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女孩子,在年輕的時候,總會有那麼一兩個人,身影曾經落到眼裏,於是就再也忘不掉,想起他會有一點帶着酸澀的甜蜜,很多年後坐在花架下小憩了,還會夢到他,音容如昨,在早已模糊了的背景中微笑,恍如初見那日。
我也曾夢到過那個人,在尤其黢黑陰寒的夜裏,會夢到那個在江南的秋風中向我展開笑容的年輕人。
然後睜開眼,視野裏卻是儲秀宮後殿永恆高峻空曠的佈景,沉在黑暗中,顯得尤其猙獰。
這個時候我會把被褥裹的更緊,猜測着今天會是誰在養心殿侍寢,再在亂七八糟的猜測中重新緩慢入睡。
這種感覺,很不好。
當然,在牀上等着男人來臨幸你的感覺也不好。
我現在就穿着中衣,躺在養心殿後殿東稍間的牀上。
這張牀真是奢華,通體鑲嵌着水晶銀玻璃,窗帷上繡着百仙圖,掛滿了各色的香包明珠,錦繡簇擁,躺在這裏,會覺得自己像是躺在雲端。
這就是大武皇后獨享的尊榮了,養心殿的寢宮中共有兩張龍牀,歷代的規矩,妃嬪侍寢只能動用西稍間那張牀,只有在皇后侍寢時才會用到東稍間的這張。
不知道是不是太后的話起了點作用,那次談話後的第二天,養心殿召我侍寢的口諭終於送到了儲秀宮。
洗好身子,裝扮停當,坐着軟頂的小轎到養心殿,我就躺在這張華麗到堆砌的牀上等蕭煥。
依照規矩,我來時只能穿中衣,蓋在身上的錦被有些薄,我一直躺到洗過熱水澡的身體有些僵了,蕭煥才過來。
屋子裏的人早就退了出去,他走過來掀開霧一樣罩在空中的帷帳,淡淡笑了,他的眼睛是重瞳的,深黑如墨的瞳仁裏,看不出一絲情緒:“皇后還好吧?”
我笑,擁着錦被坐起,媚眼看他:“還好,就是等得快要睡着了。”
“皇后在怪我來的晚了?”他仍舊輕笑,站得距牀有些遠,臉龐在琉璃燈下半明半暗,看不出表情。
“臣妾不敢,萬歲日理萬機、夙夜操勞,臣妾在這裏等上一會兒,又算得了什麼?”我輕笑,伸出一隻手去,遞到他面前,“萬歲,讓臣妾為您寬衣?”
他笑起來,卻不走近,放下手,任帷帳垂落,隔斷了視線,轉身向外走去:“時候不早了,皇后早些睡下吧。”
“萬歲!”我慌了,連忙拉着錦被撥開牀帷跳下去,“別走!”
他頭也沒有回,腳步不停。
“萬歲!”我慌得有些口不擇言,“臣妾不比別的女人差,臣妾會好好侍候萬歲的。”
他這才頓住腳步,可是並不回頭:“皇后,既然彼此無意,何必勉強?”
“萬歲和那些女人就有情了?和她們就行,和我為什麼不行?”腦袋混亂一片,我都不知道我在説些什麼。
他停了停,突然輕輕笑了起來:“我不想和一個心裏想着其他男人的女人上牀。”
我一下愣住,聲音發澀:“這是什麼意思?”
他笑:“皇后忘了?難道不是皇后親口對我説的?你所愛之人是羅冼血?”
他冷笑着,聲音更加低沉:“皇后,我希望我們能給彼此留些餘地……這樣相處才不會太難。”
“你不在乎這些!”我真是有些瘋了,脱口而出,“你不在乎我是不是喜歡別人!你又不喜歡我!”
腦袋中嗡響了一下……我都在説些什麼?
四周一片寂靜,蕭煥背影沒有動。
我深吸了口氣,平靜一下心緒,:“萬歲應該最清楚,我是萬歲的皇后,萬歲是我的丈夫,這跟萬歲所愛之人是誰,我愛的是誰沒有關係。我們只用像一對帝后一樣,就夠了,不是嗎?”
他還是沉默,房間內安靜的讓人窒息。
我抓緊被角,遲疑地又開口:“萬歲?不可以嗎?”
