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一個理由吧!”不知過了多久,似乎爐子裏的炭已經燒光了,屋子開始變冷時,紇幹承基瞥着我的蒼白麪容,終於又開了口,努力用平淡的口吻壓抑着煩恨不安,無奈地説道:“給我一個你害我的理由。因為我曾經與你和清遙作過對?因為我是太子的人?還是因為我和漢王有交往?你説,你説出來!只要你,給我一個説得通的理由,我就放你走!”
我眼裏藴的淚,已經慢慢風乾,似倒縮了回去,繼續在心頭哽着。抬眼看着那雙急切而悲哀的深深黑眸,我蠕動了好幾次唇,終於慢慢吐出了字:“我想救清遙!”
紇幹承基眸子裏波瀾翻湧,但他還極力剋制着,從喉嚨着逼出字來:“你救清遙,又與我何干?”
“你自己也説了,你是太子的人,你和漢王有交往!害清遙的人,都該死!”我揚着臉,咬牙切齒道:“我不會放過任何扳倒太子和漢王的機會!”
“你、要、救、清、遙!”紇幹承基冷笑,再壓不住眼中如火一般的憤怒和疼痛,那疼痛,居然透過他的眼睛,一直穿到我的心中,讓我心中也禁不住地疼痛,絞得我分不清我是為清遙傷心,還是為眼前這個男子愧痛。
“你要救清遙,那我呢?”紇幹承基對我吼叫着,“嗷……”地發出一聲痛吼,一拳狠狠向我頭上砸來。
我驚叫一聲,抱着頭向後傾去,只聞“砰”的一聲,那一拳卻只砸在我身畔的棉被之上。失去重心的紇幹承基也傾下身子,保持着一拳落在被子上的姿勢,將我壓在身下,那對無可言喻的痛苦眸子,不加掩飾地出現在我眼前,與我的眼睛尚不足半尺。
“那我呢?”那痛苦的眸,痛楚得在黑出泛出紅來,似要滴出血來。
我聽得到他不規則的心跳,聽得到他受盡冷落的委屈,聽得到帶着哽咽的喘息。我沙啞地哽咽:“對不起,承基!”
“在你的心裏,我到底算是什麼?你説,我就和你的兄弟一般,可你,你會想着怎樣把自己的兄弟置於死地嗎?”紇幹承基冷笑着,卻説不出的苦楚。
“對不起!”我珠淚盈盈,搖頭道:“我知道我對你不公,是我錯了!”
“不公!那你該如何還我公道?”紇幹承基一把將我手握住,按到錦被之上,忽然呻吟一聲,身子已壓了下來,他微薄的唇,堵在了我的唇上,冰冰涼涼,帶了雪花的寒意。
我打了個寒噤,掙扎着用力將他向外推去。
但紇幹承基手如鐵箍,箍得我好緊,好緊,憋得我透不過氣來。唇那麼霸道決然地與我相觸,沉重的呼吸撲到我的面龐,舌已侵入我口中,與我的相纏相繞,我感覺到他那舌尖充盈的愛恨交加,和他那叫我驚懼的激昂情緒。
“承基,你,嗚……你不能這樣……”我掙扎着,努力別臉躲閃着他的襲擊,雙手胡亂拍打着他的胸腹,紇幹承基恍若未覺,一邊親吻我的唇,我的額,我的面頰和脖子,一邊撫摸我的身體。
“放開我!”我大叫,卻掙挫不起,身體在他温柔有力的撫摸下開始顫抖滾燙,不由又驚又怕,淚水已忍不住湧了上來。紇幹承基,你真捨得這樣傷害我麼?我難道看錯了?我一直以為,不管我做什麼,你都會護我惜我憐我疼我,絕不會傷害我。我是太信自己還是還太信你?
“你恨我麼?你一直把我當成漢王一流的人麼?那麼你就恨我到底吧!”紇幹承基似知道我在想着什麼,微微放鬆了他的唇,卻依舊緊緊按住我身體,面頰直直與我相對,黑眸子深沉如井,卻不難看到井底的愛恨翻湧。
漢王!我似又看到了那日漢王魔鬼般撲向我的情形,一時頭痛欲裂,很想吐出來。
紇幹承基只深深冷冷地看我,騰出一隻手來解開我的衣帶,微帶涼意的手指穿過衣衫滑到我胸前,激得我渾身僵直,肌膚聳起無數的栗粒。
“不要,承基!”我含糊嗚咽着。我知道他想做什麼。我給予他的,除了無望的愛情,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傷害。那種無止境的傷害,讓他在愛恨間升騰地起熊熊怒火,根本不想再控制他年輕的慾望。是我錯在先,是我先要將他置於死地,我也許沒資格去拒絕他,可是,即便紇幹承基比漢王温柔了不知多少倍,我也不想再一次被人霸王硬上弓!那種撕心裂肺的慘痛,在我心頭夢中縈繞了那麼多年,依舊鮮血淋漓,似乎永遠揮之不去。
肌膚相觸時,我仿又看到漢王那肥碩炫白的軀體,面目猙獰地向我壓來。紇幹承基那漸漸温暖的撫摸亦不能帶給我絲毫快感,只有深重更深重的恐怖一波波襲來。我努力伸出手去夠一切可以讓我護住自己的東西,忽指尖觸着冰涼的物事,忙一把握住,“丁”地一聲抽出,正是紇幹承基仿若秋水的寶劍。
紇幹承基感覺到自己佩劍的冰冷之氣,有些心悸地放開我,輕退了一步,冷眼看我,譏笑道:“你,想殺我麼?你以為你能殺得了我?我告訴你,就是十個二十個容書兒也傷不了我一根汗毛!”
