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有些窒息。這話,是從向來囂張的容畫兒口中説出的嗎?而且説得這麼真誠無悔?
容畫兒恐我不相信,又提高聲音道:“父親在這裏呢,我不説謊!我絕對説到做到!”
我無力地點頭,道:“是,是,我相信你,二姐。”
發誓不再流淚,可鼻中又酸澀起來。我嚥下胸口氤氲上來的氣團,艱難而同樣堅決地説道:“而且,二姐放心,妹妹我不會和你爭清遙。”
容畫兒抬起滿是淚痕的臉,不解看我。
我繼續解釋:“因為,我不會去搶別人的丈夫,尤其是我姐姐的丈夫。只要你們好好的活着,開心地活着,對剪碧和她的孩子好些,便算不枉我辛苦一場了。”
容畫兒瞪着我,我並不迴避她的眼光,澄澈安靜與她對視着,讓她直視入我的眼,我的心,我的情。確定我不是騙她之後,容畫兒向後退了一步,竟衝了我連磕三個頭,我忙不迭將她拉起。
容畫兒道:“這三個頭,是為我們母女以前對不住你的地方磕頭。如果清遙救出來,我不但再磕你三個頭,還幫你刻上長生牌位天天燒香!”
我無語,但心中的傷痛卻越來越甚。
容錦城嘆道:“畫兒,既是手足姐妹,何必計較這許多?但要以後好好相處,一家和睦,也就是了。也不早了,來,送二小姐回屋去休息。”
他親自扶了容畫兒出去,又回來看我,輕輕拍我的肩。
我竭力在僵直的臉上擠出絲笑容來,衝着父親道:“今天忙了一天,真有些倦了,我先睡了。”
倦是真的,睡卻未必想睡。下午睡過頗長時間,哪裏還睡得着?
只聽了一夜梅花輕輕落地的飄拂聲,間斷着一聲緊一聲的梆子響。
待睡得迷迷糊糊時,天已經亮了。
不想東方清遙看到自己眼圈深深睡眠不足的憔悴樣,又迫着自己睡了半天,至近午時才起來洗漱用餐。
待要起程時,只見容畫兒臉兒黃黃,也不施妝,默默站在園門口看我。
我走過去,問道:“二姐,站這風口乾什麼?”
容畫兒臉上泛了一絲笑意,道:“你要去看我的夫君了,我送送你。離你近一些,離我的夫君,也就近一些了。”
我默默拍了拍她的手,帶了白瑪,轉身上車。
滿園落梅,如輕綢,如亂蝶,在冬日的微風裏揚揚飛過,幾瓣吸附在臉上,涼冰冰,有淚的感覺。
行了好久,終於到了刑部,頓珠沿路幫我塞銀子,才給帶到了刑部大牢的當值官員處。那位官員將令牌和手諭翻來覆去看了好久,才叫獄卒帶我進去。白瑪和頓珠等人卻都給攔在了牢外。
我是第一次見識古代的牢,還是刑部的大牢。
感覺跟電視裏所見到的差不多,只是更陰森,牆壁斑駁地看不出本色質地。
四處是呻吟,甚至是垂死掙扎般的嚎叫,空氣裏瀰漫着濃烈的血腥和腐臭的味道,摻和在一起,形成濃濃的死亡氣息,濃霧一樣罩在整座幽暗監獄裏,憋得人喘不過氣來。
獄卒一路帶我向前,一直到最裏面的一間單獨牢房前停了下來,打開門,目無表情地説:“進去吧!半個時辰後我來放你出來。”
我忙應了,已被獄卒推進門,咣啷一聲落了鎖。
單獨的這間牢房比外面更陰暗,我一眼望去,居然沒發現有人,獨立於牢中,只覺自己好像也給關進了這座監獄了,一時恐慌,驚懼,死亡,都攫住自己的喉嚨,我的每一處肌膚,都在冰冷的空氣中起了層栗粒樣的雞皮疙瘩。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掉入個陷井,也給關進來了。
這時身後有人輕輕呢喃:“書兒,我又看到你了。哦,我為什麼老做這樣的夢?夢醒了,連你的衣角都看不見呢。”
我屏住呼吸,慢慢回頭。
身後的牆角處,一個微凸的某物,沒有生機地躺在乾草上,也辨不出顏色來,看來已和那了無生命的乾草混成一色。
“清遙?”我輕輕呼喚,聲音也如在夢中般的不真實。
當年,那温暖的卧室裏,是誰,這樣在我耳邊呢喃:“書兒,答應我哦,我們永遠在一起,在遠離朝廷是非的地方,活到老,活到死。”
我們温柔地親吻,那聲音説:“從今之後,你會一直和我在一起,幸福着,快樂着。”
燭影搖紅時,那牀邊並頭而倚的兩個人,如同永生於天際的兩棵樹,並着頭,等日出,看日落。
我瞪着牆角,眼睛越睜越大,呼吸越來越艱難,心頭似有鋼刀閃過。
牆角的物什終於動了。
卻是不敢相信般的巨大喘息。
那是我的清遙的喘息!
