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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蟲子

青布帷幕猛地扯開,帶來一股沁涼的微風,濛濛白霧隨之消散,清晰凸現出帷幕後那名英挺男子的側面,他是冷峻而優雅的,滿頭烏黑柔韌的長髮,以一根綴滿碎寶石的髮帶繫住,自然搭在光潔的肩膀上。不遠處爐火的微光照在他裸露的肌膚上,反射出類似黃金的色澤。

劍唇微挑,他在嘴角聚起一個瞭然而不無戲謔的微笑,輕轉過身子:“走路滑了一下……蒼蒼,敏敏,你們胸前怎麼有血啊?”

對面沒有傳來回答,她們看着一滴水珠從他浸淫了霧氣的額角滑下,一路滑過他直飛入鬢的長眉,笑意盎然的眼角,峭直如壁的臉頰,然後滴在他鼓起的胸肌上,水珠閃了一下,滑過他寬闊結實的胸膛,小溪一樣孜孜不倦的繼續向下走去,再往下,不是平坦温暖的小腹,而是另外一具讓人窒息的軀體。

他手臂裏抱着的是一個全裸的青年男子。那男子昏迷着,蒼白無血色薄唇緊抿,睫毛長如蝶翼,安然的合在一起,眉角俊逸,自在的舒展着,長髮並未挽起,微現凌亂的散落在英挺男子的臂彎裏。

他的身軀修長,略顯消瘦,皮膚有些蒼白,在火光下泛着温潤的光澤,如果説英挺男子是黃金酒爵,那麼他就是一塊白玉。

君子如玉,玉的光華不炫目,也不迷人,但是無論身處如何璀璨奪目的珠寶之中,玉總能温和的發出淡淡的光暈,含蓄卻不容忽視的散發出自己的光彩。

所以,驟然間看到這樣一個身體全裸的男子,你的心裏居然會悄悄的泛起一絲莫名的安寧,就彷彿這樣無禮的注視着一個裸體的男子,不但不是什麼罪惡的事情,反倒是同簪花飲酒,漁樵對答一樣的風雅韻事。

……

庫莫爾正面對着我和敏佳,笑吟吟看着我們。

敏佳早就緊捂着鼻孔瞪大眼睛,站得彷彿一尊雕塑。

我先清醒過來,呵呵笑,轉過身拉住敏佳很認真地看着她:“敏佳,小白光身子好看嗎?”

敏佳不迭地點頭。

“敏佳,我丈夫的光身子我都讓你看,我是不是對你很好?”我接着問。

敏佳繼續點頭,眼睛仍舊直愣愣看着前方。

“那麼看完了,咱們就走吧。”我一把捂住她的眼睛,拽着她就往帷帳後拖。

酈銘觴開口:“既然進來了,留下來幫忙。”

我和敏佳老老實實回頭,低頭走到酈銘觴身前。

“敏佳幫忙看火,不能大也不能小。小姑娘拿個毯子在一邊等着。”酈銘觴緊接着吩咐。

我們忙湊過去,我站在木桶邊,看到蕭煥的長髮還是披在肩上,就從頭上拔下一根玉簪,把他的頭髮攏成個髻挽起來。

挽頭髮的時候觸到他頸中的肌膚,是温熱的,我的唇角不自覺挑了起來。

庫莫爾抬頭看了我一眼:“蒼蒼,你箭傷未愈,臉色不大好,還是先去歇着吧。”

我搖頭笑笑:“我在這裏挺好。”

他也笑笑,就不再説什麼了。

治療的時間其實並不短,但只要能看着他,即使是此刻他昏迷不醒,我都覺得像是身在夢中,一刻都不想放過。

浸過藥水後,酈銘觴又取出銀針,將蕭煥的穴位全都疏通了一遍,才鬆了口氣:“臭小子的命救回來了。”

我聽到這句話,稍稍鬆了口氣,卻看到他胸前有道新添的傷疤,雖然不大,也已經結了血痂,但在他的胸膛上看着依然刺目。

看我注意到了那個傷疤,庫莫爾在旁開口:“這是小白看到你胸前中了暗器,搶上去時傷到的。”

像被什麼刺了下,我手上抖了抖。

那時的我雖然沒有看清,但如果不是為了搶過來抱住我,蕭煥怎麼會連這樣一個暗器都躲不過?

可即使如此,當他抱着我時,我還是想把他推開。

輕嘆了口氣,庫莫爾笑了下:“蒼蒼,如果想哭,你可以等小白醒了後哭給他看。”

我將目光移到蕭煥的臉上,他還是那麼平和地昏睡着,蒼白的臉上依舊看不到一點血色。

我靜了下,俯身低頭吻住他無色的薄唇。

不管周圍還有什麼人看着,我只是靜靜地感受他的體温,然後我眼中的一滴眼淚就這麼滑下來,落在他的臉頰上。

庫莫爾沒有説話,敏佳早就出去了,酈銘觴沉默地收拾好藥箱,屈指彈彈肩上的衣衫:“這趟可真費心力,回去要找這小子把診費要回來”一面説,一面提着藥箱就走出門。

他到快去快回。

“酈先生!現在是深夜,你怎麼回去?”我想起來在他身後問,可是他早就掀開門簾,身影很快隱沒在黑夜中。

“這位酈先生要想隻身闖到大營裏來,只怕也沒人能攔住他。”庫莫爾忽然在旁説了一句。

“難道酈先生也會武功?”我有些奇怪,酈銘觴可從來沒有在人前顯露過武功。

庫莫爾一笑:“這個太醫的身手絕不在歸先生之下。”