良久,他的肩膀動了動,輕輕地像是笑了:“皇后珍重。”
説完,他走了出去,自始至終,沒有回頭看一眼。
我望着他的背影,那個青色的身影很快隱沒,消失在門外的夜色中——最終依然是走了。
站在地板上,我低下頭。
我跳下來得太急了,沒有穿鞋,腳貼在細泥的金色方磚上,冷得有些刺骨,我忽然想罵佈置這個房間的人,把這個地方裝飾得這麼華麗,卻連一塊毯子都捨不得鋪。
這是第幾次了?我被召到養心殿的這個房間裏,卻被單獨留下?
蕭煥從來沒有碰過我,連新婚之夜也是如此,他淡淡卻冷然地笑着,每一次都轉身出去,留給我一個背影。
大婚幾個月,大武的皇后還是處子之身,説出去,該是個天大的笑話。
有時候會想,我嫁給蕭煥,本身就是個笑話……是我説的,我所愛之人是羅冼血。
冼血是我哥哥手下的殺手,作為鞏固權勢的方法,我師父曾經豢養過很多殺手,冼血就是其中最得力的一位,一把快劍不殺無回,從未失手。我進宮前那半年裏,和冼血很親密。
那天,我抱着冼血的胳膊,站在蕭煥面前,對他説,我所愛的人冼血。我説,每一個字都很清晰:“我會做你的皇后,但是我所愛的人,從來都是羅冼血。”
那一刻蕭煥靜靜地看着我,嘴角依然掛着淡然有禮的微笑,接着他轉身離開,就像日後無數個夜晚,從我的牀前轉身一樣,背影冷硬,再不回頭。
他是覺得這一切很可笑吧?像一個讓他連看到底的興趣都沒有的拙劣笑話。
是誰開了這樣一個玩笑?是在駕崩前欽點我為未來皇后的先帝?還是端坐在九重雲霄之上的神明?
退回牀上坐下,把腿蜷成一團,蹲在這張寬大過分的龍牀上,我開始扳着指頭盤算:只要其他嬪妃還沒有生育,我就還有希望。我的目的是懷上蕭煥的孩子,最好是個皇子,這樣我不止能做皇后,説不定還能做未來皇帝的母親。那樣的話,就能保住我家的權勢,保住我爹的地位,實在是太好了。
不就是把一個男人哄上牀?我還年輕,有得是機會,有得是時間。
這樣想着,就覺得暖和多了。
第二天,我出了宮。
禁宮中不乏我父親的親信,讓我私下出一次宮不是辦不到。只是我很少這麼做,后妃私自出宮罪名不小,如果被發現會很麻煩。
我從宮門出來,去了在南城的別院吹戈小築,正好我哥哥不在,冼血也不在。
我叫人泡了壺桂花茶,坐在涼亭裏等他們。
亭子是師父和哥哥在幾年前親手搭成的,師父還在亭角處種着很大的一叢紫茉莉,現在依然長得茂密,結滿了花苞,鬱鬱葱葱。
桂花微苦的清香在舌尖彌散,我等到桂花茶開始發涼,天邊已經掛上了幾朵火燒雲,冼血才回來。
他看到我在,有些吃驚,走過來笑了笑:“大小姐。”
從前冼血是叫我“蒼蒼”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也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他就改口叫我“大小姐”了。
我向他笑了笑,眨眨眼睛:“怎麼樣,翠微樓裏的姑娘很漂亮吧?”
剛到別院時,我就聽説冼血今天是往八大胡同的翠微樓裏去了。他這段時間似乎有了什麼相好的姑娘,經常去那裏一待就是很久。
冼血有些愣,琥珀色的眼睛閃了閃,笑:“只能算聽話。”
“冼血今年也滿弱冠了吧?”我笑着,“如果真有中意的姑娘,可要對人家好點,真心人難求。”
冼血笑,目光有些閃爍:“我一個浪子,不敢奢求太多。”
“冼血怎麼也説這樣的話?”我笑着打趣他,“什麼浪子不浪子的,別跟我説你什麼時候在乎起身份差別了。”
冼血笑了笑,他的笑容一貫有些懶洋洋的:“沒什麼,只是覺得這雙手上的血太多,再求什麼就是貪心。”
我愣了一下,冼血從來沒有説過這種有點心灰意冷的話。
我笑了笑,站起來慢慢靠近他,出其不意地動手,手中摺扇直刺向他的咽喉,冼血呆了一瞬,很快右掌疾出,在我的摺扇刺到他咽喉前握住扇頭。
握住了我攻去的摺扇後,冼血不動。
他挑起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瞳仁裏是一絲淡淡的笑意,輕輕吐出那句我聽過無數遍的話:“想要偷襲我,再回去練一百年。”
我哈哈笑了起來,往昔的快樂湧上心頭,心裏一下子舒服多了。
餘下的時間,我就和冼血坐在亭子裏,閒閒説些以前常説的話。冼血不問我為什麼會在這裏,我也不提。兩個人就像我沒進宮之前一樣,聊得開心隨意。
最後暮色降臨,再晚些回去,可能就會趕不上宮禁,我才起身向冼血告別。
他笑着站起來:“這一走,再見大小姐,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了。”
我笑了笑,隨口開玩笑般:“你真想見我的話,那我就冒着殺頭的危險每天都出來,怎麼樣?你不怕還不起我的情分?”
