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還是初夏,夜風依然峭冷,從飯堂回來,我邊走邊想回去後要看看水榭的窗子關了沒有,那裏靠近水邊,風會更冷一些,依蕭煥現在的身子,應該經受不住。
進了院子,居然在水榭前撞到蕭煥和蘇倩。
蕭煥依舊是青布單衣,外面披了件玄色大氅,夜色映襯下,他臉色更加蒼白,薄唇上連一點血色也沒有,可是他這身打扮,卻像是要出門的。
我堵在路上:“你要幹什麼?”
蕭煥皺了皺眉:“你是不是太不懂規矩了?”
還説我不懂規矩?上午還連站都站不穩,晚上就要頂着夜風出門,我壓住火氣,笑着抱拳:“屬下看閣主行色匆匆,問得急了,不知閣主要到什麼地方去,不要屬下跟隨麼?”
他再次皺了皺眉,聲音冷硬:“不用。”
我繼續陪笑:“屬下是閣主的弟子,閣主要出門辦事,難道不帶屬下出去見識一下?”
他皺着眉,眼裏閃過一絲不耐,他身後的蘇倩突然低聲喚了句:“閣主。”
蕭煥再不説話,繞過我繼續快步向外走去。
他和蘇倩從我身邊擦過,一前一後,步調和諧,微冷的夜風在我手邊打了個轉兒,空蕩蕩的。
“閣主。”我追上去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抬起頭還是笑着,“閣主,讓我跟着吧,我不會誤事的。”
他頓住腳步,回頭淡看我了一眼,似乎是為了趕時間,終於答應:“跟來吧。”説完輕輕甩手,把我的手從袖子上震掉。
我緊追兩步跟在他身後,他走得很快,很快就到了門口。
早有人準備了馬匹,他一點也不耽誤,翻身上馬,我也趕快躍到馬上。
夜幕下玄武大街依然熙攘,蕭煥胯下那匹通體烏黑的駿馬奮蹄而出,直插過人羣奔去,我趨馬跟上。
這次一行總共九人,除了蕭煥、蘇倩和我之外,還有六個身着黑色勁裝的鳳來閣弟子。
馬蹄聲從金陵街頭掠過,轉眼間一行人到了東門,城門早就落下,蘇倩下馬去向守城的戍衞説了些什麼,城門就打開了一條小縫。
我們的人一個接一個從縫隙中過去,藉着城門下的火把,我打量了一下蕭煥,他的嘴唇緊抿着,臉色蒼白到近乎透明,握着繮繩的手卻穩定而有力,脊背更是挺得筆直。
出了城依然還是馬不停蹄,冷風獵獵刮過肌膚,騎了一會兒,馬匹奔進一片密林,五須松低垂的枝丫不時地掃到臉上,我不敢放慢速度,把身子俯到馬上躲避松針。
還沒走多遠,前方的黑暗中突然傳來一聲鋭響,我左前方的那匹駿馬應聲摔倒,巨大的前衝力把馬上的那名幫眾摔得直飛出去,幸好他應變迅速,翻身蹬在道旁的樹幹上。
咔嚓一聲,堅固的松樹居然被他一腳踢裂,樹冠傾折,那名幫眾身在半空,直向下墜去。就在這時,空中閃出一道雪亮的刀光,鮮血在暗夜中猶如一朵碩大而形狀怪異的紅花,從那名幫眾的身體裏衝出,霎時間空中都是血腥的味道。
我的馬依然不停地向前衝,恰巧和那名幫眾的屍體交錯而過,血霧頓時噴了我滿頭滿臉。
雪亮的刀光再次閃過,我身下的駿馬前腿一軟,發出一聲悲鳴,身軀向一側倒去。
有了前車之鑑,我忙從馬背上彈起,一腳踹在馬肚上,借力向路旁躍去。
眼前的亮光如幻影鬼魅,緊隨而來,危急之間,我才想到匆忙跟着蕭煥出來,我身上連寸鐵都未帶。
閃神間,鋼刀的冷光已攻到眼前。
躲避也是無益,危急中我迅速應變,迎着刀光上去,伸臂錯開,收指用力,刀光被我挾裹在手臂裏,“咔”一聲,那人的臂骨已被我捏碎。
內臂這時才傳來鑽心的刺痛,刀刃終究是割中手臂了,我乘勝追擊,一肘擊出,把那人的刀卸了過來。那人被我的逼得退後幾步,撫着手臂罵了一聲。
我把刀柄倒轉入手中,握緊這把來之不易的刀,反身向他砍去。