無數次在耳邊廝磨相守,無數次如夢低訴,無數次温柔輕笑,醉裏夢裏,多少次的相逢!
我認得,我認得,我認得啊!
“清遙!清遙!清遙!”我失聲大叫,和身撲了上去。
“我在做夢,是嗎?我在做夢,是嗎?”很有力的手腕緊緊擁住我,但觸手處,骨瘦如柴!
“書兒,我又夢到你了,真好!”男子在我耳邊説道,温熱帶着些異味的口氣噴到我的脖頸上,我只覺肝腸節節寸斷,痛徹肺腑,軟軟倒在那個懷抱裏,如啞巴般嘶嚎着,卻發不出聲響。
“清遙,不是夢哦,不是夢!”我竭盡全力喊着,卻只是壓抑在喉嚨下,感覺到聲帶的顫抖,卻聽不見自己發出的聲音,只有大口大口的喘息,和胸前乃至全身的深深起伏,傳遞着我的傷慟。
東方清遙含糊“唔”了一聲,用他枯瘦蒼白的手用力揉搓着我的肩,我的背,我的骨骼,頭也深深埋到我的烏髮中,貪婪地呼吸着。
終於他身體頓了頓,然後顫了一顫,遲疑似的低道:“不是夢麼?書兒?我不是做夢,莫不是我已經死了?也好啊,我早想着,如果死了,也許就能和你一塊兒了。書兒,我們終於又能在一起了麼?”
我們會在一起,到老,到死……
當初的誓言,風一樣刮過,凌遲着我的心,我忘記了麼?我忘記了麼?
我以為我能忘記,可我怎能忘記!
那並頭看着燭影搖紅的一雙人兒,多少次浮動在暗夜的夢中?在那寂寂長夜裏,曾多少次温暖和慰藉我飄搖的心!
我埋首在東方清遙的懷裏,終於哭出了聲音,“東方清遙!我是書兒,我沒有死!”
東方清遙似被一盆清水傾過,渾身肌膚瞬間冰冷,然後將我從懷中扶起,小心地看我。
我亦抬頭看他,淚眼朦朧,泣不成聲。
東方清遙黯淡的眸子,慢慢晶亮,泛出秋水瀲灩的光澤,卻更映出那消瘦的面龐,蒼白如雪,連唇邊也看不出一絲紅潤來。
他原本挺拔的身軀,衰弱得已撫不出一塊結實的肌肉來,連血脈的跳動都緩慢許多一般。他的懷裏,充斥了腐敗和血腥的異味,夾雜着很久無法洗澡的酸臭。他一定受過大刑,又在這不見天日的大牢裏呆了三個月,到底經歷了多少痛苦?
“你沒有死嗎?我的書兒?”聲音好生縹緲無力。
我哽咽着撫上東方清遙的臉:“清遙,是我不好,我給人救出去了,可我,我已經不是那個清白的書兒了,所以我灰心,我不想再在長安待著,跟着李絡絡去了吐蕃。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會那麼傻啊?那些政事,你以前是從不參與的!”
“書兒!”東方清遙恍惚如夢般亦將手撫上我的臉,不可置信地温柔摩娑着,蒼白的面容,又泛出了那温潤如玉的安靜,和説不出的悲傷。
兩滴冰冷的淚水,從他迷離的眼中滴落,我抬手慢慢為他拭去,盡力向他展開一個最璀璨的微笑,展示我的健康和美好。
東方清遙從他的臉上抓住我的手,輕輕握住。他的指尖已經有了温度,而我的手,卻是掩不住的冰涼。
“是真的?原來是真的?那麼,你是傻子,你真是傻子,我也是,我也是啊!”東方清遙一把又把我拖入懷中,緊緊擁了片刻,忽然又將我推開,苦笑道:“書兒,你,離我遠一些。我身上髒得很。”
我拭着淚,微笑道:“我當初是個傻子,更髒,你有嫌棄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