他自己提到了歸無常,就頓了下:“他在傷了你之後就不見了……在御前侍衞中劫持你,用你的性命來威脅小白,不是我授意他做的。這個人是個能人,我一直有籠絡之心,但這次他傷到了你,下次看到他的時候,我只怕會下殺手。”

我點了點頭,不置可否,提到歸無常,我總有種怪異的感覺。

當日他將我帶出京城的時候,有得是時間殺我,或者利用我來做很多事情,但他卻好像只是將我帶到女真大營,此後就再也不管。

還有那兩枚突如其來的暗器……我傷得其實不重,暗器命中之處看似要害,卻巧妙地避開了心臟,我之所以會昏睡幾日,除了傷後的低熱外,還有蕭煥怕我傷勢反覆,給我開的傷藥中有不少安神成分。

以歸無常之能,真想置我於死地的話,該不會這麼輕描淡寫吧?

不過是一半會兒也想不出頭緒,我就向庫莫爾笑了下,沒向他説出心中的疑慮。

忙了一陣,我還是開始頭暈,轉身想走回牀上躺着。

還沒抬步,庫莫爾已經伸手把我攔腰抱起,走到牀邊把我放在牀上。

我衝他笑笑:“謝謝你,庫莫爾。”

經歷了一次生死之後,我和庫莫爾像是更加熟識了,就算此刻開口直呼他的名字,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

“他抱你過來,你絕不會對他説謝謝吧?”庫莫爾忽然説,笑了笑,“這種客氣話,只有對不親近的人才會説,對於最親密的人,反倒是不用説的。”

我抬頭看了看他,猛地發現這個總是冷傲犀利的男子的眉間,凝聚着一抹類似憂傷的表情。

我抬起眼睛,認真地看着他:“庫莫爾,不管怎麼説,是我辜負了你的一片情意……那一刻我是真的想要和你……”

“蒼蒼……”庫莫爾打斷我的話,淡淡笑了,“當他不再需要你的時候,你可以隨我而去,但如果他死去,你卻會隨他而去……即使你的人還活着,心也會就此死去,對嗎?”

他是在太過通透,我突然無言以對,帳篷裏一陣死寂。

庫莫爾把手放到我的臉頰上:“真的喜歡,就去要。拉住了就不要再放手。不要一邊對我説着謝謝,一邊在心裏想我辜負了庫莫爾。我只要記得,有個叫庫莫爾的男人,也在愛你,雖然可能還比不過他。但我成全了你們,你們就要給我痛快地幸福。記得了嗎,蒼蒼?”

我點了點頭,一大滴熱淚就滴在了他的手背上,握着他的手,我靠在他肩上,邊流淚邊微笑:“謝謝你……”

庫莫爾輕拍着我的背,嘆息着説:“難不成是我跟漢人呆久了?怎麼也開始多愁善感起來。”

“哥哥,蒼蒼,你們……”敏佳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回來了,瞠目結舌地看看我和庫莫爾,又看看在另一邊昏睡的蕭煥。

我忙推開庫莫爾,略顯尷尬:“不是你看的那樣子……”

庫莫爾狠狠剜她一眼:“死丫頭,不能晚回來一點?”

經過這番折騰,庫莫爾讓人把大帳隔斷成兩間,讓出了一個小間給蕭煥靜養。

東北高參虎骨鹿茸這些貴重的藥材不缺,庫莫爾又讓人源源不斷送來,兩天後,蕭煥雖然還是沒有醒來,但呼吸粗重了不少,皮膚下也有了血色。

我每天都守着他,像要把原來的份兒都補上,看着他沉睡的面容,不知道為何就會移不開眼睛。

這天我剛喂他喝過了藥,就準備趴在牀沿上小睡一下,結果一不小心壓到了他的手。

感覺到臉下他的手指輕動了動,我忙讓開,一時間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愣了一下抬起頭,就看到他的睫毛閃了閃,蹙着眉睜開眼睛。

我不敢説話,目不轉睛的看他。

他極輕地咳了咳,眉頭蹙得更緊,那雙深瞳中的目光有些迷離,聲音很輕:“太……苦了……”

我點了下頭:“酈先生開給你的藥,肯定是苦的。”

他又咳了幾聲,竟然重新合上眼睛,喃喃自語般:“那我還是繼續昏着好……”

我緊緊握住他的手:“不行!你敢再去睡,我就哭給你看!”

他這才又睜開眼睛:“蒼蒼?”

那聲輕喚違睽了一年多,我拉着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衝他笑:“你昏迷這幾天我都哭了好幾次了,你要是想我繼續哭,你就可以接着去睡。”

他似是仍不能理解眼前的情景,頗為意外地:“你在這裏?”

“是啊,我在這裏。”我俯身過去,在他的薄唇上輕吻一下,“蕭大哥,你總算醒了,太好了。”

他那雙深瞳洶湧明滅了一下,隔了會兒,才笑笑看我:“我還好,不用擔心……皇后。”

我對他挑了挑眉毛:“還沒看清嗎?我們還在女真大營裏,所以你不是皇帝了,我也不是皇后……你只是個男寵。”説完我也覺得自己的玩笑有點惡劣,忍不住笑了,“不過我已經跟庫莫爾説了,以後你是我的專屬男寵,不准他跟我搶!”

