麗的衫,看來甚是樸素,除非了過於俏麗一些,説是個丫環,也無不妥之處。
我微笑看着容畫兒,笑道:“二姐看,這丫頭不錯吧!不過,二姐對我和剪碧一片真心,我也算收到啦!”
容畫兒玫瑰般的嘴唇抖了幾抖,道:“果然伶俐樣兒。只是這般標緻,不知會不會服侍人呢?”
桃夭笑道:“二小姐放心,小夭從八歲就學着侍侯小姐們了,一定把三小姐照顧得好好的!”
容畫兒還待説話,容錦城看了看遠遠畏怯站着的剪碧,皺眉道:“好了,畫兒,書兒才好一點,你先不要擾了她的好。”
她們母女給説了,一時站不住,只得告辭而去。
容錦城回頭問我:“這丫頭,就是你想贖的那位桃夭姑娘?”
桃夭立刻跪到容錦城面前,磕了三個響頭,道:“早聽容姑娘説她父親是個老神仙一樣的人物,果然不假。小夭謝過老爺搭救之恩啦!”
容錦城還沒説要收留她,桃夭便先説上一堆好話,謝他的救命之恩,容錦城又如何説得出趕她的話?只苦笑問道:“你怎麼從漢王府逃出來的?”
桃夭笑道:“我有個紇幹承基哥哥,劍法好得很。漢王要留我下來,紇乾哥哥把案几都劈成了兩半,把我拉了就跑。漢王府那麼多人呢,都不敢攔他,把漢王的鬍子氣得一翹一翹的,好玩極了!”
她説得好生輕鬆,眼裏卻也有驚怖閃過。料想漢王對桃夭的態度必然相當惡劣,而紇幹承基和漢王的衝突也是劍拔弩張,異常緊張;紇幹承基帶她出來立刻給她換了衣衫,自己也帶了斗笠掩面才來見我,説明紇幹承基自己也是知道和漢王的衝突鬧得大了,怕連累到容家,故而不願讓人識破他和桃夭的真面目。
容錦城“噢”了一聲,拿眼看我。
我只點頭道:“桃夭,你且在我這裏以侍女的名義避一陣子再作計較。但記住了別跟人説你和紇幹承基的真實身份,知道嗎?”
桃夭嘻嘻笑道:“我知道。紇乾哥哥一路就吩咐了我,説容三小姐身子弱,叫我什麼都聽小姐的,要天天哄小姐開心,萬萬不能惹小姐生氣。説如果我能讓小姐每天笑上三十次,等我成親時,他認我作乾妹妹呢!”
她天真無邪只顧説着,全然不知禁忌,我和容錦城對視一眼,不由莞爾。
桃夭拍手道:“看到啦,小姐已經笑了一次了!笑得好好看!”
從此桃夭便也和白瑪、剪碧一般地叫我小姐了,那麼個伶俐的女孩在身邊,倒也頗不寂寞。
唯一讓我煩惱的事,她幾乎從沒有過一個時辰不曾提過她的紇乾哥哥!不敢多説別的,只是一味説紇乾哥哥對她怎麼怎麼好,又怎麼怎麼吩咐她服侍小姐。
虧得她嘴不疼,我心裏卻聽得揪起來,好容易狠下的心,給她粉嘟嘟的嘴巴唸了無數遍,居然還會冒出絲絲的罪惡感來。
我不想再拖泥帶水,決定邁出讓我自己無法回頭的一步。
第二日一早,積雪消融大半,我打聽得蘇勖在府中,讓人備了馬車,帶了白瑪等人,徑去蘇府。
蘇勖見我來,已不如前次意外,只是有些慌忙地將我迎入府中。
我緊跟在他後面,輕問道:“找個安靜的地方,敍敍吧!”
安靜,有時候也是秘密的代名詞。
蘇勖略一猶豫,帶我轉過蕭蕭竹林,將我引入一間極大的書房。
我叫白瑪、頓珠等在外守着,緊隨蘇勖踏入書房。
蘇勖微笑道:“書兒,有急事?”
我淡然笑道:“不是急事。大事而已!”
我將紇幹承基和齊王李佑的密信交給了蘇勖。
蘇勖疑惑地打開一封,不過看了兩行,立刻臉色大變,眼睛裏星芒閃亮,説不出的光彩,竟與初遇那夜他的動人眼神有異曲同工之妙。政治與愛情,在他看來只怕還是前者更動人一些呢。
蘇勖看了兩封,吐了口氣,走到牆邊,推轉過一道書架,露出一道暗門來,輕聲道:“進來談!”
