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設法把紇幹承基的事拖一拖,勸魏王殿下等齊王被擒後再細審紇幹承基,這樣至少暫時紇幹承基不會有危險了。然後我們再想別的辦法,比如,派個人去刺殺紇幹承基,讓他以為是太子滅口,説不準他一氣之下就招了。”蘇勖已經在為我打算了。
我“嗯”了一聲,道:“紇幹承基與太子府上下俱熟,如果不是他認識的太子府內高手,只怕他是不會相信是太子要殺他的。這件事,我來解決吧,一定想出法兒來,儘量讓太子疑忌紇幹承基,真的派人對付他。只是到時你們也得加強警備,別讓人真將他給害了。”
我説話的聲音越來越低,特別到了最後一句,吐字的聲調,是連我自己都不能相信的柔情和擔憂。
蘇勖默默打量着我,道:“好!”又喃喃道:“紇幹承基,你究竟喜歡他什麼呢?”
我無法回答,我只知道我可能已經錯過了我生命中最富貴的東西,這種失去,和死亡的可怕相差無幾,而我,發現得卻太晚了一些。我站起身來,悄悄推了暗門出去。
走出微微散着黴味和沉悶氣息的書房,老園裏古樸森森的林木,帶着濃綠的翠意撲面而來,才讓人心頭鬆快許多。
春天了,又一年的春天挾着温暖和花香活潑潑飄撒而來,用五彩繽紛的世界,掩去一冬的蕭索和寂寞。
終究卻掩不去我滿懷的蕭索和寂寞。
就如清遙回來,幸福也只是他們的。
梅園的大門口,尚有着闢除邪氣的火盆,留着些燃燒後的餘燼;又有燃過的爆竹被清掃在一邊,未及移去。
滿園的梅花樹,綠得葱蘢欲滴,橢圓的梅實,零落地掛在枝頭,再不見冬日的清絕香豔。
青葱的背後,當日那温潤如玉的男子,應該已經回來了吧!
現在,他還是東方清遙,可已經是我的二姐夫了。
似有些難過,但又似心中放開了什麼一般。
他到底平安回來了。
平安地回來,回到等着他的容畫兒和剪碧身邊,是不是從此與我身在咫尺,卻心隔天涯?
白瑪輕輕問:“小姐,我們去看東方公子麼?”
我低頭看自己霞緋色明豔裝束,本是為東方清遙得脱牢籠而穿的,此時卻反將我的心情襯得更是萎靡。不知為何想起當日吟容向我求援時穿的大紅衣裳來,突然覺得很能理解她當時的心思。是不是人頹喪時,反容易穿着許多豔彩的衣裳來掩飾自己的不安?
疲乏地一笑,我對着白瑪道:“此時他身邊噓寒問暖的人豈會少得了?我們不必去湊那個熱鬧,悄悄兒回房去罷。”
白瑪抬頭望了望容畫兒的房間,果見不時有丫頭下人來回穿梭其間,透過偶爾開關門的片刻,可見得屋子裏亦是人頭攢動,衣香鬢影,甚至有着依稀的笑聲傳了過來。她一低頭,道:“嗯,小姐,我們回房去。”
天漸漸黑下來,滿園的梅樹也暗了,在溶溶的月色下閃着靜默的黯淡光澤。雖非十五,今日的月光卻好得很。
可這月下徘徊的伊人,多少恨,多少愛,多少愁,多少傷,誰人能見?
孤鴻縹緲,何人省恨?且看那天涯遠,嬋娟共,落得幾回魂夢,縈情藴愁!
忽然很想念吐蕃略帶酸甜的青稞酒,一杯下肚後那似醉非醉的暖暖感覺,很適合今夜。
可惜現在沒有酒,只有深重更深重的春寒料峭。
有人將件貂皮的大斗篷披在我肩,我一回頭,卻是桃夭。
她見我轉過頭來時,臉上的擔憂變成了驚怕,慌忙用手絹來擦我的臉,急匆匆道:“小姐,你哭了?為什麼哭呢?”
我又哭了麼?怪不得臉上這麼冰涼。
我別過臉,問道:“剪碧呢?今兒是不是回二小姐他們的屋子住了?”
桃夭點頭道:“大約不回來了吧。她守着東方公子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看得我好心酸。對了,東方公子問起小姐好幾次,我們都只當小姐出門沒回來呢!原來卻一個人在這裏傷神,也不怕凍壞了身子啊!”