他又愣了一下,這次總算覺察出來我是玩笑,卻還是不可置信的樣子,側過頭輕咳:“這麼説……我是該謝謝夫人……”

他咳起來,呼吸就有些急促,我知道是之前毒發損傷了心肺,忙扶着他,讓他半坐起來靠在我肩上。

抱着他的身體,我側頭在他臉頰上輕吻了下,故作輕鬆地:“所以我們不用再顧忌什麼皇帝皇后的身份,就這麼永遠守在一起,好不好,蕭大哥?”

然而説得再輕鬆,我的眼角還是無聲流下了一滴淚水,我抬起手擦乾了,轉過去看着他,盡力微笑:“一生這麼短,我不想再欺騙自己,也不想再看着你離開,自己卻什麼都不能做……蕭大哥,我現在才敢承認我最愛的那個人還是你,是不是有些遲了?”

他只是靜默地看着我,合上了眼睛,又再次睜開,將我推開一些,傾身出去,將口中的血吐在牀邊。

我抱着他,輕撫他的後背,覺得身體是熱的,心底卻一片冰涼:過去的一年多里,那麼久的時光,我就這樣將他丟在身後,從不關懷、從未詢問。

我的手背被他微涼的手覆蓋,還是輕咳着,他抬起頭衝我笑了笑:“別擔心……是淤血……”

我點頭,用手帕將他唇角的血跡拭去,抱他靠在牀頭。

他笑了下,微垂下眼眸,將我的手放開,似是斟酌了一下才説:“蒼蒼……如果你覺得有什麼虧欠與我,我也只是盡一份心力……無須太過在意。”

他還是不信……我一直都將話説得那樣決絕,我説我愛冼血,我在他面前和庫莫爾許下百年之約。

他説只是盡一份心力,可有人會把這份心力盡到連自己的性命都賠上?

我笑了笑,拉着他的手,輕輕放在自己胸前,抬起頭看着他:“我是不是一直沒有對你説,蕭大哥……要是你不在了,我也會隨你而去。”

當看到他昏迷不醒的時候,我是真的明白了所有的事情——縱使我們之間還有太多的事情沒有解開,師父的死,冼血的死,還有他和我父親的對峙。

但這些又如何呢?如果真的是他殺了師父和冼血,那麼我可以在死後陪他去無間地獄,面對刀山火海。即使他和父親終究要一榮一損,那麼我也可以和他共赴黃泉。

我不再求良心安寧,不再求此身自在,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哪怕轉瞬就會是烈火焚身,萬劫不復。

“我最愛你……”我笑着看他,自從師父身亡之後,第一次坦蕩地直視他的眼睛,絲毫不再掩飾自己,“蕭大哥,這一次,我不會再説説而已。”

良久,他的身體才微動了一下,神色在一瞬間,居然有些恍然:“蒼蒼……”

我笑了下,俯身抱住他,將頭靠在他的肩上:“不要再懷疑我了好不好?蕭大哥……我們不要再分開了吧。”四周很安靜,桌前的油燈芯在火焰裏嗶嗶剝剝的響着。

放在我身上的那兩隻手臂漸漸收緊,蕭煥聲音第一次聽上宛若夢囈,空靈而縹緲:“好,不要再分開了。”

我靠在他懷裏,想到了什麼,就頓了頓,問:“蕭大哥……你剛醒的時候,是在説苦吧?你還是那麼怕吃藥?”

他猛地輕咳了幾聲,很低地“嗯”了下。

我就知道……原來一起行走江湖的時候,他在我面前曾經吃過一次藥,那時他的神情,要是也被禁宮那幫人看到,估計會驚呆到不行。

從那之後我就知道,完美無瑕、有時甚至像謫仙般不食人間煙火的蕭雲從蕭少俠……現在是英明神武、睿智無敵的大武徳佑帝陛下,有個致命的軟肋——他怕苦。

“咄咄”,刀柄敲擊帳篷的響聲突然傳過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要互訴衷腸就等回家去,這還是在我的地方呢。”

我起身回頭,看到庫莫爾抱着刀似笑非笑站在帳篷口。

我隨手撿起蕭煥的一隻鞋丟過去:“你怎麼這麼煞風景!”

“是嗎?我怎麼覺得我很應景?”庫莫爾一邊説,一邊含笑看着蕭煥,“女人發誓不能相信的……小白,給你治病時我們已經有過肌膚之親了,我該看的也看了,該摸的也摸了,你還是跟了我算了。”

蕭煥平靜看我:“蒼蒼,幫我把另一隻鞋也扔過去。”

在庫莫爾大營裏住着調理了幾天,蕭煥總算好了些。

他醒後又吐了兩次淤血,雖然看起來嚴重,卻是身體在漸漸好轉的跡象,幾天後他除了不時還會咳嗽,已經好上許多了。

這天我們和敏佳庫莫爾兩兄妹坐在帳子裏,四個人一邊切着獐子肉大啖,一邊喝酒。

獐子是敏佳出營巡查的時候順手獵回來的,這幾天兩方偃旗息鼓,不再有戰事,野獸們也開始四下走動。

正説閒話,敏佳突然開口:“蒼蒼,你就留下做我嫂子吧,我看你也挺捨不得我哥哥的,那天小白沒醒的時候,你不是還抱着他?你留下來做我嫂子,我就能天天看到你了。”

這姑娘真是什麼話不該提她提什麼,我好不容才讓蕭煥不再介意我和庫莫爾曾經互許終身的事,她又把那個説出來!

