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庫莫爾把我丟在他的大帳裏養傷的時候,依據從侍從婢女的嘴裏套出的東西,再加上我原來所知,我大概弄清了女真大軍的情況。
女真共分為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北山女真三大部,北山女真遠在黑塔哈衞以北,遠離中土,對重振雄風,入主中原沒什麼興趣,這次並沒有直接參加叛亂。參與叛亂的只是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
庫莫爾雖然是女真汗王,但卻並沒有即位很久,他父親那哈赤在女真人中是神一樣人人敬畏的天命大汗,戰功煊赫,深受女真人愛戴。
可惜這位英明神武的大汗不怎麼會教兒子,連庫莫爾在內,膝下的六個兒子為了爭奪汗位打得不可開交。
出乎所有人意料,最後擊敗幾位兄弟奪得汗位的是年紀最小的庫莫爾,他先是聯合大哥巴戈設計殺掉了二哥青護和三哥齊力舍,然後挑撥大哥和五哥哈沙內鬥,最後巴戈被殺,哈沙被流放到冰海,只剩下了一個婢女所生的老四達蘇里,自然不能跟側福晉所生的庫莫爾爭位。
據説這場兄弟相殘的血鬥把那哈赤氣的不輕,沒多久就去世,庫莫爾則名正言順地繼承了汗位。
庫莫爾繼位後有段時間,不怎麼受女真各部族首領的擁戴,那些長老曾經試圖召開叼狼大會選出新大汗,但自從庫莫爾毫不留情地剿殺了兩名首領,將他們的頭顱掛在自己的汗王宮外,就再也沒人敢提這個事。
把庫莫爾的底細摸得越清楚,我就越沮喪,不管怎麼看,這位年輕的大汗都是個很難應付的狠角色。
不過庫莫爾這幾天對我還算客氣,雖然把我安置在他的大帳裏,但沒有強行要求我陪他入寢。
我樂得清閒,長白山中多得是珍貴藥材,女真人自制的創藥很管用,沒過幾天,我的肩傷就好了七八成。
然而即便足不出户的養傷,我也感到天氣一點一點轉涼,冷風從狼皮帳篷的縫隙裏滲進來,有些徹骨的寒意,大概過不了幾天,就會下雪了。
在女真大營裏,我也大致想明白了我被綁來山海關的前因後果。
幸懿雍的父親吏部尚書幸羽一直跟我父親不和,大約是覺得只要有我父親一日,他永遠都不能位極人臣,又實在沒有辦法扳倒我父親,所以索性就一邊假意和我父親密切來往,一邊聯絡庫莫爾準備反叛。
我被劫出的那天,恰好就是庫莫爾和幸羽約好起事的那天,幸羽在京城安排人去刺殺蕭煥,庫莫爾聯合幸羽安排在山海關的奸細攻破關門。
這條計策如果成功,女真人的大軍不到一天就能攻到京城下,而此時新喪了皇帝的京師一團忙亂,大武百餘年基業只怕頃刻就要毀於一旦。
本來計劃看起來是還不錯,可惜山海關內那個奸細在起事前就給戚承亮揪了出來,在京城的幸羽和幸懿雍失敗也是定數,蕭煥如果僅憑他們就能擊倒,那我真是錯看了他。
不過我能被擄到關外的女真大營,全拜幸懿雍所賜,是她嫉恨成性,不急着去殺蕭煥,倒急着去折騰我。
想到這一點,我還是有些感嘆,女人的嫉妒,真是這世上最可怕的東西。
我對自己畢竟是下不去狠手,我肩上的傷口看起來可怕,其實不過是皮外傷,這天午後,擦完藥膏,我看傷口已經癒合得差不多了,就沒再纏繃帶,裹好衣服躺下。
正準備睡一會兒,庫莫爾風風火火地進來了。
我覷着他的臉色不像往常那麼好,就起身笑:“大汗,這會兒回來是有什麼事?”
庫莫爾把自己的佩刀甩在地上,忽然冷笑了一聲:“你丈夫來了。”
“什麼?”我一時沒明白過來。
“你丈夫來了,御駕親征的大軍,現在到了山海關。”當着帳內婢女的面,庫莫爾幾步搶上來,緊緊抓住我的肩膀,“他終於來了!我等這一天等了這麼多年,他總算來了!從他那個金光閃閃的大殿裏走下來了!你説我是不是該高興?”
庫莫爾一聲高過一聲,震得我頭皮發麻。
我強自鎮定,笑着向他説:“大汗,還有別人在。”
庫莫爾有些狂亂的眼神漸漸恢復正常,他抓着我肩膀的手卻還是像鐵箍一樣緊,等他再開口,聲音已經變回了一貫的沉穩冷冽:“你們退出去。”
婢女們小步退下,庫莫爾把我推到牀上坐下,自己也坐在牀沿。
“我見過你丈夫。”冷不丁的,庫莫爾開口説,他劍鋒一樣的薄唇微微挑起,英俊的臉上就添了一絲嘲諷。
“那是在我十四歲的時候,跟大哥去京師向皇帝進獻歲供。你知道歲供吧?就是讓我們女真人把當年收穫最好的獸皮、老參、活獸、礦產,全都交給你們漢人。”庫莫爾追述起往事,提到被他害死的大哥巴戈,他語氣裏竟然還有些懷念。
“我和大哥從部落出發,押着三十多輛大車的歲供,沿着剛下了大雪的路去京師。大雪有過膝那麼深,很不好走,半路還有山賊想來搶歲供,幸虧大哥神勇,三十多車歲供才沒有丟。要不然,交不足歲供,我們很可能就會被你們漢人鞭打。
“我們好不容易走到京師,大哥害怕車裏新鮮的獸肉壞掉,想趕快把貨物交上去。但是收歲供的漢官卻説,這幾天要操辦元旦慶典和漢人皇帝的生日,讓我們等幾天再交。”説到這裏,庫莫爾停了停,問,“你丈夫的生日,是在新年那一天?”
