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路上吹了冷風,回去的時候覺得額頭有點疼,而且剛才低頭的時候還發現,我的裙子和鞋子也給茶水弄濕了一大片。
裙子還算了,這雙彩蓮鴛鴦戲水的鞋子可是小山一手繡的,讓她發現了,還不知道要怎麼嘮叨。
心情不好,腳步就不客氣了,一路跺得地板咚咚響,剛轉過甬道,“咣”一聲,這次是真的撞到一個人。
我捂住額頭,忍不住暴露了本性,脱口説:“走路沒長眼睛啊,回你自己家玩兒去!”
對面也傳來隱隱抽氣聲,估計也是撞疼了,接着那人笑了起來:“皇后娘娘,真是好巧啊。”
居然還是李宏青,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剛才那句話太隨便,這次他沒有按照慣例行禮,後退一步,笑着:“這是第二次了吧?微臣今天跟皇后娘娘好像挺有緣。”
這個李宏青,他這句話如果讓別有用心的人聽到,不知道會被曲解成什麼樣子。
反正這兒沒人,我也樂得隨便一點,笑:“是挺有緣分的,只是李副統領的腦袋之硬,我也領教到了。”
“不敢,不敢,皇后娘娘的鳳首也堅如金石啊,很讓微臣受教。”笑着打趣,李宏青不吃一點虧。
兩個人互相看看捂着額頭的樣子,忽然都放下手笑了起來。
笑過之後,氣氛就更輕鬆了。
李宏青看了看我,開口問:“皇后娘娘剛從萬歲爺那裏回來?”
我笑着點頭:“是啊,李副統領是包打聽麼?”
他也笑笑,卻低頭淡淡説了句:“您不是做那些事的人,皇后娘娘,不要太勉強自己。”
説完之後,連告退也沒有,只是隨意揮揮手,他就錯過我向前方養心殿的方向走去。
什麼勉強自己?什麼不是做那些事的人?做哪些事?
等他走得有些遠了,我才回過些神,有些憤憤地轉身想反駁,身後傳來小山的聲音:“小姐?你剛才在和宏青説話?”
我回頭:“你什麼時候和那個説話沒點遮攔的人熟到叫他‘宏青’了?”
小山不客氣地掃過一眼:“能比得過你沒遮攔麼?”
我一下給噎得説不出話,雖然我是你家小姐,但好歹我已經是皇后了好不好?一點情面都不留。
三天之後,蕭煥遵照約定,差人將冼血送到了宮外。
接下來的日子,我不時接到從宮外帶回來的消息,知道他的傷勢漸好,逐漸放心。
冼血出宮後沒過多少天,帝國的局勢就緊張了起來。
時值夏末,江淮連日大雨,江水決堤,昔日的良田沃野如今變成了汪洋澤國,數千萬災民流離失所,洪災的諜報不斷的傳到京師。
內閣和六部每天忙亂異常,傳送最新災情的快馬時時在大武門外的朱雀大街上往來穿梭,夜深的時候,在後宮都可以聽到那沉悶的馬蹄聲。
禍不單行,江淮災變不久,長白山一帶早就不甘對大武稱臣的女真部落看準時機揭竿而起,不出半個月就把戰火燒到了山海關。
帝國近四十年來昌盛清平,鮮少有內憂外患俱下的時候,為了隨時處理緊急災情和戰況,我父親日夜留守在內閣的班房內,見過他的人都説首輔大人在數日間蒼老了許多。
一直以來韜光養晦的蕭煥卻在此時展現了雷厲風行的手腕,他連下了幾道出人意表的諭旨,把山海關的主帥由德高望重的老將陳瑋更換為訓兵怪異、不尊教條的福州總兵戚承亮,同時罷免主政温和的户部尚書任慳,破格擢升翰林院編修張祝端為户部右侍郎,主持江淮賑災事宜。
官員們私下裏對他們年輕皇帝的舉措褒貶不一,我卻暗暗心驚。
蕭煥重用的戚承亮和張祝端都是能臣幹吏,而且被我父親器重,張祝端更是我父親的門生,在這個打擊我父親的勢力,培植自己羽翼的大好時機,他不拘一格提拔人材,展現在朝臣面前的胸襟和氣魄,足以令不少人折服。更何況短短幾天幾道諭旨,沒有一個不是有的放矢、準確練達,他對朝中官員能力脾性驚人的熟悉和把握,相信滿朝官員也都注意到了。
不過,無論前朝如何風起雲湧,後宮還保持着相對的平靜,由於蕭煥經常通宵達旦的處理政務,無暇召喚嬪妃侍寢,我每天更加無所事事,就在儲秀宮中和小山、李宏青賭牌九度日。