“抱着庫莫爾?”蕭煥正披了件寬鬆的大氅靠在一旁的椅子上喝酒,這時轉動手中的酒杯,閒閒問。

“做我的妻子挺好,”庫莫爾就坐在蕭煥身側的椅子上,也懶懶的開口,“小白是怎麼都不肯和我在一起了,我傷心得要命,能留他妻子在身邊,也算聊慰相思之苦。”

“這都能聊慰相思……”我扯扯嘴角,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你這麼説我就要傷心了,如果不是礙着還有江山社稷要照看,我也想留下來和你長伴左右啊。”蕭煥微嘆着接住庫莫爾的話。

“罷了,此生有緣無份,能知道你也會為我傷心,我就知足了。”庫莫爾也嘆息。

敏佳抬頭看看她哥哥,又看看我和蕭煥:“蒼蒼,這我就不明白了,你們三個,到底是誰喜歡誰啊?”

“這個,”我還是扯着嘴角,哭笑不得,“鬼知道。”

這幾天每到晚上,庫莫爾總會來看蕭煥,來了之後就找個理由把我支走,然後他們兩個人在裏面不知道説些什麼,一待就是一兩個時辰。

每當我問起,兩個人就都含笑不語,還會當着我的面説一些曖昧至極的話。難道這兩個人假戲真做,真的有點那種情愫了……每次想到我就頭疼。

轉念想到禁宮中的那些女人,不回去還好,回去後肯定還要和她們繼續龍爭虎鬥,嗯……是鳳爭鸞鬥,前路漫漫,要獨佔蕭煥,還得再接再厲。

想到這裏,我把手中的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站起來挽袖子看着庫莫爾:“我忍不了了!我們公平決鬥,你贏了小白是你的,我贏了就是我的!”

“你這是要跟我搶男人?”庫莫爾有些吃驚地看着我,滿臉忍俊不禁,“小白,這小姑娘真的要和我搶你。”

蕭煥“哧”一聲笑了,庫莫爾也開始哈哈大笑。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們。

敏佳看看他們,又看看我:“蒼蒼,我哥哥和小白都不喜歡男人,只喜歡女人,他們是和你開玩笑的,沒看出來?”

我略帶赧然地看了看敏佳,嘴上強着説:“什麼嘛……我也看出來了……我也是開玩笑。”

那邊庫莫爾和蕭煥笑得更厲害。

這下丟人丟大了,我是又給這兩隻老狐狸耍了。

日子再愉快,告別的時候還是來了。

等蕭煥身體又好了一些,庫莫爾就通知了山海關內的戚承亮,讓他來迎接蕭煥。

我不知道他是和蕭煥立下了什麼約定,極有可能是那些他們倆在帳篷裏的長談,讓他們有了默契。

將我們送到大營外,庫莫爾笑了,對蕭煥説了一句:“三日後退兵?”

蕭煥點了點頭:“君無戲言。”

庫莫爾笑:“我信你一次。”

女真的大營外,就是一色玄色鎧甲列陣的大武軍士,為首的那人身披紅色的披風,頭頂的紅纓隨風飛舞,見到蕭煥走出,就翻身下馬,單膝跪下:“臣戚承亮,恭迎聖駕。”

在軍容凜凜,不容侵犯的大軍前,我悄悄伸出手,握住了蕭煥的手,他也握了握我的手,上前一步笑了笑:“戚總兵請起。”

戚承亮謝恩起來,他是個不多話的人,兵陣中很快有士兵牽來兩匹坐騎,我看了看那兩匹馬,握着蕭煥手掌的手還是沒有松。

他明白我的意思,笑笑向戚承亮説:“一匹就夠了。”

馬匹牽過來,蕭煥先上馬,接着向我伸出手,笑着:“滿意了?”

我拉住他的手上馬,蕭煥持着繮繩輕夾馬肚,駿馬不緊不慢走出去,戚承亮隨後跟來。

我側身坐在馬背上,摟着蕭煥的腰,把頭靠在他的衣領上低聲説:“蕭大哥,我在我家裏見過戚承亮,他是我爹的門生,常去見過我爹。”

他點了點頭,笑:“這些我知道。”

我頓了頓,還是悄悄收了手臂,把蕭煥抱得更緊。

即使做好了準備,但真正開始面對的時候,卻是另外一種感覺。

想想真是可笑,我明明就是大武的皇后,為什麼卻覺得,全天下都在反對我和蕭煥在一起。

我們走出很遠,還能看到庫莫爾和敏佳並沒有回去,而是騎馬站在大營外,目送我們離去。

我拉拉蕭煥的袖子:“大武和庫莫爾……準備議和了?説退兵什麼的,怎麼回事?”

他笑,對我並不隱瞞:“是,庫莫爾同意議和,也可以同意繼續對大武稱臣,只是要求以山海關為界,往北劃歸為承金國的屬地。”

這一戰打得兩國都元氣大傷,庫莫爾一時沒有力量進攻中原,大武要想徹底擊潰他也很難,能夠暫時這樣歸於安定,兩國好和,並不是壞事。

蕭煥説着,突然笑了下:“庫莫爾也真是,居然説對我稱臣還可以,對我兒子就不行,等哪天我死了,一定還要起兵。”

“那你就和他比着活,都活得白鬍子一大把。”我笑起來,向着已經看不大清楚的庫莫爾和敏佳的身影,最後揮手道別。

心裏不是沒有離愁別緒,只是我知道,關外的景緻再壯麗美好,大武才是我的最終歸宿。

到了關內,石巖一臉風霜,一向沒有什麼表情的臉上竟有掩飾不住的悲喜交加。

他走過來行禮,手都有些顫抖:“萬歲爺。”