刀刃還沒落下,就撞上另一個刀刃,兩刀同時嗡響,我的大刀幾欲脱手。
又撲上來的那個黑衣人不給我喘息之機,手腕反挑,刀刃從我的刀背上擦過,拖出一道火花。
大力震動下,手臂上的傷口疼得像要撕開,我再也握不住刀柄,大刀脱手飛了出去。
那黑衣人立刻迴轉長刀,向我的頭頂劈下。
這千鈞一髮之刻,劈到我眼前的大刀突然從中裂成兩半,劃開刀光的那道温敦柔和的清光宛若流雲飛瀑,絲毫不見凝滯,輕而易舉滑進那黑衣人的咽喉。
鮮血四濺,蕭煥伸手把我拉到身後,聲音有些喑啞:“站在我身後。”
他説着,站在原地不動,手中短劍的清光展開,周身一尺之內,已再也沒有人能近身,唯有在夜色裏不斷炸開的血花,冷冷映着他手中短劍的鋒芒。
被突然襲擊的慌亂過後,短短的時間裏,局面已被控制。
蘇倩白衣翻飛,進退自如地和幾名黑衣人周旋,剩下的五名弟子背靠着背,組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劍陣,除了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被斬殺的那名弟子,基本沒有損失。
那些黑衣人糾纏了一會兒,看得手無望,很快敗退。
清理戰場,我們這邊死了一人,傷了三匹馬。因為還要急着趕路,除了留下一個弟子處理屍首外,其餘的人很快上馬接着趕路。
我的馬已經不能再騎,不得已要和另一個人同騎一匹。
搶在蕭煥開口之前,我忙説:“我不要和蘇堂主騎一匹馬。”
蕭煥頓了頓:“那就和我吧。”
我立刻跳到他的馬上,早忘了手臂上還有傷口,笑眯眯去拉繮繩,沒想到牽動傷處,猛地一陣刺痛,忍不住“啊”了一聲。
“怎麼了?”蕭煥淡問着來拉我的手,觸到那裏濕漉漉的鮮血,他的手頓了頓。
我笑笑:“手臂上割了一道口子,不怎麼疼,沒什麼。”
眼前猛地亮了起來,蕭煥擦亮火折,他把我的手拉起來,聲音裏驀得有了些愠怒:“這就是沒什麼?”
我低頭一看,也嚇了一跳,三寸多長的一道傷口斜穿過手臂,血早把那條袖子染紅了,傷口處的肉微翻了出來,還在不斷的往外滲血。
臉上一涼,是蕭煥突然用手托住了我的臉,他手指有些抖,帶些急切地拂開我臉上的血。
我這才記起剛才我被噴了一臉血,現在我的樣子應該像一個血人,有些嚇人。
我不知道是不是該向他笑笑,他卻已經停了下來。
他的手還停在我的臉上,那雙深瞳洶湧地明滅,他猛地垂下眼睛,放開手,伸指點住我手臂上的穴道止血,把火折交到我左手上,然後從懷中摸出一條手帕替我包紮傷口。
他的手指很輕,儘量避開傷口的細肉,動作也很快,邊包邊低聲吩咐:“這條手臂不要再亂動,等回去給你仔細包紮。”
我輕輕點頭,偷瞥他垂着的眼睛,他神色還是淡淡的,看不出什麼端倪。
包紮完畢,他吹熄了火折,為了防止馬匹顛簸碰到我的傷口,用手臂環住了我的腰,讓我靠在他的肩膀上,這才驅馬前行。
他的鼻息輕噴在我的脖子上,那種熟悉的略帶草木清澀的味道縈繞在我鼻尖。
我稍稍坐正,擋住迎面吹來的夜風。
接下來的路途非常順利,我還以為第一次伏擊失手,對手一定會接着安排第二次第三次伏擊,然而沒有,駿馬一路風馳電掣,沿着官道筆直奔向東方。
失血過後有點頭暈,單調的路途中我漸漸靠上蕭煥的肩頭,眯上眼睛快要睡着。
就在半睡半醒的時候,前方突然亮了起來,一個帶笑的清朗聲音也傳了過來:“白先生親自駕到,鄙人榮幸之至。”
我睜開眼睛,看到不遠處的一條木橋上,站着一個儒冠輕衫的中年人,正在殷勤拱手行禮。
在他身後是一排持燈的少女,全都垂鬟羅衫,清雅的香氣在暗夜裏嫋嫋散開。
