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蕭煥趕到設了宴席的帳篷時,各派的掌門差不多都已經到齊了,各自落坐。
有幾位和鳳來閣交情不錯的掌門,等蕭煥坐下後,就詢問蕭煥身體如何。
蕭煥笑着謝了那幾位掌門,長桌的盡頭突然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中原武林困在博格達峯下數月無所作為,如今既然白先生已經到了,想必形勢就要為之一轉,我和在座的幾位掌門都翹首企盼得很。”
我順着聲音看過去,説話的是峨嵋派的代掌門蘭若愔,峨嵋派的掌門驚情師太一來因為筋脈全斷武功無法恢復,二來她以卑鄙手法擊傷蕭煥的事如今人盡皆知,估計她也沒什麼顏面在博格達峯下現身,因此這次帶領峨嵋派弟子前來的就是代掌門蘭若愔。
説到這位蘭掌門,他出身官宦世家,幼時因為體質孱弱而被送入峨嵋派習武,本意不過是強身健體,但卻因天資過人,數年前尚且只有十五六歲時,就已經是少年英俠中的翹楚,年輕一輩中數一數二的高手,很得驚情師太的器重,要不然也不會在向來重視女弟子的峨嵋派中嶄露頭角,被任命為代掌門。
我很早就聽説過他的大名,只是沒想到他本人會是這樣:長髮以黑玉簪挽成很隨意的一個髮髻,垂在肩頭,淡漠的鳳眼中氤氲着淡淡的水汽,透出看透這茫茫紅塵一樣的倦怠,面容卻偏偏是玉一樣的温潤和煦,襯着肩上玫紅色的重裘,明豔的不能逼視。
我笑笑,捏捏蕭煥的手,自這個宴席開始之後第一次説話:“蘭掌門的意思,是要我鳳來閣先拿出點功績來為各派做個表率了?”
蘭若愔沒有想到我突然出聲,這麼直接就説出了他的意圖,長眉一挑,原本就帶着三分笑意的嘴角揚得更高:“這位姑娘是……”
“這也是今天我準備告知各位的,”蕭煥淡笑着把話接過去,“自今日起,我的弟子凌蒼蒼就是鳳來閣的副閣主,各種事務,她都可以全權處理。”
這話一出,在場的諸位掌門都有些動容,畢竟在他們眼裏,就算蕭煥不在了,鳳來閣的繼任閣主也會是蘇倩,現在突然出來一個我,多少有點驚訝。
我依然笑着,等蕭煥説完,就笑了笑:“各位掌門都是聰明人,咱們也就不説暗話。這次來回疆討伐天山派,我們鳳來閣的閣主是比諸位掌門晚到了些,如果不先拿出點誠意來,各位一定會覺得説不過去吧。”
説到這裏,我笑了笑,把話鋒轉過去:“誠意鳳來閣是一定會拿出來的,只希望各位在看到後,能記起我們中原武林來天山的目的,是互相攀比觀望,還是匡扶武林正道,威揚武林正氣!”
我邊説,邊起身離座,低頭抱拳向蕭煥行禮,提高了聲音:“屬下鳳來閣副閣主凌蒼蒼,現在向閣主請戰,我願為前鋒,率領閣中弟子於三日內攻下第一道關卡,揚我鳳來閣之威,揚我中原武林之威!”
