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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行宮

聞莊主答應下這批貨物由鳳來閣承運,熱情地備好車馬,送我們出門。

然而我卻看到,那張温文爾雅而又老於世故的麪皮下,有掩藏不住的恐懼和厭惡。

畢竟,這會兒七零八落趟在他莊園大廳裏的,是縱橫長江十數年的梟雄,而那些殘肢斷手,是曾威震江湖的二十八殺手,如今他們就像微塵浮灰一樣被輕易抹殺了,只是瞬間的功夫,漕運大幫七不塢就毀在了那道劍光之下,這樣恐怖的力量,沒有理由不令人因畏懼顫慄。

蕭煥和蘇倩對聞莊主的異狀視而不見,他們彷彿只要達到目的,別的一概不放在心上。

莊園外停着聞莊主為我們準備的馬車,蘇倩不等蕭煥發話就命令:“我和閣主乘車,其餘的人騎馬。”

“我受傷,頭暈,騎不了馬。”我連忙説。

蘇倩皺了皺眉頭:“那又如何……”

“一起上車罷。”蕭煥淡淡説,彎腰先上了車。

我立刻跟着上車,蘇倩也不再説話,其餘的幫眾上馬騎好,一行人又在夜色中動身。

折騰了一夜,東方已經有些發白,莊園逐漸退遠,車外是樹木葱鬱的原野。

蕭煥沉默地靠在車壁上,側頭看着車窗外潑墨山水一樣的遠山近樹飛快掠過,微曦的晨光裏,他蒼白臉頰上殘餘的幾點血污更加刺目。

我摸出袖中的手帕遞過去:“擦擦臉吧。”

他微怔了一下,伸手接過,仔細擦拭臉上的血點。

我終於忍不住説:“為什麼要殺?制服他們不就行了,為什麼一定要殺?”

他把沾染着血跡的手帕放到眼前,幽黑的眸子裏沒有一絲表情,語氣平靜無波:“如果能制服,就不用殺了。”

我沒有再説話,我知道他做的是對的,卻説服不了自己,面對如此殘忍的他。

馬車一直在路上走着,我們都不再説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喧鬧了起來,車伕把馬車趕到路邊,停了下來,蘇倩掀開窗簾探出頭詢問:“怎麼了?”

“好晦氣,似乎是這村子裏死了人。”車伕道。

路旁是一座小村莊,村口一户人家門前圍了不少人,全都面帶慘容。

一直漠然看着窗外的蕭煥突然皺了皺眉,低聲説:“小倩,去看一下。”

蘇倩點頭,下馬走了過去,詢問了一個人後轉回來説:“這家有個產婦難產,似乎已經斷氣了。”

蕭煥蹙着眉,突然抬手扶着車壁站了起來:“我去看看。”

“閣主……”蘇倩輕喚了聲,卻還是説,“好。”

蘇倩令兩個弟子去通知那家的人,然後跟隨在蕭煥身後,和他一起走了過去。

那家人本以為產婦已經無救,驟然間聽到有大夫願意來看,慌忙迎出來。

看到蕭煥,一個像是產婦相公的年輕男子有些期期艾艾:“神醫,你是男子,只怕有些不妥……”

我知道救人如救火,上前攔住他:“是禮教大防重要,還是你娘子的性命重要?”

那邊蕭煥早低頭進了院子,不大的庭院裏散落着不少鮮血,連空中都有淡淡的血腥氣息,蕭煥問身旁一個人:“產婦在哪裏?”

那人連忙指了指廂房,蘇倩過去,將其他人屏退。

我攔下產婦的相公後,也連忙跟了過去,進到房內,看到產婦躺在一張已經浸透了鮮血的牀上。

蕭煥站在牀前,伸指飛快的在產婦額頭至肚臍的穴位按過,沉吟了一下:“是胎位不正,去拿刀具過來。”

蘇倩在一旁略帶猶豫,又開口説:“閣主……”

蕭煥早運指如飛,把產婦周身的諸穴點過,點了點頭:“沒關係。”

蘇倩不再説話,從身旁的弟子手中找來適宜開刀的刀具。

刀具消毒後被送入內室,吊在門口的棉簾拉上,蕭煥和穩婆在簾後救治產婦,我和蘇倩輪換着把開水端進去,把血水端出來到掉,足足有一個時辰過去,才聽到有產婦微弱的呻吟聲傳出來。

又過了半個時辰,一聲羸弱的啼哭從屋內傳出,穩婆抱着裹着胎衣的新生兒出來清洗,沾着血污的臉上滿是褶子,笑得好象一朵菊花:“神醫啊,真是神醫,老身活了半輩子,從沒見過有人能起死回生。”

還要給產婦縫合傷口,蕭煥又過了很久才出來,手上滿是鮮血,一身青袍比剛才還要污濁不堪,臉上有掩不住的疲倦,聲音卻是緩和的,向等在門口的產婦家人説:“暫時沒有性命之憂,我開個方子給她慢慢調理,應該就沒事了。”

穩婆還在嘖嘖稱讚:“老身還從未見過神醫這樣的人,男人都怕女人的血污了身,躲得遠遠的,神醫這般儒雅的人物,居然不避嫌、不怕髒。”

蕭煥沒接那穩婆的話,在那產婦丈夫不停的道謝聲裏,向窗前的桌案走去,他剛邁出一步,居然踉蹌一下,扶住了身邊的牆壁。

蘇倩急忙上前一步:“閣主。”

他扶着牆壁站好,抬頭向蘇倩擺了擺手,示意無礙。

產婦的相公和家人從門外湧進來,沒人注意到這邊的異狀。

蕭煥分開人羣走到桌案前,我連忙把紙筆鋪好,把蘸了墨的毛筆遞過去。

他用蘇倩遞過的手巾擦拭了一下手上的血跡,接過筆,微一凝神,在紙上寫:人蔘六錢,白朮五錢……

他皺眉搖了搖頭,把字塗掉,寫:當歸三錢,酒浸微炒,川芎兩錢,白芍三錢,熟地五錢,酒蒸。在下面批註:每服三錢,水一盞半,煎至八分,去渣熱服,空心食前。

遒勁的小楷一個個從他筆下寫出,寫到最後一筆的時候,他的手腕居然抖了抖,筆墨差點點透紙背,我離得最近,連忙伸手扶住他:“閣主?”