蕭煥也不下馬,向那中年人拱手説:“有勞聞莊主迎接。”
那個被稱為“聞莊主”的中年人笑得温文爾雅:“白先生能來,我漱水莊已是蓬蓽生輝。此地距鄙莊還有一里有餘,請白先生和同行的諸位上車前往。”説完,側身客客氣氣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木橋的另一頭還停着兩輛高大華麗的馬車,聽他的意思,是要我們在這裏就棄馬前往。
藉着水聲,我已經聽出木橋下是一條湍急的河流,這個聞莊主要我們放棄坐騎,如果待會兒在他們的山莊裏有什麼變數,只怕我們一時會脱不了身。
蕭煥卻笑了下,翻身下馬,走過木橋上了其中一輛馬車,那個聞莊主坐上另外一輛馬車陪同。
一路上沒人説話,我們走了一陣,才停在一座門前燈火通明的莊園門口,門外也站滿了迎接客人的家僕和侍女。
那個聞莊主下車很殷勤的把我們從庭院裏請到大堂中。
這個廳堂點了無數支蠟燭,亮如白晝,兩溜排開的高大座椅上,卻只有右首最靠上的坐位上有個紫袍人坐着,那是位三十多歲左右的中年人,一身織金雲錦紫袍,氣度儒雅。他的身後站着一排肅立的黑衣人,全都蒙着面背手而立,成拱衞之勢把紫袍人圍在正中。
我們剛進去,那紫袍人就撫摸着手指上那枚玉扳指,抬起了頭。看到蕭煥,他目光閃爍了一下,微露詫異之色。
聞莊主趕上來,請蕭煥坐下。
雙方分賓主坐好,蘇倩站在蕭煥的椅邊,我和同來的幾名幫眾在蘇倩身後依次站好。
“兩位貴客駕臨,漱水莊上下誠惶誠恐。”聞莊主客套着,他左看看那個紫衣人,又看看蕭煥,温雅的臉上表情有點古怪,“兩位都是當今武林中的不世英傑,叫在下真為難啊。”
紫衣人冷冷笑了,他話聲慵懶優雅,藏着鋭利的鋒芒:“現下人已經都到了,莊主也不必繞彎子,接下來該怎麼做,請莊主快些明示。”
聞莊主臉上的愁容更重:“白先生是鳳來閣之主,邢先生是七不塢之主,在下怎能挑動兩位爭執,哎,這該如何是好?”
紫衣人臉上顯出不耐之色:“無論如何,漕河只有一條,貨物只有一批,莊主也只會委託一方運送。在下沒有時間在這裏多耗,莊主明示!”
他説是“莊主明示”,口氣卻強硬得可以。
都説七不塢的塢主邢流嵐脾氣不好,現在看來不假。
七不塢和十二連環塢一樣,都是長江上的漕運大幫,十二連環塢歷史已久,七不塢卻是後起之秀,這幾年風頭正勁,塢主邢流嵐手下更是有二十八個影子一樣的殺手,威震江淮。
這二十八個人單論功夫也沒什麼特異的,但當二十八個人聯手出擊,則是江湖人聞之色變的四象輝天陣。
三年前天下第一刀雲雪殘自恃武功高深,獨闖七不塢總堂,遭遇了此陣。只是瞬間功夫,這位十五歲成名,二十五歲獨步天下的刀客就在二十八柄快劍下化為了一堆血塊,自此後,長江上就再也無人敢直攖七不塢的鋒芒。
就現在的情況來看,鳳來閣和七不塢在爭奪一批貨,狹路相逢,一場惡鬥是少不了了。
聞莊主打着哈哈:“邢先生説得是,説得是……”
“你是沒有多少時間在這裏耗了,”從進門後一直沉默的蕭煥居然淡淡開了口,“死人是不會有時間的。”
邢流嵐臉色微變,按在椅背上的手青筋畢露,他頓了幾頓,終於只是冷哼一聲:“白先生好大口氣,不過是一筆生意而已,不值得鬧得兩敗俱傷罷。”
他説話軟中帶硬,雖然有威脅的意思在,畢竟還是畏懼鳳來閣的勢力,在盡力避免和蕭煥起衝突。
蕭煥冷笑一聲:“一筆生意而已?邢塢主座下的人偷襲我鳳來閣分壇,這筆賬怎麼算?今夜在金陵城外的伏擊,這筆賬又怎麼算?邢塢主,你既然能為這筆生意做到如此地步,我怎能不奉陪到底?”
邢流嵐終於變色離座:“白閣主,你究竟要怎樣?”