是啊,我可不能凍壞了自己。
我叫桃夭關了窗,將因天氣轉熱熄了幾日的炭爐重又點起來,將屋子裏烘得暖暖的,讓那綿綿的温暖包圍着自己,伴着龍涎香的芬芳,將自己的身心浸透,温暖地浸入夢鄉。
這夜的温暖裏卻夢到了許多不曾夢過的景謙,依舊清爽温和的模樣,衝我靜靜笑着,説着想我,要來找我,陪着我。我凝立在雪地裏,整個的僵住,不知是驚,還是喜,也不知該不該如以往受了委屈一般,抱住他哀哀地哭。
但喉嚨口確實已經哽住了,正哽得説不出話時,白瑪搖醒了我,問着:“小姐,是不是魘住了?”。
我定定神,搖搖頭,道:“只是做了個好夢。”
白瑪放了心,側身又睡。
我卻再睡不着了,只是在牀上輾轉反側,一直捱到天亮。我自回中土後一向身子不是太好,又有容錦城疼愛,素來也無人來責我晨昏定省之事,遂也偷着懶,就在牀上洗了臉,吃了一點東西,便窩在暖暖的錦衾裏看書休養。
近午時,剪碧拖着笨重的身子挪了過來,有些怯怯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皺眉道:“怎麼了?快坐下來説話。”有了六七個月身孕,她的肚子已經好大了,我瞧那嬌怯不勝的模樣,心下倍感憐惜。
剪碧小心道:“三小姐,你怎麼不去瞧瞧公子?他,他可念着你好幾回了。”
我微笑道:“我昨天出去又着了風,病怏怏的,這回子還乏着呢,改天再看他去。他的身子還好麼?”
剪碧眼圈一紅,道:“嗯,休息幾天,應該會慢慢好起來。現在卻好瘦,身上好多的痂,新的舊的,都是受刑落下的,一直不曾好好治過,能逃出命來,也算是老天有眼了。”
我“哦”了一聲,道:“那你叫人好好照顧他吧,自己就不要太操勞了,養好身子,生個白白胖胖的小子才是最重要的。”
剪碧頰上飛紅,喃喃道:“嗯,看到他回來,我的心總算放下了。”
打發走剪碧,我也起了身,叫頓珠派人去打聽齊王、太子等人的動靜,順便查一查吟容目前的行止。
吟容,我都不知該是鄙視她還是可憐她。為了自己,卻害了我一生,她的心中,不知可曾有過一絲內疚?
漢王側妃,好耀眼的光環!只不知這個光環之下,她能否昂首挺胸心無顧忌地享受着她的志得意滿?
不久頓珠打聽來消息,太子果然在竭力保着紇幹承基,直指紇幹承基是為人所陷害,甚至有謠言在坊間流傳,説紇幹承基的那些密信,系是魏王一黨偽造,用來陷害紇幹承基。侯君集等人亦在四處活動,直指魏王企圖借紇幹承基之事動搖太子根基,有不臣不軌之心。
兩黨各有勢力,各自為主造勢,乃至酒樓畫舫,亦不時有二黨之人針尖對麥芒相持相爭,甚至有彼此毆殺之事。一時鬧得兇了,京城之中人心惶惶,流言紛紛,甚囂塵上。大理寺無法決斷,幾方壓力逼迫下,終究亦如東方清遙之案一般,將案卷移交刑部,等待由大理寺卿、刑部尚書、御史中丞三司會審。
紇幹承基雖在獄中,但深知太子勢力非同小可,他自己又被從魏王勢力籠罩下的大理寺轉往被滲入太子勢力的刑部,並連着換了幾處牢房,自然必有耳目將消息源源不斷傳到他耳中。以他剛強個性,想他在這個情形下供出太子謀反之事,已是絕無可能。
我默想紇幹承基身受之困境,一時也是一籌莫展,只在自己房中嘆息。
這日陽光正好,我倚坐在窗邊,看一對黃鶯兒在梅下的野花叢中翻飛嘻鬥,身後有熟悉的氣息悄悄傳來。
一回頭,東方清遙正温和微笑着,站在身畔。他着一身月白的長袍,並未束腰帶,松挎挎垂着;頭髮烏黑,亦未束冠,只用一塊淡色的頭巾輕繫着,全然一副居家休養的裝束。面色依舊是雪白的,不知是不是在牢中常年不見得陽光的緣故,但唇邊已有了血色,削瘦的面頰亦因着笑的弧度而甚覺生動,往日温潤如玉的風采,瞧來已經恢復大半了。
我心裏動了一動,卻也沒有過份的狂喜。他回來這許多天我都不曾去看他一眼,算着他也該要來瞧我了。
淡淡浮上一個笑容,我叫桃夭:“快挪張軟榻來,給二姑爺坐呢!”
東方清遙聽我叫聲二姑爺,笑容不由止了。一時在我身側坐了,也看那野花開得絢爛,鶯兒鬥得可喜,出了好一會兒神,才問道:“書兒,病得重麼?這麼久也不見你到園裏走走。”
我垂下頭,道:“也沒什麼,不過着些涼。”
“自我回來,也好些日子了,還沒好些?”東方清遙小心看我臉色。
我沒有回答,靜靜趴在桌上,讓窗外那生機昂然的濃綠,倒映在眼簾中,掩蓋心底不知哪裏浮上來的一層沉沉死灰色。
“書兒?”東方清遙凝視着我,好久,又輕輕喚我,卻已夾雜了説不出的心痛。
心裏揪了一下,似又有熱熱的血往外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