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武德佑八年,臘月二十三,柳太后下旨宣稱德佑帝駕崩,把持朝政,欲立豫王蕭千鴻為幼帝。
德佑九年,新年元旦,皇后淩氏向關外屬國女真借兵政變成功,柳太后事敗被囚,楚王蕭千清持德佑帝密詔,眾望所歸,為輔政王,史稱“癸酉宮變”。
宮變後,楚王高德,追思德佑帝,下令代攝政期間,不再另立年號,這一年史稱“九年清政”。
德佑十年,失去蹤跡達一年有餘的德佑帝還朝,楚王率百官出大武門侯迎,親手跪交傳國玉璽,天下稱頌其賢明,稱“十年還政”。
重歸帝位之後,德佑帝勵精圖治,除舊革新,自德佑八年起,先後經歷災害、戰亂、兵變和換主的帝國逐漸恢復生機。
現在是德佑十八年的七月二十三日,每三天一次的大朝之期,因為長時間的枯坐,乾清宮鎦金描彩的陳設看在眼裏,也變得灰暗沉重。
坐在只能朦朧的看到御座下羣臣身影的簾帷之後,我把手放在扶手上,支住下頜。
我的側前方,寬大御座空置着,御座偏右一點的地方,臨時增設的大椅上,坐着一個瘦小的身影。
彷彿沒有被無人的御座影響,丹陛下的羣臣們在熱烈地討論着。
他們在歷數着戚承亮的罪狀。那個鎮衞了邊疆十餘載,使得女真不敢犯中原一步,擊退數次韃靼進攻,三次平定西南邊疆,至今四邦為之膽寒的威遠侯戚承亮。
大約十天前,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延上書彈劾戚承亮剋扣軍餉軍資延誤軍情,並附上了據説確鑿的十二條證據,這封密摺在被留中不發了五天之後,李延的第二道彈劾就放到了御案上。此後三天,從都察院的十三道監察御史,到六科的言官,彈劾的奏章小山一樣的壓上了內閣的桌子。
因為一直沒有得到皇帝的回應,這些帝國最核心的臣工們已經不耐煩地把這位他們昔日的同袍定罪謾罵成了逆國惡賊。
慷慨激烈的爭論聲中,我面前裹在明黃朝服裏的小身子微微扭了扭,很輕,不要説丹陛下的列位臣工,就連侍立在一旁的司禮監掌印馮五福都沒有察覺,這位已經做了二十多年大內總管的內廷重臣,微躬着身低眉垂首,身影看上去竟然有了些佝僂。
我把身子向前傾斜一點,聲音壓得很低:“煉兒,累了嗎?”
似乎是沒有料到能聽到身後的人説話,他略遲疑了一下,才搖搖頭,接着低了頭,聲音很輕的傳來,有一絲委屈:“有點煩。”
也難怪他會不耐煩,一個八歲的孩子,寅時就起牀準備,接着自卯時起,在這個殿上一動不動的端坐了兩個時辰,聽着這麼枯燥乏味的朝會,想不困頓都難吧。
停了一下,我繼續説:“還記得來的時候我跟你説的話嗎?”
又遲疑了一下,他極輕的點頭。
儘管知道他不會看見,我還是輕輕的點了點頭:“去做吧。”
煉兒的性格雖然沉穩不足,但是一直很果斷,得到允許之後,也不管丹陛下還有大臣喋喋不休,立刻揮手,略顯稚嫩的童音清脆:“改日再議,今日退朝!”
