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戈壁大雪依舊,我像前幾天一樣,比蕭煥早起一點,燒了洗漱用的熱水,去沙岩下的臨時搭起來的帳篷裏給馬喂草料。
為了幹活方便,我沒有披外衣,從馬棚裏返回來時,就快步向馬車的方向趕。
雪很深,我無意在路上看到一個腳印,那個一點也不深,留在純白的雪地中也並不顯眼,但這是一個很新的腳印,飄落的雪花還沒有來得及掩蓋住它的痕跡。
這個腳印不是我的,它要比我的腳大很多,蕭煥並沒有出來……那麼這是別人的腳印。
沒有時間給我多想,身側的沙岩後突然傳來剛猛的勁風,我憑直覺向旁邊閃去,一柄長劍貼着肩膀險險擦過。
劍風捲起飄落的雪花,我身旁的雪層突然破裂,純鋼的長棍和着飛揚的積雪從我腳下掃過,鋼棍隔着皮靴掃在足踝上,劇痛清晰傳來,我站立不住,向雪地中倒去。
與此同時,耳中聽到了一聲巨響,不遠處的馬車在這聲巨響中化為了一團耀眼的火球,熱浪陣陣襲來,馬車的碎屑和雪花一同凌亂的飛舞。
臉貼在冰冷的積雪中,一團燃燒着的雪狐裘“嗤”一聲落在我面前。
一個念頭像閃電一樣的掠過:蕭煥還在車裏。
我爬起來,瘋了一樣向燃燒着的馬車殘骸跑去,肩膀卻突然被鋼棍壓住,身體重新跌到積雪中,細碎的雪花鑽入鼻孔和眼睛。
我一腳踢在身後用鋼棍壓着我肩膀的那人腿上,他悶哼了一聲,手上鬆了鬆,我趁機以手橫掃,激起大片積雪,飛揚的雪片中,我滑過鋼棍跳起,不管背後襲來的長劍,拼命向馬車衝去。
還沒踏出一步,腰突然被一隻手臂攬住,我想也不想,回肘向那人胸前擊去,剛碰到他的衣料,就停了下來——純白的狐裘,淡淡的藥香,這個人是蕭煥。
王風切開雪幕,準確地迎上劈頭而來的長劍,長劍無聲斷成兩段,青光毫無凝滯,微揚,沒入到那人的咽喉之中。
王風拔出,血珠飛散,在空中劃過一道媚紅的弧線。
那道媚紅尚未消逝,劍光輕回,已經切入了下一個人的手腕。
握着鋼棍斷手和血花一起飛上天空,淒厲的慘叫聲中,那個白袍人握住手臂翻滾在雪地裏。
蕭煥輕輕甩掉沾在王風上的血珠,淡然的聲音裏含着絲悲憫:“大師的伏魔杖法已有第五層的功力,想來在少林中輩位不低,為什麼要為人所用?”
在深受不住劇痛地翻滾中,那人頭上的風帽已經脱落了,露出裏面燙着九顆戒疤的光頭,聽到蕭煥的話,他慌亂地把頭向積雪中鑽去,嘶啞地大喊:“我不是少林弟子!我不是少林弟子……”
他一邊叫,一邊猛地從雪地中躍起,狠命撞向沙岩,鮮血和着腦漿飛濺開,他的身子僵硬地落在雪地中。
我把頭側開,鬆了口氣,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抱住蕭煥的身子。
他也側開頭,不看那具屍身,輕咳了一聲,把手中的王風收入袖中,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傷到哪裏沒有?”
我動動腳踝,雖然疼,但並沒有斷骨,也不影響走路,剛才那個使杖的少林和尚,應該是對我手下留了情的。
我搖了搖頭,蕭煥也像鬆了口氣,放開攬着我腰的手,就低頭彎腰,按住胸口輕輕地咳嗽。
我這才看到他純白的狐裘上沾了幾片火藥的黑印,披散的黑髮也有些零亂,連忙扶住他的身子:“怎麼樣?受傷了沒有?”