冼血笑笑,看着我沒説話。
我愣了一下,也覺得話説得太輕佻了,連忙把眼睛移到亭外。
台階下的紫茉莉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趁着暮色開了,五彩的花朵緊緊簇擁在一起,在風中輕輕搖曳。
“冼血,”沉默了一陣之後,我抬頭向冼血笑,“我還有句話沒説:這麼多天不見,我很想你。”
冼血也笑了,疏懶的笑容裏有淡淡的暖意:“我也很想你,大小姐。”
我偏頭笑了笑,起身走掉,把冼血留在暮色籠罩的小亭中。
我喜歡和冼血在一起。
每一次看到他,都會想到一些很美好的東西,比如午後慵懶的時光,比如幽靜美麗的庭院,比如昏黃落日下的原野,記憶裏和冼血聯繫在一起的,都是些懶散又悠閒的時光。
雖然他是一個殺手,似乎理應屬於血腥和死亡。
緊趕慢趕,趕在宮禁之前回到宮裏,剛邁進儲秀宮的後門,小山就堵了上來,語氣焦急:“小姐你可回來了!”
“出什麼事了?咱們萬歲爺突然想我想得發瘋,來找我了?”我不在意地笑,把身上喬裝的服飾換掉。
“什麼啊?”小山給我氣得跺腳,“是幸懿雍那個名字難寫到死的女人來找你了!”説完立刻煩躁地捂住嘴連連跺腳,我私下一直都叫德妃幸懿雍“那個名字難寫到死的女人”,小山一着急,居然脱口就叫出來了。
我暗笑着看小山脹紅了臉,把剩下的話一口氣出來:“德妃娘娘來找你謝前幾天贈書的事!我對她説你在午睡,好不容易把她攔在外面。現在都快酉時了!豬也該睡醒了!你要再不回來,我們連謊都編不圓了!”
我撲嗤一聲笑了出來,看她面紅耳赤真的很急,也不敢再逗她,安慰説:“好了,好了,你小姐我這不是回來了麼?出去跟她説我昨晚在養心殿侍寢有些累,所以直到現在才醒,馬上梳洗一下就去見她,請她見諒。”
小山這才大大的鬆了一口氣,氣憤地瞪我一眼,領命去了。
我換好衣服,挽了宮髻,平定一下還有些急的呼吸,覺得差不多了,才慢慢的踱到前殿裏去。
幸懿雍衣飾打扮素淡莊重,坐在軟榻一側,我走過去執住她的手,笑着:“我跟她們交待過就算萬歲爺來,也不準打擾我睡覺,沒想到她們還當真了,讓德妃姐姐等了這麼久,太對不住了。”
幸懿雍連忙垂首,臉上恭敬平和,看不到一絲不快:“是臣妾唐突,擾了皇后娘娘好夢。”
她倒還是沉得住氣,我處處提昨晚侍寢的事,就是想激她。
我笑了起來,握着幸懿雍的手:“姐姐這叫什麼話?我一直都當姐姐是親生姐姐,哪兒有親生姐姐到妹妹這裏坐一坐,就是唐突了?反倒該怪這個不懂事的妹妹,怎麼就睡那麼沉,害姐姐在這裏等?”
幸懿雍笑了笑:“皇后娘娘前幾天送臣妾的書,臣妾很喜歡,一直想來謝謝皇后娘娘。”
我笑着:“我知道姐姐喜歡讀書,特地親自挑了些送過去,姐姐喜歡就好。”
幸懿雍微微一笑:“讓皇后娘娘費心。”
我笑:“哪裏,姐姐真是太客氣了。”
幸懿雍低頭恭順地笑了笑,她無論在什麼地方,表現的總是這麼温順、謹慎、沉默。
但真的是麼?這個除了杜聽馨之外,唯一一個被冊封的主位嬪妃,吏部尚書、加封太子太輔、授文華殿大學士、當朝第二大權臣幸羽的女兒,是一個如此簡單的角色?