那天在甬道中兩次偶遇之後,我和李宏青又在宮裏碰巧撞到了幾次,彼此明譏暗諷唇槍舌劍,漸漸熟了起來。
因為脾氣相投,我興之所至,索性叫他到宮裏玩耍,他也是個不務正業的主,仗着有出入禁宮的特權,逢邀不拒,一叫就到。
宏青是個很有趣的人,會各種各樣不登大雅之堂的把戲,推牌九、玩色子、猜拳、喝酒樣樣在行,我和小山每天跟着他鍛鍊技藝。
“從我這裏出師以後,闖蕩江湖絕對沒問題。”在牌桌上,他得意洋洋地自誇。
“嘁,也就是能在這兒糊弄我們。”我邊表示不屑,邊小心地把這次發到的牌翻起來,好運氣,居然是一副人牌,可以翻本了。
“是不是糊弄人,馬上就知道。”宏青把手中的籌碼全都推了出來,“我押天門。”
天門是他自己,我是莊家,小山早就輸光了籌碼跑到我這邊看牌來了。
他對自己那麼有信心?難道他手裏的也是副大牌?
我不信,桌上的牌已經出得差不多,再出比人牌大的牌不太可能。
“嘿嘿”笑了兩聲,我也把籌碼全都推出來:“我押莊家。”
“好!好!”小山在一邊叫囂,“全押了吃定他,宏青最會唬人,他的牌一定很小,故弄玄虛來着。”
宏青不緊不慢地笑:“要不要看牌?”
我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事到如今,也不好反悔:“看。”
他笑嘻嘻翻開牌:“天牌啊。”
我和小山發出兩聲慘叫。
“出虛招固然必要,偶爾也要有一兩次真傢伙,不然就沒得混了。”宏青把籌碼全攬到身前,志得意滿地評講。
我輸得咬牙切齒,看着真不順眼。
“再來,再來。”我擼下手上的羊脂玉鐲,“我押這個。”
“這樣不好吧?別人會説我欺負兩個女流之輩。”宏青一臉痞笑。
“我怕你才有鬼!我一定要把你殺個落花流水!”我捲起袖子,揮了揮手,“小山,發牌。”
殺氣騰騰正準備再大幹一場,旁邊的宮女嬌妍捧了一盆冰鎮西瓜過來,給我們消暑。
我看她臉上也有些汗珠,就招呼:“嬌妍也來吃兩塊兒。”
她連忙搖頭:“這麼怎麼成,奴婢……”
我一向隨便,再加上小山這個管事宮女也沒什麼正經,時間久了,宮裏的宮女雖然不會像小山一樣和我沒大沒小地亂吆喝,也都放得有點開了,不再像原來那樣縮手縮腳小心翼翼。
“別客氣,咱們儲秀宮沒那麼多規矩,”我拉住她的手把她按在一邊的小凳上,“大熱天的,忙了半天,你也吃兩塊解渴。”
嬌妍沒有再拒絕,貼着凳沿坐了下來。
我拉着她的手,沒有馬上放開,撫了撫她虎口處的老繭,笑問:“嬌妍進宮前練過武吧?”
“娘娘怎麼知道?”嬌妍明顯有點慌張,一雙清亮的眸子裏透着忙亂。
“是不是練過武,很容易看得出來。”我笑。
那邊小山已經重新發好了牌,她這會兒正賭得眼紅,也不管什麼避諱,就大聲叫起來:“小姐!別説閒話了,快來看牌。”
我向嬌妍笑了笑,就接着賭去了。
賭得眼紅耳熱的時候,還能感到有一道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夏末的夜裏還是有些難熬,蚊子多不説,牆角樹梢經常會有一兩隻蛐蛐知了,半夜裏夢囈似得叫上幾聲,格外吵人。
這天夜裏我又給多嘴的知了吵醒,一時睡不着,看看外面小榻上小山睡得正熟,就不驚動其他的宮女,自己悄悄下牀,準備到院子裏逛一下納涼。
剛走到廊下,我就聽到前殿有一些隱約的聲音,好奇走過去看。
月光如水,遍灑在石階上,有個纖瘦的身影正在練掌。
她手臂圓通流轉,身影宛如迴風流雪,在半空劃過流暢的弧線,衣袖帶風,若有若無的掌風迴盪。
“好掌法。”我輕聲擊掌。
“誰?”那個人連忙以掌護胸,壓低了聲音問,月光照着她清麗的側臉,我看清了正是嬌妍。
她那雙清亮的眸子閃了閃,猶豫再三,終於放下手臂,低聲叫,“皇后娘娘。”
“這麼晚了還在練武,不覺得累?”我笑着走過去,“掌法不錯,你師父傳給你的嗎?”
