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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秋凜葉霜

當我慌慌張張、衣服都沒有穿整齊地繞到乾清宮時,不同於這幾天以來的吵吵鬧鬧,大殿內正是一片肅靜。

正在朝會,現在任何人都不能隨意進出乾清宮,我也只能站在側門後不起眼的地方,盡力瞭解一點殿裏的情況。

連呼吸聲都可以聽清的死寂又持續了一陣,終於,蕭煥的聲音響起,他輕咳了一聲,口氣淡漠:“諸位卿,可想好了?誰來主持會審?”

又是一陣沉默,隔了片刻,才有人出列,沉靜回答:“臣吳琦膺,願主持。”

位列第三的閣臣,分量還是不夠。

戚承亮是從一品的大將軍,還有爵位在身,按律在聖旨未下之前就算五軍都督府也沒有權力拿人。這次戚承亮回京,説是押解,其實是他為了避嫌,自願返京的,別説囚車鎖鏈,連副將和隨從都帶着,跟平時回來述職受賞沒有什麼兩樣。

況且貪贓和瀆職這種可大可小的罪名,只要沒有真的貽誤軍機,對於實務在身的武官來説,一般都是做罰俸降職就算了事。

不過我不信這就是掀起這次風波的主使者最後的目的,為了給一個武官降職,就值得幾乎全朝的文官大動干戈。戚承亮還不至於大奸大惡到人神共憤的地步吧?

還正想,殿上蕭煥就淡淡開口:“準吳卿所請,三法司五軍都督府會審,十日後如若還無結果奏報,朕來殿審。”

這次殿下總算有了反應,各司的幾個長官紛紛出列領旨。

此後蕭煥又交待了幾句,就此散朝。

這個朝會真是開得簡短,前後不過半個多時辰,幾日裏以來的爭執就被打住,跟我和煉在朝上時吵鬧上幾個時辰的情況真是天壤之別。

朝臣跪在地上送行,蕭煥下殿從側門回宮。我還是躲在門口,剛看到他的身影走出大殿,就順手一推身邊的小太監,讓他把門關起來。

蕭煥一身冠帶朝服,似乎是沒料到我來得這麼快,驚得輕咳了兩聲:“蒼蒼你……”

我不等他話説完,低頭攔腰把他抱起來就走。

“蒼蒼?蒼蒼?”他驚訝的叫我,卻不敢亂動,語氣有點哭笑不得。

畢竟是男人的體重,再加上累贅的朝服,原本覺得應該輕鬆走完的幾步路居然抱得我氣喘吁吁。

好不容易才把他放在殿外的軟椅裏,我還沒説話,他就笑着:“怎麼了蒼蒼?”

還敢問我怎麼了?今天這次大朝,他從昨天很早的時候就開始計劃了吧。他在廊下拿着那封彈劾的奏章,我不信他只看了一半,恐怕早就看完不知道多少遍,又翻回去細看的時候才讓我給撞見。下午他裝作清閒的樣子跟我去鳳來閣,回來後早早勸我睡覺時,暗地裏就一直在盤算今天的事!

氣得直想冷笑,我一仰頭,根本不回答他的問題,揮手撩開擋在他臉前的白玉旒,用嘴唇狠狠堵住他的嘴。

不管大殿四周侍立的太監隱約的抽氣聲,帶着氣幾乎是在咬他的嘴唇,我一直吻到他吸不上氣輕咳出聲,才放開他,半跪在軟椅上,一手撫着他的後背幫他順氣,一手輕揉他的胸口。

他給我吻的黑瞳裏都帶了點水光,邊咳邊笑:“蒼蒼……在這裏真的容易被人看到……”

“閉嘴!”躲在大殿側門邊鬼鬼祟祟站了那麼久,我的心情本來就不好,冷冷一眼回過去,“再囉嗦就地強暴你。”

他立刻聽話閉嘴,臉上卻還是一副忍笑的表情,只是給我抱着揉了半天胸口,還在不時很低的咳嗽。

是誰凌晨就爬起來冒着寒氣上朝?自作自受!

暗暗的罵着低頭,就覺得放在他胸口的手腕有點酸。

手被一隻帶着涼意的大手握住,又抬起頭,他靜靜的看着我,笑了笑:“蒼蒼,抱歉。”

又是隨便道個歉就想糊弄過去!撐大和手腕一起開始酸的眼眶,我繼續瞪他:“覺得抱歉了就今天晚上主動脱衣服給我看!”

“嗯?”他微挑長眉,“不用留給你扒?”

“沒解釋清楚。”我正色,“先主動脱一遍給我看,再重新穿上給我扒!”

回到養心殿之後,就是照舊開始一天的生活,上午他召見大臣議事,中午如果有空閒,就在一起吃飯。我上午去景陽宮看一下孩子們的功課,料理宮裏一些雜事,午飯後準時去鳳來閣。一切都像回到他沒病之前的樣子,如果説有什麼區別,那就是更加的瑣碎和平靜。

午後去西暖閣向他告別時,我俯身在他額頭上輕吻一下,他抬起頭淡笑着目送我出門。

到了鳳來閣之後,照例是一堆逞兇鬥狠的江湖事務,風波雖大,也比朝上那些亂晃的暗刀子痛快明白許多。

事情處理的差不多了,慕顏捧着茶杯坐在我身邊閒聊,隨意的開口,第一句話卻是關於蕭煥的:“你跟白閣主有些不對吧?”

