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頭,天際的星星顆顆明亮,鑲在無邊的黑絨上,竟有種懾人心魄的瑰麗。空氣中瀰漫着清新花香,不知是牡丹,還是蘭花,幽淡縹緲,似遠似近,飄忽在這暗夜的冷風中。
風很冷,可我的心不能冷。
如果我的心都冷了,誰又去温暖獄中那顆絕望冰冷的心?
蘇勖向侯在一旁的獄卒們招了招手,等他們近前來,才道:“你們知道該怎麼做,是不是?”
為首那位看來是牢頭,有些諂媚笑道:“蘇大人放心,我們一定好好把這姑娘帶進去,再好好帶出來。”
蘇勖點了點頭,我便雜着這些獄卒之中,一步步邁向靠近紇幹承基的地方。
而頓珠等,依舊佇立在弄堂之中,凝成了座座雕塑。
快到大牢門口時,牢頭便和同行的獄卒大聲説笑着,看來極是自在模樣,守牢兵卒笑道:“張大哥?換班來了?”
張牢頭大刺刺應了一聲,道:“兄弟們辛苦啦,怎麼還不走?你們接班的也該來了吧!”
守牢兵卒“嗨”了一聲,道:“林侍郎有了命令下來,説齊王之事才出了,叫我們安份些,一定要等下班人來全了才許走哩!”
張牢頭搖了搖頭,道:“那就沒辦法了,咱們想圖個安穩混飯吃,只得大人説什麼,就是什麼啦!”
他一廂説着,一廂已帶了一眾獄卒大搖大擺走了進去,絲毫不露破綻。
一時到了一間休息房中,地上堆了好些木枷,牆壁上亦掛着許多鐵鏈,隱見有斑駁污漬,淡淡的血腥味和潮濕的黴臭味直燻鼻孔,讓我陣陣噁心。
幾名獄卒正或躺或坐在幾張榻上,見人來了,都跳了起來,道:“你們可來了!卻來得晚了,該罰,該罰!”
張牢頭哈哈一笑,擲出一錠銀子,道:“今兒可巧了,我和眾位兄弟賭了一把,進帳不少呢!這錠銀子,就算是我給大家的彩頭啦!剛從彩雲坊過來,那裏的姑娘還有不少閒着呢,你們不去喝幾口花酒!”
那幾名獄卒立刻鼓譟起來,叫道:“快走,快走,這回可要玩個夠,不玩白不玩呢!”
幾人一鬨出了門,只最後走的那位一瞥眼看到我,“咦”了一聲,道:“這位小哥有點面生哦。”
張牢頭笑道:“就你會管閒事!小趙家裏有事,和這才來的弟兄換的班,使不得麼?”
那獄卒連連道:“使得,使得!”
外面又有人在催快走,那獄卒答應着,飛快跑了出去。
我鬆了口氣,低低問那張牢頭道:“現在我可以去見紇幹承基了吧。”
張牢頭遲疑一下,喚了另一人來附耳説了幾句,那人便道:“姑娘,我們這便去吧。”
隨了那領路的獄卒,我們一路往大牢深處而去。
此時入夜已深,便雖是隔幾步便有哨崗,卻大多垂着頭在打瞌睡。而張牢頭所帶的這隊獄卒顯然是巡牢的官兵,因此我們在昏黃的壁上油燈搖曳中一路走過,竟不曾引起過半點注意。
大牢的最深處,曾經關過東方清遙的那間牢房,又被這獄卒打開了。紇幹承基和東方清遙竟然住到了一間牢房,這種巧合,實在有點可怕,似清晰地提醒着我,是我,用紇幹承基的被困,換來了東方清遙的被釋。
那獄卒低聲道:“姑娘,你且進去。我們兩人一齊出巡的,現在我一人離去,並不合適,所以我會在東面那間空牢房裏暫避,等你們説完話,我再來帶你一起走。”
我忙低聲道了謝,獄卒向我手裏塞了兩樣東西,將我輕輕推和牢房,小心下了鎖。
隱約的油燈光芒被關到了門外,我的身子,已全然被黑暗吞噬,一時竟有片刻的茫然和恐懼。
“你來做什麼?”黑暗中,有人冷冷喝道。
我從明處來,看不到紇幹承基,他卻看得到我,居然還一眼認出了我。
我聽到那熟悉的聲音,心中反而安妥了些,捏了捏手中之物,才覺出那人給我的,原來是火摺子和一截蠟燭。
我不敢亂走,小心吹燃火摺子,將蠟燭點着,慢慢舉高。
紇幹承基盤坐在牆角的乾草上,正冷冷盯着我,漆黑如玉的眸子裏看不見任何內容。他的衣衫,依舊是那日在落雁樓穿過的黑袍,質地雖好,但卻和他的軀體一般受盡折磨,破成一片一片,凌亂地被血漬膠粘着,狼狽地貼在身上;只有他端正有力盤坐的姿勢,悄無聲息地昭示着:眼前的這人,雖已遍體鱗傷,落拓不堪,依舊是個倔強不屈的劍客。
可這不屈的劍客,肢體卻很僵硬,分明保持某種警戒的姿勢。
那是針對我的嗎?