嬌妍搖了搖頭:“是我爹。”她咬了咬嘴唇,“皇后娘娘,你是好人。”
我有些失笑:“這麼快就覺得我是好人了?那誰是壞人啊?”
嬌妍低頭捏着自己的衣角,憋了半天,忽然説:“萬歲爺!”
她這一聲説得有些大,我給她嚇了一跳,四下看過沒有驚動別人後,向她笑了笑:“為什麼這麼説?”
嬌妍又猶豫了一下,最終咬咬牙開口:“我爹爹早年在江湖上游蕩過幾年,但是自從娶了我娘生下我,就在京城附近種地為生,我們一家過得很安逸。可是前年來了些宮裏的人,説是要徵我家的田。我爹爹本來就是烈火性子,又會些武功,哪裏肯服,和他們吵上了,那些人不分青紅皂白,拉住我爹就是一頓打,説他忤逆犯上,再吵就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我爹年紀大了,也敵不過他們那麼多人,給他們打得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過世了。沒了田地,又沒了爹,我家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後來宮裏招宮女,我娘就把我送了進來。”
嬌妍説着,眼裏有了些淚光:“那些官老爺總説着愛民如子,要體恤民情,都是胡説!把我們逼得走投無路,他們又哪裏體恤過我們?我恨死這些高高在上的老爺們了。”
我認真聽着,等嬌妍説完,握住她的手,拍拍她的手背,“嬌妍,你進了宮還練武,難道是想找萬歲爺報仇?”
嬌妍愣了愣,低下頭沒有吭聲。
我知道我説到她心裏去了,想起前段時間冼血的那次行刺,嘆了口氣:“我勸你不要再以卵擊石……你對萬歲,沒有一點勝算。”
嬌妍有些驚訝,抬頭看我:“我爹説他這套掌法得自一位世外高人傳授,江湖之內罕逢敵手,雖説宮裏侍衞多,但我只要抓住機會,難道還殺不了一個養尊處優的皇帝?”
我看着她笑了笑,退後一步:“用你最厲害的招式攻擊我吧,不用害怕,只管拿出十成功力。”
嬌妍更加驚訝;“皇后娘娘……”
我向她點點頭:“沒關係,只管來。”
嬌妍舉起了手掌,輕叱一聲:“我來了。”然後一掌劈來。
她這一招果然是個厲害殺招,不但大開大闔氣勢逼人,還藏着無數後招,手掌未到,一陣凜冽的掌風已經吹到了我頰邊。
她攻到眼前,我輕抬起手。
嬌妍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手臂被我牢牢握住,有些結巴:“這,這……怎麼可能……”
我鬆開她的手臂:“這是我們之間的差距,萬歲和我之間的差距,只會更大。”
“萬歲爺?”嬌妍已經有些回過神,“他也會武功,他武功怎麼樣?”
我頓了頓,眼前浮現出蕭煥那雙深黑無底的眼睛:“深不可測。”
嬌妍有些發楞,我輕拍她的肩膀安慰:“所以就算你避開了所有的御前侍衞,和皇帝近在咫尺,你也沒有絲毫勝算。”
連冼血這樣天下第一的殺手,最後也還沒有得手,何況只是她一個懂點武功的小宮女。
“可是……”嬌妍彷彿如夢初醒,掙扎着説。
“把這個事情忘了吧,晚上睡不着,你還可以來這裏練功,如果你被別人發現了,就説是我教你的掌法。”我向她笑笑,轉身準備走。
“皇后娘娘,”嬌妍在身後叫住我:“你恨萬歲爺嗎?”