我和幸懿雍促膝長談了一番,留她在儲秀宮用了晚膳,才送她走。我讓小山提着燈籠,一直把她送到宮門之外。
沒過多少日子,宮裏迎來了太后的壽辰聖壽節。
由於太后壽誕是在夏天,因此每年宮內都有很多慶祝活動,放焰火、唱大戲、猜燈謎……聯詩、鬥鴨、戲水,這樣熱熱鬧鬧的慶典要持續三天。
雖然我是今年才進宮,但對這樣的節日卻已經很熟悉了,身為未來皇后,每年太后和皇帝壽辰,我都會奉旨前來。今年唯一的不同,只是我已經身為皇后。
和蕭煥攜手出現在燈火通明晚宴上,滿眼都是衣着喜氣的嬪妃和皇室親眷,除了這些人外,放滿千瓣蓮燈的荷塘對岸,還有不少官家閨秀,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筵席上。
説起來比之歷代先帝,現在宮中的妃嬪是少了些,按説大婚後要廣選秀女充實後宮,但是蕭煥似乎對這些事不熱心,除了杜聽馨之外,幸懿雍包括現在僅有的幾個常侍才人,都是由太后挑選的。
空缺的後宮難免會讓那些亟待送女入宮爭權奪勢的家族眼紅,所以這次來的千金小姐,只怕有一半是想借機引起蕭煥注意。
果然,落座不久,荷塘那頭就遞過來不少含羞帶嬌的目光。
帶點好笑,看着那些扭捏作態的大小姐們,再轉眼掃到下面筵席上的杜聽馨和幸懿雍,我突然起了個惡劣的念頭。
故意把身子貼近上座的蕭煥,握住他的手,狀似親密地拉着放在膝蓋上,我柔聲説:“夜裏寒涼,萬歲身子不要緊麼?手怎麼這麼涼?”
他轉頭看了看我,也並沒有把手抽走,笑了笑:“謝皇后關懷,我不要緊。”
我輕笑:“萬歲操勞國事,卻不知道愛惜身子,臣妾看在眼裏,真是心疼呢。”
説完這句自己聽了都噁心的話,連忙快速吸兩口氣緩緩。
蕭煥也有點驚訝的樣子,雖然還是淡淡笑着,卻沒有再接話。
不過就這幾句看似曖昧親暱的對話,已經成功黯淡了對岸那片如狼似虎的目光。
帶着點小得意,我索性靠得更近,抓着蕭煥的手更緊了一點。
掌中那隻手的確是有些涼的,我的手碰到了他的手心,和很多人想象的不同,這隻修長的手,並不像一個養尊處優的人會有的,這隻手的掌心佈滿了老繭,這些老繭,有些是毛筆留下的痕跡,另外更多的,是被劍柄磨出的。
讓很多人想象不到的是,他們這位總是稱病的文弱皇帝,當他的手握住那柄閃爍着青色光芒的劍時,他出手間的光華,無人可以匹敵。
微微恍惚了一下,等清醒過來,我已經把蕭煥的手抓得太緊,連指甲都嵌到他的肉裏。
我應該是抓疼他了,連忙鬆手抬頭去看,他的臉上沒什麼變化,只是靜靜抽回了手。
無奈間我只好衝他媚笑,笑容剛揚起了一半,突然瞥到原本安坐在席首接受恭賀的太后已經發覺了這裏異樣,把目光投向這邊。
忙打起精神,巧笑着應付過去。
聖壽節過去,最出風頭的是德妃幸懿雍,她居然用九千個極小的壽字,拼成一個大佛字,獻給禮佛虔誠的太后。太后對她讚不絕口,還把隨身多年的一串檀香木佛珠賜給了她。
因為太后對她另眼相看,她在蕭煥那裏也得寵不少,時不時會被喚到養心殿伴駕。
對於我來説,一切就沒有什麼變化了,太后對我還是表面愛護,背地提防,蕭煥對我依舊不冷不熱,偶爾讓我侍寢,也還是看一眼就走,扔下我一個人在牀上。
我這個人對季節的轉換從來渾渾噩噩,直到小山把稍厚的衣物收起來,我眼前越來越多得晃動着輕紗遮身的嬪妃宮女,我才意識到,盛夏到了。
夏天都該幹什呢?