他笑着搖了搖頭:“沒什麼,是火藥的餘勁震到了身上,調息一下就好了。”
我點頭,想起剛剛馬車爆炸時猛烈的氣流:“這麼厲害的火藥,是江南霹靂堂的人到了?”
蕭煥點頭:“馬車四周埋伏的三人,都是霹靂堂雷家的人。”
我又看了看身邊雪地中倒着的那個劍客,他手中的長劍狹窄而扁平,劍脊上雕着海南派的徽記。
來伏擊我們的這幾個人居然分屬少林,海南,霹靂堂雷家這素來沒有多少瓜葛的三個門派,這樣的情況,不能説不詭異。
蕭煥也蹙着眉思索,舒展眉頭後,低咳了幾聲,向我笑了笑:“已經有人找到這裏,我們不宜再留了。”
我看一眼被燒成一團殘骸的馬車,苦笑一聲,食物和住處都沒有了,就算我想留,也留不下來了。
馬車中的東西全被炸了個一乾二淨,別的就還罷了,就連酈先生留下給蕭煥的那些藥也被炸了個粉碎,連一粒渣都沒有留下,幸虧火槍一直被我塞在靴筒裏隨身帶着,不然我連個武器都沒有了。
火爐在沙岩後,居然沒怎麼受爆炸的影響,一壺熱水還燒得好好的,我從地上的死屍身上搜到一個水袋,裝滿一水袋熱水,然後從屍體上扒下一件外氅,披好後就算整裝完畢了。
我做這些時,蕭煥站一邊等着,大約是被火藥氣流震動的內息還沒有平復,還不時的低咳。
我翻身上馬,把另一匹馬的繮繩也牽在手裏,卻並不把那匹馬的繮繩遞給蕭煥,而是向他伸出了手:“上馬吧。”
他有些驚訝的看着我,我拍拍身前馬鞍上的空位:“坐這裏來。”
他看看那個位置,猶豫了一下,我俯身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説把他拽上來:“你那身子,自己騎到一半兒肯定就要摔下來,我們騎一匹,這匹累了再換另外一匹。”
他被我拽到馬上來按在身前,就笑了笑沒動。
我交待:“馬顛的不舒服了就説一聲,我們停下來歇會兒,累了就靠在我肩膀上睡,別硬撐着知道嗎?”
他“嗯”了一聲:“你肩膀太矮,靠不到。”
我一下給憋到了,我是比他矮不少,現在他坐在我前面,我還要把頭從他肩膀上伸出來看着前面的路,我們這麼個姿勢,根本不像我騎馬帶着他,而像是他騎馬從後面帶着我。
我清咳一聲,肅了肅聲音想壯出點聲勢來:“那我們就開始往……”
他淡淡的接上:“西南,我們要向西南方向走。”隨手握住繮繩撥了撥馬頭,“這邊。”
我更沒面子,忍不住反問:“你怎麼就知道這個方向是西南?怎麼知道要往西南走?”
“曠野中的風是有規律的,連着看上幾天,自然就能知道方向了。”他笑着回答,“至於為什麼要往西南走,我們走的那條路南面是吐魯番盆地,只有北面才有沙漠,而半個晚上就能抵達的沙漠,大概也就只有一片,我們現在大約是在博格達峯東北的那片戈壁灘裏,這片戈壁其實不大,那些人三天才找到這裏來,只是拜大雪所賜。”
我完全無話可説,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男寵沒必要這麼厲害……”
他笑出聲來:“是嗎?”接着笑,“時間緊,快走吧。”
我點頭,趕快催馬前進,邊走,還是有些疑問:“是不是有很多人都在這片戈壁灘裏找我們的下落?剛才那聲爆炸,一定能把附近的人都吸引過來。”我又想了想,問:“你説三天,是什麼意思?”