我心一酸,又要掉下淚來,慢慢走近他。
紇幹承基喝道:“站住!”
我頓了一頓,然後繼續往前走着,一直走到他的面前,才將蠟燭放到地上,倚着牆靠在他身畔坐下。
紇幹承基有些憤怒地一直盯着我,但終於沒有采取任何行動,沉默地又將頭扭向前方,不來看我。
離他近了,那血腥味更濃了,這個少年,這些日子以來,到底受過多少折磨,流了多少血?
我顫抖的手慢慢伸過去,欲去撫摸那曾如鋼鐵一般將我牢牢箍在手中的臂膀。
手指才要觸到他的衣物,只聞咣噹一聲,紇幹承基帶着鐐銬的手猛地揮來,拂開我的手。他本是絕頂高手,這一拂雖不曾用上多大力道,可餘力依舊把我推到一邊,撲倒在地上。
我伏於冰冷潮濕的地面,絲絲涼意從每處與地面接觸的肌膚傳到身上,冰得一陣顫抖,禁不住心頭愧疚傷痛,哽咽着輕輕道:“對不起。”
“我不想再見到你,容書兒。”紇幹承基終於回應我的話了,聲音空空落落:“我很快就會死,不會再吵你煩你,你也放過我吧!”
那聲“放過”,卻説得好生疲倦好生傷感,那種被傷透心的悲愴,叫我忍不住委屈,委屈地握住他的手,含淚道:“紇幹承基,你真的以為,我那日是聯手蘇勖有意害你的麼?”
“你弄痛我了!”紇幹承基盯着被我握住的手,吸着冷氣,咬牙道。
我一低頭,才見我雙手握住的,正是紇幹承基當日給蘇勖刺過一劍的那隻手,時隔那麼久,那傷口居然還在流血,向外翻卷着新鮮的肌肉。
我屏住了呼吸,道:“他們折磨你,不斷割裂你的舊傷?”
紇幹承基低聲道:“哦,他們倒已經半個月沒提審我了,沒人弄傷我。”
“那……那這個傷口……”
“我自己弄傷的。每次傷快結疤時,我就設法把它撕裂,讓自己痛。”紇幹承基的聲音冰涼平淡:“這種痛可以讓我清醒地意識到,我曾經那麼喜歡的女人,究竟是什麼樣的女人。只要想到這個,我心裏就不會那麼痛了。”
“我是一個壞女人!”我哽咽道,從懷裏抽出條帕子來,小心地替他裹上傷口。我早就發覺了,心上的疼痛,遠要比身上的疼痛更讓人難以忍受。
紇幹承基默默看我裹好,才道:“你是不是打算一直在這裏呆下去,陪着我?如果你呆會走了,我還會把這傷口撕得更大。”這話明顯有些嘲諷挑釁之意了。
我微微一滯。一直在這裏陪他?直到他死了,我呢?也陪着他去死?
我忽然有種解脱的輕鬆,不去理會他嘲弄的眼神,安然笑了一笑,道:“好主意!”
紇幹承基挑着眉,冷冷道:“你喜歡我把因你而起的傷口越撕越大,恨不得我把自己的手腕給剁了,是不是?”
我微笑道:“沒有,我想,我一直留在這裏陪你,一直到你死了,我也死了,也是種解脱。便是還有再欠你的,我到黃泉之下做你的妻子去。”
我悄悄伏下身子,伏在紇幹承基盤坐的膝上,心裏居然有絲歡喜之意。
而紇幹承基的背卻僵直起來。他幾乎是在痛苦地低吼道:“容書兒,你究竟要把我耍到怎樣的程度?”
“承基!”我安靜地抱住他,温柔地嘆息:“我沒有騙你,一個字沒有騙你。你的心裏,當真,當真就認為我在耍你麼?”
紇幹承基苦笑:“難道你沒有?”他的黑眸在燭光裏熒熒閃爍,卻是不加掩飾的憂傷和痛楚。
我低了頭,輕輕道:“承基,如果我告訴你,我去落雁樓,只是想見見你,你相信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