我點了點頭,蕭煥的確是在新年元旦當天出生的,説起來我和他大婚不到一年,還從來沒趕上給他過萬壽節。
庫莫爾突然冷笑一聲:“哪一天都是一樣,既然他來了,我就不會讓他還能再活着過明年的生日!”他頓了頓,接着講下去,“我們在宮外等了一天又一天,那漢官始終不讓我們進去,直到有個曾經來交過歲供的老叔説,想要進去,只怕得給漢官錢,你們漢人説這是疏通費,凡是求人辦事,都要給的。
“我們只好從盤纏裏省下來一些,給那些漢官。果然第二天,皇帝就召見了我們。那日天剛矇矇亮,我們就在皇宮外等着。你們漢人的皇宮門很多,也很大,但是你們偏偏不讓人從正門走。我和大哥等得腿都酸了,才有人領我們進皇宮,領我們進去的那人先是對我們喝斥了一番,説什麼不準擦鼻涕,不準丟東西,不準抬頭走路之類的,然後才帶我們走。
“你們的皇宮真大,走過了好幾重門,經過了好幾個院子,我們才被帶進了一間房子,那房子也很高,不但房頂是金色的,就連房子裏的柱子也是金色的,甚至地上鋪着的磚,也有金子的顏色。
“我第一次見到這麼漂亮的房子,人都要傻了,低頭看腳下閃着金光的磚,我現在還記得那磚上映着我的影子,就像站在松花江的冰面上,冰上也會映出我的影子一樣。
“帶我們來的那人又大聲喝斥起來,我這才想起,我們要給皇帝下跪的。我愣了,我們女真的好漢最看重膝頭,除了奴隸給主子跪,其他任何人,誰也不會輕易下跪,我看了看大哥。我們幾個兄弟中,大哥生性最是高傲,但大哥停了一下,就拉着我跪了下來,我跪下的時候,看到大哥額頭的青筋都凸出來了。他也沒有辦法,誰叫我們女真人是你們漢人的奴隸,你們每年叫我們繳納這些血汗換來的寶貝,也不過是要我們女真人記住,你們漢人才是這土地的主人。”
説到這裏,他又停了一下,才接着説:“起身的時候,我抬頭偷偷看了看皇帝,他坐在一張很寬的黃椅子上,是個瘦瘦的、長得比女孩兒還秀氣的少年,臉色有些蒼白,他坐得很端正,我卻覺得他似乎隨時都可能暈倒。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沒用透了,我竟然向這樣一個人下跪。
“我這樣想着,站在皇帝身邊的那個年輕漢官就開口説:‘皇上體恤你們路途辛苦,准予在京盤庚兩日再走。’我這才知道,原來繳納歲供的人員交上了貢品之後,是馬上就要走的,這是為了不讓我們這些異族人在京城裏生事。”説到這裏,庫莫爾再次停下,看着我,“跟我們説話的那個人,就是你父親吧?內閣首輔凌雪峯,我知道你們國家的大權是握在他手裏的,對不對?”
我點了點頭,猶豫了一下説:“原來是這樣,不過現在是皇帝主政了。”
庫莫爾冷笑了一聲:“我不管握着大權的是誰,也不想明白你們漢人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只相信我的鐵騎。誰的力量大,誰能打敗別人,誰就是英雄,土地就應該是誰的。為什麼那麼肥沃的土地就要是你們漢人的?為什麼要讓那些只懂伸手要錢的漢官作威作福?為什麼養着那些狗漢官的皇帝,還能坐在龍椅上?為什麼他的江山不能是我的?為什麼他的東西不能是我的?”他的聲音又高了起來,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摔到牀上,一把扯開我的衣領。
他噴着熱氣的臉一下埋在我的脖子裏,鬍子茬刺得我脖子一陣癢疼,他的手從我的衣領裏插了進來,長滿老繭的手掌摩挲着我的後背。
我並不認為自己是一個看重貞操的女人,但當庫莫爾的手開始向下遊走時,那個瞬間,我想到了蕭煥的手,那樣一雙修長蒼白的手,指骨也不粗大,似乎只應該執起狼毫玉筆,在寒雲玉版箋上落下幾筆雋挺的小楷,那不是雙屬於兵刃的手。
他已經來了,御駕就在幾里外的山海關內,但是他卻不是來救我,而是來雪恥的。
在朝中官員的眼裏,我應該已經是個死人了,身陷敵營這麼多天,大武的皇后,如果不能保全完璧之身,那麼最好就已經是個死人。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一巴掌扇在庫莫爾臉上:“我不是他的東西!”
我想這應該是我一輩子所發出的最大聲音,我聲嘶力竭地吼着:“我不是東西!”
“為什麼我要讓你們這些無恥的男人搶來搶去?滾你的江山,滾你的天下!在你們眼裏,我就是個東西是嗎?戴在身上能閃閃發光,拿在手裏好跟人炫耀?姓蕭的那個混蛋因為我是內閣首輔的女兒要娶我!你因為我是他的女人要把我搶過來!你們覺得這樣很好玩是不是?
“是啊,我是個女人,可是你們問過我到底想幹什麼沒有?你們有哪個混蛋問過我高興不高興?問過我到底想幹什麼?一個個説喜歡我,你們問過我到底願不願這麼活着?我到底想幹什麼?”我扯住庫莫爾的衣領吼着,我覺得我大概已經瘋了,我狠狠把庫莫爾摔到地上,“我現在就來告訴你,我不喜歡被你摸,你給我滾出去!”
庫莫爾站起來擦擦嘴角被我打出的血跡,他把沾血的手指放到嘴裏吮着,竟然呵呵笑了起來:“很好,性子很烈……我有過很多女人,她們中的一些,比你還要烈,你知道她們最後都怎麼樣了?”
他把頭欺過來,用那雙鷹一樣的眼睛直視我的眼睛:“我把她們扒光衣服綁在木柱上,豎在大營前,只要哪個士兵想,都可以上去。”
他説着,輕輕摸着我的下巴笑了:“像你這麼白淨漂亮的女人,士兵們一定很喜歡,只怕不到一天,就會斷氣。”
那個薄唇上譏諷般的笑意更濃,他含笑盯着我,鴿灰色眼睛裏的,分明是貓耍老鼠一樣的表情。
他的佩刀就扔在離牀不遠的地方,牀腳那個包銅方桌的桌角也很尖利。
在這種情況下,我是不是應該選擇自盡比較好一點?
但是,死在女真大營裏的感覺一定不好,不會有人為我傷心落淚,也不見得壯烈到哪裏,我的屍體説不定還要被扒光了掛到大營外示眾。
庫莫爾不説話,他只是微挑了嘴角等着,然後,他放開我轉身就走。
我知道他一出這個帳篷,就會讓人進來,把我拖出去綁在柱子上。
我趕快搶上兩步,從後面抱住他:“大汗,我想了想,我還是願意侍奉你,只要你喜歡,我的身子隨時都是你的。”
“真是聰明的女人。”庫莫爾停下腳步,冷笑,“可惜我現在對你不感興趣了。”
那麼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等我的身體開始僵直的時候,庫莫爾忽然回頭抱住我,輕笑着:“我從來不會厭煩聰明的女人,你就留在這個大帳裏,看我怎麼把你丈夫的東西全都搶過來,當然,還包括你。”他笑,“我並沒有説你是東西,我只是想要你而已,開始想要你的身子,現在你的身子和心,都想要。”
説完,他再次在我嘴唇上輕輕一吻,轉身出了大帳。
帳外的寒風嗚嗚拍打着皮牆,我有些恍惚,庫莫爾説了什麼?想要我的心?
腦子裏有些亂,説不清是什麼感覺,我只想找到牀好好躺下理理思緒,這時帳篷的角落裏卻猛地傳來兩聲輕咳。
我低聲喝斥:“誰?”