他的回答從前面飄過來:“從我們那晚借宿的小鎮到博格達峯下中原武林幾派聚集的營地,最多隻有兩天路程,蘇倩也只能瞞上這兩天。他們到達營地之後,我已經不在的消息一定瞞不住,對方會很快動用力量沿着來路搜索。我們在戈壁中了五天,除去這兩天,就是三天。”
怪不得他只有前兩天着急,後來就完全不急了。我這麼想着,幸虧這兩天他沒了要走的意思,我才不再封着他的穴道,否則像剛剛的情況發生,蕭煥又被瘋了內力……
一想就是一頭冷汗,我甩甩頭,耳中聽到前面蕭煥的聲音有些縹緲的傳來:“會來多少人?我們沿途留下的馬蹄不會被雪蓋住,沿着蹄印追來的人會越來越多,沒有時間和他們耗了……但願不用大開殺戒……”因為迎着風,説到後來,他的聲音里加入了些咳聲,身子也跟着微微顫抖。
我收了收手臂,把他的腰摟得更緊:“男寵也不必考慮這麼多,乖乖閉嘴先休息着,暫時由我來應付。”
他似乎是笑了,低低地答應了一聲,身體的重量稍稍移到了我手臂上一些。
我夾緊馬肚,駿馬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奔馳,陰沉天空下的雪花迎面而來,紛揚的翻飛,戈壁覆蓋在厚厚的積雪下,純淨而美麗,但是我卻知道,不管是身後的雪原,還是前方的博格達峯下,都絕不平靜。
我一路驅馬狂奔,就算坐下這匹馬是百裏挑一的神駒,馱了兩個人在雪地中奔馳,這時候也漸漸慢了下來。
我準備換馬,就對一直輕倚在我肩膀上閉目養神的蕭煥説:“換馬吧?”
沒有回答。難道真睡着了?我轉頭看他。
他閉着眼睛,頭微微下低,寬大的風帽遮着額頭,長長的睫毛在眼眶下投出一點陰影,再往下的肌膚白得幾乎和狐裘同色,薄薄的嘴唇緊抿,鍍着一層淡漠到幾乎看不出的粉紅,一片六稜形的雪花從狐裘絨毛的縫隙裏穿進來,掛在他的睫毛尖上,並沒有融化。
我不由自主的摒住呼吸,彷彿眼前是一座冰雪做成的雕像,只要一不小心,他就會化為飛雪飄走了。
時間彷彿已經過去很久,我終於忍不住呼出一口濁氣,他還是沒有動,又有一片雪花飛了進來,和第一朵雪花一起,停在他濃密修長的睫毛上。
我鬆開一隻握繮的手,探到狐裘裏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微蜷着,冷的就像寒玉。
我握緊他的手,湊到他臉頰邊:“蕭大哥……”
一點徵兆都沒有,他的眼睛突然睜開,蒙着霧氣的深瞳裏帶着淡淡的笑意:“好,換吧。”
我深吸一口氣,臉上突然熱了起來,靠得太近了,我的嘴唇幾乎都要碰到他的臉頰。
反正也是尷尬,我再深吸口氣,索性閉上眼睛在他的薄唇上吻一下,這才把頭移開,勒緊繮繩停住馬。
我先翻身下馬,然後把手臂伸給蕭煥,他扶着我的手下馬,站在雪地裏就咳嗽了幾聲,這一咳,居然就停不住,他一直咳的彎下了腰,把一口血吐在了雪地中。
我扶着他,邊掏出手帕替他擦掉嘴角的血跡,邊跺腳:“這麼樣不是辦法,酈先生開的那藥的藥方你知道吧,等出了戈壁見到蘇倩他們,一定得再配些。”
他輕“嗯”了一聲,扶住馬鞍合着眼低咳。