“殿下諭旨,改日再議,今日退朝!”馮五福揚高的腔調,大聲宣旨。
丹陛下有一瞬間的寂靜,不知道是哪個大臣先反應過來,跪下叩頭:“太子殿下千歲。”
“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略顯零散的山呼聲響過,我再不遲疑,和煉兒一起起身,從簾後走出,沿着御座下的台階,走下高台。
巍峨軒峻的大殿內,整齊的跪着身穿朝服的大臣,紫藍青紅的官服,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殿外陰沉的天色下。
這個巨大的臣工隊列沉默着,如同一片無聲的雲,壓在空曠的原野中,靜默的讓人窒息。
八年了,八年之後,有些人來來去去,有些變化發生事務改變,但是帝國的文臣隊伍卻依然每天準時列隊在乾清門外的廣場上,準時謁見皇帝,準時討論政務,準時把奏摺和票擬遞到內宮,準時執行下達的政令,就像一架運轉精確從不出錯的大機器一樣,在實際上控制着這個帝國。
我一直不喜歡這些人。
目光不再停留,轉頭穿過殿中巨大的蟠龍金柱,和煉兒一起走向後殿。
八年的時間,的確改變了一些事情。
五年前,原任內閣首輔的我父親以精力不濟為由,把政務交給內閣次輔、六十多歲的三朝老臣楊廷階,就此告老還鄉。
四年前,早已經在之前的洋務論戰和税法改革中嶄露頭角的吏部侍郎張祝端,以二十九歲的年齡進入內閣,成為閣臣。比帝國曆史上晉升最快、素有不世出奇才之稱的父親,還要早上一年站在權力的巔峯。
兩年前,另一位不足三十歲的年輕大學士,德佑十一年的狀元吳琦膺,也被一旨詔書填補進了內閣。
不管是時事造就,還是有意安排,權力核心的位置開始被越來越多的年輕面孔佔據。
思索在走下乾清宮的高台後打住,煉迫不及待的跳下抬他下殿的軟轎,跑到我的轎前,稱呼還知道稍微注意:“母后,母后,你帶我一起回家吧!”
我也示意抬轎的內侍把我的轎子也放下來,摸了摸煉的小腦袋:“不行,先去景陽宮做功課去,焰和小邪都在那兒等着你呢。”
煉的小臉立刻垮了下來,不情不願的低頭嘟囔了一句什麼。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心裏軟了一下,還是伸手又摸了摸他的腦袋,語氣變強硬:“説讓你去,你就去!”
煉有些委屈的“噢”了一聲,擺擺頭重新爬上軟轎。
我示意那些人直接把煉的轎子送到景陽宮,朝會拖的太久,早過了詹事開課的時間,煉沒工夫換下朝服,軟轎抬走之後是一羣捧着替換常服的小太監,大尾巴一樣的拖了很長。
終於送走了煉,我也下轎,讓抬轎的內侍各自退去,自己向養心殿的方向走。
走過養心門,出現在面前的是一個修建後幾乎獨立的小院。
德佑十年重新回到宮裏之後,反正後面幾個宮殿也不會再有妃嬪居住,我乾脆就讓人打掉了幾堵圍牆,把養心殿和後面的永壽宮啓祥宮連成一體,現在啓祥宮被改建成一個花園,永壽宮略加修葺,給孩子們住。
這個院子,就是通常被孩子們稱為“家”的地方。
一路不停的穿入前殿,迎面走上來的是嬌妍,她看着我笑:“皇后娘娘可回來了。”
小山早在五年前就嫁到宮外,現在嬌妍接替了小山做了養心殿女官和尚服女官,差不多算是宮裏品階最高的姑姑。
我向她笑了笑:“我回來晚了沒有?起身了沒……”後面一句話沒有問完。因為快速移動的腳步,已經把我帶到了前殿的門口,透過打開的門,我看到了後殿迴廊下的那個人。
他坐在硃紅的護欄後,穿的是一件白色的常服,因為天氣陰沉,肩上還披着一件夾層的青色外衫,衣袖和領口處,深紫的暗繡從裏面露出來。
聽到腳步聲,他放下手上翻看了一半東西,抬頭向這邊笑了笑。
花和草藥的清香在這一瞬間撲到鼻尖,鬱積了一個早上的惆悵煩躁驀然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滿園都是盛開的葱蘭,星星一樣鋪灑滿地的雪白花朵那頭,他對我輕輕的笑。
真是有些傻氣,突然間分不清到底是和他分開了有幾個時辰,還是有幾個百年那麼久。
丟下嬌妍,我幾乎是跑的,穿過花叢,跳進護欄內,隔着沉重的朝服,伸臂抱住他。
感覺到臂彎間他傳出的温度之後,我才想起來一樣,抬頭質問:“這麼早起牀幹嗎?這麼早跑出來坐着幹嗎?”
他還是笑看着我:“快到午時了……”
我這才想到,那個臭長的朝會都散了,可不是快到午時了。依然理直氣壯的:“午時也太早了!”説完伸手摸摸他的臉頰,“看,還不是冷冰冰的像條冰棍?”
