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的局勢在平靜了一段時間後,隨着天氣的寒冷和賑災物資的短缺,反而又開始緊張。
天氣越來越冷,山海關的戰事卻還是膠着不下。拱衞京師的二十四衞禁軍裏,已經有近十萬將士被調到了山海關前線,卻還是沒有把握一舉擊潰庫莫爾的大軍,只能屯兵在山海關的城牆內,嚴防死守。
唯一確定的是,如果這十萬人依舊不能守住山海關,那麼京師就將失去僅存的屏障,暴露在女真的鐵騎之下。
養心殿的燈火每天都徹夜明亮,從那次真正開始侍寢後,蕭煥也沒再召見過我。
天氣越來越寒冷,我懶得出門,天天就在儲秀宮裏。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半月多,這天我正無聊撥弄着房內腳爐,小山走進來説:“小姐,翊坤宮那邊就來人説,德妃娘娘想要請你過去賞玩古董。”
“那女人?”這段時間一直顧不上注意幸懿雍,都快把她忘了,我綰着垂在肩上的亂髮,有些懶洋洋,“等下給我更衣。”
讓宮女給我梳了個墮馬髻,穿件顯腰身的粉紗羅裙,然後再披件紅狐大氅。我才讓翊坤宮來的宮女帶路,出門而去。
本來我是想帶嬌妍一起去的,但是不知為何,小山找了一圈都沒有找到她,想着她可能又是找熒去了,我也沒在意。
幸懿雍是個冷靜而有野心的女人,我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一個人如果冷靜,她的行動就輕易不會為感情左右,如果有野心,她就會特別謹慎。
就此而言,我對幸懿雍很放心,所以當她派來的小宮女在半路上説德妃娘娘改在延春閣見我,我也只是摸了摸事先藏在腰間的軟劍,就跟她走了。
延春閣離御花園很近,除了偶爾有幾個妃嬪在這裏聚會賞花之外,一向有些冷清。
走進延春閣的四方大廳,因為一時不能適應突然變暗的光線,我眼前有短暫的昏花,就在這一瞬,一陣疼痛從腰間傳來,接着我的手被人抓住扭在了身後,等我想回頭看個究竟的時候,我的臉頰已經貼上了冰冷的地面。
與此同時,門外幾聲低呼,鮮血濺在地板上,人體倒地的聲音沉悶的響起,我帶來的內侍和宮女大半已經凶多吉少。
延春閣的黃楊木門迅速合上,我眼前出現了兩雙鞋,兩雙差別很大的鞋,一雙緞面繡牡丹吐蕊圖,綴着鮮豔的紅纓,另一雙葛布麻底,一無裝飾。
“看吧,我説過了,她這點功夫,很容易就能制服,不用浪費我的香。”這個聲音嬌脆甜美,冰凌相撞一樣透着隱隱的寒意。
“我只想穩妥一些。”是幸懿雍的聲音,我順着那雙華麗的繡鞋往上看,看到了她不帶一絲表情的臉。
雖然被人俯視的感覺不太好,我還是對她笑了笑:“早啊,德妃姐姐。”
“閉嘴!”幸懿雍一向素淡的容顏驀然變得猙獰,抬腳準確踢在我的小腹上,“你這個賤人!”
她一定常用這招來虐待她宮裏的小宮女,這一腳過來,疼得我嘶嘶吸冷氣。
“早告訴你不要做這種不必要的事,你們這些女人總這麼無聊。”那個穿葛布鞋的果然就是熒,她彎下腰來看我,“我們又見面了,皇后。”
熒沒有換上厚衣服,仍然穿着那件單薄的白衣,她眯上明亮的眼睛,笑了笑:“其實我想過,要是你不是皇后就好了。”
“這麼説即便我不是皇后,今天那個做皇后的女人也要倒黴了?”我抓住她話裏透出的由頭,嚥了口鹹腥的吐沫,笑着説。
“這樣説也不錯,找哥哥喜歡的女人太麻煩了,所以我們乾脆就找他的妻子算了,反正他的妻子被綁走的話,結果也是一樣的。”熒毫無心機,順着話頭説下去,她對蕭煥的稱呼居然是哥哥。
“你也不要對她説這麼多廢話。”幸懿雍低聲喝斥,指揮把我按在地下的那個黑衣人,“她腰上藏有兵刃,先解下來。”
連我腰裏藏着劍都知道?