我從他的衣襟裏把手伸到狐裘裏面,半抱住他撫着他的背幫他順氣,隔着薄薄的布衫,他的肩胛骨有些硌手心,現在他真是清瘦得厲害,我把另一手也騰出來,輕撫他的胸口,讓他把身子靠在我肩膀上休息。
原來聽酈銘觴説過,因為長久以來的損耗,蕭煥的心肺要比常人衰弱的多,只要稍有困頓或者真氣震盪,就會咯血,偏偏這時候如果渡真氣過去,反倒會再添損傷,所以只能依靠温和的藥石之力。
現在手邊沒藥,我唯有撫着他的背和胸口,讓他略微舒服一點。
隔了一會兒,他咳嗽稍止,張開眼睛向我笑了笑:“不礙事了,蒼蒼,你把雪扒開,看地面上有沒有植物。”
我點頭答應,扶他靠在馬身上,這才蹲下來,把厚厚的雪層刨開,積雪下是灰色的戈壁,除了根根葉片猶如針棘般挺立的駱駝刺,還零星的有些枯黃的牧草從沙礫的縫隙裏伸出來。因為雪水的灌溉,天山下百里之內都是水草豐美的牧場,這地方離戈壁灘外的草場已經不遠了。
我點頭:“有的,除了駱駝刺,還有些草。”
他點點頭:“我們上馬,還是向西南方走。”
我點頭答應,知道雖然直到現在都還沒有遇到敵人,但是後面的追兵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能趕上來了,看蕭煥沒什麼別的要説,就翻身上馬。
上馬之後,低頭想了想,讓蕭煥坐在後面是能避些風雪,但是一來我怕他抓不穩我,在疾馳中不小心跌到馬下去,二來迎面過來的敵人好防備,但是如果有人從背後放暗器羽箭,他坐在後面就太危險了,思來想去,我低頭一把攬住他的腰:“你側着坐。”
蕭煥被我半拽着抱到馬上,看了看自己側身坐在我臂彎裏的姿勢,忍不住笑了起來:“庫莫爾帶我策馬時,也是這麼讓我坐在他身前的。”
我板着臉:“男寵就該有男寵的樣子。”
邊説邊再不耽誤,在馬屁股上抽了一鞭,駕着駿馬飛快的滑入大雪之中。
迎面而來的雪片雖然還會鑽進狐裘的縫隙裏,不過寒風就不會直接吹到他胸前了。
這次蕭煥還是上了馬就倚在我的肩膀上閉着眼休息,我一直惶惶不安地害怕雪地中突然冒出什麼人來突然襲擊我們,他倒悠閒了。
這麼想着,我還是伸手替他把狐裘扯得更嚴,把他的頭攬到我肩膀上靠着,姿勢是彆扭了點,不過有點東西靠,應該能睡得更好點吧。
邊做,邊瞥到蕭煥的嘴角似乎挑了挑,噴在我脖子上的呼吸也粗重了些。
我連忙摟住他的腰,剛想問他是不是不舒服,他的聲音就在耳朵邊響起:“我怎麼突然就從師父淪落為男寵了……”
他聲音帶着些不曾有過的慵懶,氣息温暖的噴在我的耳垂上,癢癢酥酥的。
我把手從他的腰上放開,抬起來,托住他的下巴:“怎麼,我欺師滅祖不可以啊?”
他低低笑了起來,伴着輕咳:“收了這樣一個弟子,看來我真的是運氣不好。”
我輕哼了聲:“現在才後悔也晚了!”
他輕“嗯”了一聲,咳聲漸漸稀疏下來,聲音也更低:“是啊,晚了。”
沒有再説話,他依在我的肩膀上,鼻息慢慢平和,彷彿是睡着了。
又走了大半個時辰,還是沒遇到追兵,但是大雪蔽目,雪片猶如鵝毛,一團團的落下來,連眼前的路都開始模糊。
這麼跑着,也不知道是不是眼花,我看到前方的雪地中有個白點晃了晃,然而定睛去看,只有凌亂的雪花在視野裏亂飛,那白點彷彿又沒有了。
是不是有人在前面圍截?要不要叫醒蕭煥?