那邊沒有動靜,我從地上挑起庫莫爾的佩刀握住,慢慢走過去:“誰?出來。”
“是小的,夫人,別殺小的。”帳篷角落的獸皮中滾出來一個身着女真軍服的漢子,長得獐頭鼠目鬍子拉碴,身上的軍服也有些破破爛爛。
“你是誰?怎麼會在這裏?”看他這樣,我就收起刀問。
“回夫人,小的是跟着敏公主來的,小的是漢人,家在河北,我上長白山販參,半路遇上打仗,就被捉來了。小的今天剛來營地,都不熟,剛才隨便走了走,不知道怎麼就走到了這裏。前一會兒夫人和那位老爺吵得那樣厲害,小的也不敢吭聲,就藏起來了。夫人饒命,夫人饒命啊。”我還沒説要怎麼樣,他已經用骯髒不堪的袖頭遮住臉,都要哭出來了。
“好了,好了,不殺你。”我擺擺手説,就算看在都是漢人的份兒上,我也會幫着他遮掩的。
“謝夫人大恩大德……”那漢子趕快謝恩。
我趕緊再次擺手:“行了。”想起來問他,“對了,你是敏公主帳下的?敏公主也來了?”
“是,今天剛到,小的就是跟着敏公主過來的。”那人連忙回答,聲音裏帶着濃濃的河北口音,有些沙啞,聽不出到底多大年紀。
這個人口裏的敏公主就是庫莫爾一母同胞的親妹妹敏佳,她是那哈赤唯一的女兒,自小被視為掌上明珠,深得那哈赤寵愛。這位敏公主不但在女真人中頗有豔名,武藝也不弱,比許多男人還英勇善戰,算是女真大軍裏的一員猛將。
敏佳本來鎮守後方的部族,沒到山海關前線來,可能是庫莫爾久攻山海關不下,就將她調來了。
我想着點了點頭,隨口又問那漢子:“你叫什麼名字?”
“小的叫趙富貴,他們都叫小的老趙頭。”那人連忙回答。
“好,老趙頭,你出去吧,我不告訴大汗你來過。下次可要看好路,不要這麼亂闖了。”我衝他笑笑。
對着我的笑容,趙富貴愣了愣,隨即馬上千恩萬謝退了出去。
看來今天也算個不尋常的日子,不但蕭煥來了,連女真這邊也多了一員大將。
大帳裏空無一人,我坐在牀沿閉上眼睛,從剛才起,一直在眼前晃動的那雙蒼白消瘦的手不見了,與之相反,庫莫爾留在我嘴唇上的熾熱卻越來越清晰。
據山海關內的傳聞,蕭煥在到達前線的第二日,就因為旅途勞頓引發舊疾,很快卧病在牀。
但隨軍前來的翰林學士很快發出了這次征討的檄文。
檄文義正言辭,文采飛揚,字字敲金斷玉,對皇后被俘的事卻隻字不提,看來他們已經打算把這樁有辱帝國威儀的事抹去。
不過我並不關心這些,我已經打定主意,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與其費勁去討好庫莫爾,還不如想辦法從這鬼地方跑出去,日後就天高任鳥飛了。
不過庫莫爾雖然沒有強迫我,但逗留在帳篷裏的時間越來越長,昨天那位敏公主後,更是專門到庫莫爾的大帳裏來看她哥哥的新女人。
“她哥哥的新女人”,這稱呼簡直比養心殿的綠頭牌還讓我厭惡。
就算以漢人的眼光來看,敏佳也是個難得的美人,她來的時候一身火紅騎裝,翻身下馬,石榴長裙在長筒麂皮馬靴上翻開,動作英姿颯爽,整個人就像朵會動的花。
下馬後,她耍着馬鞭圍着我轉了兩圈,點頭:“這次的還好,哥哥看女人的眼光有長進了。”
我暗暗氣悶,笑眯眯對她説:“謝公主誇獎。”
“不謝。”敏佳性格倒很直來直去,爽快説,眨眨那雙明媚的大眼睛,“你覺得我哥哥怎麼樣?你喜歡他嗎?”
“喜不喜歡,有什麼關係?”我笑問。
“關係大了,我哥哥有那麼多女人,可現在連個側福晉都沒有。”她又衝我眨眼睛,“怎麼樣?如果你想做福晉的話,我幫你。”
我放着皇后不做,跑你這兒做個福晉?我打哈哈:“這個,做不做不是我説了算的。”
“往常那些女人可願意做我哥的福晉了!”敏佳對我的冷淡似乎有些意外,邊説邊回頭叫,“老趙頭,我的馬備好了沒有?”
昨天那個誤闖入庫莫爾大帳的親兵趙富貴小跑從外面進來,點頭哈腰地説:“公主,早就準備好了,就在門外拴着呢。”
“拴着?拴什麼地方了?”敏佳很感興趣地問。
“帳前那根大柱子上,那不是讓拴馬的?”趙富貴老實回答,他口音濃重,再加上憨厚懵懂的表情,實在有些好笑。
敏佳咯咯笑了出來:“那是我哥哥的帥旗!你就拿來拴馬。”
她也是一陣風一樣,對我已經沒了興致,説着揮揮手,“我要出去巡查一下,走了。”
“敏公主……”我連忙叫住她,“你要去幹什麼?”
“我去營地四周巡查一下,怎麼了?”敏佳問。
“我也和你一起去吧,整天呆在大帳裏,悶都快悶死了。”我趕快説。
庫莫爾必定不會放我到處走動,這個敏佳心思單純,我如果能跟着她四處看一下,就可以趁機熟悉下營地,等逃走的時候也方便點。
“你能騎馬?”敏佳懷疑地打量我。
“年年騎射大賽,我都是奪頭名的,你以為我是那種嬌滴滴的大小姐?”居然質疑我的騎術,我毫不客氣地反駁。
“好,是我錯了。”敏佳性子爽快,我這麼説話倒投她胃口,她笑着説,吩咐趙富貴,“去給夫人牽匹馬來。”
趙富貴人有點愣,手腳倒快,立刻領命出去。
我看着他縮頭縮腦的背影,忍不住問敏佳:“他不是新被俘虜來的漢人?你怎麼讓他跟在身邊?”
“是啊,他是前兩天在路上剛被我抓來的,”敏佳咯咯笑,“人是傻乎乎的,不過還有點本事,手腳快、懂獸醫,我們路上有匹馬病了,就是他給治好的,我看他好玩兒,就留在身邊了。”
説了幾句話,估摸着趙富貴應該也把馬牽到了帳外,我挑出一件窄袖銀狐襖穿上,和敏佳出了大帳。
庫莫爾另有專門用來議事的大帳,這會兒正和八旗的頭領在裏面商討對策。
自從大武御駕親征的大軍到來後,這邊庫莫爾就有速戰速決的打算,畢竟天氣越來越冷,就算在東北山林中呆慣了的女真人,也有點不耐酷寒,相反大武有堡壘森嚴的城牆禦寒,比女真人的處境好上很多。
出了帳,我拉拉衣領,裹緊身上的銀狐襖,天色有點陰沉,天空中聚滿鉛灰的烏雲,風中也有着刺骨的寒意,看來真的要下雪了。
蕭煥體內帶的是寒毒,如果天氣寒冷,真的會加重病症。我一直覺得他一到這裏就稱病,有點故意示弱之嫌,但這幾日天氣的確寒冷,他在宮裏時身體就不大好,現在該不會是真的病重了吧?