他把手中的筆放下,扶着我的胳膊站起來,低聲説:“走吧。”

話音沒落,他就放開我的手,抬步向門外走去。

屋內的人都在看新生的嬰兒和卧牀的產婦,誰也沒注意到我們離開。

門外依舊有微冷的晨風,蕭煥沒再説話,俯身上了馬車,我和蘇倩跟着上去。

自從上車後,蕭煥一直閉目倚在車壁上,像是睡着了一樣,蘇倩更是一句話也不説,抱胸閉着眼睛靠在車壁上,車廂裏沉悶得要命。

累了一夜又受了傷,我早就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這時候也靠在車壁上打起了盹,車走得很顛簸,睡了沒一會兒,我的頭就被顛得裝上了什麼東西。

我從睡夢裏驚醒,這才看到我撞的似乎是蕭煥的身體,連忙説:“屬下不是故意的……”

那邊沒有回答,他的身子斜靠在車壁上,額頭和臉頰上早出了層細密的汗珠,濡濕的頭髮緊貼着皮膚,似乎是因為被我撞到,他輕輕咳了一聲,用手帕掩住嘴彎下腰。

我連忙扶住他的肩膀:“閣主?”

他沒有回答,卻突然咳嗽了起來,手帕移開,薄唇間嗆出了暗紅的血,淋漓灑在衣襟和袖子上,一時間竟然無法止歇。

我像被扼住呼吸了一樣,身體發抖,只知道抱住他的身子大喊:“停車,快停車!”

馬車很快停下,他卻更厲害地咳嗽,身體不住的顫抖。

蘇倩也湊了過來,臉色發白,出手封了他胸前的大穴,另一隻手抵住他背後的靈台穴把內力送過去,手指剛開始用力,他就猛地咳出了一口血。

“我大氅……口袋……”他終於咳嗽着説出一句。

蘇倩醒悟,連忙從他的外氅口袋裏摸出一隻小瓷瓶送了過來,那個小瓶在慌亂中掉下來,瓶中淡金色的液體灑在車底鋪着的氈毯上,車廂內立刻充盈了一種極為香醇甜美的氣味。

這氣味有些似曾相識,我一激靈,脱口而出:“極樂香!”

這居然是那種用來麻痹神經的極樂香!

蕭煥扶着我的肩膀,勉強坐起身來,那雙深瞳反倒更加明亮:“給我……不然我……撐不到總堂。”

蘇倩愣了一下,我毫不猶豫抓起那瓶極樂香,揚手扔到車外。

“你……”蕭煥咳嗽了一聲,氣得險些昏倒。

我不再耽誤,向蘇倩大喝了一聲:“把他弄暈!”

蘇倩這次沒再猶豫,出手如電,已切向蕭煥頸中的大穴。

他的身子軟倒在我懷裏,我一把將他抱緊,這才稍微鬆了口氣:“他平日裏吃的藥呢?”

蘇倩忙從懷裏摸出一隻瓷瓶,倒出幾粒白色的藥丸,遞過來。

我拿起一粒藥丸放到眼前,放在鼻子前嗅了嗅,問蘇倩:“這藥丸是閣主自己配的?”

蘇倩有些疑惑我為什麼會這麼問,點頭説:“是。”

我把藥丸放到嘴邊,伸舌頭舔了舔:甜的。

我冷笑一聲,氣得牙都是疼的:我就知道,這藥丸表面的白色是一層糖!把藥丸表面用糖裹起來……虧他想得出來!

我接着問蘇倩:“這藥吃下去後,是不是藥力很慢?”

蘇倩點頭:“有時閣主內息太虛弱,藥力又慢,還需要我用內力助其化開。”

我二話不説,把藥丸一個個放到嘴裏,用牙齒把外面的一層糖咬下來,最後把一堆表面坑坑凹凹的黑色藥丸塞到他嘴裏,再從蘇倩手中接過水壺,託着他的頭小心的把藥喂下去。

不知道是咽不下去還是昏迷着還知道怕苦,他眉尖微蹙着,幾粒藥丸和着血又吐了出來。

我急得滿頭大汗,託着蕭煥的頭,把藥丸放一顆到他嘴裏,再用水喂他喝下去。

這次就好多了,雖然還是有水嗆出來,不過藥丸總算是嚥了下去。我又這麼慢慢的喂他吃了幾粒藥。

喂完了藥,又盯着蕭煥的臉看了一會兒,他的臉色雖然還是蒼白,凌亂的呼吸卻像是平穩了一些。

我稍微放了心,抬頭問蘇倩:“這是哪裏?離什麼地方最近?”

她沉吟一下:“這裏地近湯山,離總堂還有六十約里路。”

“湯山?那個有温泉的湯山?”我眼睛一亮,“他撐不了六十里路,我們不能回總堂,我們去湯山的行宮。”

蘇倩很快探出身去交待車伕轉向。

回來後,她抬起頭來,看着我問:“你……到底是誰?”她把眼睛移到昏睡着的蕭煥臉上,沉吟着,聲音夾些酸澀,“或者説,他到底是誰?”

我愣了愣:“他沒告訴你?”

蘇倩的眼睛暗了暗,我連忙打哈哈:“沒關係的,他沒告訴過你,我來告訴你好了。”

蘇倩淡淡一笑:“閣主從來沒有提起過自己的真實姓名和身世來歷,我想他不説,可能是有什麼顧慮,也許我還是不知道的好。”

我看看她:“你從來沒問過他的名字到底是什麼,他以前是幹什麼的吧?”

蘇倩笑了下,清麗的臉上有些悵然,輕點了點頭。

我嘆口氣:“你問了他一定就會説的,他雖然不想很多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不過如果是你問他的話,他應該會説。”

蘇倩側頭看着我,目光閃爍:“你很瞭解閣主?”