那人順手把軟劍從我的腰帶裏抽出,似乎是拿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寒涼的聲音響起:“原來是楊柳風。”
楊柳風就是我的這把軟劍,這把劍是我師父去世前交給我的,據説是把傳世的名劍,這個人連劍的名字都知道。
我笑了笑,對熒説:“要找你哥哥喜歡的女人難,但是要找他不喜歡的女人就簡單了,現在跟你現在一起的這個,我敢説就一定是他不喜歡的。”
“賤人!”幸懿雍再次照準我的小腹一腳踢來,她次次準頭不失,不知道對我有多大的恨意。
“你以為我很喜歡那個男人?”這腳過後,幸懿雍也如我所願地發火了,毫無章法地大叫,“他是誰?他只不過是個連大權都握不住的無能男人。他們蕭氏的天下又如何?早晚要變成鐵蹄下的焦土!還有你,你以為你是誰?每天在我面前擺皇后架子,我去你的先帝遺詔!去你的內閣首輔!我等着看明日大武江山易名換姓,那個男人化成飛灰,你還做不做得了皇后!”
“這麼説……你爹幸羽是投靠了庫莫爾,想要叛變吧?”終於聽出我想要的東西,我吸了口氣,這個女人沒練過武腳就這麼狠,看來這種平日滿口詩書禮儀的人狠毒起來最可怕。
“給你知道了又如何?”説得興起,幸懿雍蹲下來拉住我的髮髻,讓我直視她的眼睛,“皇后娘娘,你不是很聰明很有心計?你從我嘴裏套出的話,趕快去告訴那個男人啊?我還能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爹已經在山海關安插好了內應,城門很快就會打開,將女真人放進來。還有,我們現在就要去殺那個男人,你去向他通風報信去啊!你讓他趕快設防啊!”
我不理已經快要瘋掉的幸懿雍,看着熒説:“你們要殺了蕭煥?”
熒笑着點頭,説出的話還是天真無邪:“是啊,我的防火袍子昨天晚上織好了,等換上就可以去殺他了。”
雖然不想給他們潑冷水,但我還是嘆了口氣説:“不行,你們殺不了他。”
“彆嘴硬。”因為離得太近,幸懿雍的臉在我眼中徹底扭曲,猙獰無比,“你以為你這麼説了,那個男人就不會死了嗎?”
我別開臉,避開她嘴裏噴出的唾沫星子:“不是嘴硬,只是知道憑你們絕對殺不了他。對了,教你們個乖,過一會兒看勢頭不對,不要硬拚,趕快逃命,他不會趕盡殺絕,會留一條生路給你們的。”
“哈,”幸懿雍揪着我的頭髮晃我的頭,“皇后娘娘,你與其這麼關心我們,還不如好好思量一下你自己的下場。”
“不外乎被你們殺了和被人救走兩種。”我笑,“還有別的嗎?”
“你真單純啊,皇后娘娘,”幸懿雍這會兒笑得特別張狂,“你難道沒有想過,如果我們把你送到庫莫爾大軍裏,做女真人的軍妓會怎麼樣?你不覺得如此的話,大武蕭氏的顏面真正要掃地了?大武皇后竟然成了任人褻玩的軍妓,太宗皇帝在太廟裏也要羞死了吧!”
“那也要你們有本事把我運出禁宮,隨行營不是酒囊飯袋,你覺得你們做得到?”我冷笑了一聲。
“我們商量好了,能做到的啊。”熒在邊上説,然後對按着我的黑衣人説:“只要有小常在,帶你出禁宮很容易的。”
“嗯,可以吧。”我身後的那個人又開口説,他的聲音很低沉,聽得出年紀已經不小,卻奇異得有種天生的清雅,每一句話裏,都像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其實我剛想到,如果用你的傀儡香控制這個女人,讓她去殺你哥哥,是不是更好些?”