我聽了之後愣愣,才説:“什麼不對?”

他淡看我一眼:“不要對我説你不明白我指的是什麼,從白閣主這次昏倒醒來後,你連在他面前説句話都不敢大聲了,你還敢説沒有不對?”

劈頭蓋腦的一頓話,説得我一陣發愣,緩了緩才笑:“也沒到有不對的地步吧,可能我還是有點後怕,過幾天就好了。”

“白閣主的身體的確也是讓人不擔心不行。”他抱着茶杯,“還記得三年前我給海南劍派掌門刺了一劍,又拖着不治結果回來後在牀上足足躺了1個月那次不?你知道鍾霖見我後做了什麼?她一拳打在我傷口上,還帶着三個小鬼跑到總堂,硬是兩個月都沒再見我。嚇得我如今再跟人動手,一定提前掂量一下,確定對方連我一根小指頭都傷不了才敢出手。”

我只知道前幾年鍾霖跟慕顏大鬧了一場,急得慕顏一天寫幾封飛鴿傳書到玉龍雪山去,還不知道原來是因為那次慕顏受傷的事,忍不住笑起來:“還真像是鍾霖會做的事……”

“像是她會做的事,也是八年前的你會做的事。”慕顏悠悠的,“所以我才説你跟白閣主有些不對。”

八年前?八年前知道他積勞成疾到昏倒,我會怎麼做?大概會跳起來罵他,説不定也會像鍾霖一樣,乾脆賭氣幾個月不見他,或許還會幹出點別的氣急發狂的事情,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平靜。

“連生氣都要小心翼翼。”慕顏側頭看了我一眼,把杯子放在桌上,出去前最後向我搖了搖頭,“實在太不像你了。”

我愣了愣,才“哼”一聲笑出來,這傢伙,莫名其妙説這麼一通話,簡直像故意跑來嘲笑我的。

笑過之後抱着茶杯出了一陣神,反正也沒什麼事了,正想怎麼打發剩下,前面突然有個弟子跑過來通報,説是有個貴婦人要見我。

稍微有點奇怪貴婦怎麼會找到鳳來閣來,我還是到前面的會客廳迎接,剛進到廳內我就站住,腦袋裏翻過無數種稱呼,才選了一個叫出來:“武姐姐。”

聽到聲音,正站在窗前出神的那個衣飾華麗的年輕婦人連忙轉過身來,看到我就笑了,端麗的容顏還是當年的樣子:“皇后娘娘。”

“在這裏不是這麼叫的,”我笑,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在這裏要叫我凌閣主或者凌夫人。”

來的人是武憐茗,當年她出宮嫁人之後,曾經給我寫過兩封書信告訴我近來的狀況,我也曾回過她信。最近幾年也都有書信來往,我知道她的夫君是一個不常在京城的官員,她對我的近況大概也有了解,因為每次我都是從鳳來閣內把信送出去的,所以她可能是從歷次送信的小廝口中推斷到了我在鳳來閣內。

聽我這麼説,武憐茗微怔一下,然後才笑起來,卻不再稱呼我皇后娘娘:“您還是這麼愛鬧。”接着笑着向我解釋,“本來是想到宮內拜訪的,但是那裏規矩實在太多,”她又猶豫了一下,“耳目也多……所以我就冒昧問了送信的小哥,找到這裏來了,沒想到您真的在這裏。”

平時通信的時候她可沒這麼客氣,我一直都覺得武憐茗和幸懿雍以及其他宮裏的女人不同,心思要單純善良的多,要不然我也不會這麼多年都還在跟她通信。笑了笑,我開門見山的開口:“武姐姐,你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武憐茗頓了很久,再抬起頭時,明亮的大眼睛居然有些紅:“娘娘,求您幫幫我夫君。”她深吸了口氣,“我的夫君,是威遠侯。”

威遠侯戚承亮?我記得他的原配誥命夫人是個容貌不起眼的中年婦人:“武姐姐,你是……戚將軍的妾?”

她連忙向我解釋:“夫君和夫人都對我很好的,”説着略微帶些澀然的笑了,“雖然我是從宮內出來的,但是夫君從來都沒有説過什麼,待我也從來都不比夫人差。”

張了張嘴,我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説。武憐茗是官家小姐出身,再加上容貌出眾,當年如果不是進宮,只怕夫君不是青年才俊,也得要家世煊赫,決不會去做別人的妾。

看出我的侷促,武憐茗笑了笑:“娘娘您也不必在意,當初進宮,也是我爹孃戀慕富貴,自願送我入宮的,我一直都沒有怪過您和萬歲爺。”她説着,突然起身,鄭重向我一拜:“我知道夫君這次的情況很兇險,我今天來,只求娘娘看在以往的情分上,能幫助夫君脱困。”