蘇家幾代從政,我也料他家必有秘室,也不訝異,徑隨了他進去。
裏面陳設很簡單,只幾張案几,幾張坐墊,方便議事而已。暗門對面的有窗欞,卻給密密藤羅纏繞,只有些微的光線透進來,勉強視物而已;而從外向內看,這幽隱密林深處的小窗,大概是很難發現得了的。
“你從哪裏得來的?”蘇勖聲音顫抖,連點燭的手也在顫抖着,只有如星的眸子更加閃亮,有種珍珠的異彩動人。
“從哪裏來,很重要麼?”我悵然道:“只要於你有用,於我有用,也就夠了。”
“這封信,對齊王很不利,不過與太子卻關係不大。而現在我們最主要的目標,只怕不是齊王吧。”蘇勖緩緩道。
我笑道:“蘇勖,你不是傻子,我也不是。現在皇上因為清遙的事,對魏王也起了疑心,要想皇上消除魏王的疑心,最簡單不過的方法,就是讓皇上知道,清遙的軍械,不是為魏王準備的。”
蘇勖緩緩點頭,含着笑意道:“我們早就知道齊王對皇上和皇上派給他的太史權萬紀十分不滿了,只是一直沒有證據而已。這信里居然請紇幹承基出手暗殺太史之意!哈哈,如果利用得好,齊王不但會殺權萬紀,甚至連起軍造反也是大有可能了。”
我接口道:“紇幹承基作為太子心腹,和齊王一直有牽扯,齊王造反,太子也乾淨不了!”
蘇勖不屑道:“太子本來就不乾淨!李元昌、侯君集、李安儼、趙節、杜荷,這些人早就結成朋黨,暗中招兵買馬,賄賂朝臣,遠非一日!只不過自稱心死後,太子謹慎了許多,一時抓不着他把柄而已!”
我同樣不屑冷笑:“全心參與政事之人,權慾薰心之人,有幾個是乾淨的?你乾淨不了,我也乾淨不了!我們所做的大事,無非是為滿足我們個人私慾而已,誰也不用嘲笑誰!”
蘇勖一窒,斂去笑容,走到窗口,遠遠望着藤羅盤繞下的一星藍天,嘆道:“你早就討厭我了,是不是?”
我回憶起月下那恍惚如輕夢的心動,感慨道:“人生不若初相見!”
蘇勖重複了一遍:“人生不若初相見?哈哈,倒也是。那時我多少還有些算是性情中人吧,你更完全是個世外仙子。一轉眼,我們都俗了。”
我咬着唇,道:“是,都俗了。我們都是俗人。”我曾幻想在佛前逃避一切,終究還是被俗事把兩年多的清修衝得一潰到底。墮落就墮落吧,至少我要把最骯髒的人除去。
蘇勖研判似的看着我,道:“我是獨子,我身負着家族的使命,不得不俗。而書兒,其實你可以保持你的清潔的。奪嫡之爭這樣的濁流,你不該參與啊。”
我冷笑着呻吟:“我?我怎麼幹淨?我早不是當初那個月下的純潔少女,而清遙,現在正為我身陷囹圄,如果我在家坐着,你能幫我救出他來?”
蘇勖遲疑,沒有回答,卻提起了另外的問題:“清遙雖是性情温軟,卻自幼讀那聖賢之書,一定輕易不肯攀污於人。如若他不肯改口陷害齊王,卻又如何是好?”
我嘆道:“你也是讀聖賢書的,怎麼會想起逼反齊王這樣計策的?不過看各人心志裏是什麼最重而已!”
蘇勖苦笑:“在你心裏,清遙自是最重,所以你肯為他踏到這團濁流裏來;清遙捲入此事,亦是因為你被害,可見你在他心頭亦是最重。”
我挑起眉,揚臉道:“你不是説,可以安排我見清遙一面麼?你答應了,卻一直沒有做到。”
蘇勖即刻道:“你想什麼時候去?”
“明天,明天是除夕,監獄裏的看守會很鬆,人也會很少,我正好在除夕那天陪陪清遙。”我早就盤算好了。
“沒問題,我呆會去找太子,晚上便可將刑部大牢的通行令牌和刑部的手諭送到了你的手上。”果然是政客。感情只能讓他猶豫了一下,卻遲遲不付諸行動;而涉及集團利益,行動卻是雷厲風行。
我盯着牆角黯淡的燭火,一滴滴掉落燭淚,問道:“你們打算什麼時候把這信交到皇上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