蕭煥拉着我下馬,向他笑了笑:“這幾日辛苦你們了。”

石巖突然紅了眼圈,又抱了抱拳。

蕭煥對他笑笑,牽着我的手上了台階進到房內。

山海關的建築佔地數十畝,除了軍營之外,樓閣繁多,這次蕭煥來,暫歇的地方就安排在關塞正中的一座小樓中。

我和他一起走進去,進了門,裏面鋪着厚厚的羊絨地毯,地毯正中一個半人多高的黃金猊獸,獸嘴中嫋嫋的吐着香氣,極清,卻透着股甜膩。

略微覺得有些奇怪,蕭煥不怎麼愛用香,如果用,就一定是龍涎香,這種脂粉味這麼濃的香一定不是他喜歡的。

和蕭煥一起穿過那道紫檀木嵌墨玉山水的屏風,來到內室,裏面也是全套的紫檀几案,案上的琉璃瓶中插着幾支新剪的臘梅,滿室暗香浮動。

蕭煥坐下來,就有宮女送上來一碗明前龍井。

我這次和他一起回來,就覺察到除了石巖之外,並沒有別的人叫我“皇后娘娘”,連戚承亮去女真大營接蕭煥時,都沒有提起過我,再想到檄文中對皇后身陷敵營一事隻字不提。

我等那個宮女出去,坐在蕭煥身邊抱住他的腰,笑笑:“蕭大哥,你是不是讓御前侍衞兩營封鎖了我不在宮裏的消息?”

他頓了下,摟着我的肩膀笑了笑:“是,我讓宮內對外説皇后偶染小恙,正在休養……無論你還願不願再回去,傳出你被劫持的消息,總是不好的。”

我抱着他,有些不知道該説什麼,他為我做的考慮,總是這樣周全。

抬起頭看着他,從下面看過去,茶水的霧氣掠過他的臉,氤氲成一團,飄渺地遮住他的眉目。

我伸手穿過那層霧氣,勾住他的脖子,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蕭大哥……無論如何,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沒再説話,摟緊我的肩膀。

石巖的聲音有些遲疑的在門口響起,打破了室內的靜謐:“萬歲爺,有人求見。”

蕭煥點了點頭,手沒有從我肩膀上移開,我也就繼續靠在他的肩頭,沒有動。

石巖遲疑着,又補了句:“是龍尉大將軍。”

“別跟我説什麼通報不通報!給我滾開!”略微帶着沙啞的熟悉聲音突然傳來。

我連忙抬頭,出現在門口的那個一身玄氅的年輕人,眉目清俊,面容卻帶着深深的譏誚和冷傲,是哥哥。

石巖退後一步,握緊了劍柄。

哥哥微微笑了,眉峯間卻聚起殺氣:“怎麼,石統領想和我過手?”

“石巖,你先出去。”蕭煥鬆開我的肩膀,站起來向哥哥笑了笑,“絕頂,好久不見。”

石巖躬身出去帶上門。

哥哥冷笑:“別叫得這麼親熱,我不記得我和萬歲爺有這麼熟。”

哥哥喜歡遊蕩江湖,自少年起就很少在京城,近幾年雖然有了龍尉大將軍的虛銜,領導着父親手下的一干門客,卻依然常年遊俠在外。當年的他和蕭煥曾經是很好的朋友,兩個人可以抱着酒罈子在房頂上你一口我一口喝到天亮。

蕭煥挑起嘴角笑笑,沒有説話。

哥哥似乎不想在這個房間裏多待一刻,馬上對我伸手:“蒼蒼,跟我回京城。”

我站起來猶豫着,看了看蕭煥,他笑笑:“蒼蒼,你先回京也好,我還要留在這裏處理些事務。”

我想到如果他還瞞着我失蹤的消息,我留在這裏的確也不方便,雖然不捨,還是點了點頭:“你身體才剛好點,做什麼別太逞強。”

他笑了笑,忽然伸手把我攬到懷裏。

身體僵了一下,臉馬上紅了,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抱我,我猶豫一下,也抱住他,他衣襟裏淡淡的,是類似太陽一樣的清爽味道。

他在我耳邊説:“不要着急,馬上就可以再見了。”

我點了點頭,我應該高興的,他主動抱了我,安慰我説馬上就能夠再見,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眼眶有些酸。

他放開我,笑着點了點頭:“蒼蒼,保重。”

哥哥一直扭着頭一言不發,這時候拉起我的袖子,轉身就向門外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他突然頓了頓,並沒有回頭:“蕭煥,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殺了你。”

説完這句話,哥哥拉着我徑直出門。

哥哥早就有備而來,不遠就有輛馬車,讓我坐進去,哥哥沉默了一下,然後笑了笑:“我得到消息從滇南趕過來時,他已經去女真大營裏救你了,歸根結底,還是他把你救了出來。”

我抬起頭看哥哥:“哥,我喜歡他,騙不了自己,如果他死了我也會死,我抱着他的時候,完全想不起來其他的事情。”

哥哥靜靜看着我,目光漸漸變得深沉而悲涼,伸出手來揉了揉我的頭髮:“小毛丫頭,喜歡了就喜歡吧。”

他沒有對我説太多,一直會開玩笑地叫我“小毛丫頭”,喜歡逗我,卻和蕭煥一樣,會在我有危險的時候,不管不顧地衝來的哥哥,即使他也沒有對師父的死釋懷,仍舊恨着蕭煥,但他仍對我説:“喜歡了就去喜歡。”

我衝他笑,用力點頭:“好。”

哥哥笑了下,收回手,放下馬車的簾子。

一路趕回京城,用了一天的時間。

到京城時天已黑透,哥哥拿出通行的令牌叫城門的守軍開了門。

馬車由北門進京,經玄武門將我送到宮裏,走過玄武大街時,距離首輔宅邸很近,哥哥有些猶豫地問:“蒼蒼,要不要回家看看爹?”