我還在猶豫,前方的白點突然又動了起來,不是一個,是一片,兩個,三個,超過五個以上的白點急速地橫着移動。
有個極細極尖鋭的聲音響了起來,無數的白點從雪層下湧出,如同潮水翻卷起的無數浪花,雪色的浪花下,急速湧出馬匹的棕褐,彷彿一羣幽靈一樣,迅速而悄無聲息,這羣從雪層下突然冒出的雪衣人已經逼近過來。
我猛地鬆開繮繩,把手臂收回來抱緊蕭煥,飛快地拔出火槍,單手上膛,第一顆子彈就要向衝在最前,近的已經看得清五官的那人射去。
手忽然被一雙冷如寒玉的手蓋住,蕭煥按着我的手,持起繮繩拉緊,我們的馬打了個橫,馬蹄深深陷入雪中,停下來。
像是為了呼應我們一樣,迎面衝來的人紛紛在半丈外勒馬停下,衝在最前的那個雪衣人翻身下馬,跟在他身後的眾人也都翻身下馬,和那個雪衣人一同,踏上前幾步低頭抱拳。
行完禮,那個雪衣人抬頭微笑:“屬下們在此恭迎閣主,已經多時了。”
我這時才看清風帽下那張臉,泛着淺淺冰藍的雙眼清冷,俊秀的容顏清冷,連掛在嘴角的那絲微笑,是聶寒容。
聶寒容妖媚程度直追蕭千清的冰藍眼眸在我身上轉了轉,挑起嘴角輕笑:“這不是閣主身前的大紅人凌姑娘?”
他這個“大紅人”怎麼聽怎麼刺耳,我乾咳一聲,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蕭煥已經輕輕拉開我攬在他腰上的那隻胳膊,翻身下馬:“在這裏冒雪守候,辛苦你們了。”
“多謝閣主體恤。”聶寒容一和蕭煥説話,就收起淺笑,清麗如女子的容顏上再也不見一絲輕佻。
蕭煥淡淡的點頭:“在這裏等我,大漠中的風雪最蝕人,弟子們有很多都凍傷了手腳吧,回營地後記得及時醫治。”
聶寒容抱拳答應,他臉上倒還一直清清冷冷的看不出什麼來,他身後那些鳳來閣的弟子,卻因為這一句淡淡的關心,一張張凍得發紅的臉頰都浮上了振奮和感激的神情。
蕭煥低下頭掩着嘴咳了幾聲,就在此時,有個站在外圍的弟子刷地拔出劍來:“誰在那裏?”
不遠處的一個雪包後突地竄出一道土黃色的身影,向雪原中疾奔。
聶寒容冷笑了一聲,左手絲線彈出,那道黃影腿上迸出一道血線,人已經倒在了雪地中。
聶寒容閃到他身前,手指輕揮,輕細如風霰的絲線已經卷住了那人的雙臂,雙手微一用力,就把他提了起來,利如刀刃的絲線割破皮袍,絞入血肉,那人的黃色皮袍上很快滲出道道血印。
聶寒容把那人的頭提到胸前,微微彎腰,聲音清冷:“説,你是誰?怎麼會在這裏?”
那人早疼得不住嚎叫,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滑落,這時忙不迭地回答:“我不是來殺白遲帆賺那一萬兩白銀的,我只是來探路的……要殺他的人在後面呢……”又嚎叫起來。
聶寒容微微一笑,把他提的更高:“要殺閣主賺賞金的人,都有誰呢?”
那人此時正對着聶寒容的眼睛,見他這麼笑着,竟像是見了鬼怪一般,也不知道是疼還是別的,全身猛地顫了一下,嚎叫聲也小了下來:“崑崙派何如輿、武當派神緯、關西岐天寨三個寨主、苗疆藍衣教……我就見了這麼多了……別的我也也不知道……”
“人不少嘛,”聶寒容冷笑:“一羣烏合之眾。”
那人連忙點頭:“是,是……”他邊説,滿口黃牙的嘴中呼出的白氣就噴在聶寒容臉前。
聶寒容皺了皺眉,絲線收回,隨手把他丟在地上。
那人大喜過望地連連叩頭:“謝聶堂主不殺之恩。”
聶寒容甩甩袖子淡看他了一眼:“你不會當我傻了吧,‘順風和佬’師曾?依你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作風,會甘心為別人探路?你那包打聽的順風耳難道沒聽説過?我手下什麼時候留過活口?”
