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夫,我實在累得很,想去躺一躺了,我叫桃夭送二姐夫回二姐那裏去?”我強笑着艱難説着,然後扭過頭,不去看他。我們是曾經並頭看那燭影搖紅的一對親密愛人哪!無法想象這聲二姐夫和方才的二姑爺,會將二人的距離拉到多遠!
“書兒!”東方清遙霍地站了起來,握緊了拳頭,蒼白的手綻出根根青筋,幽深幽深的眸子説不出的絕望傷心。他黯然道:“你怪我?你怪我娶了你二姐麼?”
他眼底那抹冰冷刺痛直侵到窗外,連那兩隻黃鶯兒也似受了驚,一張翅膀,一前一後撲簌簌飛去,留下滿園芳草寂寞搖曳。
“你別辜負她,還有我的剪碧。”我刻意忽略去他眼底那抹傷心至極的刺痛,立起身來回我裏間的卧室。
卧室和外間,用深深的菊花暗紋幃幕隔開,那菊花招展,卻流着水一樣的冷冷光澤,映着幃前幃後的兩個人,彼此觀望着,再看不到對方的臉,對方的心。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走的,但他的人影消失時我似乎鬆了口氣,卻又説不出的傷心,悄然伏到了牀上,壓抑着不讓自己痛哭出聲。
不知是不是太過抑鬱,抵抗力反而遠不如在吐蕃的那些年,一時傷心過了,又覺頭疼鼻塞,渾身乏力,慌得白瑪急急叫人去請大夫。
卻不知有種病大夫是不會醫的,那便是心病了。
紇幹承基,你可知道,現在你竟成我的心病了。
第二日一早,容畫兒便來看我,開口便問:“三妹着涼可曾好些了?”
我只得強撐病體笑道:“左不過這樣。自回了梅園,倒有大半的時候病着,叫二姐見笑了!”
容畫兒幫我掖着被子,道:“是啊,你這次回來,人雖是清醒了,身子卻遠不如以往紮實,這些日子我只顧照看清遙,也不曾常來探你,真是愧煞!我去之後,你可一定得好好調理調理。”
我微怔道:“二姐要去哪裏?”
容畫兒抿着玫瑰色的唇,微笑道:“傻妹妹,我早就嫁給東方家了,容家只是我孃家。現在清遙的身子好得差不多了,我們自然要回我們自己的家去。”
“書苑?”我扯開一個茫然的笑容,書苑院裏的曲荷幽香,書苑屋裏的旖旎纏綿,一幕幕直衝腦門,海浪般衝得我頭暈,連近在咫尺的容畫兒面容都模糊不清起來。
容畫兒正點着頭,帶着些劫後餘生的慶幸和歡喜道:“我也想通了,只要他好,我也不該再求別的了。剪碧也會和我們一起回去,我一定善待她,以後她生的孩子我也視同己出,悉心撫養。”
我定定神,強笑道:“好啊,如果這樣,我也放心了。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子,應該能得到自己的幸福。”
容畫兒微微笑了一下,美麗的面容更顯得精緻動人,她深深看住我,道:“三妹放心,姐姐我不會忘了妹妹救清遙的情,也不會忘了妹妹今日的情。”
今日的情?今日,我冷落了清遙,甚至拒絕了他的問侯,對我,對清遙,也許是劫,對容畫兒,卻是情?是不是就算我實踐了我的諾言,不去和她爭清遙,不去搶她的夫婿?
神思只是恍惚,連容畫兒再説了些什麼都聽不太真,只是迷迷糊糊敷衍着,最後看着她窈窕的身影嫋嫋離開,桃夭禮貌地笑着送她出去。
忽覺膝上有些沉重,似有人趴在我腿上。
我揉揉眼睛,才辨出是白瑪。這個身材高大豐滿性情剛直的異族女子,正趴在我膝上哀哀地哭,邊哭邊抱怨着:“小姐,人人都幸福了,你怎麼辦?小姐,你怎麼辦?”
我怎麼辦?我苦笑。
前路茫茫,千重萬重的霧藹如我眼前幃幕一般,遮住前路,也遮住了我。
我看不到前方的路,那是一片皚皚的白,不知道會是康莊大道,還是懸崖絕壁;別人亦看不到我,我的身形,我的淚水,和我的心,都深深掩在那重重的白霧之中,快與那片雪白融為一體。
第二日,容畫兒果然帶了東方清遙和一些原來東方家的下人離去,三夫人不放心愛女嬌婿,也一併隨了去照顧。
容錦城親帶了人送行,連素來不大露面的二夫人也出了佛堂,殷殷道別。東方清遙為人親切温和,容家上下,只怕沒有不喜歡他的吧?
而東方清遙卻略顯神思不屬,一面保持着有禮貌的微笑,一面只朝我所在的方向張望,最後終於離去時,他眼底的悵恨和痛楚無法掩抑地浮在面容之上,連笑容也變得苦澀起來。
而我,我正緊閉了窗,隔了糊着霞影紗的窗欞,默默注視着一切,指甲深深掐入掌中,幾乎掐出血來。
但自此心頭似又鬆了口氣,彷彿少了件牽掛一般。從此了了,是不是?了了!便如一頁塗抹滿字跡的書箋,被扯成一團燒了,顯出下面新的一頁空白來,從此由我塗寫填畫。
聽説,因為太子一黨的力爭,刑部決定將案件押後再審,等待齊王那裏進一步的取證。
延至貞觀十七年三月,齊王兵敗,齊王李佑連同一干部下被李世績等押解入京,為各求性命,未等用刑,便李佑心腹之人將李佑種種不法之事一一供出,其中就有紇幹承基與李佑暗通款曲之事。
真相既明,太子一黨再無法公然保着紇幹承基了,一時安靜許多。
三月底,齊王李佑被他的父親李世民,賜死於內侍省。其部下親信被牽連問斬的共四十餘人。
而此時紇幹承基的性命,已是岌岌可危了。
下一個落下的刀,可能砍的正是他的脖子!
我不能不行動了,不管有沒有用。休養幾日,自承基被擒後一直綿軟的身子終於略好了一些,讓我有精力應對下面的事。我一邊在書房裏核對着家中的帳目,一邊叫來了頓珠。
頓珠低聲回道:“小姐是要問那位漢王側妃的動靜麼?”
我點頭道:“你們調查來的信息説,她每月的初一十五,都會到九天玄女觀裏上香禮拜。明天,就是初一了吧?”
頓珠道:“沒錯,如果沒有意外,她明天一定會去。”
我微笑道:“哦,那我該會會故人了!”
頓珠皺眉道:“可小姐的身子……”
我慢慢將手中的容家帳冊一頁一頁翻過去,用筆蘸了墨做着記號,淡淡道:“我只要想起明天便會見到我的好姐妹,心裏便高興得很。身子麼,自然也會是好好的。你去安排一下,我們準備出門吧!”
頓珠目中精光閃過,一行禮,轉身離去。
我看着門外高遠碧藍的天,流雲悠悠飄過,手下慢慢捏緊,只聽格的一聲,毛筆斷了,筆尖的墨汁飛濺出來,在我銀白的衣衫前襟上旋了一溜漆黑的墨汁,慢慢洇染開來,開着朵朵墨花,映着衣襟的雪白,觸目驚心。
吟容,吟容,我們又要再見了,那麼多年不見,夢裏可有曾想起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