蕭煥微不可查地揚了揚嘴角,聲音沉穩而威嚴:“準了。”
我微微抬頭,對上他霧氣深重的眼睛,他輕輕地頷了頷首,眼中有淡淡的笑意。
我抱拳,重重地低下頭:“屬下一定不負閣主所望。”
抬起頭時,目光掃過在座的各位掌門臉上,然後在一排肅穆或狀若肅穆的臉孔裏,發現了蘭若愔含着淡淡玩味的笑臉。
宴席很快結束,各位掌門告辭離去,我趕快扶着蕭煥回了帳篷,他雖然沒有吐血,不過慘白的臉色和唇色看得我驚心。
在帳篷的榻上躺下了之後,蕭煥也沒休息,而是讓我把各堂的堂主都叫了進來,又是一番交待,説明了任命我為副閣主的事,安排協助我攻克第一道關卡的人手和進攻的路線策略。
他靠在墊子上,每説幾句話就要閉上眼睛輕咳着調息一陣,卻對天山上的地理狀況和如今的形勢瞭如指掌,方略步驟也安排的有條不紊。
我認真聽着,一條條記牢。
交待完畢之後蕭煥總算睡下,我和幾位堂主退出去進一步商討進攻的具體事宜。
剛在隔壁帳篷裏坐下,蘇倩就笑了起來:“好啊,有你的,揹着我們要了個副閣主過來,真是仗着閣主寵你。”
我笑着抱拳説:“慚愧。”
攻打第一道關口的安排,蕭煥雖然給了方略,不過具體由誰統領如何佈署卻沒有説明,我們幾個商議了一下,最後決定由我、還有另外兩位堂主兵分三路,分別帶人攻入關口,蘇倩帶人留守營地,其他各堂或半路接應,或留作機動,全都安排妥當。
天山派海剎宮坐落在博格峯旁的一個山谷高處,背靠險峯,前方的山脊易守難攻。天山派在必經之道上錯落的築起了五道關卡,分別派人把守,中原武林在天山下盤庚數月,也只在第一道關口上和天山派搶來搶去,幾次都是剛剛站穩腳跟,很快就被趕了出來。
現在正值隆冬時節,雪線下移,山岩積雪結冰,更加險峻難行,攻打的艱難程度比盛夏深秋時更甚,我們分三隊在午後冰雪稍微開化的時候發動攻勢,直到暮色降臨,才勉強佔據了關卡。
當晚我們就留宿在關卡內,第二日其餘各派的人也趕到關卡內,天山派雖然又發動了幾次攻勢,始終都沒有再搶奪回關卡,中原武林總算是牢牢佔住了這道關卡。
等到第三天,蕭煥和各派掌門也到了山上,鳳來閣既然踐約打下了第一道關卡,往下的合作自然是一帆風順,沒有多大爭執就定下了往後的計劃。
關卡上房屋逼仄,聚集在此的各派人馬只能委屈擠着,不過就算如此,我還是安排留下了一間單獨的房間給蕭煥,議事完畢之後就把他拉進去按在榻上休息。
他氣色看起來比前幾天好了些,咳嗽彷彿也少了,自來到關卡後一直談笑如常,這時候被我按在了榻上躺下,就沒有説話,笑了笑之後合上眼睛休息。
我幫他掖好裘被,又等了會兒,看他呼吸均勻了,才從屋內退出來。
我離開之後,蕭煥的食宿和用藥就由一名弟子負責,我把那弟子找來,問了蕭煥這兩天的情況之後就把活兒又接過來了。
支起小爐灰頭土臉的煎藥的時候,想我是不是已經習慣照顧蕭煥了,怎麼這些活幹得這麼自然?這樣也好,反正我現在想到別人給他喂藥擦洗身子就彆扭。
煎好了藥,把藥汁慢慢濾到碗裏,聞着藥味,突然覺出這跟酈銘觴留下的那些藥的藥味並不一樣。不是蕭煥怕苦,故意給自己開不那麼難喝一點的藥吧?
捧着藥碗,我搖搖頭,真拿他沒辦法。
蕭煥睡下時已經是下午了,臨近黃昏的時候我去叫醒他,一起吃了晚飯,然後看他喝了藥。
把藥碗放下,我在他臉頰上吻了一下,因為他身體好轉,有些高興:“快點把天山派打下來就好了。”
他點頭笑了笑,現在他瞳仁中的霧氣只剩下了薄得幾乎看不出的一層,添上了笑意之後那雙深瞳就明亮瑰麗地奪人心魄:“不會很慢。”
我點了點頭,看着他笑了笑,一時間腦子裏什麼話都沒有了,只是抱住他,把頭放在他的肩膀上。
鼻尖蹭住他的脖子,温熱的觸感透過肌膚傳了過來,我忍不住又笑了,怎麼覺得這會兒我有點傻乎乎的。
把頭抬起來,在他的薄唇上輕吻一下,笑了笑:“怎麼會稍微高興點就覺得有什麼東西要丟了一樣。”
他看着我笑,沒再説話。
晚上我照舊藉着就近照顧的理由和蕭煥擠在一張榻上睡了,他一夜睡得都很安穩,不但沒有咯血,連咳嗽也少了很多。