我想了下,搖搖頭:“不了。”

“蒼蒼,”哥哥沉默了很久,還是説,“從你入宮後,爹爹還是挺想你的。”

我沉默了一會兒,笑笑:“還是不回了。”

哥哥沒有再説下去,對我笑了下:“我送你回宮。”

深夜的禁宮更顯得幽深靜謐,城裏入夜不準點燈,四周黑沉沉的,哥哥提着燈籠拉着我,一路從玄武門進去,穿過順貞門,經過御花園,就到了儲秀宮的前殿,小山已經帶了宮女在殿前等我。

這裏是後宮禁苑,哥哥也不便再進,就向我説:“早點睡下,我先走了。”

我也點點頭,問:“要回家?”

哥哥頓頓,搖了搖頭:“不了,還去滇南。”

他還勸我回家,結果自己不也是經年不歸?

我笑笑,囑咐他:“路上小心。”

“真是長大了,居然會説小心。”哥哥忽然按着我的頭用力揉了揉,“小毛丫頭能管好自己,我就放心了。”

我捂着頭瞪他一眼:“説誰小毛丫頭呢?愣頭小子充老成。”

哥哥又笑了笑,沒説話就轉身走了,我看着被他提在手上的那盞昏暗宮燈隱沒在牆後,很快不見。

“小毛丫頭”和“愣頭小子”,是爹經常用來稱呼我和哥哥的,他平日裏只要看到我們做了什麼荒唐事,就會這麼無奈而寵溺地罵我們。

如今我們都長大了,我已經是皇后,哥哥也是御封的大將軍,爹見了我們,還會不會依然這麼叫?

小山迎上來,滿心歡喜又不敢大聲説話:“小姐,你可回來了!剛才那是公子爺?公子爺知道小姐失蹤的消息,幾天幾夜不眠不休從滇南趕回京城,又立刻趕去山海關,怎麼也不進來歇會兒就走了?”

“回屋再説話。”我看到藏小山身後的嬌妍正有些怯怯地看我,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瘦了?怎麼在家不好好吃飯?一起回屋吧。”

嬌妍飛快地點頭,拿手指抹了眼角的淚水,跟着我們一起回後殿。

回到殿裏,嬌妍就在我面前跪下,話聲哽咽:“奴婢知道自己罪無可恕……皇后娘娘能回來太好了,萬歲爺跟我説他一定會接娘娘回來,我就知道萬歲爺説到做到。”

我喝了口茶,説起來我根本沒怪她,熒是她的師父,她又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當天只怕把她也嚇得不輕。

我笑了下,不提那天的事,問她:“嬌妍你不是討厭皇帝?怎麼現在萬歲爺萬歲爺的叫上了?”

嬌妍微紅了臉,低着頭:“我後來才知道,萬歲爺人很好,師父傷了他,他卻不殺師父,看我擔心皇后娘娘,就告訴我説他一定能帶娘娘回來。他是好人,那麼温柔,我已經不恨他了。”

這小姑娘的愛恨還是那樣簡單,説來就來,説走就走。

我笑了笑,想到幸懿雍已經死了,就問:“德妃娘娘怎麼死的?”

嬌妍聽到這裏,皺了皺眉:“那個壞女人?她爹爹通敵,已被砍了腦袋,她當然也沒好下場。那天娘娘走後,她就被御前侍衞捉了出來,她還問萬歲爺肯不肯原諒她,萬歲爺不説話,她就掏出一柄小刀自盡了。”

我想起那天在幸懿雍眼中看到的近乎慘烈的絕望,嘆了口氣。

我本來就不恨幸懿雍,她也不過是一個被困在禁宮裏的可憐女人,她愛的丈夫又不愛她,日子過得一定很煎熬。丈夫?想到這個詞,我停了停,蕭煥是我的丈夫,也是後宮中包括杜聽馨、幸懿雍、武憐茗在內的所有妃嬪的丈夫,我從來沒有想過既和庫莫爾在一起又和蕭煥在一起,那麼蕭煥想過既和我在一起又和其他妃嬪在一起嗎?

心裏有個聲音沙沙響了兩下。

我接着問嬌妍:“剛剛你説你師父傷了萬歲爺,怎麼傷的?傷的重不重?”

嬌妍説:“那天師父一見萬歲爺,就説皇后娘娘已經被劫走了。等後來和萬歲爺過手的時候,萬歲爺好像有些心緒不寧,據師父説章法都亂了。然後萬歲爺就給師父的毒香傷了,不過後來師父還是給萬歲爺制服了。

“那時萬歲爺的神情真嚇人,我真以為他會殺了師父呢,誰知道萬歲爺還是放了師父,説要殺他的話就衝着他來好了,為什麼要牽扯到皇后娘娘你。”

嬌妍説着,臉上泛起不解的表情,似乎還沉浸在那天的回憶裏:“萬歲爺被師父傷了後,就一直在咳嗽。他説話的時候,臉色白德嚇人,我從來沒想過能在一個男人臉上看到那麼傷心的神情……彷彿如果被擄去的人是他,反倒要好得多。所以後來萬歲爺説一定會把娘娘救回來,我就覺得萬歲爺哪怕是自己的性命不要了,也一定能做到的。”

原來蕭煥在去山海關前就帶着毒傷,我説他身子怎麼會差成那樣,一面想,一面有些生氣:“怪不得酈先生要説他太亂來,等他回來,我非要罵他!”