我記得沒入宮之前,可乾的事情很多,比如在騎馬到西山的紅葉寺納涼,比如在禁宮旁的鏡湖中泛舟採蓮,晚上了,可以到南城的夜市上吃一碗水晶涼粉,或者坐在家中的花園內,就着一階如水月色,聽師父講些不着邊際的江湖故事。
夏天可做的事情真的很多……不過我現在只能跟在引路的司禮監掌印馮五福身後,由他領着去養心殿。
剛才我睡醒了午覺,正琢磨着下午找些事情消磨光陰,馮五福就突然到了儲秀宮門口。
馮五福進宮已經有二十多年,服侍過兩朝皇帝,十幾年前先帝還在位的時候,他就是司禮監的掌印太監,後來先帝駕崩,他接着服侍蕭煥,八年下來,有功無過。如今馮五福是宮內誰也不敢得罪的大總管,也是蕭煥身邊最得力的人手之一。
今天真是奇了,蕭煥不但白天傳召我,而且要馮五福親自來接,我真有點受寵若驚。
出了大成右門,通過長長的甬道,再從咸和右門穿過曲折的迴廊,養心殿説到也就到了。
一進後殿的門,就看到蕭煥和杜聽馨並肩站在軟榻前舉着一幅畫軸在看。
看到我進去,蕭煥抬起頭笑着:“皇后來了?來看看這幅米芾的《蜀素帖》真跡,兩江巡撫林慰民剛剛進獻的,馨兒説是假的,我説是真的,你也來看看。”
特地把我叫來,就是為了看字畫?我笑吟吟走過去:“臣妾才疏學淺,不比萬歲和聽馨姐姐,怎麼看得出真假?”
蕭煥笑着:“皇后怎麼謙虛起來了?皇后雖然在字畫上生疏了些,卻有一雙慧眼,我是想借借皇后的眼光。”
“那臣妾就多謝萬歲誇獎了。”我笑着回答。
“不必客氣,”蕭煥看着字畫笑了笑,“方才馨兒説這幅字所用的蜀素太舊,而墨色太新,只怕是後人偽作,但我以為是真的。”
“既然煥……”一直不説話的杜聽馨聽了,輕笑着準備反駁,她剛想説“煥哥哥”,看到我在旁邊,就改口,“既然萬歲説是真的,總要拿出點道理好叫我信服。”
蕭煥輕嘆了一聲,笑着:“米芾下筆如快劍斫陣,駑射千里,雖有‘八面出鋒’之譽,但結體錯落有致,章法疏密相間。而蜀素紋羅粗糙,澀滯難寫,所以當年邵氏將一塊蜀素傳了祖孫三代都無人敢寫,直至讓米芾看到,才當仁不讓,一揮而就……”
杜聽馨有些嗔怪的打斷他:“萬歲怎麼大説特説起這些來了,米芾書法特色以及《蜀素帖》的來歷,世人皆知,又有什麼好説的?”
“是啊,米芾本就難仿,蜀素就更加難寫,我如果是仿帖的,寧願去仿別的什麼都好,也不願來仿這個如此難仿的《蜀素帖》。”蕭煥也不生氣,悠悠地説。
“這……”杜聽馨一時語塞,忽然拉着我,“皇后娘娘來説,誰説得對?”
書法我只是粗通,哪裏聽得明白他們在説什麼,就笑着:“萬歲和聽馨姐姐都有道理,我都不知道該聽誰的了。”
“我知道了,皇后娘娘一定是覺得我有理,但礙着萬歲的面子,不敢説。”杜聽馨拉着我咯咯笑了,她姿態儀表一向猶如幽蘭般淡雅。曾經有短時間我還以為她除了微笑之外不會有別的表情,沒想到她私下還有這麼多風情,一顰一笑,都可入畫,這樣一個美人兒,真的會讓人自慚形穢。
“聽馨姐姐這樣説,那我只好隨便説些了。”我笑着瞟了瞟蕭煥,“要我説的話,這幅字一定是真的。”
“嗯?此話怎講?”杜聽馨饒有興致地看着我。
“依我來看,萬歲只怕在打開這幅字之前,就知道這一定是真跡了。”我笑,“我不懂得字畫甄別,但我知道,兩江巡撫林慰民為人謹慎且不喜表功,如果不是多方求證,確信這幅字是真跡的話,他又怎麼敢進獻到宮內?”我笑看着蕭煥,“萬歲也是這樣想的罷?所以臣妾才敢説,萬歲在看到字帖之前,就知道這一定是真跡了。”
蕭煥含笑點頭:“我就説皇后有雙慧眼,果然不錯,馨兒,這下你服了吧?”