他笑,跟以往一樣,沒跟我爭,安靜的認命準備聽我繼續批評。
深吸氣,準備一口氣那些喜歡逞強不知道愛惜身體總讓別人擔心的數落背出來,結果話到嘴邊突然就沒了聲息。
把頭重新埋到他的衣領裏,我笑了笑:“讓我抱會兒吧,抱會兒就暖和了。”
他沒説話,靜靜地伸過手來,環住我的肩膀。
懷抱中的身體很熟悉,他的袖口中有隱約的瑞腦清香。
這樣安靜相擁的時刻,美好的讓人不想開口。
其實過去的八年中,他很少有讓我擔心他的身體的時候。
八年前懷着煉兒,在黛鬱城中找到從南疆趕回來的他之後,雖然知道他的身子在輾轉江湖的那一年和玉龍雪山上折損得厲害,但是回京後這幾年他的身體一直都還好,就算偶爾有不適,也總是過幾天就恢復過來。再加上孩子們陸續出世,精力一下子被分過去很多,我的注意也更多移到了年幼的孩子身上。
所以才會在今年春天,不管還懷着身孕,執意要到江蘇去處理鳳來閣跟蘇浙商會的一場糾紛,讓他也不得不放下朝政,陪着我趕去。
原本計劃最多十天的行程,因為燃兒和燦兒的出生和另外一些瑣事而延遲到在外奔波了幾乎一個月。從江浙回來後,雖然有乳母幫忙,我也被出生沒多久的小東西們吵得焦頭爛額,幾乎每天晚上都要起牀幾次去哄不肯安生的兩個小傢伙。
於是就這樣,等孩子們終於稍微大一些,也和他們的乳母開始親近,不用我每天睡在他們身邊,我以為可以喘口氣輕鬆一下的時候,才發生了那樣的事。
這月初的那天,兩個人照例各自忙完一天。總算在哄睡了孩子們之後有了點時間,我特地到前殿去接他一起回房休息。
似乎是驚訝我會出現在那裏,他笑了笑,卻沒有讓我留在那裏等他,催我先去休息。
我也沒在意,又去隔壁院子察看了一下孩子們睡得怎麼樣,就回到前殿,繼續在暖閣外等他。
結果一直等到深夜,還不不見他出來,我沉不住氣跑進去拍掉他手中奏章,逼他跟我走。
他有些歉意的向我笑笑,扶着桌子站起來,卻還沒有來得及走出一步,沒有一絲徵兆,也沒有一點聲息,就倒在了我面前。
蒼白到毫無顏色的面容,若有若無的呼吸,微弱得幾乎感受不到的心跳,衝過去抱起他的時候,我腦中幾乎一片空白。還是聽到響動闖進來的馮五福,保持着冷靜吩咐人去找現在太醫院的醫正楊泰。
他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醒過來,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守在牀前的我,歉然地笑:“蒼蒼,不要擔心。”
總以為這一生都不會再在他面前流淚了,當我從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后,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滑了下來。
曾經發過誓,再也不會讓他獨自一人在什麼地方默默承擔,結果卻還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等到他撐不住倒下之後,才從馮五福的口中得知,自江南迴來後,他近幾個月的胃口都很差,也常常會忙碌到深夜都不能入睡。
那一刻,不管還有很多人在旁邊,我傻傻地抱住他失聲哭出來,卻還是控制不了身體的顫抖。
那天清醒過來後,雖然楊泰一再説只是積勞太甚,身體損耗過度,只要悉心調養,注意休息就好,但是接下來幾天他還是幾乎吃不下任何東西,精神也差到極易沉睡。
直到最近幾天,他的神氣才稍好了些,能夠在午後起牀,也不再像前幾天那樣,無論吃什麼都會再吐出來。
用力把他抱得更緊一些,感受到衣料下他身體的消瘦,我才稍稍放開一些。
“蒼蒼,”他輕輕叫我,語氣裏有笑意,“太緊了。”
把手放鬆,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我瞪他:“緊了也得受着!誰跟你説男寵能抱怨了?”