嬌妍一驚:“娘娘説什麼?”

“沒什麼。”我忙掩飾。

那邊小山關懷地看我,“小姐,路上風沙大,要不要沐浴一下解乏?”

我答應下:“好。”就不再和嬌妍説話。

我回了京師後,前方傳來全是好消息,兩方議和順利,庫莫爾接受了大武冊封的渤海王稱號,承金國歸順大武。

戰事陰雲一去,禁宮上下人人喜氣洋洋的,對於議和的始末,更有傳言説是萬歲爺孤身一人直闖敵營,庫莫爾被天威震懾,在大帳前發誓歸順。

我好笑地想,孤身一人闖敵營是不錯,不過不是用天威震懾,是以色相迷惑還差不多。

這天又傳來消息説,大軍已經拔營啓程,大概明日午時就能到大武門外,外朝內廷上下一片忙亂,佈置迎接大軍凱旋的儀仗。

太和殿前依例要擺下宴席大宴羣臣諸將,宮裏管事的太監和女官都忙了起來。小山不但是儲秀宮的管事宮女,還是兼理尚衣局的尚衣女官,也忙地不行。

太后照顧不過來場面,就把一直藉着身體不適窩在宮裏睡覺的我也拉了出去。

坐在慈寧宮裏,一會兒來人跟我説皇后娘娘裝扮三大殿用的紅綾,庫存多少多少,還需採買多少多少,請皇后娘娘批下朱印好到內庫支取。

一會兒又有人來説,這是明日大宴科道言官席上的菜單,請皇后娘娘最後定奪。

一會兒還來人説,丹陛大樂已經在太和殿前排演好,請皇后娘娘過去看看……

這麼一天下來,等晚上時我也有點撐不住了,就託辭頭疼,回了儲秀宮。

晚膳根本沒來得及用,我就和衣倒在牀上,聽着入夜後窗外一聲比一聲緊的北風,昏昏沉沉半入了夢。

正睡得沉,一雙有些冰涼的手輕覆在我臉上,耳邊有個熟悉的聲音叫了一聲:“蒼蒼。”

我忙睜開眼,昏黃的燭火下,蕭煥半蹲在牀前,含笑看着我。

我來不及想別的,一把握住他的手:“蕭大哥?你不是明天才回來?”

他笑了笑:“大武的皇帝要明天才能到,我今晚先回來看看。”

我這才看到,他身上穿着蠱行營的玄色侍衞服,臉上也有些風塵,應該是易了裝馬不停蹄先趕了回來。

我起來,拉他也坐在牀上,他的手雖然依舊有些涼,不過比前幾天是好多了,我問:“身體怎麼樣?好些了沒有?”

他笑着點頭:“休養這麼多天,已經好很多了。”

“那就放心騎着馬在寒風裏跑了?”我有些擔心,橫他一眼,再問,“庫莫爾和敏佳呢?他們回建州了?”

他笑笑:“就知道你惦記着他們,我們回師的前一天,他們已經拔營走了。”他説着,頓了下,又笑:“那個庫莫爾……一定要我在封賞他的詔書裏寫上白遲帆的事蹟,還説正因為這個人,他才願意議和。”

我搖頭感嘆:“看來庫莫爾對小白始終不能忘情,只怕要思念終身了。”

他有些哭笑不得:“怎麼你也開始開這種玩笑。”

“你們兩個不是也開得挺高興的?”我衝他做個鬼臉,握着他的手,“蕭大哥,你趕回來,還沒吃東西吧?我去讓人送點吃的過來,再温一壺竹葉青。”説着看他笑,“怎麼樣?突然覺得我賢惠了吧?”

他笑着點頭:“有那麼一點點。”

“什麼叫一點點?”我一邊笑,一邊抬手緊緊抱住他,頭靠在他的肩上,“蕭大哥,你能先回來看我,太好了。”

他也抱住我,輕輕拍着我的肩膀,沒有説話。

他的寒毒是控制住了,現在我抱着的這個身子是熱的,不像前幾天,無論穿多厚的衣服,也會感到裏面的身體是涼的。

是啊,只要他還活着,只要我還能抱到他,我還想那麼多幹什麼?

在庫莫爾大營裏他連呼吸都沒有,抱着他冰冷的身子的時候,我想只要他還能再説一句話,只要他還能再笑一笑,我就算馬上死了也沒什麼,現在他活着,身體是熱的,我還想那麼多幹什麼?