抓着身邊馬匹的繮繩,我有點自嘲地笑了笑,既然已經決定逃離京城,再也不會回去了,什麼給蕭煥生孩子,做太后的,都成空談了,還想這些幹什麼?
“夫人?”身邊的趙富貴遲疑地叫了我一聲,我抬起頭,才看到敏佳早上馬騎好,正回頭等着我。
我笑笑,翻身上馬,趙富貴也騎了馬跟來。
敏佳帶上一小隊親兵,也不打旗幟,催馬奔出營地,沿着女真人駐紮的山谷開始巡邏。
我駕着馬緊緊跟在她身後,東北駿馬肩寬腿長,奔跑起來穩健迅捷,在過膝的牧草中像小船一樣穩穩滑出去。
山海關地處海濱,城北六里處就是角山,萬里長城自山海關的老龍頭起,橫跨角山,一直綿延到陰山,角山就是所謂的萬里長城第一山。
山海關城建在角山和海水之間,方圓數里,城內廣積糧草,營房樓宇連綿,駐紮數十萬大軍不在話下,關內幾處城樓和角山上的烽火台遙相呼應,成牛角之勢,互為依憑,易守難攻,説山海關是天下第一關,也名副其實。
女真大營就在角山旁的山坳裏,平時在大營裏,看不到山海關的城牆。這時敏佳帶着一小隊親兵,漸漸逡巡到山坳外,遠遠可以在看到山海關的城牆雄踞在漠漠天色下,透着不容侵犯的威嚴。
“不過是個關隘罷了,哥哥居然在這裏耽誤了這麼長時間。”敏佳忽然哼了一聲,駕着馬朝着關北的鎮遠門直衝過去。
她這個舉動很容易被守城的將士認定為挑釁。
我連忙在她身後叫:“敏佳,別過去!”
敏佳不理我,仍然徑直衝了過去,我只好催馬跟在她身後。
數里的路程轉眼就到,山海關高大的城牆近在眼前,我對一馬當先的敏佳大叫:“快回來!你不要命了!”
我的話沒説完,一支羽箭就夾風射到了不遠處的土地上,餘勁不歇,直沒入地,只留一簇箭羽在外,緊接着鋼箭紛紛呼嘯而來,我連忙抽出戰馬配備的軍刀格擋流箭。
格擋開空中飛來的羽箭並不難,但是我練劍時總是偷懶不練臂力,而且左肩上的傷口還沒全好,擋了沒幾下,傷口處就被震得微微發疼,為防傷口開裂,我忙用手按住。
眼看羽箭越來越密,衝在最前的敏佳也開始抽出佩刀格擋箭雨,不再往前。
只是瞬間的事,敏佳胯下的戰馬突然屈膝一顫,好像讓箭射中了腿,我一直在觀察着她的情況,這時候心裏一慌,有支箭就沒能擋開。
一道刀光閃過,那支直衝我而來的羽箭被劈成兩半,趙富貴打馬擋在我馬前,揮舞着軍刀:“夫人,您快退後!”
他的刀法雖然凌亂不成章法,但密集的箭雨竟都被他手忙腳亂地擋開,我猛地想到昨晚他躲在大帳裏,以庫莫爾的耳力,竟然沒發覺,難道他是用內力屏住了呼吸,才讓庫莫爾察覺不了?
這樣看來,這個趙富貴説不定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
我向他點頭:“你先頂一會兒。”然後俯身從他馬上拿過弓箭,搭弓瞄準城頭飄揚着的玄色大旗,運了運勢,一箭射出。
羽箭穿過箭雨,筆直射向旗杆,那杆旗應聲倒下。絃聲再響,我第二箭緊跟而去,正中樓頭那個校尉頭頂的紅纓。
這兩箭立威,城樓上士兵有些驚懼,箭雨就稀疏下來,我趁這工夫叫敏佳:“先撤退!”
敏佳撥轉馬頭,邊擋邊退了出來。
我和那隊親兵也趕快往後退去,好不容易退到一里之外,城頭的士兵看我們走遠,才不再射箭。
敏佳拉住繮繩,回頭大叫:“你們這些漢人聽着!問你們的皇帝好,叫他洗淨脖子等着我。”
她邊叫邊揮舞馬刀,興奮得臉頰通紅。
我在一邊,只好無奈嘆氣:“你自己高興,我都快嚇死了。”
敏佳突然回頭,隔着戰馬摟住我的脖子:“看不出來你還真有兩手,我喜歡你,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笑了,這麼快就喜歡我了?我還真討女孩子們喜歡,如果也能這麼討男人喜歡,是不是蕭煥早就把我當成個寶捧在手心了?
我向敏佳笑笑:“我叫凌蒼蒼。取自李太白的一首詩‘回崖沓障凌蒼蒼’。”
“什麼回崖沓障的,我不明白,你們漢人真是麻煩。”敏佳撇了撇嘴,“你叫我敏佳就好,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朋友了,我們女真人最重義氣,從此後我們同生共死,一輩子是好朋友。”説着伸手出來,要和我擊掌。
我抬手用力擊在她掌心:“好,從今天開始是好朋友,同生共死。”説着,我開始盤算,和敏佳相處不錯,那麼或許等我逃走時,她可以幫我一些。
正想着,轉臉看到敏佳臉上高興的神情,她是真誠地為了交到我這個朋友高興。
突然有點自慚形穢,我是不是在禁宮呆久了?幹什麼事都要算計一下自身得失。
抬眼去瞥趙富貴,他已經重新在戰馬上縮成一團,寒風裏用袖管掩住口鼻,咳嗽着。
我該找個機會試探一下,看他是不是蕭煥或者父親派來救我的?
但是,如果他真是來救我的,我要不要跟他回去?回到那個沉悶得讓人想要窒息的禁宮?