我持劍戒備的姿勢顯然激怒了他,他的黑眸好生深幽,憤怒中帶了説不出的隱痛和傷恨,無視了我的寶劍,又逼上前來。
我揮起寶劍,並不指向紇幹承基,卻揮向我自己的脖頸!
紇幹承基,你忍心逼我至死麼?你忍心麼?
我打賭,你不忍心!
寶劍一鬆,我的手已被紇幹承基輕巧挾住,狠狠裹住,寶劍已悄然回到他的手中。
“容書兒!你,是我見到的最心狠的女人!”紇幹承基已冷靜下來,慢慢向後退着,直到腰間抵到桌沿,方才頓住,慘然地一笑,面色居然比我還蒼白。
我心頭那漢王那虛幻的魔影消失了,我只見到了那個傷透心的少年,那個被我激得怒氣衝衝失去理智的痴情劍客,斂了劍,垂了頭,黑漆漆的髮絲無力垂落額間,透出種叫人心疼的黯然,方才焚焚如烈的慾望已杳然無蹤。
我立起身來,胡亂掩着自己的衣衫,道“是,我是天下最狠心的女人,你可以恨我,可以打我,可以殺我,我不會怨你。我知道是我虧欠你太多了,我願意補償!可是,求你給我時間,不要逼我!”
“虧欠?”紇幹承基啞着嗓子努力發出哈哈的笑聲,卻哽在喉間,澀然道:“你並沒有虧欠我。你虧欠最多的人,是你自己。你對別人狠心,對自己更狠心。容書兒,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惘然道:“我,我又怎會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想救清遙,我想報仇,目標單一而明確,夠我好好為之奮鬥一番了。
紇幹承基只是用他突突閃動着火焰的眸盯着我,冷冷而笑:“你知道,你知道自己想救人,想報仇。可救人之後呢?報仇之後呢?”
之後,之後怎麼了?如果我成功了,清遙就會給救出來,繼續活着。我如果還有命在,就應該繼續活着,活着……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忽然無限蕭索。生存居然變成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想來的確是可怕。不知道這個看來冷漠無情的劍客,怎會想得如此深遠?
可我,早已失去了簡單快樂生活下去的慾望,何必想得太多?
我咬着牙,輕輕而笑:“報仇之後,我就快樂了!”
“快樂?”紇幹承基唇邊抿出冰冷的笑紋,一字一字道:“好,我且放過你,希望你,能等到你的快樂!”
他的手一指屋外,寒聲道:“屋外有馬,你自己離去吧。從此,從此你不欠我,我也絕不欠你。我們橋歸橋,路歸路,終究再不會牽扯到一處!”
我們橋歸橋,路歸路,終究再不會牽扯到一處!這是決絕的分別麼?
心裏彷彿被砍了一刀,辣生生的裂疼。有淚水瞬間不聽控制往上湧,狠命嚥着,卻終於咽不下去,一滴,兩滴,落在地面上,濺着悲傷的花朵兒。
他已背過身去,拿了根小木棍撥着暖爐的火兒,然後立起,背影對着我,好生的僵直,而聲音亦越發得冷而無情了:“還不走麼?等我後悔了,你可走不了了!”
我無聲拭去淚水,猛地拉開了房門。撲面的寒氣夾着冰冷的朔風呼在直貫胸臆,吹得我幾乎透不過氣來,卻又有一種酣暢淋漓的痛快。
我不但心狠,而且是個壞女人。我本不該得到幸福,只活該屬於這冰冷的冬天。
回頭將門儘量輕盈地關起時,只聽到輕微的“格”地一聲,紇幹承基的肩背微向聳動,似在無助而淒涼地顫抖。有物從他的手中掉下,閉上門的一瞬間,我看到是那段撥火的棒兒,已折作兩半,掉在地上。
彷彿是誰的心突然掉下,摔作了兩瓣,泠泠流出血來,鮮紅,冒着温熱的煙氣。
突然覺得自己罪該萬死。
爬上馬往梅園趕時,我已經感覺不出周遭的寒冷,只是伏在馬背上顫抖着,不停地顫抖着。
滿天星斗閃爍,竟也像無數的眼睛,流淚的眼,譏笑的眼,傷心的眼,流淚的眼,似清遙,似承基,似蘇勖,似容畫兒,細看卻再辨不出究竟是屬於誰的。
莫非,我們都是傷心人?
富貴人家正燃放着爆竹,一聲接一聲,有誰家歡樂的笑語不時飄來,清脆而喜悦,卻離我極遙遠,聽來竟像是遠不可及的一個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