俯在地上的師曾身子一僵,翻身拔腿想跑,鮮血卻突然從他頸中噴射而出,那顆半邊掛在脖子上的頭顱以一種奇怪的角度垂到他的後背上,他身體像一具被抽去力量的布偶,軟癱地倒在雪地中。
我這時才明白過來:“有人出一萬兩白銀買閣主的人頭?”
聶寒容點了點頭:“不然你以為這一路的追兵都是從哪裏來的?各路人馬都出動了,麻煩真是不小。”
蕭煥還是掩着唇咳嗽,轉身説:“先回營地。”
我點頭去扶他,他的身子卻突然晃了晃,捂住嘴,暗紅的血順着指縫滲出來,一滴滴落在白色的狐裘上。
我連忙抱住他,慌着問:“怎麼樣了?”
他輕輕搖頭,扶着我的肩膀站直身子,留給背後的鳳來閣弟子一個挺直的脊背。
我明白他的意思,動了動身子擋在他面前,不讓那些守在四周的鳳來閣弟子看到他狼狽的樣子。
他的身子微微顫抖着,呼吸急促而紊亂,隨着胸口劇烈的起伏,不住地咳嗽,脊背卻始終筆直。
短短幾個時辰,他的發作一次比一次厲害了。
草草清理了戰場,我們動身向天山下的營地趕去。
這地方離營地已經不遠,一個時辰之後我們總算趕到了。
中原武林在天山下的營地是分成小羣的一大片帳篷,四周以木柵欄圍起來。
鳳來閣的帳篷羣坐落在東北角,少林武當的帳篷羣之旁,是所有帳篷羣中最廣大的,而這次攻打天山派,也要數鳳來閣所出的力最大。
雖然鳳來閣所付出損失不小,不過如今鳳來閣僅次於少林武當的武林地位,卻已經慢慢被各門派接受。
鳳來閣為蕭煥準備的帳篷被環衞在帳篷羣的正中,帳篷不大,卻做得異常厚實,連進門的門框上,都包了皮毛。
我們在帳前下馬,連蘇倩都沒來得及見,我就趕快扶着蕭煥進帳休息,他這一路都沒能再睡着,不住地咳嗽,這時候扶着我,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我手上,剛把他扶到帳篷內的榻上躺下,他就低頭咳出了血。
我連忙用手帕把他嘴角的血跡擦去,扶着他等他氣息平穩了一些,才鬆了口氣。
把他扶到牀上躺好,再找來紙和筆遞到他手裏,我笑了笑:“藥需要再配吧?我怕我聽錯了,還是你親自來寫吧,配你吃的藥需要什麼藥材?雖然這裏有些藥材可能不大好找,我和蘇倩他們盡力蒐集。”
他點點頭,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着指間的筆桿,突然淡淡地問:“蒼蒼,帳篷裏點燈了麼?”
我正要去撫開他鬢邊亂髮的手僵在半空,現在還不是夜裏,但為了取光,這裏還是點了數支粗大的蠟燭,他卻問我有沒有點燈。
他覺出了我的停頓,略微抬頭,笑了笑:“沒什麼的,只是這會兒眼前有些暗而已。”
我低下身子,托住他的臉,把他的頭輕輕扳起來,那雙曾經像夜空一樣絢爛深邃的重瞳,現在完全變成了銀灰的顏色,蒙在他瞳仁上的,已經不再是淡淡的薄霧,而是濃重的鉛雲。
四周一片寂靜,我捧着他的臉,沒有動。
他蹙了蹙眉,把手伸出來,頓了頓之後,落在我的臉頰上,然後鎖緊眉頭:“蒼蒼,你哭了?”