第二天各派發動攻擊,一鼓作氣打下了第二道關卡,接下來幾天進展都頗為順利,第三道關卡雙方還作了番爭奪,此後第四個關卡天山派氣勢已頹,沒做多少爭奪就放棄了。
眼看中原武林馬上就要打到了海剎宮中,有點奇怪的是,蘇倩曾説過靈碧教的人也在山上,但是至今為止都沒有看到他們的身影,江湖傳聞中武功深不可測的天山派掌門天山老怪也一直沒有現身,不過可以肯定,照此情形發展下去,海剎宮的攻陷指日可待。
我整天帶着弟子們殺來殺去,滿眼都是硝煙和鮮血,滿腦子都是想着怎麼樣才能佔據下下一道卡,別的事情反倒沒時間想了。
這天剛在第四道關卡給弟子們交待完任務,遠遠地就看到了一個夾在人羣中的白色身影。
蕭煥正和雪真大師秋聲道長邊説着什麼,邊慢慢地向這邊走過來。
關卡上的朔風吹過,捲起細散的雪沙,他以手拂着額上被吹散的亂髮,他雪狐裘的下襬隨風微微展開,喧雜的人羣不時從他身前穿過,間或有弟子停下來抱拳問安。
我突然忍不住,提起衣襬就跑了過去,跑到他面前一把抱住他:“蕭大哥。”
他的懷抱是温暖的,帶着淡淡的藥香,他攬住我的肩膀拍了拍,笑着:“蒼蒼,快放開,這麼多人都在呢。”
我賭氣似的把他抱得更緊:“不管。”
我的臉被扳了起來,從眼角里看到雪真大師和秋聲道長都側着頭。
蕭煥託着我的下巴低頭在我嘴唇上輕吻了一下,笑了笑:“聽話。”
熱血猛地湧上腦門,一陣眩暈,我幾乎看不清眼前的東西,抓着他的衣袖半天才憋出了一句:“你第一次主動吻我。”
他笑:“我知道。”
我吸吸鼻涕,點起腳尖在他嘴唇上回吻一下:“雖然你還欠我好多下,這一下還是還給你。”
他繼續笑,明亮的深瞳中滿是笑意:“那就謝謝你?”
我從他身上爬下來,牽着他的袖子站在一邊:“不客氣。”
迷迷糊糊地被蕭煥牽着,邊走邊聽他繼續和雪真大師秋聲道長説話,過了很久,才懵懂地想起:我剛才説的那些話聽起來是不是很蠢……
還在發愣,就聽到關卡前突然一片嘈雜,有個鳳來閣弟子匆忙過來報告:“關外有個人指名要見閣主。”
我一激靈,趕在蕭煥開口前問:“只是一個人?”
那個弟子抱拳回答:“是一個人,只是站在關外指名要見閣主,沒有別的動作。”
我點頭,抬頭和蕭煥對看一眼,同時向關卡的女牆走去。
從牆上往外看去,滿目煞白的清雪中一個嫩綠的身影站在一片巉巖之上,衣襬臨風舞動,如同一朵怒放在冰雪中的雪蓮。
看到我們出現在牆頭,她抬頭微微一笑:“白先生,我們又見面了。”
清亮的聲音,略帶傲氣的笑容,變犀利了的眼神,這位突然出現的少女是鍾霖!那個説要獨自出去行走江湖的鐘霖。
鍾霖從衣袖中取出一張紙箋夾在指中,微挑眉毛:“靈碧教玉龍雪山無法無天堂堂主鍾霖,來替教主傳信給白先生。”話音未落,她手中的信箋快如流星,攜着勁風平平的飛了過來。
蕭煥伸指,輕巧的夾住信箋一端,並不拆開來看,點了點頭:“辛苦鍾副教主。”
靈碧教總堂無法無天堂的堂主就是靈碧教的副教主,鍾霖居然已經做了副教主。
鍾霖展眉一笑:“白先生客氣。”説着揮手轉身欲走,露出了背上的寬劍。
我快步趕到牆口,大喝了一聲:“鍾霖!”
鍾霖停下腳步,並不回頭:“凌副閣主,有何指教?”
“你做了靈碧教的副教主?”我問。
她輕笑:“你看不出來麼?凌副閣主?”
“是你刺傷了慕顏?”我深吸一口氣,再問。
她的背僵了一下,還是笑:“怎麼?那個人還沒有死嗎?”
我深吸口氣,聲音氣的發抖:“死了!死的乾淨了!屍體都燒成灰了!你可安心了?”我氣得頭暈,抓起女牆上的一把雪,團一團就砸了過去,“你這個懦弱的渾蛋!鍾霖,我沒想到你這麼沒用!你明明也喜歡慕顏,為什麼還要傷他!你連自己喜歡的人都不敢抓住,你沒用死了!”
雪球砸在鍾霖背上,她的肩膀晃了晃,冷笑了一聲:“是,我沒用,也強過你死守住一個註定沒有結果的感情,你就等着什麼都沒有了再去要死要活吧!”
我吸了一口涼氣,喉嚨噎得發疼,怎麼能説這麼惡毒的話?