“真的?”熒似乎很聽他的話,立刻思考起來,“這樣的確更省力,勝算似乎也更大些。”
“不行的,蕭煥知道我隨身帶劍,他一直防範着我,不可能成功。”我又冷笑了一聲。
“嗯?我好像聽説過,蕭氏朱雀支傳人的佩劍叫王風,是無敵天下的帝王之劍,而能夠剋制王風的就只有薄情之劍楊柳風,你的劍不就是楊柳風?”那個人悠然説着。
他能將這種沒有多少人知道的傳言説得這麼清楚,説不定真是個難纏的人物。
“那也要看楊柳風是拿在誰手上。”我儘量冷靜,冷笑了下説。
“不管是誰拿着,這種有趣的事情,試試看也好啊。”那個人並不聽我説話,笑着説,“小熒,對她施香吧,讓她去殺蕭煥。”
熒點頭“哦”了一聲,就去掏衣袋。
“等等!我們不是説好了?要把這個女人送去女真人那裏做軍妓?”幸懿雍顯然不喜歡這個提議,站起來和熒爭辯。
“你這個女人真麻煩,”熒不太高興地皺了皺眉,“剛才説那麼多廢話我都沒理你,怪不得我哥哥不喜歡你,你再不讓開我就連你一起對付了。”
幸懿雍被氣急了,一下子有點結巴:“你……你説什麼……”
趁這空隙,我瞥了瞥一直站在屋角默不作聲的那個人影,一肘擊在抓着我的那人肋骨上,然後搶起地上的楊柳風,一劍刺向那個人:“嬌妍!我待你不薄,為什麼這樣對我?”
那個一直扭着臉的人果然就是嬌妍,她慌亂用自己手中的刀擋開我的長劍,説:“不是……皇后娘娘……”
“我要殺了你這個小賤人!”我喝斥着又遞出一劍,嬌妍的武功本來就不高,刀法更是生疏,這時淚眼朦朧的持刀愣着,連招架都不太會了一樣。那邊的三個人不願插手這樁主僕恩怨,都負手看着。
楊柳風刺到嬌妍咽喉前,我突然扯去凝在劍身上的勁力,軟劍彎彎垂下,我拋開楊柳風,抓住嬌妍的刀,狠狠刺進自己肩頭。
幸懿雍和嬌妍同時驚呼出聲。
抓着刀刃,我冷笑了一聲:“我是想過有一天要殺蕭煥,可我不會讓你們操縱着我去殺他。就算要殺他,也要我親手去殺!”
“真沒想到你會這樣做。”之前按着我肩膀的那個人笑着走近我,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臉,那是張慘白的彷彿鬼一樣的臉,他雖然笑着,但是那張臉卻像在哭,“真不知道娶了這樣一個女人,對他來説是福還是禍。”
“這你就管不到了。”我冷笑着,我的確不是那種意志堅強的人,血順着刀鋒一滴滴落在地上,我的視線已經有些模糊。
“皇后娘娘……我不願的……師父不讓我去告訴你……皇后娘娘……”嬌妍抓着刀不知道該松還是該拔,痛哭着叫我。
我向她笑了笑:“我明白,我沒怪你,還有,別恨蕭煥了,他雖然是皇帝,但是很多時候,他也沒辦法。”
“你怎麼能這樣?你這個虛榮貪心的女人,你怎麼能為他做這些?”幸懿雍突然跑過來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幾乎是嘶吼着説。
我從她含滿淚水的眼睛裏看到了深重的絕望,那是種瀕臨癲狂的絕望,是曾經希望過,所以才會絕望嗎?