她都這麼説了,我只好也站起來,扶她站起:“當年在山海關的時候,戚將軍差不多都算救過我的命了,不用武姐姐説,我也會盡力。”

武憐茗起身看着我,眼中有不加掩飾的感激和淚光:“多謝娘娘。”

很多年不見,武憐茗我們兩個又説了很多話,一直聊了一個多時辰。她剛才説戚承亮和他的正室對她很好不是假話,她臉上豐盈的水光和幸福安寧的神情是做不了假的。

很長的談話中,武憐茗沒有一句提到過蕭煥,實際上這幾年的通信裏,她也從來沒對蕭煥的情況問過隻字片語。當時那個追逐着蕭煥的身影,甘願為他守靈的女子彷彿已經不見了蹤跡。

知道抓住眼前的幸福,失去的就不再追悔留戀,或許在當年那些玲瓏剔透機關算盡的女子中,她才是真正聰明的那一個。

送走了武憐茗,我抬頭看看天色,雖然還有些早,但是閣裏也沒什麼事了,於是就提前回宮。

轉過影壁,走進殿前的小院時,就聽到西暖閣內有説笑的聲音,我還正疑惑是怎麼回事,馮五福就迎了上來,一向笑嘻嘻的圓胖臉上,表情有點不大自然,居然分外客氣:“奴才見過皇后娘娘,您回來了?”

“是啊,”我點頭向裏面走,“是誰在裏面?熒公主和李統領回來了麼?”

“回娘娘,是……”馮五福還沒説完,西暖閣的門就打開了。

一個清脆的聲音從裏面傳來:“説好了啊,萬歲爺,明天您要帶我去!”

我已經走到了暖閣門口,聽到蕭煥的聲音裏帶着笑:“不行,我説過了,明天我沒有空閒。”

我笑着插了一句嘴:“去哪兒啊?”

“去看大戲!”門內那個一身淡粉衣衫的少女飛快接口,接着突然“呀”得一聲跳起來,回頭看到穿着便服的我,大眼睛忽閃了幾下,“您是……皇后娘娘?”

“我不像?”我笑着看她。

“像的像的,”她連連點頭,還吐了吐舌頭,“就是太年輕太漂亮了點……”

讓一個比自己小的人這麼説成就感可不大,我笑笑:“你叫什麼名字?很會説話啊。”

“這個是禮部段愛卿的女兒。”蕭煥從桌前站起來,笑着説。

“我叫靜雪,我爹是三品侍郎。”那個少女快嘴快舌的接口,“我還以為今天只能見到皇上萬歲爺,沒想到連皇后娘娘也見到了,真是賺夠本了。”

“段靜雪?”我笑着看她,“好名字啊。見到萬歲爺就算了,見到我有什麼高興的?”

“當然要見皇后娘娘了!”段靜雪説着,嘟起粉色的嘴唇,“見了皇后娘娘,才能跟民間的傳説對上號兒啊。”

“啊?還有我的傳説?是什麼樣子的?”我問。

段靜雪看了看我,大大的眼睛並不閒着,邊説邊又往蕭煥身上溜了一圈:“大家都傳説啊,説皇后娘娘和皇上伉儷情深,當年皇上被柳太后陷害流落江湖,是皇后娘娘拼命才把皇上找回來的。還有説書先生在天橋天天講呢!”

“是不是説我歷經九九八十一難,最後才把皇上救回來了啊?”我笑。

“是啊是啊,”段靜雪拼命點頭,“皇后娘娘您怎麼知道?”

“因為我真的歷經了九九八十一難啊,還經過火焰山女兒國盤絲洞。”我笑笑的。

“但是我覺得值啊。”段靜雪吐吐舌頭,“能把皇上救回來,就算再多個八十一難我也願意!”

“因為皇上是皇上?”我笑着看她。

“不是啊!”她立刻瞪大眼睛,彷彿很不可置信,“不管皇上是不是皇上,都絕對值得的!”

“嗯,”我笑,“皇上的臉很好看吧?”

“呃……”段靜雪一下噎住。

我一步一步勾着段靜雪説話,蕭煥早就走過來站在我身邊了,這時候輕笑出來:“好了蒼蒼,別逗靜雪了。”

我也不避諱,回身攬住他的腰:“家裏有美人,當然忍不住就想炫耀一下嘛。”

他也沒有避開,笑着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今天都還好吧?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不會比你更需要。”我瞥了他一眼頂回去。

段靜雪忽然清脆地笑起來,一手遮住嘴,大眼睛彎彎:“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感情真的很好啊。”她説着,放下手斂衽行禮,巧笑不變,“靜雪剛才已經和皇上道過別了,現在向皇后娘娘告退。”

説完,看着我笑笑眨眼:“對了,皇后娘娘,皇上真的很好看,方才靜雪忘了答了。”

一套禮節輕盈快速,絲毫不亂,人轉眼間已經退了出去。

我回頭看蕭煥,他笑了笑:“靜雪是五福放進來的,她的父親段慶肅想把她送到後宮裏來。”

真受不了這幫每天拼命想辦法幫蕭煥擴充後宮的人,蕭煥那個永不納嬪妃的詔書都頒五年了竟然還不氣餒,毅力可嘉。

“啊……”我點點頭,“看出來了,五福那個胖子剛才看到我就一臉被捉姦的表情,皇后娘娘還叫得特別客氣,不過宮女現在不缺。”

他笑起來:“蒼蒼,你今天有火氣吧。”

“你也看出來了?”我揚眉,“剛才我的敵意表現得有那麼明顯?比你昨天在一水院表現得還明顯?”