他笑,帶些無奈地輕嘆:“那就緊着好了……”
忍不住也笑了起來,我總算鬆開抱着他的手,把累贅的朝服扯一扯堆在腳下,貼着他擠在椅子上坐,繃住臉一連串的問:“醒了之後有沒有在牀上再躺一會兒?起牀後有沒有先喝養胃湯再吃早飯?早飯吃了有沒有吐?吃完了早飯有沒有按時吃藥?藥是不是又偷偷剩下很多?”
“都有,早飯吃得很好,沒有吐,自從上次被抓住偷偷剩藥之後,現在已經不敢了……”他輕輕地笑着,一幅等我繼續嘮叨下去的樣子。
早就不會讓他的這種障眼法糊弄過去,又瞪了他一眼,伸手抓過他狀似無意得放在椅子後側的那疊東西,我把那封不薄的奏摺放到他眼前晃:“是不是稍微有點精神就來瞧這個東西了?”
略帶尷尬的輕咳了一聲,他微微別開眼睛:“嗯,是攢了很多精神才來看的。”
沒想到他脱口給我來了句這麼憊懶的話來,又好氣又好笑,舉着那疊奏摺,臉上不容易撐出來嚴肅就掛不住了。
我還愣着,他忽然輕聲問了一句:“今天早朝上賀毅説什麼了沒有?”
回想一下那個沉穩的刑部尚書,整個早朝裏只有寥寥幾人置身事外,既沒有抨擊戚承亮,也沒有為他辯解,賀毅就是其中之一。
搖了搖頭,我回答他:“什麼也沒説。”
他輕輕點頭,話裏也沒什麼情緒:“第一封彈劾就是正三品都御史的手筆,這樣的陣勢,大武立國以來還是頭一次。”
戚承亮是在他病後的才被羣臣攻擊的,因為他精神不好,我一直都沒敢告訴他,現在看來,還是被他察覺了。
我沒接話,靜靜側頭看着他,他的眉頭在剛剛微蹙了起來,淡白的薄唇勾出一道直線。
手指抬起來,慢慢撫過他側臉的線條,我無聲的笑了起來:“蕭大哥……”
“嗯?”由於被打斷了思路,他難得的怔了一下,“蒼蒼?”
“沒什麼,”我眯上了眼睛笑,“只是突然覺得……我的男寵怎麼越來越好看了,都不像五個孩子的爹啊……”
又怔了一下,他終於笑起來,蹙着的眉心也展開來,無可無不可得點頭:“是麼?不像麼?”
“嗯,嗯!”我鄭重得點頭,接着更加鄭重:“快點説我也不像五個孩子的娘,讓我也高興一下。”
他笑得更加厲害,連連搖頭:“不像,不像,蒼蒼一點都不像。”
不太滿意他的回答,我加重了語氣:“嗯?不像什麼?”
烏雲散去了,天色一點點亮了起來,院中的雪白葱蘭也像是一點點亮了起來,就連狹窄的紅色迴廊,似乎也一點點得亮了起來,在所有這些明亮的東西之中,是一雙笑得暈上一層水汽的明亮深瞳,瀲灩得映着晴朗的天空。
這個在重逢了八年後,依然對着我温暖微笑的男子,是蕭煥。
午間和蕭煥一起吃午飯。
先是端着粥碗硬是逼他喝下了一碗芙蓉雞肉粥,接着又威脅他説想吐要趕快吐不準忍着,於是就被他似笑非笑的盯着看。
知道他是在無聲地笑我前後不一,把自己瘦成這樣的人還敢有意見?狠狠地瞪還了回去。
接下來看着他皺眉把藥艱難的喝完,又休息了一會兒,才和他拉着手走到殿後孩子們的院子裏。
現在是休課的時間,一羣小毛頭也剛吃完了飯,不願睡覺的在院中亂跑,發現我們過來,都在原地愣了愣。
正在海棠樹下挖洞找螞蟻的小邪先紅了眼圈,丟下手中的花鏟就跑了過來,撲到蕭煥懷裏抱住他的腿,脆嫩的聲音帶着哭腔:“爹爹,小邪好想爹爹……”
煉和焰也都快步跑了過來,兩雙黑亮的眼睛蒙着水霧,看着蕭煥,卻沒有像小邪一樣撲上來。
俯身抱住小邪輕拍着她的肩膀,蕭煥柔聲安慰。
我也俯下身子摸摸小邪的臉蛋,把她從蕭煥身上拉到我懷裏抱起來,向煉和焰點頭:“乖,快到屋裏給你們爹找個舒服的地方坐!”