關外的冷冽寒風,刮在臉上有些刺痛,卻坦蕩激烈,有我喜歡的味道。
敏佳的馬只受了點輕傷,並不影響奔馳,我們很快就回到營地。
這一來一回,敏佳對我的態度大異於前,甚至讓我搬到她帳篷裏同住。
我婉言謝絕,住在庫莫爾的帳篷裏雖然要提防他再發瘋扒我衣服,但庫莫爾時常和那些部族首領在另外的大帳徹夜喝酒議事,所以很少回來。
我要逃跑,還是在這個帳篷更加便利一些。
又過了兩天,這天下午,庫莫爾又一次帶着醉意走進帳篷。
我像往常一樣趕快迎上去:“大汗。”
他卻和平時有些不一樣,握住我的手,拉我在牀沿上坐下,挑了挑嘴角:“聽敏佳説,你在山海關前救了她,你這麼快就能和她交上朋友,真不錯。”
我乾笑:“這是託大汗的福氣。”
庫莫爾笑了:“你別跟説這種場面話。”他忽然湊過來扳住我的臉,摩挲着我下頜,“我知道你喜歡説應付的話,聽着好聽,但都是假的。每當你這樣説話時,我會覺得你像一陣風,馬上就要呼一聲飛走了,抓都抓不住。”
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他鴿灰的眼睛裏突然多出了一些我看不懂東西:“我阿瑪説我喜歡追逐抓不住的東西,越是抓不住就越想要,我阿瑪看得很準,我是這樣的人。可是現在我想,我説過我要你的心,是不是説錯了?風一樣的女人的心,要起來一定很辛苦。”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不知道是不是累了,攥着我的手靠在牀沿,不一會兒就合上了眼睛。
我把他扶到牀上躺好,替他把額頭的亂髮拂開,這個年輕威嚴的大汗,睡熟了也像孩子一樣滿臉委屈,濃密的眉頭緊鎖。
他想要喜歡我嗎?認真去喜歡一個人,慢慢靠近他,把他緊緊抱在懷裏,告訴自己説遇到他是生命裏最美好的事情,一遍一遍地説,説得多了,自己真的就會那麼以為。
這種事情我也曾做過,做得恬不知恥,做到後來,覺得自己簡直像一個卑鄙的騙子。因為我知道,真正的愛,它在來臨的那個瞬間就已經來臨,真正的愛,從來不需要學,當我們學着去愛的時候,通常都是在營造一個自欺欺人的騙局。
我合衣貼着庫莫爾躺下,他是一匹走累了的野獸,想要找一處温暖的地方休憩,而我卻給不了他想要的。
等我在陰沉的暮色中醒過來,庫莫爾已經走了。我掀開他幫我蓋上的被褥,光着腳踩在牀下皮褥上,坐了起來。
帳外寒風颳得比之前更緊,隱約的,有斷斷續續的笛聲,不清雅也不嘹亮,依稀聽得出,吹得是一支鄉間常見的小調,歡欣悲喜,都裹在熱鬧的曲調裏,在關外的寒風裏聽,竟有些悲涼。
我找來一雙鞋穿上,披上一件皮裘,出帳尋着笛音找了過去,一路找到營房外的一片草地上,坐在荒草間吹着一支短笛的是趙富貴。
我走過去笑笑,在他身邊坐了:“你會吹小曲?”
趙富貴收起笛子,從懷裏摸出一方淡藍的手帕擦了擦:“我娘粗通樂器,小時候她常唱這曲子給我聽。”
“這個曲子我小時候也聽過,我阿婆唱給我聽的。”不知道為什麼,我這時突然想跟這個來歷不明的邋遢漢子多一些説話。
“你是跟阿婆長大的?”趙富貴問。
“嗯,我娘生下我就死了,小時候我一直在鄉下跟着阿婆,什麼捉泥鰍、夾蠍子、爬牆上樹,我都是好手,全村的人看到我就頭疼。”提到小時候的光輝事蹟,我不禁有些得意洋洋。
“是嗎?我那口子小時候也是這樣。”趙富貴隨口説。
“你有老婆了?有幾個孩子?”我馬上問。
“娶過親了,還沒孩子。”趙富貴回答。
“那就不好了,該生個孩子,想想你東奔西走的,老婆在家等你,該多心急,有孩子陪着就好多。”
“她大概不會為我心急。”趙富貴説着,轉了話頭,“夫人大富大貴,夫人和大汗一定能白頭偕老。”
“説什麼啊,”我笑了笑,“我不是大汗的妻子。”
“不是大汗的妻子?”趙富貴似乎不大懂。
我笑了笑:“我有相公,但不是大汗。”
“夫人心腸好,你相公一定是前世積德。”趙富貴馬上恭維。
“他可不會這麼想。”我説着,想到蕭煥,臉上的笑容就收了起來,“他巴不得我再也不能回去。”
趙富貴沉默一下,低頭咳了一聲才接話:“夫人的相公太薄情了。”
我不怎麼在意地笑笑:“沒什麼,換做是他不見,我也會巴不得他再也不能回來。”
這次趙富貴沒再接話,只是低低咳嗽了兩聲。
我轉念想到他説不準就是蕭煥派來的御前侍衞,就笑了笑,“老趙頭,我想從這裏逃出去,你幫我好不好?”
趙富貴像是被嚇了一跳,馬上站起來:“那是要砍頭的。”
我盯着他依舊懵懂漠然的臉,實在看不出端倪,只好拍拍身上的草屑站起來:“你不願,就算了。”
我看天色不早,零星的雪花也開始飄起來,就説:“老趙頭,我們改日再聊。”
等我走出了幾步遠,趙富貴忽然在後面有些遲疑地開口:“夫人……你真想走,小的幫你。”
我笑着回頭看他:“那不是要殺頭麼?你不敢的。”
“那天要不是夫人網開一面,小的早就沒命了,小的想報答夫人。”趙富貴低頭説。
“算了,真連累了你就不好了。”我本來就是試探他,説完就要轉身。
“夫人!”趙富貴再次叫住我,語氣堅定,“你別嫌我不中用,我練過兩年武,護送夫人出去應該還可以。”
“你當真啊。”我笑了笑,看天上的雪花越飄越大,就衝他眨了眨眼,半開玩笑一樣,“雪下得大了,衞兵們會放鬆警惕,咱們索性就趁現在走?”
“好。”趙富貴真的就接口答應,對我説,“夫人,你先在這裏等着,我去牽兩匹馬來。”説着也不再跟我説話,收好笛子就向馬圈那邊走去。
我覺得有些好笑,盤算了這麼多天要逃走,難道就這樣被這個愣頭愣腦的漢子促成了?
不過趙富貴説到做到,不大一會兒,就牽了兩匹棗紅大馬跑過來。
他把繮繩交到我手裏:“夫人,咱們這就走吧。”跑來跑去,他額頭上出了層細密的汗珠,就從懷裏摸出那方淡藍的手帕拭了拭。
我接過繮繩笑了笑,正想説些誇獎他的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冷笑:“小姑娘,想跑嗎?”
歸無常,這個瘟神幾天都不見人影,我還以為他早就消失了,怎麼早不來晚不來,現在冒了出來。
我暗暗叫苦,被歸無常撞見,我肯定是走不了,唯有想個理由糊弄一下他,免得他對庫莫爾示警。
我已經放棄逃跑,趙富貴卻突然一手把我推到馬上,自己騎上另一匹馬。
這傻子!不知道歸無常的厲害,他這樣純粹是找死!
歸無常冷笑一聲,一掌擊向趙富貴:“想跑?”