她這麼恨我,是因為愛着蕭煥吧,在不知不覺的時候愛上,然後不知不覺得,為他變得瘋狂。
這是為蕭煥做的麼?不對,我只是沒有勇氣去終結一切。
身後突然伸出一隻手,蓋在我的鼻子上,香氣彷彿甜夢,瞬間捕獲了心智。
最後殘留在意識裏的,是嬌妍的呼喊:“皇后娘娘……”
不要叫我皇后娘娘了,也許從此以後,我就不再是皇后了。
我是在車軸的吱呀聲中醒來的,觸目所及,是一望無際的金黃牧草。
草浪隨風起伏,幾株筆直的白楊靜靜佇立在草原上,天色蒼茫,青山在天際處連成一線,一眼看上去,有點秋意蕭索的味道。
這是輛走得很慢的馬車,我不知道照這樣走下去,什麼時候才能走到山海關,不過山海關離京師其實不遠,送呈戰報的快馬一來一回,也就是一天左右。
我側躺在敞篷的馬車上,左肩的傷口處已經不疼了,癢癢麻麻的,有隻手正輕柔按在那裏,為我抹藥。
我不忙着去看誰在幫我上藥,而是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打扮:一身粗麻布衣。
再抬起頭,拉車老馬的橐橐蹄音,連天的牧草,秋風,都如此的清晰,我真的已經離開禁宮了。
一瞬間我居然挑起嘴角露出一個微笑。
“醒了?”是在延春閣將我擄走的那個黑衣人的聲音,他坐在車轅處,轉過身子給我的傷口上藥,拉車的那匹老馬沒人駕馭,悠悠在夯實的黃土官道上遛遛達達。
“一個女子讓一個陌生男人解開衣衫撫摸肌膚,你不是應該失聲尖叫,然後推開我的嗎?”他一邊抹藥,一邊笑着説。
“尖叫什麼?這種荒郊野外,叫了也沒人聽到,我還是不用裝矜持了吧?而且這時候推開你,會扯到傷口,很疼的,你以為我那麼笨?”我舔舔有些乾裂的嘴唇説。
“看來你很怕疼啊,很怕疼還要刺自己一劍?你真的那麼不想傷害那個人?”他笑着問。
“你會錯意了,我只是不想被那個人親手殺掉而已。你以為憑這點小伎倆真能殺了他?到頭來我還要陪你們送命,不值。”我悠然説着,在淡白的陽光下微眯上眼,享受着這懶散的時光。
“不過是個懂武功會馭火術的皇帝罷了,體質還很弱,你怎麼對他這麼有信心,他真有那麼難對付?”似乎是來了興趣,他笑問。
我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看起來你想殺蕭煥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你真的就沒摸清楚他的底細?”
“有些還是不清楚,你知道蕭氏子弟在裝高深上,都是行家裏手。”他笑着説。
“這句話説得好。”我蜷起手臂支住腦袋,讓自己躺得更舒服些,“那你總該知道,去年秋天在江湖上聲名大噪的那個身份神秘的蕭雲從吧?”
“就是那個單槍匹馬從天下第一劍客温昱閒手中奪下勝邪劍,虎丘大會上劍挑江南四大山莊,挫敗靈碧教四大護法,使靈碧教與江南武林簽下二十年不戰之約的蕭雲從?真是英雄出少年,一時豔絕江湖。只不過此後這位蕭少俠就銷聲匿跡,蹤跡難覓了,空留下一段佳話,叫後人追思啊。這我怎會不知?京城茶館酒坊裏的説書先生,至今都在津津樂道評講這段往事。”他慢慢説着,語氣裏真有點悠然神往的意思。
“那個蕭雲從就是蕭煥的化名,虎丘大會之前,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還動不了他一根毫毛,你説,你們這麼兒戲似得弄件防火袍子,點幾支香就想殺他?”我晃晃腦袋,“不過,居然有人把那事編成評書説。”
“有些人生來就是給人敬仰的,就算他再怎麼想遮擋自己的光輝,早晚也要光芒四射。”那人淡笑着説,他把藥塗好,就拿出一卷紗布,細細幫我包紮傷口。
我輕哼了一聲,出了禁宮,説話就隨便了很多:“誰會敬仰那傢伙?平時也算道貌岸然,怕苦怕得要死,一提起吃藥,臉都能嚇綠了。”
“對他這麼瞭解?是做他的妻子後才瞭解的呢,還是早就熟了?”那人笑問。
“不都一樣。”我隨口敷衍,接着問,“我看你功夫好像也不錯,為什麼不和熒一塊兒去刺殺蕭煥,這樣勝算不是大些?”
“這個,”那人笑了笑,“我們兩個不能交手。”
“隨便你怎麼説好了。”我懶懶打個哈欠,然後抬頭笑眯眯看他,“我説這位大哥,你幫我個忙好不好?不要把我送到庫莫爾的大軍裏做軍妓了,反正這裏也沒別的人,你偷偷把我放了,然後跟別人説我路上自盡了。你把我放了後,我保證立刻銷聲匿跡,我自己能養活自己的,我再也不會在京城露面了,怎麼樣?”
“這種情況下,你不是應該懇求我殺了你,讓你免受凌辱嗎?”那人笑着。
“人不能那麼輕易就説死,”我嘆了口氣,“你不答應就算了。”
他已經幫我包紮好傷口,轉身持起繮繩趕車,馬車快了許多。
沉默了一陣,他忽然笑了笑:“雖然不能放了你,但我還是有辦法幫你的,怎麼樣?”