他輕笑:“還差那麼一點兒?”

我滿意點頭:“所以説我還是很大度的。”

停了一下,我轉過身面對他,抬頭:“蕭大哥,我很生氣。這次你一聲不響的瞞着我累到暈倒,今天你悄悄瞞着我上朝,我很生氣。氣到想把你綁到牀上,不停罵上一天一夜。”看着他,我深吸一口氣,“不過我想了,這麼做你會聽到頭疼,我也會罵到喉嚨疼,所以還是算了。但是我很生氣,真的非常非常生氣!”

也看着我,他挑起唇角笑了:“我知道。”微頓了一下,還是笑,“對不起,蒼蒼。”

反正我總是對他的笑容沒辦法,只好也跟着挑挑嘴角,然後點起腳尖,仰頭,吻住他的嘴唇。

他低頭,托住我的腰。

不再是早上那個賭氣懲罰意思佔主要的吻,我的心跳漸漸快得就要跳出胸膛,手臂也收緊摟住他的脖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衣角突然被人拽了拽,身邊響起一個聲音:“爹、娘,你們抱好久了。”

一口口水差點嗆進喉嚨裏,我和蕭煥瞬間推開對方。

一手去摸嘴上還有沒有留着口水,一手胡亂去整有些凌亂的衣衫,我氣息還是不穩:“那個……嗯……小邪啊,誰帶你來的?”抬眼看到蕭煥也脹紅了臉頰,正在整被我無意識揪亂的玉冠。

真是再沒有這麼狼狽的父母。

“五福公公。”小邪一指門外,馮五福只冒出個腦袋,立刻就縮了回去。

這個死胖老頭!一定是看段靜雪的事情敗露,怕我找他算帳,就去把小邪引來救急。

我恨得牙齒癢癢,吸着氣咬牙:“蕭大哥啊,我看還是把馮公公這個月的餉銀啊封賞啊全都免了吧,反正他有別人的銀子收……”

蕭煥輕咳了一聲:“兩個月。”

小邪站在一邊,手裏還抱着一個馮五福給的東瀛布娃娃,撇着嘴看我們倆:“老羞成怒。”

威遠侯戚承亮歸京候審的第三天,一封新的彈劾擺上了御案。與上次的連篇累牘不同,這彈劾戚承亮的罪名只有一項:私蓄兵馬。

本朝律令,邊將私蓄兵馬,視同謀反,株連九族。

彈劾遞上的第二天,三個內閣大臣以及主審的三部長官在養心殿待了整整一天。

從鳳來閣內匆匆趕回宮,我換了衣服就來到前殿,推開門。

自早晨起就聚集在這裏的帝國要員們果然一個都沒走,見我走進來,頓時一片寂靜。

我從人羣中穿過去,徑直走到蕭煥面前,然後轉身對一室的大臣們微笑:“萬歲該用藥了,列位大人先回避一下如何?”

后妃不能幹政,在禁宮中是鐵律。這還是我第一次衝進議事的大臣中。

寂靜片刻,距離軟榻最近的那個人躬身行禮,不大的聲音沉穩清朗,絲毫不亂:“請皇上保重龍體。”內閣次輔張祝端。

被他提醒,大臣們參差不齊的躬身行禮,慢慢退了出去。

等他們都退走,我回頭向軟椅中的蕭煥笑笑:“一天都沒有喝藥了?這倒是躲藥的好辦法啊。”

燈光下他的臉色有些蒼白,輕笑了笑:“是啊,在這裏,也是沒有人敢硬衝進來的。”

“可惜還有個敢硬闖進來的我。”我笑着抬手揮揮眼前積了一天的污濁空氣,轉身準備出去,“這屋子讓五福派人開窗散散氣,我們走吧。”

他笑着點了點頭,一手撐住桌子,卻並沒有站起來,而是向我笑笑:“蒼蒼,過來扶我一下。”

愣了一下,意識到他是不能自己站起來,還沒有來得及想到什麼,我已經飛快跨過桌子,抱住了他:“蕭大哥?蕭大哥?”

“沒關係,”他沒料到我這麼大反應一樣,連忙解釋,“沒關係的,蒼蒼,不礙事,坐太久,腿麻了而已。”

他的聲音和心跳都還正常,體温也還好,他的確只是腿麻了。

我沒回答,把頭埋在他的衣領裏。

“蒼蒼?”他回抱住我的肩膀,輕拍了拍,又笑了笑,“真的不礙事。”

深吸一口氣,我放開他,蹲下用手慢慢輕按他的雙腿。

頭頂被微涼的手掌輕輕撫過,我抬起頭,看着他:“好點沒有?居然會腿麻,你坐着都有多久沒動了!”