可是,有一隻看不見的小蟲在我心裏咬着,沙沙沙沙,我找不到它。

“皇后娘娘……”嬌妍驚叫的聲音從殿門傳來。

我連忙抬頭,看到她捂着嘴愣在門口,手裏託着的嵌金琺琅托盤掉在地上,盤裏的香梨滾了一地。

她結結巴巴的説着:“男……男人……”

我覺得好笑,就把蕭煥抱得更緊:“是男人,娘娘我今天要通姦,你就在門口替我把風。”

嬌妍瞪大眼睛愣在那裏,小姑娘完全嚇傻了。

蕭煥看不過去,轉過頭衝她笑了笑:“嬌妍,是我。”

嬌妍認得蕭煥的聲音,往這邊跑了幾步,等看清蕭煥的臉,就忙跪了下去:“原來是萬歲爺,可嚇死奴婢了。”

我笑了:“不就是個男人?也能嚇成這樣。”

“不是這樣説的,”嬌妍抬起頭認真和我爭辯,“以前娘娘要紅杏出牆,我肯定會幫娘娘把風。可現在我知道萬歲爺待娘娘那麼好,我往後的意中人,能有萬歲爺待娘娘好的一半兒,我就心滿意足了。所以娘娘要是還對不起萬歲爺,萬歲爺該有多傷心。”

嬌妍嘴巴本來就巧,這幾句話説出來,我連連咂舌,轉頭看蕭煥:“你怎麼施展媚術的?連我的人都給拉攏去了?”

他笑,低頭對嬌妍説:“起來吧,謝謝你替我操心,不過不能告訴別人,在這裏見過我。”

嬌妍臉頰紅得像蘋果,站起來用力點頭:“請萬歲爺放心,奴婢死也不説的。”

我又笑了:“傻丫頭,哪兒就用得着死?”順便吩咐她,“你去叫廚房做幾個益氣進補的菜送來,最好清淡點,還有熱一壺竹葉青送來。”

嬌妍領命走了,不一會兒廚房就送了幾個精心烹製的菜餚,温熱的竹葉青也連着小爐一併被送進來。

雖然説好了很多,蕭煥還是低咳了幾聲,我將偎好的蔘湯遞到他手裏,問:“蕭大哥,你今晚在這裏住下嗎?”

他接過湯碗,笑了下:“還要趕回驛站。”

“只要明天和大軍一起進城不就好了?”好不容易再看到他,我連一刻都不捨得,“明早再出城也可以吧?非要來回奔波?”

他笑了笑,沒説話。

我知道他一旦決定的事情,就不會再解釋很多,也很難改變,就笑了笑:“那也好,陪我吃完東西。”

最終他還是走了,用過膳之後沒多久,就準備出發。

我默默跟在他身邊,走到門口,把他來時穿的那件玄色大氅遞給他。

站在階下,他向我笑了笑:“蒼蒼,夜裏風大,你回去吧。”

我衝他笑笑:“蕭大哥,明天見。”

他也笑,玄色的身影很快隱沒在黢黑的夜幕裏。

我抬頭看了看,臘月的禁宮的天空,布着陰雲,看不到星光,顯得有些森然。

心裏那個沙沙的聲音,響了兩下,然後消失了。

德佑八年臘月初九正午,得勝回朝的王師經大武門,過護城河,一路由承天門逶迤入禁宮。

午門外八十一門禮炮依次響過,身穿戎裝的皇帝騎着一匹通體烏黑的駿馬,出現在御道上。

文武百官候迎在御道兩旁,這時行三跪九叩大禮,再和王師一同,簇擁着御駕,依次從午門左右的小門進到城內。

皇宮內眷則守在金水橋內側,遠遠看到皇帝在馬上的身影,都拜了下去。

所有人都低着頭的時候,我偷偷抬頭,想看看蕭煥披着甲冑是什麼樣子,卻正好看到午門旁的側門裏,有一輛馬車經過。

那是輛翬車,車裏坐着的是后妃,過午門而不用下車,是極為尊榮的恩典。

我猛地想起,皇貴妃杜聽馨不在候迎的隊伍裏。

不僅如此,我回來後這麼多天,從來都沒有在後宮看到過她——她隨駕出征了。

我不想讓自己亂猜,可念頭不聽使喚地飛快轉起來:杜聽馨隨駕出征,她一直就在山海關城內,當我和蕭煥在庫莫爾的帳中時,她在幾里外的山海關城中。我和蕭煥回到山海關時,那個房間裏甜膩的薰香是她的。當我回到後宮時,她陪着蕭煥和庫莫爾訂立和約。昨晚蕭煥急着要連夜趕回去,是因為她還在軍中等着他。

心裏那個“沙沙沙沙”的聲音越來越大,完全充盈了我的耳朵。

鑼鼓齊響的大樂,靜道太監的吆喝,全都隱退到了這個聲音之下,我終於明白,那條咬着我的蟲子是什麼了。

妃嬪們依然沒有抬頭,我卻慢慢站直身體,蕭煥騎着馬從漢白玉長橋的那一頭緩緩走來。

像我想象的一樣,他穿甲冑也很適合。

正午的陽光照射下來,黃金的鎧甲,被黃金鎧甲包裹的駿馬,都騰起了金黃的光暈,光暈的正中,他的面容清晰,彷彿一個天神,從雲瑞中徐徐走來。

歸無常説得不錯,有些人,天生就是給人景仰的。

駿馬越走越近,那個年輕皇帝的眉目也越來越清楚。

我卻開始恍然,這個華麗駿馬馱來的,是不是那個會在江南的秋風中對我微笑的年輕人?我曾以為那種温柔只屬於我的那個年輕人?

蕭煥烏黑的雙眸撞上了我的目光,他看到了我的失儀,他的眼中卻沒有驚疑,他也沒有笑,只是靜靜看着我,目光中有的,是淡淡的温和。

我身後是一片匍匐的人羣,他身後是另一片匍匐的人羣,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間覺得,他在一個遙遠的不知名的河岸彼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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