“算不上吧。”我老實回答,“他做的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很多時候我也拿不準他到底想幹什麼,他的學識見解超過我太多,志向心性也和我不同,我們更不可能在治國安邦這些事情上志同道合,認真考慮一下的話,我不怎麼了解他。”

蘇倩轉頭認真盯着我的臉,輕輕一笑:“即便如此,你還是知道他會告訴我他的真名?”

我笑笑:“沒辦法,就是這麼覺得。”

蘇倩又是一笑,不再説話。

我停了一下,開口:“他姓蕭,單名一個煥字。”

“蕭……煥?”蘇倩冷靜的聲音裏也有了震動,“德佑帝?那你是……”

“凌蒼蒼啊,”我笑,“我可不愛用化名。”

“凌……皇后?”蘇倩臉上的表情有點奇怪,她居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凌皇后是你?”

冰山開化,我頭一次見到蘇倩笑,仿若新月初霽,明珠生暈,她的笑臉明麗動人。

蘇倩笑了一下後,挑起的嘴角馬上收了回去,眼角卻還含着笑意:“我真沒想到,你知道罷?人人都説凌皇后果斷多智,手腕毒辣,我真沒想到竟然是你。”

果斷多智?手腕毒辣?這是用來形容我的?我覺得嘴角有些抽搐,乾笑幾聲:“口口相傳,不準的。”

“我還聽到過別的傳聞,”蘇倩笑着,“市井間流傳很廣的,説德佑帝其實是被凌皇后和輔政的楚王合計害死的,還説皇后和楚王早就有姦情,他們害死德佑帝逼宮囚禁太后,狼狽為奸,掌握了大權。”

連這麼離譜的事兒都傳出來了?真是三人成虎,人言可畏,什麼亂七八糟的!

“吶,”蘇倩忽閃忽閃眼睛看我,“是不是真的?”

這座冰山總算也顯出了小女兒氣的一面,這會兒一臉對小道消息的期待……不過,她在期待什麼?

“胡説八道!”我連忙叫,證明似得把懷裏的蕭煥抱得更緊,“我只喜歡蕭大哥。”

蘇倩泄了口氣,懶洋洋擺手:“好了,我知道了。”

我眨眨眼睛,問她:“你呢,你喜歡蕭大哥嗎?”

“喜歡。”蘇倩馬上説,出乎意料的乾脆,我還以為她這種人不會把喜歡這種詞掛在嘴邊上。

蘇倩揚眉淡笑:“我很喜歡閣主,也許並不比你喜歡得少。”

我挺佩服她敢愛敢恨的,點點頭:“明白了。”沉吟一下説,“你真喜歡他的話,最好還是主動點,他這個人太悶了,不然他那個樣子,你一輩子都別指望。”

説完看到蘇倩開始發亮的雙眼,突然很想咬掉自己的舌頭,我是教她怎麼勾引蕭煥麼?

看到我一臉懊悔,蘇倩嫣然一笑。

馬車還在搖晃,我把蕭煥的身子託在懷裏枕着,儘量避免馬車的顛簸再加重他的病勢。

把他額上被冷汗沾濕的碎髮拂開,我頓了頓問:“他身子一直這麼不好麼?”

蘇倩搖了搖頭:“雖然閣主的身子一直不大好,但這次病勢沉重,是因為幾天前剛受了內傷,還沒有痊癒就出來奔波,才會如此。”

“受傷?”我皺皺眉,“鳳來閣這麼多人,你們怎麼能讓他跟人動手受傷?”

蘇倩看我一眼:“這次出來,你還沒看出閣主的脾氣麼?遇到敵人,但凡自己還能出手,閣主就絕對不會讓部下動手。”她淡然笑笑,“鳳來閣規矩森嚴,臨敵時濫殺無辜者都要廢去武功,閣主曾對我們説過,舉起刀劍的時候一定要謹慎,每一條人命就是一分罪孽,如果你沒有揹負起這份罪孽的決心,最好就不要拔劍殺人。所以,每當遇到昨晚那種要大開殺戒的事,閣主一般都會親自出手。”

“遇到大開殺戒的事,就會親自出手?”我看着蘇倩風輕雲淡的神情,突然間明白了其中的含義,抱着蕭煥的手不由自主又緊了緊,我吸了口氣問,“他是跟什麼人過手的時候受的傷?”

“峨嵋掌門驚情,”蘇倩冷哼了一聲,“名門大派的掌門,使起卑劣的手段來,一點也不比下三濫的小賊差。那日驚情登門拜訪,説要和閣主公平決鬥,以求化解峨嵋和鳳來閣的過節,閣主答應後,驚情不知從什麼地方得知閣主的體質極為畏寒,居然用注滿寒氣的冰針偷襲閣主,不過她終究也沒討得好去,被閣主強行散去的滿身功力。”

“混賬,哪天派兵剿了她的破山頭,看她還敢動蕭大哥!”我氣得頭都昏了。

蘇倩淡看我一眼:“如果能這麼簡單,就好了。”

我只好沉默……是啊,武林人本來就是剿不完的,剿完了這幫,還有那幫,所以武林中的事也不是兵馬可以解決的,朝廷的介入只能越弄越亂。

低頭看到我不自覺握成拳頭的手,生平第一次,我開始痛恨這雙手的無力,如果我的武功能有蘇倩那麼高的話,我至少可以為他多做點什麼吧?

湯山很快就到,行宮蓋在山東,雕樑畫棟,樹木掩映,佔據了最好的幾處泉眼。

我將蕭千清的印信交給這裏的指揮使,讓他儘快派人通知御前侍衞,蘇倩則讓跟來的幾個弟子先回金陵。

到了行宮,我們把蕭煥從馬車裏移到牀上,他依然還是昏迷不醒。

我盡力把藥丸喂他吃下去一些,握着他的手一分一分挨着,幸虧我們上午剛到行宮,下午就有兩騎快馬也匆匆趕到。

酈銘觴和班方遠滿面風塵地走進房來,酈銘觴只知道我慌着把他找來,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情,進門後悠閒彈彈肩灰,笑眯眯就想把隨身的藥箱放下休息:“小姑娘,風風火火找我們來幹什麼?”