杜聽馨輕哼了一聲:“我又不像萬歲和皇后娘娘,認得那個什麼林慰民,我只是就字論字罷了。”
“好,只是就字論字。”蕭煥略帶寵溺地笑着,把這幅卷軸收起來,又從軟榻旁的小几上拿起另外一幅山水卷軸,繼續和杜聽馨賞玩。
整個下午,他們就在討論各種書法字畫,我不時在旁邊附和一聲,無聊要死又不能喊出來,真是痛苦非常。
好不容易熬到用晚膳的時辰,蕭煥放下手上那幅字,站起來説:“皇后過會兒總是要來養心殿,就留在這兒用晚膳吧。”
我一愣,這才明白過來他是説今晚要留我侍寢,雖然來得時候心裏就有點底了,但我還是驚訝:“萬歲,今天是什麼日子?”
蕭煥笑起來:“難道不是特別的日子,我就不能留下皇后?”
我連忙説:“臣妾不是那個意思。”
他笑:“留皇后一晚,都令皇后如此驚訝,看來我真是對皇后關懷太少。”
杜聽馨適時插話進來,斂衽行禮:“萬歲,皇后娘娘,馨兒先告退。”
蕭煥連忙把她扶起來:“這一下午也辛苦你了。”
杜聽馨抬頭向他笑了笑,又向我笑笑,就轉身走了。
蕭煥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轉頭對我笑:“不知道今晚的菜餚,合不合皇后的胃口。”
我拿不準他是什麼意思,隨口回答:“臣妾是隨便慣的了人,什麼都好。”
因為有滿肚子疑惑,這頓晚膳,吃得也沒什麼味道。
晚膳過後,蕭煥還有很多政務要處理,我就先告退,去後殿洗浴準備。
卸妝、沐浴、燻蒸、按摩,一套下來也費了不少時候。
所有的事情做完,蕭煥還是沒有從前殿回來,我就把身邊的人都遣開,一個人在東稍間裏等待蕭煥。
這麼無所事事等得久了一些,還真是有些心煩。心底那一點點疑惑也逐漸放大:蕭煥從來都不喜歡讓我侍寢,而且像今天這樣把我整個下午留在身邊的事,更是絕無僅有。我可不相信他是突發奇想要寵愛我了,他到底要幹什麼?
正想得有些煩躁,我身邊的窗户被人極輕地叩了兩下。
有人想偷偷給我傳信?我立刻俯下身子,果然隔了一會兒,那扇窗户又很輕地被叩了兩下。
我走到窗前,壓低聲音:“什麼人?”
“皇后娘娘?”那人連忙出聲,明顯鬆了一口氣,“奴才是小馬。”
“惜薪司的小馬?”我有些驚訝,這個小馬是我父親安插在宮內的人之一,因為在出入方便的惜薪司,常會為我傳遞進來一些宮外的消息,只是他位階低微,按照規矩是不能在東西六宮走動的,今天晚上怎麼甘冒宮禁,到養心殿來了?
“皇后娘娘,出事了。”小馬急着説,“下午奴才一直在找您,公子爺要我設法通知您……”他突然住了口。
外面響起逐漸靠近的腳步聲,接着“撲通”一聲,小馬的聲音微帶着顫抖:“叩……叩見萬歲爺!”
我連忙繞過去,拉開房門,出門就看到蕭煥站在台階上,身後跟着御前侍衞隨行營正統領石巖。石巖的手按在腰間的劍柄上,看到我出來,退後了一步。
我俯身行禮:“臣妾見過萬歲。”接着目光轉到匍匐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小馬身上,“萬歲,這個人是我叫來的。”
蕭煥沉默着,隔了一會兒,才開口對小馬:“你退下吧。”
不但地上跪着的小馬愣住,我也愣了愣,我還在苦苦思索該怎麼為小馬開脱,沒想到蕭煥連問都不問,就放他走了。
小馬回過神來,抬頭匆匆看了我一眼,飛快叩頭退下。
蕭煥還是沉默,他的臉有一半埋在陰影下,露在光下的半張臉,被燈火映照得有些蒼白,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聽到他説:“皇后,今日午後,宮內潛進來來一個刺客。”
“刺客?”我一愣,想到應該表示關心,“萬歲是萬金之軀,可受驚了沒有?”