他就算只用一成功力,只怕也能將趙富貴立斃掌下。
我連忙出聲阻攔:“歸先生,有話好説……”
歸無常根本不理我,快如霹靂的一掌早擊到了趙富貴胸前,危急關頭,趙富貴右掌迎上歸無常的快掌,左手按住馬背,借力卸力,已經將這一掌的力道全轉在那棗紅大馬身上。
那匹棗紅色的駿馬悲嘶一聲,巨大的身軀斜向一旁倒去,被擊得五臟俱碎。
趙富貴卸了歸無常這一掌,再不耽誤,閃身躍到我的馬上,雙腿一夾,駿馬奮蹄箭一樣奔出去。
雪花簌簌打在我的臉上,營房裏亮起了稀疏的燈火,傳來吆喝和奔走的聲音,他們正在調動馬匹士兵來追我們。
坐在趙富貴身前,我竟然沒有聞到像他這樣的漢子身上應該有的那種刺鼻體味,相反的,他身上的味道很清爽,有種奇異的熟悉。
我慢慢轉頭,看到他骯髒的衣襟邊微露着淡藍手帕的一角,我真是個笨蛋,居然沒想到趙富貴那種人,怎麼會用這麼一方乾淨雅緻的手帕。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用手摸他的臉,易容用的膠泥應手而落,有片雪花落在他秀挺的眉頭上,隨即就融化成水珠。
大雪紛揚的天空下,蕭煥向我笑了笑。
追兵的呼喝從背後傳來,我腦中有些昏沉,揪住蕭煥的衣襟,脱口而出:“你怎麼來了?”
既然被看穿了,蕭煥就不再説話,只是向我笑了笑。
從沒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再見到他,腦子還是渾渾噩噩,有些不知身在何處。
黃昏的雪色下,他的臉有些不真實的蒼白,我甩甩頭好讓自己能把他看得更清楚,猛然間想到些什麼,不顧還在馬上就問他:“我走後你把嬌妍怎麼樣了?”
他這次笑了笑:“她還在宮裏,很好。”
頓了一下,我繼續問:“熒呢?”
他笑:“還在英華殿。”
想了一下:“幸懿雍呢?”
他微頓了頓:“死了。”
已經死了?想了想,實在沒什麼好問:“那個,小山呢?”
“自然還是好好在宮裏待著。”他笑着嘆了口氣,“還有誰要問的?要不要一次問清?”
他的笑容和口氣有些熟悉,我愣了愣,放開揪着他衣領的手,瞥了一眼他身上骯髒的女真兵服,隨口抱怨:“來就來,把自己弄這麼邋遢,難看死了。”
他笑着應了一下,咳嗽一聲,卻沒再説話。
我只好又瞥他一眼,把頭轉回前面,最初的震驚和不知所措過後,我總算找回了些冷靜:“萬歲甘冒大險前來,萬一出了什麼岔子,這麼大的罪名我擔待不起。”
他輕輕地咳嗽着,依然淡應了一聲。
正説着,前方的山坳衝出幾匹戰馬,馬上軍士一看這邊的陣勢,立刻截抄過來。
糟了!正巧撞到了在這裏巡視的衞兵。
我還在暗暗叫苦,身後蕭煥把繮繩塞到我手中,冷靜開口:“你先回關。”
那五六匹戰馬離我們原本就近,此刻已然衝到眼前,我來不及多想,忙握好繮繩,俯下身子躲避馬刀。
戰馬交錯就在一瞬,一聲極短促的慘叫響過,我身後的蕭煥早躍了出去。
我從餘光裏看到一道雪亮的刀光閃過,緊接着聽到兩聲幾乎同時響起的慘叫。
我絲毫不懷疑蕭煥會應付不了這幾個騎兵,奔出兩丈後才輕勒戰馬,回身打量戰況。
戰馬早已空下來兩匹,蕭煥身形迴轉,手中的雪亮馬刀橫出冷洌長弧,血色潑出,第三名騎兵已被掃下馬。
原本調轉馬頭準備來追我的那兩個騎兵沒有料到對手如此強橫,慌亂間一時背不過身去招架,焦頭爛額地用刀鞘拍打戰馬。
蕭煥縱身躍上一匹馬,右手刀出,左手拋出一柄刀鞘,還來不及出刀的兩人就一前一後,向雪地中落下。
就在此時,那個向在雪地中倒去的騎兵卻不甘敗落,借力一躍,一腳踢向馬上的蕭煥。
這一腳毫無章法可言,也沒什麼勁力,卻冷不防正中蕭煥前胸,他有些狼狽地和那個騎兵一同跌入雪中。
我沒想到他居然會被一個騎兵踢落下馬,慌忙讓馬停下。
透過大雪,山海關的城牆已經能隱隱看到,但身後大隊的追兵卻也追了過來。
我急得大喊:“快上馬!”
已經隔了幾丈,大雪中我看不清他的身影,只看到他用手撐着地似乎想站起來,卻身子晃了晃,又跌倒在地。
馬蹄聲越來越急,女真追兵已經近在眼前,情勢迫在眉睫。
要不要撇下他先回去?剛才他説了讓我先走吧?
我權衡了一下,再怎麼説也是他把我從女真大營裏帶出來的,就這麼撇下他走了,有點太寡情。
“你等着!”我邊喊,邊撥轉馬頭,趕馬回去想把他拉上馬。
他終於撐着身子站起來,看到我回來,眼中就閃過一絲愠怒,口氣嚴厲:“你回來幹什麼!”
我一下愣了,連向他伸出的手也僵了,氣不打一處來:“我回來救你啊!你以為我願意……”
話沒説完,一支羽箭貼着我的胳膊射落,是敏佳的聲音:“站好!不要動!”
我只好僵在那裏,眼裏看到蕭煥居然又含着怒氣看我了一眼,撫着胸口不住咳嗽。
難道我回來救他還錯了?我給他看得更氣,也顧不得這算不算犯上,惡狠狠回瞪過去。
“蒼蒼?你怎麼這麼不小心,竟讓這個小嘍羅抓走?”敏佳帶着一隊親兵過來,她想必認為我是被劫持走的,邊説,邊打馬過來,彎腰拍拍我的肩膀,“幸虧我來得快,要不你豈不是危險了?”
她看到我僵在那裏,就哈哈笑着擺手:“不是説不讓你動,是説那傢伙。”説着,順手兜頭給了蕭煥一鞭子,“本事還不小,六個人都攔不住你!”接着吩咐站在一邊的親兵,“你們把他就地給我砍了。”
我一邊叫苦,一邊搶着説:“不要,其實他不是……”拼命在腦子裏搜編。
“嗯?等等。”我還沒想好怎麼圓謊,敏佳突然揮手示意親兵們停下,打馬上前幾步,俯身用馬鞭挑起蕭煥的下巴,仔細端詳他的臉,“原來還真有長得比女人漂亮的男人,就是臉色太差了點。不要砍他了,綁起來送到我帳篷裏。”
這一幕不是應該出現在某個山大王下山搶壓寨夫人的時候?