“隨你。”我眯着眼睛任由遼闊深遠的暮秋景色在眼前倒退,這樣什麼都不用想的時刻,真是舒服。
我果然是討厭禁宮,對於離開那個地方,或者説離開蕭煥,有着莫可名狀的期盼。
馬車晃晃悠悠,在黃昏前來到了山海關。
按説當幸懿雍在宮中起事的同時,幸羽安排在山海關的內應也已經率軍投敵,可當我們到達山海關的時候,山海關巍峨的城牆上還掛着大武紅黑相間的火焰大旗,並沒有換上承金國的金龍旗,遠遠看到關前狼煙不斷,好像還在激戰。
那個人一揮馬鞭,老馬吃痛,奮蹄向關前的戰場奔去。
我連忙叫:“你幹什麼?那邊殺得正眼紅,我們不是衝過去送死?”
“不趁戰事還未結束,兩方混戰的時候過去,等塵埃落定,你以為我們還出得了關?”那人長笑了一聲,“小姑娘,你怕死人嗎?”
我愣了愣,連忙説:“不怕。”
“那就好。”他話音未落,就有一騎女真騎兵縱馬過來,這時雙方已經激鬥多時,那女真騎兵看到有人闖進來,連問都不問,就呼喝着揮刀砍來。
關外烈馬雄健神駿,女真騎兵尤其擅長短途奔襲,霎時間,明晃晃的大刀就到了眼前。
“抓穩車板!”我還想要抱頭蹲在車板上,那人就一聲厲喝。
女真鐵騎和殘舊的馬車瞬間錯開,幾滴温熱的鮮血灑在我臉上,車輪下有什麼東西翻滾過去,依稀是一顆戴着鐵盔的頭顱。
我連忙抬頭,後方的駿馬上,那女真騎兵的頭顱早不翼而飛,只剩下一個手持大刀的軀幹。血霧從脖腔沖天而出,那軀幹猶自手握剛刀,保持着俯衝的姿勢。
“別看了,往後要見得的多了。”那人呵呵笑一聲,笑聲裏竟有着詭異的快意,他手裏橫提着的一柄正在滴血的長劍,正是我的楊柳風。
他説着,又趕了一鞭,老馬拖着馬車,車輪下碾着死屍,撞撞跌跌向前衝去,不遠處又有三個騎兵揮舞長矛衝來。這次的騎兵身着玄色鋼甲,是大武的將士。
我忙上去拉他:“這是我們大武的騎兵,你也要殺?”
“我的小姑娘,我們大武?你難道以為自己還是大武的人?”嗤笑中他忽然攬住我的腰,“準備好,要換馬了。”
“什麼人?”看到來者是布衣平民,那三個騎兵倒先大喝一聲,沒有直接殺來。
但就在這個空隙,那人手中的長劍揮舞成一道光屏,已將一名騎兵的咽喉刺穿。那人一腳踢在那騎兵的屍體上,接着縱身一躍,抱着我坐上空出的馬背。
剩下的兩名騎兵見突生變故,喝斥着衝過來。
那人倒不戀戰,只將頭輕輕一低,躲過他們的攻擊,接着縱馬奔出,將那兩名騎兵遠遠甩在身後。
我害怕他又撥馬回去把那兩個大武騎兵也殺了,搶着握住繮繩:“馬搶到了,我們快走吧。”
“好,謹遵皇后娘娘懿旨。”那人邊駕馬,邊笑,“忘了告訴你,我叫歸無常。”
“歸無常?”