他還是沒有回答,轉身説:“你跟我來。”説完,站着等我。
我雖然有些不明白,還是上前一步,跟在他身後。
一路帶我從後殿穿到前殿,他並沒有説話,來到前殿的漢白玉台階前,他才站住。
我的腳步頓了一下,然後突然地,衝到台階下。
我已經看到了,燈火通明的玉階下,斑駁灑着很多打鬥留下的血跡,在血跡最濃重的地方,倒着一個人,一身黑色夜行衣,身下肆意綻開着刺目的血跡。
他的雙手被狠狠地踩住,他身邊站滿了玄裳的御前侍衞,那些人手中的雪白長劍,指着他的胸口。
呼吸似乎都停止了,我又往前走了一步。
像是覺察到了什麼,那個人艱難地挪動頭,把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對準我,很輕的,挑起嘴角笑了笑。
那是冼血。
冼血入宮行刺……被捉住,滿身鮮血地躺在我面前。
我腦中一片空白。
冼血看着我,他的目光還是像以前一樣,帶着淡淡的笑意和温暖。
“羅冼血。”身後響起一個淡然的聲音,蕭煥走下台階,越過我,在冼血面前站住,“你要見的人帶來了。”
冼血輕輕笑了起來,他努力抬起頭,高揚着嘴角:“謝謝。”
最後一個字還沒有消失在空氣中,那雙琥珀色的眼中突然劃過一道犀利的光芒,寒冷如劍,劃開了沉重的夜色。
與此同時,他的手動了,那雙被牢牢釘在地上的手忽然動了起來,雙手一揚,他一手揮去擋在胸口的長劍,握住從御前侍衞手中掉落的長劍。那個黑色的身影矯捷騰空,帶血的長劍在空中極快劃過一個半圓,冼血的無華劍,劍勢如電,決絕而冷酷,直向蕭煥刺去。
所有的動作彷彿是同時發生,我只看到眼前閃過了一片雪白的劍光,那道黑色的影子如展翅雄鷹,已經飛撲而下。
長劍帶着決然的劍風而去,他們離得太近,無論誰都來不及救。
寒光裂錦,劍已攻到蕭煥胸前。
風過,指出,劍停。
長劍雪亮,映着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冼血的劍,在這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的一剎,已經被牢牢夾在蕭煥指中。
極短的停頓中,我想起了什麼,嘶聲喊:“別……”
和出口的話一起,蕭煥揚掌,擊在冼血胸口,隨着沉重的悶響,那道黑色的影子斜飛出去,重重落在地上。
“冼血!”我終於喊了出來,聲音卻嘶啞得不像自己。
再也沒有人動,一片寂靜中,冼血身下的鮮血,再次很緩慢地暈開,染紅白玉的地板。
我衝出去,瘋了一樣推開擋在身前的御前侍衞,跪下來。
不敢去動他的身子,我俯下身,顫抖地撫開擋在冼血臉上的亂髮。
他的臉上全是血,血跡遮住了他的額頭,也遮住了那雙總愛微微揚起的眉毛。
這是冼血,那個喜歡懶懶笑着的冼血,那個眉梢上凝滿少年傲氣的冼血,那個用一把無華劍傾倒了江湖的冼血,那個會在雪夜裏微笑着為我撐起傘的冼血……
頭一直低下去,似乎這樣就能阻止從腹腔深處衝上來的那股酸辣。
腰被一隻手臂抱住,身體猛地顫了一下,我回身出掌,與此同時,左手雙指並出,腦中像被一隻重錘擊中,一片混沌,這一刻,我只有一個念頭:殺了這個人。
手掌擊在他胸口,掌下的勁力彷彿墜入無底深淵,手腕一緊,蕭煥已經扣住了我的左手。
他的手臂依然攬在我的腰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裏沒有任何表情。
能動的右手發狂了一樣劈出第二掌,我的眼中除了殺氣,再也沒有其他。
“他沒有死。”蕭煥的聲音依舊淡然。
我的手在半空中頓住,漸漸僵硬。
他不再看我,轉頭向一旁的御前侍衞:“把人帶下去。”
很快有幾個御前侍衞上前,小心抬起冼血,把他移走。
蕭煥放開抱着我腰的手,站起來,再次吩咐:“護送皇后娘娘回去。”
説完這句話,他沒再低頭,轉身離開。
腿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坐在地上,過了很久,我才慢慢抬起手,指間還殘存着鮮紅的血跡,手指下冼血肌膚冰冷的觸感慢慢清晰起來,他的臉是那麼冷,冷到我下意識地認為他已經死了,所以才會被暴怒迷糊了心智,想不到去確定,就一心一意要殺死那個罪魁禍首為他報仇。