我顧不上跟他説話,拽住他的袖子就把他往內室拉,酈銘觴起初還搖頭晃腦,進了內室,還沒走到牀前,他就突然甩開我的手。

丈餘的距離,他人影一閃就跨了過去,手指搭上了蕭煥的脈搏,他臉上的表情幾經變換,終於放鬆下來,搖搖頭,呼出一口氣。

我小心湊過去問:“怎麼樣?”

酈銘觴眼睛都不抬:“只要還有一口氣,在我手裏都死不了。”一面説,他捏着蕭煥寸關尺的手突然發力,昏迷中的蕭煥眉頭就是一蹙,等酈銘觴抬起手,那條蒼白的手臂上已經多了幾條青紫的瘀痕。

酈銘觴冷哼一聲:“詐死也就罷了,居然連我都敢瞞,還拖着這麼一幅身子回來,當真是膽大包天。”

未來幾天內蕭煥的藥都會很苦吧,極苦,非常苦……

雖然知道酈銘觴不敢惹,我也看得心疼,把蕭煥的手臂抱起來輕撫上面的紫痕,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我就問酈銘觴:“酈先生,蕭大哥這次還要像上次那樣,那個啥……扒光了衣服……”

酈銘觴淡瞥我一眼:“這次這小子身子太虛,再那樣會死人。”

“噢。”失望地嘆了口氣,居然聽到不遠處也有人在失望地微嘆,居然是在窗邊站着的蘇倩。

她一直守在屋裏,我和酈銘觴進來太急,都沒有注意。

見我們注意到了她,蘇倩大方走過來,向酈銘觴拱了拱手:“這位就是銀針醫神酈前輩吧?晚輩蘇倩,現今是閣主座下張月堂堂主。”

“閣主?”酈銘觴皺眉。

我解釋:“蕭大哥現在化名白遲帆,是鳳來閣的閣主。”

酈銘觴“哦”了一聲,上下打量蘇倩:“你是天山老怪的……”他突然頓住,搖了搖頭説,“你能反出天山派,跟着這小子,很好。”

蘇倩淡淡一笑,沒再説話。

酈銘觴也不再開口,又把手指搭在了蕭煥的寸關尺上,我還從沒見他號脈這麼認真過,號過第一次,還要再號第二次。

酈銘觴臉上的表情凝重,我就拉蘇倩悄聲退了出去。

不但號脈謹慎,這次酈銘觴開藥也十分謹慎,藥方改了又改,針灸活血時也出了滿頭大汗。

為了讓蕭煥回覆元氣,酈銘觴用金針封住了他的穴道,因此一直到第三日,蕭煥才徹底醒了過來,發覺自己已經在行宮中躺了三天,他神色有些無奈,也沒説什麼。

我們在行宮中又住了兩天,酈銘觴依舊是每天去把蕭煥全身上下扎個遍,而且嚴令他只能卧牀睡覺。

我和蘇倩沒什麼事,就在行宮裏閒轉,蘇倩每天練功不見人影,我則不時照看一下蕭煥。

也不是我瞎操心——蕭煥有個很怪的脾氣,平時就不喜歡有人在旁邊侍候,生了病就更不喜歡,往往把所有人都趕走,自己一個人在房間裏關着。

他現在這種情況,我不隔三岔五硬闖進房間給他送水送藥逼他吃飯什麼,還真怕他會餓死在牀上。

這天中午過後下起了細雨,天氣陰寒起來,我又去房間看蕭煥的被褥夠不夠抵禦濕寒。

推門進去,他卻已經下牀坐在桌案前,手裏拿着幾封從鳳來閣總堂送過來的書信。

我心裏有氣,過去把端來的粥放在桌子上埋怨:“酈先生是怎麼説的?誰讓你下牀了?”

他笑了笑,卻看着我問:“你手臂上的傷怎麼樣了?”

“那個啊,好差不多了。”我這兩天早把傷口的事忘了,雖然那天被酈銘觴看到裂開出血的傷口,讓他狠狠罵了一頓,但是後來包紮上藥後,早不怎麼疼了。

他聽了,伸出手來把我的手拉過去,翻開袖子看到滲着血點的繃帶,臉色就沉了下來:“告訴過你手臂不要用力,到現在傷口都沒合上!”

我打哈哈:“我身體這麼好,這點小傷算什麼,流點血不打緊了。”

“氣血虧損的弊端,非要到年紀大了才能顯出來,不要年輕時自恃身強力壯,就不留意。”他真的有些生氣了,咳了幾聲接着説,“那次在山海關,你也是這樣,胸前的傷口還沒癒合,就下地亂走。”

我不敢反駁,吐了吐舌頭:“老了再説老了的事,我現在不挺活蹦亂跳的。”

他皺緊了眉頭:“不準搪塞,一定要自己小心!”

我微微愣了一下,他口氣是少有的嚴厲鄭重。

我輕“嗯”了聲,這時門外響起一陣喧鬧,蘇倩堵在門口:“你們是誰?怎麼會在這裏?”

“你問我們是誰?我們是那個……皇親國戚,你又是誰?”一個清泠泠的聲音接住話頭。

這個聲音,是熒!

我連忙打開門,門外並排站着滿身水氣的熒和宏青,熒見了我十分高興,馬上就挽住了我的胳膊,嘴巴甜甜的:“嫂子。”

我嚇了一跳,一邊宏青讚許地看看她,才向我行禮:“皇后娘娘。”看來熒開口叫我嫂子,應該是宏青教她的。

我抱抱熒:“好,嫂子很高興。”突然想起屋內的蕭煥,忙擋在門口,“不準再給你哥哥下毒了,不准你殺他。”

熒狡黠一笑:“嫂子你説什麼?我那個皇帝哥哥的梓宮都在奉先殿放着呢,我還怎麼殺他?”

我愣了愣:“你不殺他了?”

熒一笑,似乎不屑再跟我多説,拉着我向屋裏邊走邊叫:“哥哥?你醒着?”