“嗯?”我奇怪地轉過頭。
“你恨萬歲爺不恨?你人這麼好,他對你又不好,你恨他嗎?”嬌妍問我。
我人這麼好?想想還是第一次有人説我人好,這話如果讓小山聽到,她一定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然後拿出我從小到大整她的那些劣跡來説。
我笑了笑:“嬌妍,其實有時候,人心並不是想象的那樣,是喜歡就是喜歡,是恨就是恨,很多時候,我們並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到底是喜歡還是恨,或者是既沒有喜歡也沒有恨。”
我不知道這個心思單純的小姑娘聽懂了沒有,站在月光下,她蹙着眉。
我又向她笑了笑,轉身走上長長的迴廊,迴廊裏很暗,身體漸漸隱入黑暗,走了一陣回過頭,嬌妍依舊站在滿地如霜的月光中,身影清晰。
朝政局勢不見好轉,枝頭的樹葉也還沒有開始變黃,幸懿雍就在這天晚膳前,派人過來邀我去翊坤宮赴宴。
我含笑玩味着被她派來的宮女臉上恭敬的表情,想這或許是個鴻門宴。
兵來有將擋,水來有土淹,我吩咐小山今晚不必準備晚膳,就帶着嬌妍去了。
西六宮距離都不遠,翊坤宮很快就到,走進軒敞的前殿,幸懿雍早佈下了一桌佳餚,看我進門,她連忙迎了過來:“臣妾參見皇后娘娘。”
我趕快扶起她:“姐姐這是幹什麼?咱們姐妹還要見外,這裏又沒有外人。”
幸懿雍含笑站起來:“就算皇后娘娘和臣妾親近,這尊卑之序,也不能不守。娘娘總是娘娘。”
我也笑着:“姐姐就是太拘謹了,以你我情分,還提這些做什麼?”
幸懿雍繼續笑:“其實臣妾早就想請皇后娘娘過來一敍,一來拜謝娘娘贈書,二來我仰慕娘娘儀德,一直盼着能和娘娘談心敍話。”
我不免跟她客氣幾句,兩個人相攜入席。
幸懿雍既然請我過來,她翊坤宮中的三位才人自然也都在場。
筵席開始,幸懿雍和三位才人輪流向我敬酒。輪到武才人過來,她先是抬頭飛快瞥了我一眼,然後趕快低頭擎過酒杯:“皇后娘娘請。”
前段時間她給我整治的不輕,雖然蕭煥事後也安慰她了一番,卻是從那兒以後,不再像以前那樣寵幸她了。沒了聖寵,她現在的日子必定不好過,估計也明白了不少事情。
我淡笑着問她:“武才人這幾天還好嗎?做新衣服了嗎?”
以為我又要戲弄她,武才人慌着搖頭:“不敢,不敢,臣妾不敢。”
“不敢什麼,不敢做新衣服嗎?”我笑。
“嗯?”武才人愣了。
耍她也耍夠了,我笑着去接她手裏的酒杯。
“娘娘,不能喝。”站在我身後的嬌妍突然劈手把酒杯奪了過去,舉到眼前看了看,“有毒。”
“嬌妍懂得辨毒?”我有些意外。
“回娘娘,我小時候跟我爹學過些行走江湖的訣竅。”説着把酒杯給我看,“這酒上泛着磷光,一看就知道是下過毒的。”
角度稍加變化,果然就能看到清澈的酒水上反射出淡藍的磷光,我點點頭:“原來這麼簡單。”
那邊武才人早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娘娘,毒不是我下的,毒不是我下的,我不敢,娘娘……”因為驚懼,聲音裏都帶着哭腔。
“大膽!那日皇后娘娘只不過是稍稍懲戒了你一下,你竟然投毒想要加害娘娘,真正心如蛇蠍。”一向雍容大度的幸懿雍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一臉的怒容,看向我説,“娘娘,那天你在御花園懲戒了武才人之後,她就向我哭訴,説什麼娘娘心胸狹隘,睚眥必報。我當時狠狠地責罰了她,因為不想讓娘娘為這等小事費神,才沒有告訴娘娘,哪知她今日竟敢妄圖加害娘娘,真是不知好歹!”