他低着頭,輕輕地笑:“不小心忘了。”

我忍不住翻白眼:“你怎麼能不小心忘這麼多!”邊抱怨邊抬頭瞪他了一眼,“今天別想我還會抱你,你很重的。”

他終於輕笑出聲:“真的很重?”

“當然重,壓得我胳膊都酸了。”我點頭,隨即明白過來他還是在笑我,又瞪他一眼,“別告訴我你給我抱上癮了。”

他連忙笑着搖頭:“沒的沒的,不敢讓大爺您每次都壓酸胳膊……”

他現在絕對要比以前油嘴滑舌很多,我都快鬥不過他,只好瞪眼:“知道大爺辛苦就好。”

還是輕輕給他揉按着雙腿,門口傳來馮五福的聲音,他只要沒什麼虧心事的時候,從來都是直接忽略我的,直接向蕭煥問:“萬歲爺,怎麼安頓各位大人?”

我頓住手,抬頭看蕭煥,他就笑了笑:“今天就讓他們先回去吧。”

馮五福領了話要走,我站起來叫住他:“等一下。”説完回頭抱了一下蕭煥,然後和馮五福一起走到門外。

夜色裏,站在殿外的大臣們都看不清面目,馮五福站出來揚高聲音:“萬歲爺口諭,各位大人暫且回府。”

看着他們行禮後退,我走下台階出聲:“張大人請留步。”

人羣明顯頓了一下,其餘的人退下,張祝端站住腳步。

我等庭院中只剩下我們兩個,才緩步走過去。

昏暗的燈光下,這個現在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帝國中最有權勢的臣子的人,身影並不清晰,我站在他面前。

張祝端躬身行禮,卻並不下跪:“微臣張祝端,見過皇后娘娘。”

“張大人,”我笑,“近來可好?”

“謝皇后娘娘,天朗氣清,微臣尚可。”張祝端依舊低頭,回答不卑不亢。

“張大人很好我就放心了。”我笑着,“我是女人,不太明白朝堂上的事。不過我記得宗法國本中,千百年來的為臣之道,都是恭順謙卑,對不對張學士?”

張祝端依舊低頭,應答從容:“寒窗十二年,入朝十六年,微臣片刻不敢或忘。”

“張大人記得就好。”我笑,“耽誤張大人片刻,請回。”

“微臣告退。”躬身到底,退出的時候,儀態依然嚴謹端正,這個以二十九歲的年齡成為閣臣的人,從他進入人們目光中的那一刻起,就沒有再被誰輕視過。

戚承亮從受審到再受彈劾,都是他一手操縱。

楊廷和素來倚老自重,這種讓人斬首抄家的狠手,他不會去下。他門下那些人也就是在早先那時跟着起起鬨,真正一逼再逼,在看似輕描淡寫間正中要害的,是張祝端一派的人。

在漸漸濃重的夜色中轉身,我走回養心殿內。

蕭煥已經站起來走到門口,看到我就笑了笑:“蒼蒼。”

我也笑,走過去拉住他的手。

接下來千篇一律,和孩子們一起用晚膳,沐浴後休息。

只是當我靠上牀頭後,蕭煥又去了西暖閣,直到接近子時才回來。

我躺在牀上讀閒書等他,刻意忽略了晚飯時他胃口很差的事。

彈劾戚承亮蓄養兵馬的奏摺遞上去第三天,錦衣衞包圍了京城的威遠侯府邸,戰功卓著的侯爵被套上沉重的枷鏈,送入詔獄。

緊接着第四天第五天,養心殿門外每天都不停的穿梭着各色朝服的官員。

我第二次闖進正在議事的大臣中時,蕭煥正在咳嗽,一手壓在胸口上不時輕咳,一手按住面前的摺子,逐句聽身邊的大理寺卿解説。

我走去把手中端着的參茶放在御案上,一言不發,微笑着退出。

那晚我沒有留在宮內,出了養心殿的殿門,我就去換了套衣服,直奔鳳來閣。

等到大約戌時,再從鳳來閣出來。

當晚戌時二刻,我坐在張祝端府邸的卧房內,向推門進來的他微微一笑。

不愧是見過大風浪的人,臉色略略變過之後,他還能從容繫上已經解開帶子的素袍,拜下:“微臣張祝端,見過皇……”

揪住他的衣領,一手把他死死推到牆壁上靠住,我一字一頓:“張大人,如果皇上有了什麼事,我會一節一節敲斷你身上的骨頭,最後敲碎你的頭,你可以試一試,看我敢不敢。”

頂冠碎爛在地,長髮狼狽的披散在肩頭,張祝端的頭完全緊貼在牆壁上。

靜默了片刻,他忽然笑了,端正清癯的臉上掛出一抹淡笑,居然帶着些譏誚的意味:“皇后娘娘的意思,是我在脅迫皇上?”