蕭煥看到她,竟然也有些高興,轉過身來點了點頭:“我醒着。”

我徹底不明白了,抱胸看着他們:“你們這對兄妹,還真奇怪。”

熒瞥我一眼:“算了,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跟你多説也是枉然。”

幾天不見,説話也會學大人老氣橫秋了,都是宏青帶壞的,我氣哼哼瞪她一眼,想起來問:“對了,你哥哥手上的極樂香,是不是你配給他的?”

熒無辜地搖頭:“不是我,我一直都沒見他,大概是他自己配的。”

我驚異地看蕭煥:“你怎麼會配那個?”

蕭煥還沒回答,熒就接過去説:“你不知道?我的本領全是哥哥教的,極樂香雖然是我配出來的,但他見過一次,大概就能推斷出是什麼配方了。”她説完搖頭嘆氣,“就説了,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跟你多説也是枉然。”

我臉上有些抽筋,保持沉默:不是我知道的太少,是你們這對兄妹的關係實在太詭異。

宏青跟進來站在屋中,向我笑了笑説:“皇后娘娘,和我們一同來的,還有輔政王千歲。”

我愣一下,向門口看去,青石階上的那人一襲白衣,正把手上的油紙傘合上,微笑着轉過頭來,素顏清如蓮萼,這一笑,恍若隔世。

“蕭千清。”我叫了一聲,一時不知道該説什麼,只好笑了笑,“你怎麼來了?”

蕭千清把傘遞給一旁的侍從,似笑非笑:“皇后娘娘問得好奇怪,我不能來麼?”

我連忙搖頭:“不是那個意思。”

蕭千清早擦過我的肩膀,進房遙遙向蕭煥笑道:“皇上,許久不見了。”

蕭煥也客氣地向他點頭:“許久不見,楚王可好?”

“如皇上所見,雖不説多好,也還過得去。”蕭千清淡淡回答,“我可不比皇上瀟灑,半年前説走就走,半點音信都不留,惹得我真以為皇上殯天,悲痛傷心,不能自已。”

蕭煥口氣更淡:“是嗎?讓楚王操心了。”

他們兩個一説話,屋內頓時冷了幾分,我都覺得脊背發汗,拉蕭千清到桌子邊坐下,招呼人給他端茶,殷勤地搗糨糊:“蕭千清你是從京城趕來的吧?看風塵僕僕的,要不要吩咐人安排一下,你到温泉裏泡個澡解乏?”

我的手突然被握住,蕭千清笑得慵懶,像極了一隻心懷鬼胎的貓:“蒼蒼,你也來一起洗吧?”

我耳朵一陣發燙,忙甩掉他的手:“你説什麼?”邊説邊偷偷瞥了瞥蕭煥,他垂着眼睛,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一幕。

“忘了這是在皇上面前呢,”蕭千清懶洋洋地笑着,“皇后娘娘當然不會答應吧。”

我把目光從蕭煥身上收回來,“嗯”了一聲,房間裏有一瞬間的寂靜。

進房間後一直拉着熒站在一邊的宏青突然走過來單膝跪下:“卑職斗膽,想請萬歲爺移駕到門外。”

蕭煥點了點頭,扶着桌子站起來,我連忙拿了外衣去給他披到肩上,扶住他。

他沒有推辭,扶着我的手走到外面,突然在台階前站住。

房門外的台階下,居然密密麻麻跪了一院子玄裳的御前侍衞,小院中擠不下,人就一直跪到了小院外的青石路上。

宏青也走下台階,和最前面的石巖,還有班方遠跪成一排。

長劍出鞘的鏘然聲響起,單膝跪地的御前侍衞們突然一齊抽出長劍,石巖、班方遠、宏青雙手託劍舉到頭頂,其餘的人以劍拄地。

“淮陰四世家第十一代傳人,石巖,李宏青,班方遠,及其眷屬,謹以此身,宣誓效忠江北蕭氏朱雀支第十一代家主,盛世輔弼,危亂護持,烈焰不熄,生死不離。”

幾十人齊聲唸誦的聲音在雨霧中低沉迴響,餘音久久不消。

蕭煥胸口起伏了幾下,才開口:“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宏青低頭回答:“卑職們自進入御前侍衞兩營,宣誓效忠的就不是大武皇帝,也不是能給卑職們爵位俸祿的人,而是蕭氏朱雀支的家主,只要蕭氏朱雀支一脈尚存,卑職們就要護衞到底,不然生愧對天地,死後也無顏面對祖宗先靈。”

他頓了頓,接着説:“半年前的宮變中,卑職們聽從太后娘娘的命令,曾向萬歲爺拔劍相向,如果此舉傷了萬歲爺的心,萬歲爺大可不接受卑職們的宣誓,卑職們也當依例自刎謝罪。”

蕭煥靜了一下説:“你們先起來。”

台階下一片寂靜,蕭煥蹙了蹙眉,轉頭説:“石巖,你讓他們起來。”

“我常想,那天萬歲爺為何不殺了我?”石巖破天荒沒有聽從蕭煥的命令,一個字一個字啞着嗓子,“對萬歲爺拔劍,我本就萬死莫贖。如果萬歲爺一定不肯破劍立約,石巖今日也唯有一死。”

“你們!”蕭煥大約是有些急了,胸口起伏,輕咳了幾聲。

宏青頭也不抬繼續説:“請萬歲爺再次信任我們。”

“皇上就成全他們吧,”蕭千清在一邊涼涼插話,“這些人一聽皇上在這裏,拋下職務就跑了過來,我説要削了他們的爵,他們就説要削就削吧,真正是忠心耿耿呢……”

“那是自然,我們服侍的是蕭氏朱雀支,又不是旁支,既然知道了萬歲爺在這裏,怎能再為旁人效力?”宏青不假思索接住説。

蕭千清冷笑兩聲,抱胸轉過臉去,不再接話。

蕭煥終於平定了氣息,卻扶着我的手臂轉身,聲音也是冷的:“你們愛如何就如何。”

他還沒轉過身,寒光一閃,跪在最前的石巖竟停也不停,回劍向頸中抹去。

眼前青影閃過,我手上一空,蕭煥身形如電,險險以指彈開了石巖的長劍,就算如此,劍刃還是在石巖脖子上劃下一道血痕。

蕭煥的臉色蒼白,猛地咳出了一口鮮血,目光變幻,一字一句道:“你們也來逼我麼?”