幸懿雍説得義憤填膺,我卻聽明白了她真正的意思,她知道武才人得罪過我,為了不傷和氣籠絡與我,她就把這個武才人推出來,向我示好。今日投毒的事,我相信她沒有直接動我的膽子,就算嬌妍沒有發現,她也一定會在我喝下去之間就阻止我。
稍微有點奇怪,幸懿雍得到了太后寵信,如今在宮裏可以説是日漸得勢,根本沒有特意討好我這個皇后的必要。
而且我聽説她的父親倖羽這段時間一反多年的政見和態度,對我父親多有籠絡。
這對父女不知道存了什麼心,手腕從宮外一路耍到宮內來了。
我暗暗嘆了口氣,做出大度的樣子:“那麼姐姐説,該如何處置這個武才人?”
“當然是如實稟明太后娘娘,賜她三尺白綾,意欲加害娘娘,本就是死罪!”幸懿雍説得斬釘截鐵。
嚇得早就癱坐在一邊的武才人聽到“死罪”兩個字,就叫起來:“德妃娘娘,你好狠的心……你……”説着嗚嗚哭了起來。
我用指尖輕敲桌面,看着武才人在地上哭得抽搐,豐滿圓潤的肩頭瑟瑟抖動,抬頭説:“姐姐,武才人雖然可惡,但是我畢竟也沒有喝下那杯酒,要不姐姐賣給我個面子,下毒這個事情就此揭過。這個武才人,改日我和母后説我不喜歡她,把她貶入冷宮算了,姐姐看怎麼樣?”
幸懿雍一愣,她大概是沒想到我會放過武才人:“娘娘宅心仁厚,越發襯得這奸佞小人卑鄙可恥。”
我雖然不是什麼好心人,但看着這麼一個正當韶齡的女子就這麼因我香消玉殞,我還真沒那麼狠毒的心腸。更何況……上天有好生之德,即使我們處在這深宮之中,身不由己。
經過這番折騰,看着滿桌的美酒佳餚,我也沒了胃口,正想離座回宮。有個小太監卻慌慌張張跑了進來,禮都不知道行,就結巴着:“不……不好了,萬歲爺不好了……”
我正心煩,喝斥他:“什麼不好不好的,不好這句話也是隨便説的?”
那小太監這才連忙跪了下去,氣喘吁吁地:“真的……真的不好了,養心殿……養心殿有人看到萬歲爺吐血昏倒了……不得了了……”
“什麼?”我一下站起來,轉頭看到幸懿雍也是一臉驚慌,我和她互相看了一眼,同時搶出房門。
匆忙趕到養心殿前,這裏情況已經有些慌亂,這段時間又是災變又是打仗,本來就人心不穩,現在皇帝又出了事,甬道里居然有幾個太監宮女沒頭蒼蠅一樣亂跑。
我氣得往正中一站,大聲呵斥:“天還沒塌呢!都跑什麼?”
那幾個太監宮女估計也是一時慌了神,看到有人罵,立刻原地跪了下來。
“給我各歸其位,再有亂跑的,抓住杖責二十!”我聲色俱厲。
“聽皇后娘娘吩咐,全都回去。”宏青帶着一隊御前侍衞跑進來,人沒過來,先大喝。
我看到宏青,等他走近就連忙問:“萬歲怎麼了?”
宏青搖搖頭,也是一臉焦急:“我剛聽説萬歲爺出事,才從家裏趕過來。”他掃了一眼跟在我身後的幸懿雍,“德妃娘娘也在,兩位娘娘不用怕,隨我來吧。”
到了內殿,更是一團糟,院子裏擠滿了太醫院那些哆哆嗦嗦的老太醫,有好多衣冠不整,看起來是剛被人從家裏拽來的。宏青一路分開人流帶我進去,剛進殿,就看到石巖虎着臉持刀堵在東暖閣門口,暖閣的門關着,看不到裏面情況。
接着燈光,我注意到石巖侍衞服的袖口上都沾着些深黑血跡,想到那天在西暖閣看到蕭煥俯在桌上咳得直不起身,心跳了一下,難道他真出事了?