兩個小傢伙馬上乖巧的跑進房間。
抱着還趴在我肩頭抽噎的小邪,和蕭煥一起走到房裏去,煉和焰果然已經整好了靠窗的軟榻,一臉期待的看向門口的我們。
把小邪放到地上,任她拉着蕭煥往軟榻上拽,我忍不住抱怨了一聲:“我以前出門也是十幾天沒見面,怎麼沒見到有這麼想我?也太偏心了吧?”
蕭煥早被小邪拉了按在軟榻上,聽到話聲,抬頭向我笑了笑:“蒼蒼……”
總歸現在擺出再幽怨的樣子,三個小傢伙也不會有空看我,哼了一聲走過去,在旁邊的軟榻上坐下來。
那邊三個小孩兒早就爬到蕭煥腿上,擠成了一團。
蕭煥這次病了之後,因為精神太差,所以一直都沒見孩子們,幾個孩子鬧得不行。所以我就和他們説好了今天午膳後,會和蕭煥一起過來看看他們。
這些年做鳳來閣的閣主,碰到不得不出面的事務時,我常會丟下孩子們出門。倒是蕭煥雖然政務繁忙,卻儘量每天都抽空陪着他們。久而久之,孩子都不怎麼粘我,反而特別喜歡粘着蕭煥。小邪就更加依賴她爹得要命,有好幾次半夜抱了枕頭跑到我跟蕭煥的房裏,非要跟她爹一起睡。本來兩個人睡得正好,中間就硬插進來一個小丫頭,氣得我直跳腳,卻毫無辦法。
十幾天沒見到父親,三個孩子都不知道攢了多少話説。就聽到那邊咭咭咯咯的。煉在説着這兩天功課遇到的難題,焰在旁邊不怎麼好意思的穿插兩句自己學到的新典故,小邪則拉着蕭煥的袖子,脆生生的背剛學會的《長恨歌》給他聽。
託頭坐在旁邊看着他們説的説,鬧的鬧。沒過一會兒,本來像是被孩子們纏得無暇分心的蕭煥就抬頭向我笑了笑,接着輕拍焰:“吳先生講給你們的那個敬賢懷鷂的故事,要不要跟你娘説説?”
煉和焰兩個孩子,煉更活潑,焰就乖巧一點,聽到蕭煥這麼説,馬上從他膝蓋上爬過來,怯怯得扯扯我的衣袖,一雙黑眼睛水汪汪的看我:“娘,你也來聽焰兒説故事吧,好不好?”
笑着捏捏他的小臉蛋,我點頭:“好啊,娘正想聽焰兒講故事呢,焰兒一定講的很好聽。”
受了鼓勵,焰的小臉興奮得發紅,馬上開始口齒清晰的講起了唐太宗敬賢懷鷂的典故。
就這麼一家五口説説笑笑,過了大概有半個時辰。
把不情不願的三個孩子安撫到房間裏睡午覺後,又到乳母那裏去看燃和燦。兩個一丁點大的小孩兒正在長乳牙,吃飽了就閉着眼睛吧嗒吧嗒的吐泡泡。
折騰一圈兒,等看完了孩子們,回到養心殿後,也過去了快一個時辰。
回到房內坐下,我什麼也不幹,就歪在軟榻上看着蕭煥一口口的啜剛沏好的參茶。
看了一會兒,終於把他看得放下手中的茶碗,笑容裏有些無奈:“蒼蒼……你從下朝後就一直在看了……”
“如果光看就能把你看胖,我一定更努力看……”隨口噎了他一句,我湊過去,抓一個軟墊塞到他背後,自己也靠上去,貼着他的肩頭,然後拉過他的手握着,“蕭大哥,你擔心朝上的事對不對?”
