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二天醒來時依舊躺在自己的房中,所有的鮮血打鬥痕跡被清掃得乾乾淨淨,纏枝百合的博州香爐嫋嫋點着龍舌香,芬芳怡人。透過窗欞,正午金色的陽光安謐地照射下來,我似乎可以聽到白瑪邊拉開窗幃邊笑着對我説:“小姐,該起牀來曬曬太陽,一直睡着,對身子可不好。”
想到這時空氣裏便浮起了淡淡的微腥,似充斥了白瑪鮮血的味道。但我捨不得離去,因為這屋子從來都是白瑪伴着我一起住的。她若陰靈有知,只怕也是要常到我屋裏來探我。我怕我搬走了,白瑪找不着我,會寂寞。
我問桃夭:“你白瑪姐姐現在安放在哪裏?”
桃夭垂淚道:“已經收拾好了,先擱在後屋臨時佈置的靈堂裏。頓珠他們商議,隔幾天挑個好日子,為白瑪姐姐火化了,好將屍骨帶回吐蕃去。”
我點着頭,淚水又開始爬向乾澀的面頰,忙強忍着問道:“我二姐呢?”
桃夭道:“還沒醒呢。東方公子和老爺找了許多大夫來,説險得很。這會子老爺親自出去請一位名醫去了,説是宮廷裏最好的一位醫官老爺。”
容錦城只有三個女兒,雖是最疼愛我,但容畫兒為東方清遙受了那麼重的傷,也由不得他不痛心憐惜。如果畫兒自此能改了她性情中偏狹的一面,不但是清遙和容家之福,更是她自己的福份。
正掩着臉沉吟難過時,頓珠悄悄走了過來,輕聲問道:“小姐,感覺好點沒?”
我的身子很是沉重,但不想他們擔心,振足精神道:“好多了。”
頓珠點點頭,張了張嘴,待説不説的。
我揉了揉疼痛的太陽穴,慢慢理着思緒,理智漸漸恢復過來,我問道:“是不是蘇勖那裏有了什麼消息?”
頓珠點頭道:“蘇大人來了。”
我一驚,忙坐起來披衣道:“快請他進書房。”
舊恨未報,新仇又至,我從沒像現在這樣恨過太子和漢王。走到這一步,開弓沒了回頭箭,我不但要救出紇幹承基,更要將太子和漢王的痴心妄想打成碎片。
桃夭遲疑道:“小姐,你的身體?”
我回頭笑道:“小夭,你不想救你紇乾哥哥了?我這就得去和蘇勖商議,只怕遲了,會誤了你哥哥的性命。”
桃夭忙忙點頭,迅速幫我穿好衣裳,披了披風,扶我去書房。
蘇勖正在書房中負手等着,石青的長衫無風自動,清俊的面容有些黯沉陰霾。
我扶了桃夭走過去,急急問道:“紇幹承基那裏怎麼樣?”
蘇勖搖了搖頭,目注我的面容,道:“和你們這裏差不多,也遇刺了。”
我心裏一緊,攙扶着桃夭的手猛地捏住,桃夭疼得皺起眉頭,卻不曾吱一聲。我也顧不得她,道:“他現在怎樣?”
蘇勖打量着我苦笑道:“我還想問你現在怎樣呢。你們昨天,吃大虧了吧!”
我搖頭道:“我沒事。承基他……”
蘇勖目光好生複雜,嘆息道:“原來你竟真的那麼關心他。他,他也沒事。他只怕也是早有防備,派去的刺客是化成送飯的士卒進去的,送的是有毒的湯菜。紇幹承基識破後搶先動手,生生用手鐐將那人纏死了。”
我略感放心,點頭道:“那麼,他該知道是太子動的手吧,現在他還願意繼續保太子?”
蘇勖低下眸子,黯然道:“這個,我去好言提點過他,他沉默片刻,居然回答我説,寧可太子負他,他不負太子。如果他換了太子的立場,也會這樣做的。他……他可還真夠義氣的!”
我氣得一時哽住,如果這樣都不能讓承基出首太子,白瑪和畫兒,豈不是白白成了我這場計謀的犧牲品?