正想着,東暖閣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太醫院醫正酈銘觴提着藥箱,彈彈肩頭的浮灰,漫步走了出來。
酈銘觴大約是本朝最閒散的官員,雖然領着正四品的太醫院醫正,但卻從來沒見他在太醫院當過值,天天神出鬼沒,有一半時間倒是在遊蕩江湖,現在連他都回來了,看來蕭煥的情況真是有些不好。
我迎上去,截住他的去路,開口喚他:“酈先生。”
酈銘觴在我入宮前就認識我,笑着打招呼:“小姑娘,你也來了?”
我清咳一聲,抬頭看了看沒人注意我們,把他拉到殿角的僻靜處:“酈先生,萬歲到底怎樣?”
“這話我今天已經給人問過無數遍了,你要我怎麼回答?”酈銘觴閒閒地笑,拈着他頜下那三縷美髯。
“酈先生!”這都什麼時候了,還賣關子,我真給他氣得沒話説。
“好,我跟你説,”看我真的氣急,酈銘觴才肯開口,不過照樣不慌不忙搖頭晃腦,“小姑娘,你這麼着急向我打探情況,是怕你這皇后還沒做幾天就做成太后?”
他真是沒點正經,這種傳到別人耳朵裏絕對是大逆不道的話,他敢跟我説,也同樣敢跟別人説。要不是他有一手藥死人活白骨的絕佳醫術,早不知被殺了多少次頭了。
對他這種人,果然就不能好言好語,我作勢要走:“愛説不説。”
“你真的要聽?”酈銘觴忽然拉住了我,臉上有了點嚴肅。
我站住,點點頭。
“好,看在咱們以往的交情,我就告訴你。這事除了太后外,別的人一概不知道。”酈銘觴説着嘆了口氣,壓低聲音,“這小子的病很麻煩。”
我知道他嘴裏的“這小子”就是蕭煥,凝神聽着。
“太醫院對外都説這小子身有寒疾,如果真要是寒疾倒好,我早給他調養好了。”酈銘觴又悠悠嘆了口氣,“他的體內帶的是寒毒,天下至寒的奇毒冰雪情劫,從孃胎裏帶出來的,如果不是這小子自小習武,再加上我的調理,只怕連十五歲都活不過。”
説着連連搖頭,略微帶氣:“這小子真是太亂來!他體質本來就比常人弱上許多,前段時間和人大動干戈傷了內息,也不趕快叫我回來,自己開了些藥在對付!還動不動就幾天幾夜不合一下眼的拖着!如今好了!弄成這樣子高興了?我又要在宮裏看着他,一兩個月哪裏都不能去!”大約是想到要留在這個沉悶的禁宮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出去逍遙,酈銘觴氣得鬍子一翹一翹。
我應了一聲,不得不説些開導的話:“這段時間那麼多事,內外交困的,他想休息也休息不了。”
酈銘觴“嗯”了聲,摸着鬍子不再作聲,火氣想必是消了一些。
他忽然拈鬚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姑娘,如果你真想做太后,恐怕得快點給這小子生兒子。”
我愣了愣,笑笑:“這是什麼話?”
“是大實話。”酈銘觴笑着,“這小子再這麼折騰自己,怕是活不了幾年了,你不趕緊生個兒子出來,這太后怎麼做?”
正説着,東暖閣的門又開了,杜聽馨走了出來,燭光下看她雙眼紅腫,像是哭過了,低聲對石巖交待:“煥哥哥説太吵,讓這些人都走。”
石巖馬上厲聲對外面的人説:“萬歲爺口諭,今天各自回去。”
石巖人高馬大,聲音也不小,這一聲斷喝,人羣響起一片告退聲,散去不少。我掃了一下,看到幸懿雍和不少后妃依舊在殿外的台階下,並沒有馬上離開。
現在正是各位后妃表現對自己皇帝丈夫的關愛的時候,是不是我也該學她們繼續守在這裏?
不過雖然是初夏,夜裏露珠也很重,難道我真要傻傻學那些女人在台階下站着?
還沒拿定主意,酈銘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小姑娘你既然來了,怎麼能不進去看看那小子?”