“對,人世無常,歸途難覓,希望你能記住這個名字。”歸無常説,把一柄正在滴血的大刀塞到我手裏,“抓緊,不要丟了。”
我也不知道他的用意,連忙握緊刀柄。
説話間,我們已經衝到了山海關前。
關前的激戰十分慘烈,半開的大門前屍橫遍野,關隘裏更是堆了有半人多高的屍體,血流浮屍,把護城河的水染得通紅。
歸無常也不管正在揮刀砍殺的雙方人馬,縱馬從間隙裏直衝到關前。
山海關城樓仍被大武將士佔據,這時看到有人靠近,流星般的箭矢就射了下來,歸無常把楊柳風揮舞成一個光圈,將羽箭滴水不露全數擋開。
但他武功再高強,也只能護得住他自己和我,還沒奔到城門下,我們坐下的那匹棗紅大馬一聲哀嘶,屈膝倒地,我們兩人順着前衝的力道跌了出去。
我正好跌在一具死屍上,鮮血黏糊糊沾了一手,抬起頭,又正撞在一具屍體的頭盔,死人的眼神空洞幽深,清晰映在我的眼睛裏。
我驚叫了一聲,還沒爬起來,歸無常就一把將我推開:“想辦法自保。”
把我帶到這鬼地方,叫我自保?顧不上罵他,我舉起手中的大刀,斜眼看到身側刀光一閃,來不及細想,舉刀橫砍上去。
刀鏘然一聲,砍在厚重的兵刃上,震得我手臂發麻。耳邊風聲呼呼,我抬起頭,看到頭頂有一雙鷹一樣的灰色眼睛,自上而下俯視過來。
此時漫天的羽箭都在我身側彈開,我身前停着一匹純黑駿馬,駿馬上一個披着金色盔甲的年輕人,正揮舞着手中的長刀,一邊隨手擋開滿天的流矢,一邊低頭看我。
鋼盔下的臉稜角分明,薄如劍鋒般的唇挑起,掛着絲譏諷一樣的笑容,兩條濃眉直飛入鬢,這個人身上,散發出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他只是這樣在流矢中笑着,卻彷彿天下都已在他的馬蹄之下。
“大汗,這就是大武的皇后。”歸無常早跳到城門下,邊躲避亂箭,邊悠閒笑着。
大汗?難道這個年輕人就是庫莫爾?我一直以為他是個鬍子拉碴的老男人,沒想到他還這麼年輕,單看臉的話,應該和蕭煥的年齡相差不大。
“那個漢人皇帝的女人?”庫莫爾很感興趣般,把頭俯得更低,嘴角笑意更濃,“女人,你刀法不錯。”
“大汗,”有個軍官邊抵擋流箭,邊打馬聚攏過來,對庫莫爾説,“軍士們已經死傷過半,天快要黑了,還要繼續打?”
庫莫爾那雙鷹一樣的眼睛驀得眯了起來:“戚承亮這頭狐狸,不打了。”説着從俯身抓住我的手臂。
我試圖掙開,但只是被他拿着手臂,卻連半邊身體僵疼得無法動彈。
將我拖到馬背上,他長笑一聲,“這次也不算沒捉到獵物,撤退。”
那軍官得令,從腰間摸出一隻號角,長短不均地吹了幾聲,正在激戰的女真騎兵紛紛撥馬迴轉。
歸無常也跳上一匹戰馬,跟隨女真人退卻,雖然敗退,但女真騎兵撤退井然有序,並無潰敗之相。
被困在庫莫爾的馬背上,眼看着山海關的城牆離我越來越遠,我才真正意識到,此刻我真的是離開了大武。
容不得我多想,沒用多久,女真的大營就出現在眼前,山坳中白色帳篷星羅棋佈,正是晚飯,白色的營盤間亮着篝火,炊煙一股一股嫋嫋升起。
一眼望去,這片夾在山坳間的女真大營連綿成片,幾乎看不到邊,看來女真對外宣揚的四十萬大軍並不是徒有虛名。
庫莫爾的帥帳被拱衞在營地正中,軒敞華麗,他一直抓着我的手,這時翻身下馬,挾着我大步走進帳篷,將我扔到一張狼皮毯上。
取下頭盔,他也不看我,坐在上首的虎皮大椅裏向歸無常笑了笑:“這次依歸先生的計策行事,本來有望一舉拿下山海關,可惜漢人早有準備,那個奸細還未投誠,就被戚承亮發覺。我們雖趁着漢人內亂打到了城下,但還是沒能攻下。”
“大汗不必憂心,漢人坐享太平,早就鋭氣盡失,大汗攻克山海關,直搗漢人京城,是早晚的事。就算這次不行,下次也一定成功。”歸無常在一邊悠悠説,他似乎很被庫莫爾敬重,當着其餘軍士的面,也不對庫莫爾行禮,態度隨意。
“先生説得對。”庫莫爾朗聲笑着,一點也為這次失利掛懷,“我們也不是全無收穫,先生把漢人皇帝的女人帶來了,那麼今晚就把她充歸女奴,歸我們女真好漢享用,也好好羞辱那個漢人皇帝一番出氣。”
今晚?這麼快?我正想叫苦,歸無常在一邊笑着説:“大汗,其實我看,還是不要把這個女人充做軍妓為好。”
“先生的意思是?”庫莫爾對歸無常的意見很重視,很快問。
“漢人號稱以詩書治天下,最重地位尊卑,這女人是一國之後,身份尊崇,大汗如果讓她充了人盡可夫的軍妓,漢人知道這個消息,羣情激奮,恐怕反而會加倍奮力抗敵。”歸無常一面説,一面有意無意地瞟着我。
我讓庫莫爾抓了半天,還不敢反抗,正有氣,就狠狠回瞪他了一眼。
“那依先生説,該怎麼處置這個女人?”庫莫爾笑問。
“大汗不妨把這女子收為姬妾,玩弄與她,這樣羞辱漢人皇帝,不是更好?”歸無常含笑回答。
他就是這樣幫我的?讓我做庫莫爾的姬妾?我簡直想尋死:這比做軍妓好?只用讓庫莫爾享用就好?