他頓了一下,才笑了笑:“蒼蒼,你知道,朝政這幾年,並不安穩。”
我默然了,這幾年以來的朝政,的確是沒有看上去那麼平穩和順。表面上文官集團還是保持着以往那種派系林立,卻又彼此妥協共處的局面。實際上,由於這幾年在利益和施政上越來越大的分歧,還有年輕臣子異乎尋常的快速擢升,已經打破了原有的微妙平衡,以內閣最有威信的兩位閣臣為首,逐漸分裂出了兩派較大的勢力,被民間戲稱為“老閣老幫”和“少閣老幫”。
只是這次攻擊戚承亮,兩派人似乎不再有分歧,遞第一封彈劾的李延是張祝端的同科,而後來抨擊最激烈的卻大部分是楊廷階那一派的門生。現在兩派明面上的人已經很明白了,平時在朝堂上吵架也已經是家常便飯,如果只是一派的人羣起而攻之,倒還好説,但是一向針鋒相對的兩派這次居然能空前團結,讓我實在揣測不出這些人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
最煩人的是,挑什麼時間不好,偏偏挑這幾天鬧事!
想着就有點火,我冷哼了一聲:“一羣惹是生非的魚肉之徒。”
他也沒再説下去,笑笑:“時辰還早,要不要午睡一會兒補覺?”
“不用,沒事兒。”他不提還好説,一提我想起來,“蘇倩説好了今天下午讓我到總堂商量漕幫的事,我得趕緊過去。”
説着站起來,俯身拉住他的胳膊:“蕭大哥,你也陪我一起吧。”
他點頭笑:“好的,我最近也很久沒去過那邊了。”
“那就過去散散心啊。”我笑,“我去準備一下。”
這幾年蕭煥也常和我一起到鳳來閣去,反正路很近,去起來也容易。
馬車很快就備好了,一路載着我跟蕭煥從玄武門出去,不大工夫就轉進了鳳來閣總堂的大庭院,穿過園林和建築,最後在園子深處的一水院門前停下。這院子的格局雖然和當年金陵總堂的格局不同,但是我堅持把閣主的居住和處理公務的地方設在荷塘附近,並且命名為一水院。為這事兒蘇倩和慕顏沒少嘲笑我。
剛下車就看到蘇倩已經在院門口等着了,一見面毫不客氣:“我還以為你要晃悠到天黑才來呢!”説完看到我身後扶着我腰的蕭煥,立刻變了臉色,恭敬有禮地抱拳,“蘇倩見過白閣主。”
蕭煥笑笑:“小倩不用多禮了。”
蘇倩仍舊低頭,側身讓路:“請閣主入內。”
這個“閣主”指得肯定不是我,我在一邊翻白眼。不光蘇倩和慕顏,連帶不常在總堂的那五個傢伙,一羣人就知道去抱蕭煥的大腿,好歹我還是正牌閣主吧,一見蕭煥就立刻把我晾一邊去了。
八年前和蕭煥從黛鬱回來不久,復位大典都還沒來及辦,蘇倩就派人急吼吼的把我叫到總堂裏來,我還以為是什麼大事,慌着趕過去,一進門就看到七個堂主一字排開坐在屋裏,個個一臉嚴肅,張口只有一句話:“我們要見白閣主。”
後來見了面之後更誇張,七個人站成一排動作整齊的抱拳:“閣主別來無恙。”眼睛都不向站在旁邊的我瞥上一下。
還在暗暗義憤當年的事,手就給人拉住,抬起頭,蕭煥向我輕輕笑了笑,示意我跟他一起進去。
我們進門就見到慕顏早就在裏面等着了,見我們進去,慕顏就過來向蕭煥行了禮,才對我説起正事。
也不是多複雜的事,只不過前一段時間漕幫聯會説鳳來閣侵佔了他們的生意,私自把我們的幾條貨船扣下,現在駐守在金陵分堂的宋蔚曉帶着弟子前去交涉,雙方起了衝突。
這事兒雖然不大,但是再鬧下去必定要傷了幫派之間的和氣,宋蔚曉就報告了總堂,徵求下一步行動的方法。
蘇倩主張絕對不能示弱,慕顏也這麼認為,於是我們三個人就決定讓宋蔚曉據理力爭,堅決對抗,並且通知杭州分堂的聶寒容帶領弟子們隨時防備事態擴大,到金陵去接應宋蔚曉。
幾句話拿出決策,前後不過用了一刻鐘時間,都説完了我鬆口氣回頭去看蕭煥,他進門就坐到一旁的八仙椅上去了,手邊剛奉上的參茶也才喝了兩口,看着我笑了笑:“方才小芬打手勢告訴我説剛來了些果子很好,要不要嚐嚐?”