説着拉開東暖閣的門,一揚手就把我往裏面推。
“不要,酈先生,沒聽宣……”我一句話還沒説完,整個人已經給推到了暖閣中。
門在身後迅速合上,這老大叔!我十分無奈,只好整了整有些零亂的儀容,試探着向裏面走了一步。
暖閣裏沒有別人,很靜,燈光有些昏暗,照得帷帳暗影幢幢,空中有股濃重的草藥味。
我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聽到別的聲音,就緩緩向內走去。
轉過內室的門,就能看到那張掛着藍色帷帳的牀了,不同於後殿寢宮的奢華,這張蕭煥慣常所用的寢牀出乎意料的樸素。
“馨兒?”牀上的蕭煥突然開口,聲音很輕,“不是説了你也不必留在這裏……回宮休息吧。”
我走進內室,轉到牀前先行禮:“萬歲,是臣妾。”
對面一陣靜默,隔了一會兒,蕭煥才輕咳着笑了笑:“原來是皇后……免禮。”
我謝了站起來,這才看到蕭煥用手撐着身子半坐起來,臉色蒼白得嚇人,長髮有些零亂地散在肩頭。
説起來,這還是自從那晚我私自跑到養心殿替冼血求情後,第一次見他。
他這個樣子,算是有些狼狽吧?我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移開。
大約也是覺得尷尬,蕭煥把身子輕靠在牀架上,笑笑:“皇后怎麼進來了?”
“不是臣妾自己要進來,是酈先生推臣妾進來的……”我脱口解釋,突然有些懊惱,我是急着跟他解釋什麼?
幸虧蕭煥也像是沒有察覺,笑了笑:“是這樣。”
説完這句話之後,就是長久的沉默,牀頭昏黃的燭火噼噼啪啪燃着,跳了兩跳。
氣氛沉悶得厲害,我等了等,先開口:“萬歲怎麼不小心身子,弄成這個樣子?”
“這個,”他沒想到我會問這個問題,愣了一下,隨即笑笑,“沒什麼,也是恰好撞見的小太監嚇壞了,尖叫着跑出去,我叫都叫不住他……結果驚動了這麼多人。”
酈銘觴説他前段時間就傷了內息,這麼説自從那晚我在西暖閣裏見他昏睡不醒起,他身體就一直不太好吧。
我隨口應了一聲:“就是説跟那晚一樣,如果沒人撞見,這事情就被瞞下來了?”
他又愣了一下,笑笑:“近來事情很多,沒必要再添麻煩。”
我笑,語氣裏不知不覺帶了些諷刺:“萬歲真是心繫天下,鞠躬盡瘁啊。”
他笑了笑,抬起眼睛看我:“哪一朝的皇帝不該為子民鞠躬盡瘁?這是本分,皇后謬讚。”
他那雙黑得過分的眼睛深處總是一片冰冷,看得人很不舒服。
我躲開他的目光,忽然覺得有些不耐煩,想也不想開了口:“酈先生説,怕萬歲天命不永,下次萬歲再招倖臣妾的時候,別嫌棄臣妾,我想為萬歲誕一個龍子。”
他的目光猛地閃了一下,再次移到我的臉上,靜靜注視着我。
話已經説完,我心裏卻突然一驚,早死這種事情,通常都很犯帝王忌諱,我卻不假思索説了出來,他會不會惱怒?
我的冷汗還沒下來,他輕笑了笑,呼吸有些粗重,卻像是沒有生氣:“好。”
“一言為定。”我趕快説。
“嗯……一言為定。”他輕咳着笑笑,大約是有些累了,閉上眼睛倚在牀頭。
院子裏也安靜下來,四周只剩下他有些凌亂的呼吸聲,我看了看燭火下他彷彿更加蒼白的臉,把頭轉向窗外。
如此無話可説的兩個人,就算坐在了一起,説出的話,也不過依然是互相傷害吧。
像是隔了很久,他才終於再次開口:“皇后可以退下了。”
我站起來,告退向外走去。
“回去吃點東西,不要空着肚子睡覺,免得夜裏又要起牀。”等我走出了兩步,他忽然在我身後説。
“萬歲怎麼知道臣妾沒吃晚飯?”我有些詫異地回頭。
“臉色不是太好……我也懂醫術。”他似乎是笑着。
“嗯,記下了。”我點點頭,等了等,看他再沒話説,就走了出去。
杜聽馨等在門外,看我出去,向我笑了笑。我也向她笑笑,穿過正殿走到台階下。
早先等在這裏的嬪妃估計已經給石巖打發走了,整個院子空蕩蕩的,我抬頭看了看剛升到中天上那一彎新月,聽着院子角落裏夏蟲的低鳴,忽然想着:我怎麼會嫁給了這樣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