“蕭大哥!”我慌着跑下台階,扶抱住他的身子。

石巖的身體顫抖,愣愣看着蕭煥吐在地上的那口鮮血,這個鋼鐵一樣的漢子眼中浮起了一層水光,他深深低下了頭,低啞的聲音發着抖:“石巖……不敢。”

我抱着蕭煥,感覺到懷抱裏他的身子不住顫抖,連忙打圓場:“既然石統領他們已經來了,也跪了這麼久,不妨就和他們破劍立約一次。至於誓約立下後,留不留他們在鳳來閣,咱們可以再商量。”説着趕快向宏青丟了個眼神。

宏青會意,馬上接口説:“我們也不是一定要留在鳳來閣,只要萬歲爺還認我們這些人,還肯相信我們,就算是原諒了那次我們的作為……要不然,萬歲爺就是在責怪我們背叛不忠,我們除了一死,別無他選。”

蕭煥沉默着,目光看向跪在面前的人羣,過了很久,才慢慢的開口:“我沒有絲毫責怪你們的意思,我接受你們的立誓,不過在破劍後,你們可以留在鳳來閣,也可以回去。”他頓了頓,接着説,“江湖人所能走的,只有一條血染的路,希望你們能考慮清楚。”

他説完,向石巖有些無奈地點頭:“把劍舉起來。”

石巖一愣,猛地抬起頭,眼圈已經紅了,顫抖着聲音大聲道:“是。”雙手把劍舉過頭頂。

蕭煥把手指捏成個劍訣,凝住真氣,以手代劍,就要向石巖手中的長劍上劃去。

半空中閃過一道青色的光芒,蕭千清把手中的東西拋向蕭煥,笑着:“接住。”

蕭煥伸手接過,微微愣了愣,這是王風。

那次宮亂過後,蕭千清在養心殿找到了遺落的王風,之後他一直隨身帶着,今天就拋還給了蕭煥。

“別太勉強用真力,用這個吧。”蕭千清倚在廊邊的木柱上,淡淡説,“既然御前侍衞兩營都不肯奉我為主,我還留着這柄劍幹什麼?”他説着,有意無意看了我一眼,“況且,楊柳風不是已經斷了?”

我給他看的很不自在,就接過宏青遞來的雨傘,撐起來給蕭煥遮雨。

蕭煥握住王風,也不再多話,拔劍出來,手起劍落,就在石巖劍上刻下了一道劍痕。

宏青和班方遠依次跪過來,讓蕭煥給自己的佩劍上刻劍痕。

御前侍衞兩營向蕭氏朱雀支當代家主宣誓的憑證,就是這種刻在隨身佩劍上的刻痕。

據傳每任新帝在登基之前,都要先接受御前侍衞兩營的宣誓。

其時,御前侍衞們單膝跪在新帝面前宣誓,新帝如果表示願意信任這些御前侍衞,就用王風在他們的佩劍上刻下一道刻痕,這就是所謂“破劍立約”。刻痕之後,新帝會給予被破劍者完全的信任,被破劍者也會侍奉新主,自此後忠心不二,但如果新帝不信任某人,就不會在他的劍上刻痕,按照規矩,未被信任的這個人為表清白,要立刻橫劍自刎。

這套儀式我雖然聽説過,但因為儀式本身莊重神秘,歷代都是在極秘密的情況下進行,別説外官,就是內監都不容易看到,沒想到今天居然讓我見識到了。

原來宣誓的是淮陰四世家,而接受宣誓的是蕭氏朱雀支的家主,怪不得御前侍衞兩營不算在帝國的官僚體系內,地位特殊,他們只是蕭氏朱雀支的家臣,而不是國臣。

三位統領的劍被刻好後,餘下的御前侍衞也都依次過來領受刻痕。

我擎着傘跟在蕭煥身邊,看他刻完所有的劍痕,收劍在手,臉色也緩和了些,向宏青説:“用破劍立約的規矩來逼我,這主意是你想出來的吧?”

宏青臉上紅了紅,呵呵笑笑説:“請萬歲爺降罪。”

蕭煥也帶些無奈地笑了笑,低下頭輕咳了幾聲。

宏青忙説:“萬歲爺還是快回房休息吧。”

我抬起頭,看到旁邊站在雨中的那些御前侍衞都是一臉擔憂,就對蕭煥説:“累了嗎?我們還是快回房吧。”

蕭煥輕點了點頭,卻只走出了一步,就頓了頓,放在我手上的重量也加重了些。

宏青悄無聲息地過來,接過他的手:“萬歲爺累了?”

蕭煥衝他笑了笑:“有些。”

宏青就扶着他向內室走去。

我想着要給他一個機會和蕭煥交心,就停下了腳步。

身後突然傳來蕭千清的一聲冷笑。

我轉頭看到他靠着柱子站立,大半個身子都露在廊外,瑟瑟冷雨幾乎把他整個身子都打得濕透,清澈的水滴不斷從他的發稍和衣袖間滴落。

我走過去用手裏的傘給他擋住落雨,埋怨:“你站這裏,也不怕淋了雨傷風。”

他抬頭甩了甩濕發,嫣然一笑:“我可沒那麼容易生病,這滿園的人不都淋雨了?也不會有幾個人傷風吧?”

我嘆了口氣:“也是,一般人不會這麼容易生病,我緊張慣了。”

他抬起手,緊挨着我的手握住傘柄,半是玩笑半是認真:“是啊,緊張到除了他,眼裏再也沒有其它。”

我愣了愣,他忽然用有些冰冷的手托住了我的面頰:“不過,你能在最後看到我,我已經很高興了。”

我沒有再掙開他的手,我的臉正對着他的臉,那張容顏是玉雪一般的寂靜冷然,那雙淺黛色的眼眸,沉寂猶如萬古玄冰。

為什麼他説着很高興的時候,臉上卻沒有一絲歡愉?