“我趁着皇上正在病中,指示門下遞奏摺彈劾威遠侯;我步步緊逼,終令威遠侯下獄;我迫使皇上通宵達旦,操勞議事。”他不再自稱微臣,言談間也再沒有刻意的尊敬,譏諷一笑,“如此臣下,欺主霸朝,其心可誅。”

我看着他,冷笑:“怎麼?難道這些不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他供認不諱,卻又笑了,“我只是奇怪,皇后娘娘您在挺身擋在皇上身前,不惜夜入重臣宅第威脅區區在下時,有沒有想過,償若不是皇上諭旨,錦衣衞敢不敢闖進威遠侯府,拿了那個功高震主的戚侯爺。”

手指不由得鬆了一下,我沒有想過,沒有想過會是蕭煥。當年在山海關下時,他毫不猶豫地把身家性命託付到那個沉默寡言的武將身上。他一手讓他擢升,將十數萬兵馬交到他手上,從不猜忌,從來信任。我沒想過假如是蕭煥,想要治戚承亮於死地。

我以為他是被張祝端逼迫,被那幫文臣鉗制,日夜焦急苦思,想要解救戚承亮,卻不得不做出迫不得已的決定。

我可能真是看了他温柔的笑容太久,看到他臉上的蒼白就只想着把他護到身後,卻忘了這個人的手,曾經執掌乾坤。

大婚後主政的第一年,他撐住大局在天災人禍不斷的情況下平定變亂。在江湖中的一年,他一手建起的鳳來閣,至今稱霸武林。復位的最初,朝臣派系林立相見眼紅,卻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紛紛偃旗息鼓各歸其位,最近的幾年,雖然文臣間依舊暗流湧動,但是冗員逐漸減少,政績上升,風氣日正。

看似温和守成,卻手腕強硬行事凜冽,自始至終,無論在什麼地方,他從未被誰脅迫。

“要戚承亮腦袋的,是皇上。”張祝端一字一字,笑容漸冷,“我只是讀出皇上的意思,推波助瀾,為君解憂,只此而已。”

慢慢鬆開抓着張祝端衣領的手,我退後一步,笑:“張大人,很冷靜,有急智,很好。”

他也不整衣衫,站好往前走了一步,淡笑:“多謝皇后娘娘誇獎。”

“張大人客氣。”我撫開剛才從頭上散落的亂髮,抬步準備出門,“多有打擾,不過請張大人記住,我所説的那些話,仍然有效。”

腳步就要走到門口,身後傳來張祝端的聲音,他還在原地站着,語氣淡然:“皇后娘娘,您知道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最敬佩皇上什麼嗎?”

我停下腳步,轉身回頭:“敢問張大人,是什麼?”

“是皇上對皇后娘娘您的情義。”他淡淡笑着,“生死相隨,禍福不離。我很敬佩皇上,連鍾情的人,都挑得如此恰如其分。假如當初聖上鍾情不是皇后娘娘,而是其他任何人,相信今日的帝國都將不復存在。生逢英主,是張祝端之幸。”

靜靜看着他,我突然展顏一笑:“很有意思,張大人。”頓了頓,我繼續笑,“學士大人是不是整天在家裏閒着沒事,就在這兒琢磨張家長李家短?對了,問一下,今天集市上白菜一文錢幾斤?”

説完我轉身,甩上他卧房的門。

從張祝端府裏出來,又過了幾道禁閉的宮門,回到養心殿時,已經是亥時三刻。

蕭煥還在卧房的燈下坐着等我,一身剛沐浴過的清爽,緩袍及地,一頭黑髮用綢帶繫了垂在胸前。

看到我進來,他就放下手上的摺子,卻沒有多問我為什麼深夜晚歸,笑着:“累了嗎?要不要沐浴?我還叫他們留了水。”

“待會兒再説,”我邊説邊走過去,毫不客氣的一屁股坐到他膝頭上,挑起他的下巴,“美人兒好香啊,本大爺我都忍不住想吞下去了。”

每次我拿出這個百玩不厭的“美人兒”“大爺”遊戲,他都一臉好笑,這時候也輕笑出來:“榮幸之至,大爺請用。”

我半真半假去扯他的衣服:“那大爺我就不客氣了……”

他還是笑,卻按住胸口輕輕咳嗽了幾聲。

我連忙給他揉胸口:“怎麼了?要不要緊。”

“沒關係,”他還是輕咳着,笑,“有點累而已。”

我瞪他一眼:“累了怎麼還不趕快休息?”

他像往常一樣,輕笑了笑,聽我責備。

把他硬拉到牀上逼他先睡。洗浴過後回房躺在他身邊,臨睡前,張祝端説的那些話在心中一閃而過,我合上眼睛,什麼也沒問。

威遠侯戚承亮貪墨以及私蓄兵馬一案,因為事出重大,牽連甚眾,決定在八月初四那日,由蕭煥親自殿審。

八月初三下午,我一路從鳳來閣走回養心殿。

沒有帶任何隨從,一個人走在長長而寂靜的甬道里,連內侍和宮女都很少碰到。斜照的夕陽下,高大宮牆帶着冷意,沉寂巍峨。

轉過養心殿前熟悉的影壁,殿審在即,這個時辰已經沒了穿梭不停的羣臣,站在略顯空曠的庭院內,我再次聽到殿內傳來清脆的笑聲。

“皇后娘娘……”馮五福深吸口氣,迎上來。

我繞過他,走過院子,徑直走到暖閣外,推開門。

房內和蕭煥一起坐在軟榻上的段靜雪正在咯咯笑着,擺弄一隻竹簫,還在説:“……萬歲爺真的不教?還是教吧?靜雪真的想學呢!”