“你,叫什麼名字?”敏佳挑着蕭煥的下巴,直勾勾盯着他的臉,繼續扮演她的女山大王。
蕭煥撫胸咳嗽得根本説不出話,我連忙搶過話頭,隨口捏造一個名字:“他叫……白吃飯。”
“白吃飯?”敏佳有點疑惑。
“對,白遲帆,意恐遲遲歸的遲,過盡千帆終不是的帆。”我連忙解釋,一邊偷笑。
“白遲帆,很配,好名字。”敏佳滿意地點頭,“你們漢人的名字都很好聽。”
白吃飯還叫好聽?不過倒真是配,我清咳了一聲,呵呵笑。
“對了蒼蒼,你剛才想説什麼?”關照完了蕭煥,敏佳抬頭笑眯眯看我。
“沒什麼。”你還想讓我對你説什麼?我笑着,借火光瞥了蕭煥一眼,他依然低着頭咳嗽,胸口起伏劇烈,臉色也白得嚇人。
看來剛剛歸無常那掌,應該是傷了他的內息,要不然他也不至於被人踢到馬下。
敏佳饒有興致地拍着馬鞭,用一種男人挑窯姐的目光,上下打量蕭煥。
這下可好,不但皇后被俘,連皇帝也一併身陷敵營了。
我被敏佳“解救”回大營,庫莫爾倒是沒説什麼,不過從此後我的帳篷外就多了個扳着一張棺材臉的守衞——那個叫赤庫的親衞。
那邊敏佳把蕭煥當做戰利品帶回了帳篷,不但找隨軍的大夫給他看病,聽説他畏寒,還找來一大堆皮裘給他,更是吩咐人把帳篷裏的火爐日夜燒得大大的,百般呵護。
既然有了這個新寵,敏佳就把那個無緣無故消失的趙富貴忘記了,真是個健忘的大公主。
大雪紛紛揚揚一下就是幾天,兩方別説有什麼戰鬥了,連哨兵都窩在帳篷裏躲風雪。
這天一大早,敏佳樂呵呵跑來找我:“蒼蒼,去我帳篷吧,小白怕冷,我不讓他出來,我們三個到我帳篷説話。”
小白……這麼快就有暱稱了,小白,我覺得自己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點頭:“好啊,我們去你的帳篷。”
敏佳的帳篷和庫莫爾的大帳隔得並不遠,赤庫見我是和敏佳一起出來,也就沒説什麼。
頂着風雪,不大工夫,敏佳的帳篷到了,掀開皮簾走進去,就看到蕭煥神情閒適地倚在一張鋪了虎皮的躺椅上,藉着火光看書。
幾天不見,他的身體看上去好了許多,臉色不再那麼蒼白。他身上圍着一件純白的狐裘,滿頭黑髮並不梳理,就披散在肩頭,火光映照之下,真有點媚態自眼梢眉角流出來。
他還真越來越像男寵,堂堂大武天子,九五至尊,居然在這裏做敵方公主的男寵,而且看樣子做得還很高興,蕭氏列祖列宗的臉都給他丟光了,我要是他,一定衝到外面拔劍自刎。
我跟着敏佳走進去,把外面披的皮氅脱下來扔到一邊。
敏佳沒有覺察到我的怒火,興高采烈地:“怎麼樣?小白穿白色很好看吧?我什麼顏色的皮裘都讓他試了,發現還是白色最襯他。”
敏佳説着,還跳過去按住蕭煥的肩膀:“你別看小白看着瘦瘦的,身上可不瘦弱,胸口這塊兒還很寬呢。”
胸口都摸了,該乾的也都幹了吧?蕭煥白佔了敏佳這麼個美人的便宜,不知道該偷樂成什麼樣子。
那邊蕭煥被敏佳打斷興致,就放下書卷,抬起頭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夫人來了?”
現在做了男寵,就不繃着張臭臉瞪人了?
“嗯。”我懶得理他,隨便應了聲,在火盆邊撿了個皮凳坐下。
“蒼蒼,不高興嗎?”敏佳終於注意到我神色不好,關心地問。
“對了,我去找些鹿肉,搬一罈好酒來,咱們邊吃邊説才高興。”敏佳忽然一拍手,又向我笑,“小白跟我説了,那天全是誤會,小白跟你是同鄉,所以和你多説了兩句話,然後守衞看你們在一起,以為你們要逃跑,就追了過去。你們是害怕,才會往營外跑,都是誤會。”説完嫣然一笑,才出帳去了。
這心思單純的公主,竟然讓蕭煥這老狐狸用這麼隨便的理由給騙了。
趁敏佳出去,我狠狠剜了蕭煥一眼:“住得很高興?”
他閒閒翻書,嘴角噙着絲笑意,並不抬頭:“皇后這麼跟我説話,會不會太不講禮數了?”
“還敢説禮數?耽誤在這兒,早晚被庫莫爾發現你的身份,還不馬上把你的頭砍下來掛出去?還是趕快想辦法逃出去為好!”我有些氣急,都到什麼份兒上了還計較禮數,我看他是給火爐烤傻了。
“怎麼逃?歸無常每隔十二個時辰就來一次,將我的大穴點上一遍。更何況這種大雪天讓我出門,你是想要我的命吧?不等庫莫爾來砍我,你就要做寡婦了。”不知道是不是男寵做的,他説話越來越輕佻,從書本中抬起頭,笑看着我,“這會兒要我來想辦法了?當初都看到山海關城門了,叫你走你怎麼不走?”
還以為他已經把那一茬事情忘了,怎麼還在斤斤計較!
我真怕了他了,只好有氣無力地解釋:“萬歲爺,沒您在我怎麼去叫山海關的門啊?我還不想被當成女真奸細,一通亂箭射成刺蝟。”
“我來的時候吩咐石巖日夜在城牆上守着,他認出是你,馬上就會開門。”他説完,居然十分可惡地笑了笑,“怎麼?不告訴你的話,這點都不想不到?”
我沒想到他還有這樣的安排,一時語塞,只好惡狠狠地説:“好啊,那咱們英明神武神機妙算的萬歲爺,能不能再帶我闖一回?這次他要還是摔下馬去不知死活,我要是再回去拉他,我就是傻子!”
“不行。”他臉上的笑容不變,拒絕得十分斷然,“雪太大了,我不能出門。”
我只有白他一眼:“你真那麼怕冷?”看了看他身上圍着的厚厚狐裘,“穿這麼厚,還冷不冷?有什麼辦法禦寒沒有?”
他笑了笑回答:“喝點酒大概能好些。”
“原來你那麼喜歡喝酒,天天手不離杯,就是因為這個。”我一邊説,一邊把手伸到狐裘裏摸他的手,坐在這麼旺的火盆邊,他的手還是涼涼的。
“蒼蒼,小白,酒和肉來了。”敏佳興奮的聲音從門口響起,我連忙把手縮回來,清咳了一聲。
敏佳不知從那裏找來了一盤還熱騰騰的熟鹿肉和一大壇酒,把東西放在帳內的小木桌上。
我看那壇酒是冷的,就對敏佳説:“有熱酒的盆子嗎?把酒熱一熱。”
敏佳恍然大悟,一拍腦袋:“對,赫都老倌説了不能給小白喝涼的東西,我都忘了。”説完起身去找東西熱酒。
蕭煥含笑看我:“謝謝夫人關懷。”
我瞪他一眼,哼了一聲。
敏佳找來一隻鐵盆添上水,放在火上把酒熱了,就着熱氣騰騰的黍酒,我們邊吃肥嫩香滑的烤鹿肉,邊隨口拉些家常,倒也其樂融融。
酒酣耳熱的時候,庫莫爾掀開帳簾走了進來,人還沒到先開口問:“敏敏,蒼蒼在你這裏?”