我把臉貼在他有些冰涼的手心中,想要笑笑説沒關係,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下來。
他眉頭微微展開,又皺緊,突然放開託着我臉的手,按住胸前輕咳了一聲:“胸口有點疼。”
我“啊”了一聲,連忙摟住他的肩膀,去撫他的胸口:“怎麼樣?很疼嗎?要不要緊……”我愣住,他從來沒説過自己哪裏疼過,問他的時候,他回答最多的就是沒關係,不要緊。
他笑了笑,輕拍我的手背:“我眼睛真的沒什麼,明天也許就會好很多,不用擔心。”
我吸了吸鼻涕,剛才一着急,眼淚真的給嚇回去了,結果還是要他來安慰我,真不爭氣。
我笑了笑,點點頭,從他手上把紙筆接過來,坐在榻上:“那還是你説,我來寫吧,把每個字都説明白,應該也不會錯。”説着又笑了笑,“其實本來是想看你的字的,你字寫那麼漂亮,我自己字醜,就喜歡看寫的漂亮的字。”
他笑了笑,向後靠了一些,把頭枕在靠墊上,開口慢慢報出一個個藥材的名稱和需要的份量。
我認真地一個個工工整整地寫好,又逐個確認了一遍,然後才把墨跡吹乾,摺好收起來,抬頭看到蕭煥靠在墊上閉着眼睛,似乎有些倦了。
我起身走過去向他笑了笑:“再睡會兒吧?”
他張開眼睛笑着點了點頭,我笑笑,抱住他的頭,把靠墊移走,扶他躺下休息,他躺好之後向我笑了笑:“蒼蒼,告訴小倩明日中午設宴把各派掌門請來。”
我點頭答應,幫他掖好裘被,才走出帳篷,找到蘇倩將藥方交給她。
她吩咐人去找藥材,我找來一個弟子問了下,去看慕顏。
雖然受了重傷,但慕顏並沒有我想象中那麼狼狽,他合着眼睛躺在牀上,除了臉色有些蒼白,面容平靜,好像正在熟睡。
我沒有多留,看過他之後就趕快回到蕭煥的帳篷。
好在這時候在天山下的門派眾多,而大多數門派都帶了一些草藥備用,所以不多時候,蘇倩就將藥材湊齊拿了過來。
我把藥煎好,扶蕭煥起身喝了藥,晚上他的鼻息就沉了許多,人也睡得安穩。
等到了第二日,蕭煥總算好了些,蘇倩早替他就向各派掌門下了請柬,中午設宴款待。
午宴之前,我扶蕭煥靠在軟墊上,找了把牛角梳子給他梳頭。
他的髮質又軟又滑,握在手裏,就像握了一把黑亮的綢緞,我用牛角梳蘸了熱水,把他的頭髮分出來一些披在肩上,剩下的梳好了挽成髻用一個白玉環固定在後腦,再插進兩支同色的玉簪,短小的玉簪扣住玉環兩端,流蘇狀的玉粒從簪頭垂下來,正好在耳廓處露出一點。
梳好後我嚴肅地打量一下,然後點頭:“漂亮。”
他一直靠在墊子上微眯着眼睛任我打扮,這時候笑了笑:“隨便挽個髻就好了,梳這麼複雜的髮式幹什麼?”
我笑着抓了一把他散在肩上的頭髮把玩:“當然是讓你更好看點,好看到雪真大師和秋聲道長見了你都迷得昏了頭,乖乖得聽你説話。”
他輕笑了笑,這兩天他早給我鬧習慣了:“這倒不錯。”
他笑了下,接着説:“等下見了各派掌門,我在他們面前,任你做鳳來閣的副閣主。”
我以為他只是隨口説説,沒想到他現在就要這麼鄭重地委任我,愣了下後就笑笑:“那我先多謝師父信任?”
他望着我笑了下:“以你之能,能擔重任的,不必擔心。”
今早他起牀後,眼中的濃霧雖然淡了些,不像昨天晚上那麼重了,如今那雙黑瞳又恢復了光彩,竟然有些卓然不可逼視。
我對他笑笑,握住他冰涼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