時間彷彿靜止,他忽然展顏笑了,低頭附到我的耳邊,聲音裏夾着絲水汽:“不要這麼一幅要哭的樣子,我會心疼的。”

我是一幅要哭的樣子嗎?剛才那個瞬間,為什麼我會感到那麼尖鋭的刺痛?那種刺痛又是從誰的心裏,傳到了我的心裏?

雨聲淅瀝,他的聲音依舊是輕的:“為什麼不能來我這裏呢?蒼蒼,我也喜歡你。”

他放開我的臉頰,轉身走開。

迴廊盡頭那個白色的身影無聲地消失,我低頭摸了摸自己被水氣浸淫的冰涼臉頰。

蕭千清説,他喜歡我。

我早該知道了,從什麼時候起,他除非氣急,早就不再叫我皇后娘娘,從什麼時候起,他看我的目光中已經有了太多的波瀾。

臉是冰涼的,心底似乎也是冰涼的,這個男人給的愛,等觸摸到的時候,居然是一片冰涼。

按照蕭煥的意思,他是打算立刻就回鳳來閣的,酈銘觴卻説什麼也不讓他走。

蕭煥看起來脾氣好,其實是説一不二的主,酈銘觴比他還擰,兩個人兩天裏吵了好幾架。

這天我又聽見動靜來到蕭煥房間門口,就聽到酈銘觴在裏面氣急敗壞地説:“好!這口血是我氣得你吐的,哪天你一命歸西了,也是我氣的!”

説着怒氣衝衝甩門出來,臉色簡直髮青,看也不看我一眼,就揹着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進到屋裏,看見蕭煥按着胸口坐在牀上,一張臉比被單還白,手中握着的藍色手帕裏一片暗紅。

我趕快走過去:“要不要躺下休息一下?”

他輕搖了搖頭,咳嗽了幾聲,靠在牀頭。

“酈先生是為了你好。”我不知道説什麼,就坐在牀沿説了這麼一句。

他頓了頓,笑了下:“我知道。”

“知道你還跟他吵架?”我笑着,“也不看你現在的樣子能讓人放心不能,動不動就生氣吐血,我要是酈先生,我也絕不會放你走。”

他頓了一下,輕咳了咳笑:“近萬弟子在那邊等着,怎麼能放心得下。”説着停了停,又咳嗽幾聲,“上次若不是我太縱容厲惜言,也不會有鍾家那樣的事。”

他似乎總是這樣,喜歡把過錯往自己身上攬。

我沉默了一下,就笑了笑:“緊急事務他們自然會送來請你處理,你多在這裏休息幾天也不是什麼壞事,把身體累壞了,往後鳳來閣可就真沒人管了。”

他笑着輕嘆了一聲:“就算我想回金陵,哪裏走得了?”

我也笑了:“是啊,把酈先生逼急了,他就直接拿手掌把你劈暈。”説着想到來行宮時,也是我讓蘇倩一記手刀把他劈暈了帶來的,頓時有些尷尬地清咳了一聲。

在行宮裏幾天,我想到了有些事要問熒。

我找到她時,她正跟宏青躺在草地上,熒枕在宏青的腿上,宏青則折了根柳支放到身前晃啊晃,一派悠閒。

我走到他們身前,拍了拍宏青的肩膀笑:“很舒服嘛。”

宏青抬頭看我笑了笑:“皇后娘娘。”

熒揮了下手算是衝我打了招呼,依然躺在宏青的腿上,懶懶地不起身。

我笑笑,挨着他們在草地上坐了:“熒,你和歸無常很熟對不對?”

她笑着點頭:“是啊,小常經常去看我的。”

“他現在在哪裏?”我接着問,“那天在太和殿前,他擊你哥哥了兩掌,其實不是要殺他的對不對?是他把你哥哥從宮裏救走的?”

熒理所應當地點頭:“那是當然了,小常怎麼會殺哥哥。”她抬頭想了想,“那天哥哥跌在台階下,一點氣息都沒有了,周圍的人都以為哥哥已經死了,我也以為哥哥死了,傷心得要命,然後小常就把哥哥抱起來帶走了。”

宏青在旁補充:“後來太后娘娘一直都找不到萬歲爺的遺體,就把一個空棺放在奉先殿。”

我點了點頭,接着問熒:“那現在小常在哪裏?你能找到他不能?我想見他。”

熒忽閃忽閃她的大眼睛:“嫂子你找小常幹什麼?”

“問一些不明白的事情。”我隨口回答,想到另一些問題,“對了,你跟你哥哥到底是怎麼回事?”

熒笑了笑,樂呵呵回答:“我煉製毒藥的本領哥哥教給我的,哥哥是我的老師,之前我們約定,如果有一天我製出的香能夠殺了他,就算我出師。”

這種約定都能有,蕭氏朱雀支的人果然沒一個腦袋正常的,我無奈地搖頭。

那邊宏青也笑了起來:“雖然別人不知道,但萬歲爺很愛護熒,不管熒要什麼樣的材料,都讓我們去收集。”

熒頗為自豪地點頭:“那是當然,我跟哥哥説我要一個又安靜又大的地方制香,誰都不要來煩我,哥哥馬上給我了,我説什麼哥哥都依我的。”

這就是她獨自一人住在英華殿的原因了,搞得我還以為她是被拋棄了,原來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大公主。

我無奈搖頭:“我還去給你送冬衣……你其實有的吧?”

“那種厚厚的棉服?”熒點了點頭,“是有啊,哥哥讓人做了很多給我,可是那個不好看啊,一點也不飄逸,我不喜歡穿。”

宏青居然在旁笑着補充:“萬歲爺總讓尚衣監給熒準備粉色衣衫,可惜熒一次也不穿。”

熒頗以為然地用力點頭:“難看死了!”