小芬還是原來在金陵時曾經在一水院侍奉過的那個啞巴使女,總堂搬過來時她們也一同跟來了,我走過去衝他笑,向還站在房間裏沒有退下去的小芬點頭笑:“好啊,去拿點吧。”
當年把閣主之位交給我後,這麼多年來雖説還會和我一起到總堂,但蕭煥似乎只是作為現任閣主的親眷出現,就算是很多時候我們都並不避諱在他面前商量問題,他也沒再對我的決定和方法提出過任何意見。最早的時候,我還總是不自覺地觀察他的臉色,害怕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後來發現他總是一個人安靜地看書或者對着棋譜擺棋局,臉上不但沒有任何表示,連是不是在聽我們説話都不確定,才逐漸放開了手腳。
所以今天下午我才提出要他和我一起到鳳來閣裏來,如果留在宮裏,就算我再怎麼反對責怪,他還一定會偷偷去翻那些積壓了整整一御案的奏摺,索性把他押來這裏,還能讓他真正閒下來。
小芬很快把兩盤醃製精緻的桃肉和楊梅端了上來,我坐着和蕭煥喝了會兒茶,就跑到隔壁的書房裏去處理點公文。
雖然蘇倩大部分都代為處理了,但是我這幾天都待在宮裏,還是積壓了些事務。匆匆忙忙的批示完,又來了弟子通報説青城派一葦道長來訪,連忙起座到門口迎接,客氣話説了一通,才發現一葦只是來找慕顏比劍的,於是立刻回頭去叫慕顏,把人丟給他。
剛想緩口氣,又報告説通州金龍鏢局的總鏢頭到訪,再次跑到門口去接人。
這位金龍鏢局的鄭總鏢頭,大概是嫌通州太悶,隔三岔五的都會跑到京城裏一趟,繞到鳳來閣裏來逛,簡直比回他自己的鏢局還要順腿。
我光陪他喝茶就喝了無數次了,每次都被他天南海北的一頓胡吹弄得頭昏腦脹。但是既然正巧我在,也不能躲着不見,只好硬着把他往書房裏請,誰知道一進門就看到蕭煥在居中的椅子上坐着,閒閒地翻書。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鄭總鏢頭已經驚呼着叫了出來,見鬼了一樣:“白……白,白遲帆!”
蕭煥淡淡地沒抬頭,我清咳了一聲:“鄭總鏢頭,請不要直呼鄙幫前任閣主的名諱。”
鄭總鏢頭這才意識到了自己失態,聲音還是沒有恢復過來,不住地瞟着蕭煥:“失禮,失禮……”
我笑笑:“沒關係,沒關係。”接着走到蕭煥面前拉着他的手,“讓總鏢頭受驚了,這位是外子,樣貌和我們白閣主有些相像,或許會讓人誤會。”
鄭總鏢頭這才驚魂稍定的樣子:“原來如此。”
我俯身抱了抱蕭煥的肩膀,向他柔聲説:“蕭大哥,累了吧,要不要回去再休息一會兒?”然後抬頭向對面笑,“抱歉鄭總鏢頭,外子身體不大好,不能陪總鏢頭説話。”
鄭總鏢頭訥訥沒接話。
蕭煥起身,微微低頭向他笑了一笑:“鄭揚武鄭總鏢頭,在下少陪。”也不管對面又突然瞪圓的眼珠,就向內室走進去。
這次鄭揚武是歷次來在鳳來閣逗留最短的一次,只喝了一杯茶,就紅着臉匆匆告辭,還連連推託,不讓我送他到門口。
送走了鄭揚武,回到內室我就嘿嘿笑了起來,合身撲到坐在軟榻上的蕭煥身上:“蕭大哥,謝謝你幫我趕走了那個討厭傢伙!”