夜風一陣陣吹過來,我打了冷顫:我剛才幹了什麼?我想要弒君?連一絲猶豫都沒有的,我就把手掌揮向了那個大武最尊貴的男人。
“皇后娘娘,請回宮。”身旁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我抬起頭,石巖按着劍柄站在一邊,冷冷地提醒。
咬住還有些顫抖的嘴唇,我按着地板站起來,衝他笑笑:“有勞石統領。”
石巖不説話,低頭側身讓開路,只是左手,還緊緊地按在腰間的劍柄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覺得他似乎是怕一鬆開手,自己就會控制不住拔劍出來斬了我。
這個人對蕭煥的忠心,只怕是整個大武都沒有人能質疑。
深吸一口氣,逼自己更清醒一些,我錯開他,走回後殿。
這不是我第一次躺在養心殿後殿那張過分寬大的龍牀上做夢了,每一次的夢境都差不多,今晚尤其清晰。
夢裏有桂花的清甜,有夾在搖櫓聲裏的歡笑,有江南濕潤而温暖的風。
夢裏那個女孩子不知疲倦地嘰嘰喳喳,她握着那隻總是有些冰涼的大手,他掌心的老繭癢癢地摩挲着她的皮膚,她笑着跳起來叫他:“蕭大哥,蕭大哥。”
那個年輕人温和地笑,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微彎的眼稍裏滿是笑意,聲音清醇得好像三月的春風:“蒼蒼,別鬧。”
從來沒有把他當成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從來沒有在乎過各自的身份,唯一慶幸過的是,還好我註定要嫁的那個人是他。
為了他一個微笑,可以傻傻樂上半天。兩個人走在路上,總要牢牢拉住他的手,彷彿一鬆手,他就要無聲無息地跑掉。只要眼底裏落入了那個淡青的身影,咬着筷子就可以笑個不停。每天早上,頂着雞窩頭就衝到他的房間,只有在額頭被他一指彈中,聽到那個掛着無奈笑意的薄唇中吐出一句:“還不去快梳洗……”這一天才算真正開始。
似乎是傾盡了所有的,去注視着那樣一個人,以為如此,就可以不管不顧,永遠在一起,以為如此,這一生就會這麼過去。
從來沒有想過,原來竟然還會有另外一種結局。
到底是因為什麼,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無一例外的,到了夢的最後,所有明媚的碎片都裂開了,像一匹被撕開的錦繡綢緞,血紅色的光從裂開的縫隙中衝出來,灼熱的火吞噬了所有的畫面,最後只剩下滿目噴湧的鮮血。
那是在陪都黛鬱城,那個恬靜閒適的小院中,我捧着一壺沏好的新茶走進後院,看到手持短劍的蕭煥,他手裏的劍上,鮮血滑過劍身,一滴滴墜落,他腳下倒着師父無頭的屍體。
新鮮的屍體彷彿還有知覺,半埋在泥土裏的手指微微抽動了一下。
驚叫控制不住地從喉嚨裏衝出,茶壺不知道什麼時候滾落在地,我手中多了一把長劍。
微微泛着淺綠光芒的劍鋒刺入面前那具青色的身體內,温熱的鮮血濺在臉上,被血色模糊了的視線中,他伸出手,像是要撫摸我的臉頰,失色的嘴唇動了動,最終卻什麼也沒説,伸出手指,點在我的昏睡穴上。
再次醒來,就什麼都不同了。
我師父策動江湖異端人士謀反,罪有應得,我父親雖然稍有瓜葛,但是念在並不知情,而且多年輔政有功,暫不追究。
我們的婚期臨近,朝政的主動權,開始一點一點往即將親政的帝王身上轉移。
在家裏籌備大婚各項典禮的間隙,我把蕭煥約出來在宮外相見,拉着冼血的手,一字一字對他説:我愛過你,我會嫁給你做皇后,但是現在,我愛的人是羅冼血。
那樣的話語,稚氣中帶着殘酷,我是在逼自己,逼自己忘了那些美好的過往,這樣做才會有一個在深宮中端莊賢淑的皇后,而不是一個瘋子。
他不需要一個傻乎乎地愛着他、被他利用的女孩子,那麼我就給他一個稱職的皇后。
大婚那晚,他掀開垂在我臉前的珠簾,映在彼此眼中的,是一對冷靜疏離的帝后,連波瀾不起的眼神,似乎都一模一樣。
乾澀的眼睛望向華麗大牀的帳頂,混脹的腦袋早已分不清有多少是夢境,有多少是噩夢驚醒後控制不住的神思。
德佑八年夏季的一個清晨,這個早已成為皇后的女人,從舊夢中醒過來,開始疏理髮生過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