我咬着牙冷笑:“我凌蒼蒼沒有你這樣的朋友,你滾……”
話説到一半,眼前突然黑了一下,蕭煥搶着攬住我的腰:“蒼蒼。”
我再也不看鐘霖一眼,轉身抱住蕭煥,把臉深埋在他胸前,搖了搖頭:“我沒事。”
我有什麼資格罵鍾霖?我其實是在生我自己的氣吧,我比誰都清楚親手傷害了心愛的人之後的感覺,不止是後悔那麼簡單,也不僅僅是痛恨到想要毀了自己——那種感覺,絕對不會被淡忘,它會隨着時間的流逝越來越清晰刻骨,當你想起來要去挽救的時候,通常會發現已經什麼都不剩下了。
蕭煥靜靜地抱着我,隔了一會兒拍着我的肩膀笑了笑:“不是要哭這麼久吧?”
我抬起頭,擦了擦臉上的淚痕,瞥了他一眼:“笑這麼開心,看小姑娘吵架這麼有意思啊?”
他笑着搖頭:“還好,看天下第一大教靈碧教的副教主和鳳來閣的副閣主吵架吵到丟雪球才有意思。”
我想到剛才怒極扔過去的雪球,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想起來鍾霖剛剛送來的信,我就從蕭煥手裏搶了信封來看,裏面只有一張素箋,寫着一行娟秀的字:海剎宮雙手奉上。
我抬起頭看蕭煥,他像是早就料到了信中的內容一樣,微微笑了笑。
陳教主是想説,海剎宮不是我們攻打下來的,而是她拱手送出的。
自蕭煥來後,中原武林就節節勝利,久而未克的天山派簡直就像是等着蕭煥來破一樣,中原武林和天山派誰勝誰負都不重要,她果然只是在天山布了一個局,只等着要取蕭煥的性命。
我利索地把那封信連着信封撕成碎片,向女牆外的萬丈懸崖一丟,拍了拍手,回頭向蕭煥一笑:“今天晚上再給我燉次羊肉吃吧,上次那個湯味道實在太好了。”
蕭煥笑着點頭:“好。”
和他牽着手找到廚房,廚房裏什麼都沒有,我就四處叫人去找羊肉和配料,驚動了一幫好事的弟子。最後由他們跑到山下新殺了一頭肥羊抬上來,洗肉的洗肉,支鍋的支鍋,居然燉出了一大鐵鍋的羊肉,不但鳳來閣弟子擠過來吃,連守在第四道關卡上的別派弟子也都端着碗跑來了。
一羣人徹底發泄了連日廝殺的鬱氣,吃的吃,搶的搶,嘻嘻哈哈沒大沒小,我扎進人堆裏千辛萬苦才搶了兩碗羊肉湯。擠出來找到蕭煥,兩個人跑到角落揀了一個沒人的角落坐了。
快到月中,透過參差的女牆,可以看到天際那輪將滿的圓月,月光的清輝均勻的灑在裹滿白雪的連綿羣峯上,天空是深邃的藍寶石一樣的顏色。
捧着熱湯喝得全身都暖洋洋的,放下碗,我把頭靠到蕭煥肩膀上,合上眼睛晃着雙腿。
他把我端來的羊肉湯只喝了一口就放到了一邊,這時候伸出胳膊攬住我的腰:“蒼蒼,累了?”
我“嗯哼”了一聲,依然閉着眼晃腿。
他笑了笑,攬着我腰的手輕拍了拍:“你這幾天太累了,往後我少交給你些事務。”
我又“嗯”了一聲,掀起一隻眼睛的眼皮仰頭看他:“蕭大哥,懷孕的人是不是容易累?”
他眯上眼睛輕笑起來:“是,不過那要等到受孕兩三個月之後了。”
我嘆氣:“這麼久啊。”
他笑笑:“是,要表現出症狀最起碼要這麼久。”
我不禁有些寫起,抓住他的手,起身吻了吻他有些蒼白的面頰,替他擋住入夜之後雪山上越來越濕重的寒風:“手都涼透了,快回房吧。”
他笑着點頭,扶着我的胳膊站起來。
就算第四道關卡上各派人員擁擠,我還是要來一間空房。
進去了先把牀塌鋪好,讓蕭煥躺在榻上休息,再把有些雜亂的房間整理一下,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扔出去,回到塌前,蕭煥已經合着眼睛睡着了,呼吸平緩,頭微側在枕旁,薄唇是淡粉的,勾出一道柔和的弧線。
我悄悄笑了笑,入睡真是越來越快了。
輕手輕腳地替他裹好裘被,自己也鑽入被中貼着他躺下,這夜抵足而眠,又是一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