我沉吟片刻,取了一塊素帕來,置到桌上,在桃夭的驚呼聲中,已將食指咬破,在帕上寫了幾個字,又將鮮血用力擠了擠,滴在帕子的周圍,才遞給蘇勖,道:“把這個,給紇幹承基吧。”
蘇勖低了頭,細看那幾個字。寫的卻是“今生緣已盡,願結來生緣”,最後一個“緣”字,有意寫得歪歪扭扭,筆意不暢,顯出萬分無力的模樣來。
“這……這個是……”蘇勖有些迷茫,又似有些瞭解,吃吃問我。
我閉了眼,道:“你告訴紇幹承基,就説,容書兒昨晚遇刺,下手的是太子府的趙師政。現在生命垂危,留下了這幅血書給他,再告訴他,容書兒的遺願,是想見他最後一面。具體如何説得動情,你自己是能把握的。”
蘇勖和桃夭面面相覷,有些傻了的模樣。
我輕輕淡淡地浮上悲涼笑意,道:“我們打個賭吧。就賭紇幹承基看我性命比他的更重。他不會為自己出首太子,可會為容書兒出首太子。”
蘇勖嘆道:“原來,原來你們為彼此付出,已經可以到了那樣的程度……”
他拿了血帕,悄然退了出去,石青色的寂寥背影,竟似有些失落黯然。他的心裏,縱對我無意,也盼着我能在某個角落中留一點給他吧。
可惜,現在,連清遙的一角愛意都被佔去了。
被對紇幹承基的愛佔去。
被對太子漢王的恨佔去。
我正出神之際,桃夭正盯着我,似喜又似愁,不知在想什麼。
我點了點她的額,道:“打什麼主意呢?”
桃夭愁道:“小夭哪來什麼主意?小姐的主意才高得很。紇乾哥哥那般看重你,聽你出事,十有八九會不顧一切設法出來見你,哪怕是出首太子那樣違揹他行事原則的事。只不過,若他出來後發現受了騙,他會怎樣呢?”
他會怎樣?我自己也想着。那麼孤高倔強的劍客,一旦認定我有意欺騙,只怕會連我跟他在監獄中的表白都會當成騙局的一部分。他會再受傷害,也許還會傷害我。
不過不管怎樣,總比讓他死在獄中強。
我無論如何都得先把他給救回來,不是麼?
只有活着,才會有希望,不是麼?
我輕輕吐口氣。若他肯信我是為了救他才出此下策,或許會諒解我;怕只怕,他認這我把他當成了報仇的工具,從此便怎麼也解釋不清了。
窗外晴空萬里,一掃昨日的陰沉風雨雲藹,澄澈無邊,而我的心裏,卻掛上了那卸不去的陰霾。
畫兒終於給救了回來。她的傷雖重,但總算救治及時,容家又有的是銀子請最好的醫生用最的藥。大約在三天之後,她醒了過來。
我知道後去探她時,也不知她和清遙談了些什麼,正嬌嗔地偎依在東方清遙懷中,呢喃道:“我就要一直和你在一起嘛!”
東方清遙一手端着藥碗,一手用勺子喂她道:“我自然會和你一直在一起。可你得先喝了這碗藥。”
容畫兒痴痴看住東方清遙,微微笑着,一口接一口向下吞着藥,不見絲毫為難之意,彷彿吃的不是苦口的良藥,而是甘甜的蜂蜜。
我不想打擾這一幕,悄悄退出他們的房間,走到前方園中,看那一樹梅林搖曳,蕭索的風吹過,一片沙沙凌亂之音。
一時見東方清遙淺笑着從房中出來,不知要去為容畫兒取什麼物事,走到我身畔時,方才注意到我,笑容不覺斂去,回頭瞧了瞧容畫兒的屋子。
我微笑道:“畫兒終於好起來了,我好高興,但願從此她能一世地平安快樂活着。”
東方清遙也不抬頭看我,只低低嘆道:“我原不知道她竟肯為我若斯。那一劍本是衝我來的,我的劍已被打掉,根本沒有還手之力,連躲閃都不容易閃開。但畫兒竟有那樣的勇氣,那麼直直地衝過來,擋我面前……我,我終不能辜負她。”
我凝視着他,淺笑道:“是啊,她是我的二姐,你,萬萬不能辜負她。不然,我第一個不放過你。”
東方清遙點一點頭,才似鬆了口氣,抬了頭看我,勉強笑道:“我為她在廚房親手燉了人蔘雞湯,這會子火侯應該到了,我去盛給她吃。”
然後又低了頭,和我擦肩而過。
擦肩而過。
回眸間,他淡淡的背影看不出喜怒哀樂,只是很平淡。
可無數個歲月,不是正該平平淡淡走過來?
平平淡淡才是真,真的幸福。
當他遇險時,兩個女人,一個為他搬救兵,一個與他同生死。
不管他愛的是哪一個,他最終最願意一世相伴的,必然是那個與他同生共死的。
清遙,清遙,你終於放開了。
也好。也好。
我低頭輕笑着,略有些失落,更多的卻是放鬆。略略整理好情緒,我抬起頭,走向二姐容畫兒的房中,探望於她。
從此,再沒什麼心結存在於她的心中,我的心中,我們,總該會是一世的好姐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