我頓時無言……我依稀記得我年少的時候很喜歡穿粉色的衣衫……

在這種對話裏,熒還算記得正經事,對我説:“既然你想見小常,我就試着找找他吧,不過他總是飄來蕩去的,我也不大清楚他到底在哪兒。”

我向她道謝,宏青看着我,突然説:“皇后娘娘,半年前,楚王殿下進宮,用熒的性命來要挾我,要我去傷萬歲爺,那時候我迫不得已,不得不設計偷襲萬歲爺。”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説起這個,就認真聽着。

宏青繼續説着:“當初做的時候,我想萬歲爺武功這麼高,怎麼會被我傷到?所以我揮出那一掌的時候,盡了全力,完全沒有想到如果我能偷襲成功,萬歲爺會如何。

“當我真的一掌擊傷了萬歲爺,那一刻,我真的很希望有人來一劍殺了我。那是我從懂事起,就知道要保護的人,十幾年練武學藝,寒暑不易,全都是為了保護那個人,可是我居然親手打傷了他。

“此後的兩天,特別是當我知道因為我那一掌,令萬歲爺生命垂危,我花了很大力氣才忍住沒有自刎,我已經錯了一次,就算馬上去死,也已經彌補不了,這麼罪孽深重的我根本沒有資格自刎。危險還在,萬歲爺還需要我的力量,我不能像一個懦夫一樣去死,要死也要死得有用一些,這樣才能稍微抵消一點我的罪責。

“後來我們逃到太和殿前,萬歲爺獨自留下來阻攔那個黑衣人,我也留了下來,那時我已存了必死之心,只想死在敵人手裏以圖心安。

“但萬歲爺還是救了我,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連一個背叛過他的罪人都要救。我不是一個應該去死的人麼?但為什麼萬歲爺會不希望我死?我這樣一個萬死莫贖的罪人,根本不值得他出手相救?

“這些問題,後來的很長時間內,我都在想。直到有一天我終於明白了,萬歲爺從來沒有説過要我去死,一直以來以為我必須去死的那個人,是我自己。”

宏青説完,輕輕笑了笑:“皇后娘娘,萬歲爺是個把‘做’看得比‘説’重要很多的人,他或許什麼都不會説,但是他所做的,卻要比説的多上很多。他從來沒有説過寬宥我的話,卻做了寬宥我的事,他從來沒有説過關心娘娘的話,卻不表示他是真的不關心娘娘。”

我愣了愣,抬頭看到宏青含着笑意的眼睛,舒了口氣:“謝謝你……宏青……”然後清咳一聲:“對了,往後別再叫我皇后娘娘了,我有名字的,我叫凌蒼蒼。”

宏青一愣,隨即就笑了起來,挑着嘴角:“那麼,不用謝了……蒼蒼?”

我又向他眨眨眼睛,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笑過又和他們説了幾句閒話,我起身回房間。

剛走沒幾步,就在迴廊下撞到正抱着一隻酒壺坐在欄杆上靠着廊柱的蕭千清,樣子悠哉遊哉。

我聞到他滿身的酒氣,俯身看了看他手裏的小酒壺,那壺嘴裏冒出的酒味濃烈,是一壺烈酒:“一個人抱壺酒跑到這裏來幹什麼?”

“喝悶酒不行?”蕭千清今天越發懶散,一身白衣也有些皺,剛和我説了幾句話,喉結動了動,提起酒壺就是一口酒灌下去,酒水順着嘴角流到衣領上都不管。

我看他有些異常,就問:“你到底怎麼了?”

他淡瞥我一眼:“喉嚨癢,不想咳嗽,就拿酒壓下去。”

我簡直拿他沒辦法,連忙問,“怎麼會喉嚨癢?”

“昨天淋雨,傷風了。”他回答得理直氣壯,提起酒壺又是一通猛灌。

“昨天是誰嘴硬説自己不會傷風感冒的?”我給他氣得沒話説,看到他不但雙頰有些潮紅,連脖子下的皮膚都隱隱透紅,就伸手搭在他的額頭上,“這麼燙?你燒這麼厲害,還在這裏硬撐?給酈先生看了沒有?”

他雙眉一挑:“那御醫一直看我不順眼,我給他看病,他還不借機整治我?”説着抬手指了指我放在他額頭上的手,笑得有些不正經,“這樣如果給我那位皇兄看到,不會誤會麼?”

“誤會什麼,”我也挑眉,“我們又沒……”

“不要説我們沒什麼,”他打斷我,不再乖乖任由我摸着,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把我的身子壓在廊柱上,輕輕一笑,“我不想聽你這麼説。”

他的臉離我很近,近到他肌膚下,因為高燒而出現細細血絲都能看得清楚。

有些粗重的呼吸和着濃重的酒味噴在我脖子上,我別過臉:“蕭千清,別這樣……”

“剛剛才説,這樣如果給我那位皇兄看到會誤會,沒想到……”他忽然打斷我,抬頭向前方笑着打招呼,“皇上,好巧啊。”

我忙扭頭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蕭煥正和蘇倩一邊低聲説着什麼,一邊從迴廊那邊慢慢走了過來。

看到蕭千清和我,他略略頓了腳步,笑了笑:“好巧。”

我趕快站起來,笑着和他説話:“怎麼起牀了,不多休息一會兒?”

他輕輕一笑:“有些事情。”邊説邊錯過我,和蘇倩兩個人走遠。

“看來真的是有些誤會了。”身後傳來一聲輕笑,接着是烈酒傾倒入喉的汩汩聲,蕭千清擦着嘴邊的酒漬,還是忍不住嗆咳了一聲,“皇后娘娘,要不要追上去解釋,説我們其實沒……”

“囉嗦個沒完,”我不客氣地打斷他,一把揪住他的衣領,“走。”

“去哪裏?”他給我揪得踉蹌了一下,還是慢悠悠問。

“找酈先生給你看病,再這麼灌下去,真要灌成一個醉鬼。”我揪着他的衣領就走。

蕭千清在後面踉踉蹌蹌,有些狼狽:“你別抓這麼緊,我一點風度都沒有了,喂……”

我沒有回頭看他,開口説:“蕭千清,對不起。”

他不滿地悶哼一聲,沒怎麼聽清我的話:“什麼?”

“對不起,蕭千清,我現在還不能到你那裏去。”我仰臉,讓清風吹拂起額前的碎髮,“因為還有那個人,他在等着我過去。”

眼前的迴廊,灑滿了午後的燦爛陽光,曲曲折折的,在明媚的色彩裏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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