“段小姐,”我站在門口,向她笑,“請段小姐回府。”

段靜雪剛注意到我一樣,吐着舌頭從榻上跳下來,帶些驚慌的樣子,眼睛卻還向蕭煥瞟着:“皇后娘娘……”

我還是微笑:“請段小姐回府。”

“靜雪,回府去吧。”蕭煥扶着桌子站起來,向段靜雪笑笑。

“啊……遵旨。”段靜雪立刻巧笑着道福,又站起來晃晃手中的竹簫,“謝謝萬歲爺送我的禮物,”連忙捂了嘴,“不對不對,是賞賜的禮物。”説完趕快吐着舌頭瞥我,“告罪告罪,靜雪失禮。”

“沒關係,退下吧。”蕭煥笑了笑,向她點頭。

這才甜笑着真正退下,段靜雪輕快的腳步間,輕粉的裙裾飄動。

我沒有回頭看她,把房門關上,走過去。

向我輕笑了笑,像是鬆了口氣,蕭煥又扶住桌子坐下:“蒼蒼,今天閣裏怎麼樣?”

我轉開臉,停了一下,沒有回答他:“蕭大哥,為什麼要殺戚將軍。”

沉默了很久,他才笑了,再次開口,聲音卻依舊柔和鎮定:“自從父皇執政初年推行募兵制以來,到現在各地衞所多有虛報,空耗國庫,沉痾已久。”

“所以才需要找一個出頭鳥,那他開刀,整治兵制,對不對?”我看着他,輕挑了挑嘴角,“找遍朝野,再也沒有比軍功顯赫並且還很受寵信的戚承亮最適合被拿來開刀,對不對?”

他靜靜看我,最後笑笑,點頭:“是。”

有徹骨的冷意從身體內彌散開來,看着他,我沒有轉開眼睛,而是再次挑起嘴角:“只要是對帝國有益的,無論怎麼樣都會去做。”

“前幾天武憐茗來找我了。”我接着説,“你應該早知道了,她現在是戚承亮的偏房。她求我幫戚承亮逃脱罪責,我卻不知道該怎麼幫。如果戚承亮是被那個文臣派系陷害的,我可以想辦法幫他查明證據,洗脱罪名,如果他真的犯下了重罪,我可以替他求情。可是,如果要治他罪的人是你,要他命的人是你。我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幫助他。”

“因為帝王無情,我不知道該怎麼勸説一個心冷如鐵、權謀深沉的帝王,去放過一個他決心利用的棋子。”抬起頭看着他的眼睛,我停下,頓了一頓:“蕭大哥,我現在想問,是不是假如當初你沒有遇到我,被挑選作為皇后的,是另一個重臣的女兒,她的父親一樣手握大權,和她大婚,一樣對政局的穩定最有利。你也會一樣努力去喜歡她,努力寵愛她,努力讓你們兩個相處更好?就像你對我做過的那些一樣?”

只是過了一瞬,他深黑如海的雙眸中沒有閃出一絲波動,聲音很輕響起:“我會。”

退後了一步,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冷笑:“對不起,蕭大哥。”我呼出口氣,“我已經讓嬌妍把孩子們送到了鳳來閣裏,我現在不能再繼續留在你身邊。”

神色彷彿是恍惚了一下,他突然伸手像是要來拉我的衣袖:“蒼蒼……”

避開他的手,我退後:“他們的功課我不會耽誤,早上我會讓人送他們進宮。”

説完我轉身,不再等他説什麼,走出暖閣。

門外馮五福一邊擦汗,一邊看我出來,立刻就走上來,圓臉上有些尷尬:“皇后娘娘,是這樣……”

看我只是向外走去,他愣了愣,接着忽然變了臉色:“皇后娘娘!”

沒有理他,我穿過庭院,沿着來路,走出日暮下的禁宮。

八月初四的殿審,牽出的是自德佑初年以來獲罪官員最多的一場的大案。

三十多名四品以上武官下獄,近百人降職,僅京畿三十六衞所清理冗員空額達近萬,威遠侯戚承亮革除爵位,抄沒家產,諒多年軍功,免死罪,連同九族流放涼州。

自從八月初三出了宮之後,我再沒回去。

在鳳來閣住了五天,煉兒和焰兒還算乖巧聽話,小邪已經跟我吵了幾天要見爹,吵得我看到她就趕快往一旁躲。

這天下午正在一水院裏為處理一批落水的絲綢貨物和慕顏爭執,蘇倩走進來,身後跟着一個胖胖的身影。

“夫人。”馮五福臉上的神色不好,進門也不坐下,直接開口,“我來請夫人回府。”

蘇倩在一邊淡淡道:“馮大總管要進來,我總不好攔着。”

我正煩得頭昏腦漲,忍不住就皺了眉:“這裏正忙,大總管請回,恕不遠送。”

馮五福彷彿已經氣急,也不管避諱,衝口就説:“皇后娘娘鬥氣也該鬥夠了!八九年下來還是一樣不像話!萬歲爺的身子再經不起您折騰了!”