“簡單,”蕭煥冷笑,語氣卻是淡的,“那次偷襲,你傷了我十九條人命,還我就好。”
“好!”邢流嵐毫不猶豫地答應,“若能化解和白閣主的過節,在下馬上就將那次帶頭偷襲貴分壇的屬下揪出,把他們的頭顱砍下十九顆來送給白閣主。”
蕭煥卻沒接他的話,而是緩緩站起來,向廳中走了兩步,語氣依舊輕淡:“還有……除了那天的十九條人命,今晚我又折損了一名弟子,這名弟子的性命,我要邢塢主項上的人頭來還。”
邢流嵐目光閃爍,突然冷笑起來:“姓白的,不要欺人太甚了!你以為我沒有勝算麼?”隨着他的笑聲,大廳裏鬼魅似得浮現出一條條黑色的人影,同時跟在邢流嵐身後的黑衣人也悄然散開,彷彿一張大網壓來,大廳之內的各個方位霎時間被這些黑衣人佔滿。
“四象輝天陣。”蕭煥挑起唇角,一字字緩緩道。
“不錯,四象輝天陣。”邢流嵐的聲音裏帶了一絲嗜血的殘忍,“你料不到我把他們都帶了吧?白遲帆,我知道你劍法冠絕天下,但在這誅神滅佛的四象輝天陣裏,把你的命留下罷!”
隨着一聲冷笑,他後退了幾步,手掌輕揮。
蕭煥還是垂着頭的,淡漠的神情也沒什麼變化。
這一刻,廳內的二十八條黑影突然動了起來,一條快若閃電的黑影閃過,接着是百條、千條、萬條,無數條黑影猶如烏雲壓頂,紛亂擊向站在廳中的蕭煥,眨眼間就要埋沒了他的身影。
烏雲下那道青色身影突然動了,就在黑色最濃重的那一瞬間,彷彿是一直來不及做出反應的那道身影突然動了!
他一動起來居然是不能描述的速度,光影倏忽交錯,清光破雲而出,彷彿是旭日初昇之時,越出深沉海面陡峭山壁的那道燦燦熾陽,又彷彿靈台澄明之時,佛前拈花不語的使者含在嘴角的那抹淡淡輕笑,清光裏的劍氣烈若炙火卻偏偏又柔如春風,瞬間就填滿了廳內所有的縫隙。
炙風獵獵刮過面頰,血珠在陣中飄起,一隻連在劍上的手以無法言喻速度直飛出陣來,狠狠撞擊上雪白的牆壁,無力打着旋,停在椅子下。
空中的血珠這才噴灑開來,豔紅悽美,宛若凌空開放的花朵。
和這朵血花的炸開只隔了一瞬,妖紅的花朵接二連三次第綻放,大廳之內,居然有了一座開滿妖豔花朵的花園,不,這更像煉獄,那是隻有在地獄之中才會看到的殺神。
那道肆意流淌的劍光,刺入咽喉,削下手足,剖開胸膛,砍入頭顱。劍刃上沾着黏稠的鮮血和白色的腦漿,轉瞬又在刺入下一具軀體前被甩開,揮劍的那個人眼中閃着殘酷的光,任由鮮血污物淋在他蒼白的臉頰上,青色的布袍沾滿污跡,在一片屍體和斷肢中翻飛。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蕭煥這麼殺人,我雖然和他一起行走過江湖,但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這麼殺人,實際上他很少殺人,除了那次他一劍把師父的頭顱斬下,我不記得還見他殺過什麼人。
那時候他不喜歡用兵刃,與人動手從來都留三分餘地,他手中的王風,很少出鞘。
可他現在彷彿是從修羅場裏走來,唇角有微微的冷笑,目光深如幽潭,不起絲毫波瀾,那是視人命如草芥一般的目光。
斷肢和屍體橫陳一地,蕭煥把劍鋒放在邢流嵐的咽喉上,泠然如水:“邢塢主,十九個死,九個切斷經脈,我説過,不算你,我要十九條命。”
冷冷的清光毫無掛礙地劃出,鮮血劃出一道悽豔的弧線,邢流嵐連一句話都沒有來及説,沉重的身體頹然倒地。
蕭煥轉過身,把目光轉向聞莊主,此刻這個老狐狸也駭然望着面前的這個修羅場,雙腳不自覺地發抖。
“莊主,這次的生意,是跟我們做了罷。”蕭煥淡淡開口,語氣依舊如片刻以前,温和有禮,卻不容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