我趕快站起來:“大汗,我在這裏。”
“這麼冷的天,怎麼還跑來跑去?不要傷風了。”庫莫爾行色匆匆,衣襟帶風,走過來伸手抱了抱我的肩膀。
我沒想到他會做出這麼親暱的動作,笑着從眼睛的餘光裏看到蕭煥沒站起來,坐在躺椅上低頭晃着杯裏的黍酒。
庫莫爾似乎注意到我的目光,淡掃了蕭煥一眼,把目光移回到我臉上:“你在漢人的皇宮裏,沒遇到過這麼冷的冬天吧。沒關係,馬上我就帶你到山海關裏避風。”
“哥哥,你想到破城的方法了?”敏佳聽到他這麼説,立刻驚喜地問。
“趁今夜風雪大,我派一個千人隊悄悄鑿冰攀巖偷襲長城上的烽火台,一旦得手,就大開城門。現在風雪這麼大,漢人們正疏於防備。這時城牆結冰,也利於鑿冰攀援,一定能攻漢人一個措手不及。”庫莫爾説。
“太好了哥哥,今晚我要打頭陣!”敏佳興奮起來。
“不行,你們攻不破城。”一直不説話的蕭煥忽然淡淡開口,抬起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直視庫莫爾,“山海關不是酷寒之地,就算連天大雪,城牆的冰也未厚到可供人攀援。這計策全賴奇襲,假若山海關上有個目力強勁的人,在千人隊到達城下前就能警覺,這條計策就毫無用處。”
他説的不假,他一天沒回去,石巖就在城牆上等一天,石巖被譽為大內第一高手,內外修為都很驚人。內功精湛的人,在雪夜裏也能注意到幾里之外的動靜。
庫莫爾終於注意到蕭煥,皺了皺眉。
敏佳忙在解釋:“這就是我跟你説過的小白。”
“那個男人?”庫莫爾的語氣裏並沒有不以為然,反倒頗為鄭重地問,“依你看,山海關城牆上是有個目力很好的人了?”
“只是隨口説説,大汗信則已,不信也罷。”蕭煥仍舊直視着庫莫爾的眼睛,輕晃手中的酒杯。
“我會先派一個隊去偵查。”庫莫爾扯動嘴角笑了笑,忽然補了一句,“你實在不像一個男寵。”
蕭煥微微欠身:“大汗過譽。”
庫莫爾轉身向敏佳説:“敏敏,你跟我來,我來告訴你今晚的佈署。”
敏佳高興答應,衝我和蕭煥笑笑:“蒼蒼,你和小白在這屋裏説話,我去去就回。”
我含笑目送這對兄妹出去,等他們把門簾放下,才坐在椅子上,擦着汗埋怨蕭煥:“你幹什麼?生怕庫莫爾認不出你?”
“認出來就認出來了,”他晃着手中的酒杯,居然悠悠然説得十分輕鬆,“認不出來就認不出來了……”
我氣得都説不出話了,索性不再考慮這個事情,問:“你一直躲在女真大營裏,這仗還怎麼打?大武什麼時候破敵?”
説完不由愣了一下,我居然一點都不懷疑這場仗的結果,只問大武什麼破敵,難道都陷到這種境地,我還是覺得只要有蕭煥在,大武就一定不會輸?
蕭煥像是發覺了這點,抬頭看着我挑了唇角:“又不是我在領兵,主帥是戚承亮,我怎麼説得準什麼時候破敵?”
我撇了撇嘴:“説得也是,咱們這位御駕親征的好皇帝,自己還在敵營裏侍奉人家公主呢。”
他又笑了笑,像是要説什麼,卻忽然放下手中的酒杯,撫胸輕咳了兩聲,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我連忙走過去拍着他的背幫他順氣,手撫上他略顯消瘦的肩,就想起了那天他氣力不支被踢下馬背的樣子,忍不住埋怨:“怎麼身子弱成這樣,還跑到女真大營裏逞強?”
他低頭輕咳着,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過了好一會兒,等氣息平穩了些才笑了笑:“這場雪來得有點不巧。”他説着,像是恍惚了一下,頓頓,“剛才,他是叫你蒼蒼了吧?”
我有些不明所以:“他叫我蒼蒼怎麼了?”愣了愣,眼前突然浮現出那個年輕人的容顏來,他笑着叫我“蒼蒼”,把有些冰涼的手指貼在我的臉頰上。
冷笑了一聲,我把手從他背上拿開:“怎麼?萬歲爺不高興了?嫌我們不知道禮教大妨了?”
他似乎也是愣了一下,輕抬了頭解釋:“我不是這麼……”
“怎麼?”我不等他説完,就打斷他,“難道叫我的名字有什麼不對?我只知道這是我的名字,天下人只要喜歡,都能這麼叫我。”
他滯了一下,低頭輕咳了幾聲,卻又笑了笑,沒有説話。
我整下呼吸,轉過頭:“你臉色不是太好,這裏只有我們兩個人,你可以睡會兒。”
他點了點頭,抬起頭向我笑,火光下臉色白得厲害:“剛才的話,是我造次,請不要放在心上。”
不愧是大武禮儀風度典範的徳佑皇帝陛下,什麼時候都能把話説得温文有禮無可挑剔,我挑起嘴角笑:“請放心,我怎麼敢跟萬歲計較?”
我話裏的諷刺不是不濃,他卻還是笑着點頭,倚在躺椅上,斟酌了一下一樣的,才看着我開口:“你的肩膀,是不是受傷了?”
“肩膀?”我有些疑惑他為什麼會問,又笑了,“出禁宮的時候弄傷的,沒什麼大事,只剩傷疤了。”説着一笑,“做萬歲爺的女人不容易,我明白。”
他笑了笑,又咳嗽了幾聲,不再説話。
我看他休息下,又走回到火爐邊,坐下拿了火鉗,將爐火撥得更旺,紅彤彤的火光映到眼裏,帳篷裏暖了起來。
心裏那點莫名其妙的火氣小了一些,我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圍爐而坐,刻意不去理會一旁的蕭煥。
不知不覺,我眼皮漸漸沉重,等敏佳回來,我已經不知道迷迷糊糊睡着幾次了,只聽見一個很亮的笑聲在耳邊突然響起,驚得我總算清醒。
揉揉眼睛抬起頭,敏佳正在大笑着把我身上的毛毯拽掉,伸出帶着帳篷外寒氣的手,嬉笑着按在我額頭上。
這麼一來,我也全醒了,就笑着坐起來。
還沒和敏佳説話,我轉頭就看到斜靠在躺椅上看書的蕭煥。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了,眼睛垂着,手裏握着只酒杯,覺察到我在看他,他微抬頭,挑起唇角笑了笑。
我想到剛才蓋在我身上的毛毯,大概是不知什麼時候他拿來給我的,又想對他説酒喝太多也傷身子,馬上想到他也不會不知道,就點了點頭,沒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