他放下手裏的書,笑着看我:“是麼?這麼久都沒有不耐煩,我還以為你不討厭他呢。”
説起來因為從來沒人見過我帶丈夫出現,這兩年很有幾個單身或者喪偶的江湖首領頻頻到鳳來閣來找我説點閒話。我就算再遲鈍,也覺出不對來了。左推右擋,還不好直接對他們吼着快滾,真是有點頭疼。不知道是從哪一次開始的,我領了一個劍派的掌門進門,就看到蕭煥在裏面坐着。那天那個劍派掌門嘴張得幾乎能塞進去一個雞蛋,以後就再也沒有登門過。
這樣弄了兩三次之後,外面已經開始風傳現任鳳來閣主豢養了一個和已故前閣主白遲帆十分相像的男子做男寵。
我“哧”一聲笑出來:“美人,我在等你吃醋啊,”説着爬起來把眼一眯,單手挑起他的下巴,“美人兒打翻醋缸子了?來來,讓爺好好疼疼你……”
他也不躲開,微挑了一下眼角:“這位爺,旁邊好像有人在看。”
我趕快回頭,看到慕顏一臉無奈的站在門口翻白眼:“我説兩位閣主,要調情麻煩請回你們的養心殿去,這裏還有人要進出。”
一邊保持着把半個身體都撲在蕭煥身上的姿勢,我一邊不客氣地回過去:“非禮勿視不明白麼?看到人家夫妻親熱應該馬上轉身出去,當作什麼都沒有看到!”
慕顏繼續翻白眼,嘖嘖看我:“外人面前還裝得有模有樣,怎麼私底下還是這麼不着調,都是五個孩子的娘了,真不知道這幾年都給你活到哪裏去了。”
“你不也是三個孩子的爹?我看你這幾年也沒長進到哪裏。”我也瞥着他,“跑這裏什麼事兒,快説!”
“沒什麼,就是報告一下一葦被我收拾走了,”他笑得相當可惡,“這可是今年第八個被我擊敗的挑戰者了,怎麼樣,我這個鳳來閣現任第一高手很厲害吧。”
明擺着是嘲笑我雖然是鳳來閣主,但卻從來遇到過想我挑戰的人,我氣得一聲冷哼:“不就是陪人打場架,知道你是打架王行了吧!”
慕顏立刻搖頭晃腦的把他那套比武絕非打架,而是打架的至高至妙境界,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云云的一大堆東西拿出來。
我氣哼哼在一邊打岔,兩個人你一言我一句吵得高興,最後只好由蕭煥笑着出來把我們打斷。
在鳳來閣的半天時光,就這麼半忙碌半悠閒的過去。
晚膳還是趕回了養心殿和孩子們一起吃。就算中午已經見過了,幾個小傢伙還是很高興,飯後纏着蕭煥一個勁兒地説話。
好不容易安撫打發走了他們,天色已經有些晚了。
他笑笑,抬手摟住我的肩膀:“要不要早些睡覺?”
他不説就算了,一説今天卯時就早早起牀,折騰了一整天,我還真覺得有點瞌睡,就嘿嘿一笑,反身抱住他的腰:“蕭大哥我要跟你一起睡。”
他輕笑着:“好啊,不過我今天內衫帶子系得有些緊,要不要我先鬆一下?”
又在嘲笑我睡覺時總會無意識去扒他衣服這件事了!誰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起,他就開始越來越喜歡笑我……狠狠掃過去一眼:“不用,我解習慣了。”
上牀抱着他迷迷糊糊去會周公,照例在神智恍惚間,我已經解開了他的內衫,把臉直接貼在了他胸口的肌膚上。
瑣碎而平常的一天,就在鼻間淡淡的瑞腦清香中結束。
圍繞住身體的,是他懷中淡漠的温暖,有他在身邊的時候,我的覺總是睡得很安穩,睡沉了之後好像聽到了一些細碎的響聲,我沒在意。
一覺睡到第二天,朦朧間,似乎聽到了早朝的鐘聲,今天明明不是大朝的日子,怎麼會有鐘聲?
清醒了一些我才發現,被褥雖然裹得很整齊,蕭煥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在了。
託着頭坐起來,牀邊就傳來嬌妍的聲音:“娘娘醒了?萬歲爺吩咐我在這兒等着您,這會兒還早啊,要不要再睡會兒?”
掀開被子跳下牀,我問:“萬歲爺人呢?什麼時候走的?”
“萬歲爺上朝去了,”嬌妍回答,“今早不到寅時就召集錦衣衞去通知各位大人大朝了。”
不由分説地奪過嬌妍手裏給我準備的衣物,胡亂往身上套,慌得有些頭昏。
蕭煥這個時候是突然召集大臣幹什麼的?
戚承亮!衝上身體的涼氣讓我打了個冷顫,我突然明白,戚承亮是原定昨晚被押解到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