“這法子不錯。”那邊庫莫爾已經很有興致地走下虎皮椅,俯身把我臉上的亂髮撫開,扳起我的臉讓我看着他的眼睛。
如果説蕭煥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總是讓我覺得無從把握,那庫莫爾這雙如鷹般的灰色眼睛就讓我有些慌張,我忍住心虛,向他展顏一笑。
好像沒有料到我會對他笑,庫莫爾有些驚訝地笑出了聲:“真是像玫瑰花一樣的女人,歸先生,這個提議我喜歡。”
你喜歡我不喜歡!我一面拼命忍住甩開他的手的衝動,一面瞥到歸無常一臉看好戲似的表情。
我忽然明白了他遞給我大刀和把我推到箭雨中的用意,他推開我時,一定是看到庫莫爾就在附近,他從一開始就打算讓庫莫爾在亂軍中注意到我!
這樣想着,我一把摟住庫莫爾的脖子,放媚了聲音:“大汗,一路奔波,我肩膀還受傷了,好累啊。”
“受傷了嗎?”庫莫爾摸了摸我的肩頭,看那裏果然滲出了鮮血,就把我抱起來,吩咐左近的隨從,“赤庫,讓赫都帶上創藥過來。”
剛才在山海關前問庫莫爾要不要撤退的那個軍官,從那時起就一直跟在他身邊,這時得令退出去,看來這個赤庫,就是庫莫爾的親信。
庫莫爾的大帳前後以一道簾幕隔開,走到簾幕後,就是他起居的地方,放置着寢具,庫莫爾走進去把我放到正中的那張大牀上。
我攀住他的肩膀媚笑:“大汗,你對我真好,你看,我有傷在身,你不會今晚就讓我陪你吧?”
庫莫爾突然呵呵笑了,他把嘴貼到我的耳朵上:“你很聰明,女人,用你們漢人的話説叫‘懂得審時度勢’,你方才那樣挑逗我,難道就想這麼算了?”
他的氣息吹得我耳朵癢癢的,我把胳膊架在胸前,擋住他的身子,強笑:“大汗怎麼這麼説?難道大汗喜歡看我哭哭啼啼尋死覓活?”
“我們女真人有句老話,想打老虎,就要能等老虎。”庫莫爾忽然把嘴從我耳邊移到我臉頰前,吻了吻我的嘴唇,“我想打老虎,所以我也能等。”
屏風後幾聲清咳,一個留着一把山羊鬍子的老軍醫提着一隻藥箱走了出來,庫莫爾起身坐到一旁的圈椅中。
我低着頭,覺得自己的臉燒得厲害,我這會兒應該是臉紅了吧,和蕭煥接吻行房事從來都沒有臉紅過的我,現在竟然臉紅了。
我抬頭飛快瞥了庫莫爾一眼,這個年輕的大汗抱胸坐在一邊,鷹一樣犀利的眼睛如同投向不知名的遠方。
我用手背擦了擦被他吻過的嘴唇,很奇怪的,和這個異族男子接吻的感覺,我不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