劈頭蓋臉就聽到這麼一頓訓斥,胸口一陣發悶,我也不管蘇倩和慕顏在一邊,猛地站起來,冷笑:“不好意思,我是還在鬥氣。麻煩大總管回去告訴你家主子,下次派人來説和的時候,用不着來跟我玩心機,把他自己的身體也拿出來當要挾的條件!”

話一出口,一片寂靜,馮五福不可置信一樣張大了嘴,看着我的目光中,除了驚痛之外,還有深沉的怒意。

“不準説爹爹壞話!”門口突然傳來帶着清脆的童聲,小邪掙脱拉着她的手,衝到我面前,眉頭皺着,鼻頭有些發紅,向我大聲喊,“不準説爹爹壞話!”

我有些愣,順着她跑來的方向看過去。蕭煥一身淡青便服,帶着責備輕聲説:“小邪,不能那樣對娘説話。”

紅着眼圈,小邪扁了扁嘴,烏黑的大眼睛從我臉上一下移開,轉身跑到蕭煥身邊,抱住他的腿把臉埋起來。蕭煥輕輕拍着她的肩膀,抬頭向我笑了笑:“蒼蒼,這幾天還好嗎?”

“不錯。”我接口,本想盡量用平常的口氣,説出來才發現僵硬疏冷。

蕭煥又笑笑:“五福是和我一起來的。”接下來他靜了一下,彷彿在等我説話。

屋內幾個人一片寂靜。

“白閣主!”慕顏笑着拍手站起來,“這幾天都不見您來,多坐一會兒,等我們把這些煩人事弄完咱們一起喝茶?”

“謝了。”蕭煥也笑,目光卻還是留在我臉上。

我別開頭,皺眉對慕顏説:“你少説點話,多動動腦筋在那一船絲綢上!”

慕顏瞪我一眼:“我看你要多長點腦子在你的腦袋裏!”

“今天可能不大方便。”蕭煥出聲,擋住了我就要和慕顏開始的鬥嘴,向我們都笑了笑,“還有些事情要抽身去,實在抱歉,要改天了。”

“白閣主這是這麼客氣幹什麼,隨時恭候。”慕顏也回笑着説。

“我要跟爹爹回去。”小邪一聽蕭煥要走,馬上扯住他的袖子,“我要跟爹爹回家,我不要跟娘!”

“小邪乖。”拉着她的手低聲安慰,蕭煥抬頭徵求一樣看了看我。

我點頭:“跟爹走就跟爹走吧。”説完了再補上一句,“記得要聽話。”

小邪已經根本不理我,不等我説完,就拉着蕭煥的衣袖要往外走,蕭煥向我笑笑:“明天我把小邪送回來。”

我挑嘴角算是笑了,又點了點頭。

小邪拉着蕭煥出去,馮五福跟在他們身後出去。自從蕭煥進來後,這胖老頭就再沒往我這裏看一眼。

清脆的童聲和蕭煥低聲的回答漸遠,蘇倩抱胸搖了搖頭:“過分了啊。”

“我早説,她該在腦袋裏多長點腦子。”慕顏在一旁冷哼。

“我想到當年那一槍了。”蘇倩用手指向前方比劃了一下,還有聲音,“嘭!”

“誰再廢話,誰來當這個閣主!”一人一句我頭都快炸了,拍桌子喊。

兩個人馬上閉嘴,不再説一個字。

又是一下午的忙碌,並沒有因為中午蕭煥的到來而改變。

晚上在一水院緊鄰水閣的廂房裏睡覺。自從搬來鳳來閣後,第五天再睡前躺在牀上盯着頭頂的帷帳發呆。或許是聽了下午蘇倩説過的話,今天翻了個身,看着黑暗中的陳設,想起了那一年在金陵時的事。他在金陵鳳來閣那個和這裏一模一樣佈局的卧室裏住了有一年吧,那麼長的一年中,我有半年不知道他在那裏,有半年的時間,從未在他的卧房內逗留超過一刻鐘。

把手放在身邊微涼的牀單上,不知不覺慢慢睡着。

小邪第二天下午是煉和焰一起回來的。

一身桃紅的荷葉羅裙,梳成雙髻上繫着兩根內工織就的緞帶,每根帶子的末端都墜着兩粒石榴紅的寶石,眉目顧盼之間,襯得一張小臉粉妝玉砌一般。跑進門就神采飛揚向給小芬看自己的新衣。

相比之下焰就有點無精打采,獨自溜達到椅子邊坐上,託着頭狀似憂愁:“小妹,你昨天晚上真的跟爹一起睡了啊?”

“那是當然,”小邪眼角上挑,很是得意,“我説屋裏悶,我要看星星。爹就抱着我去廊下看星星了呢,我們還認了星宿,一直看到睡覺。”

我本來在一邊翻看宗卷,聽到這句話忍不住插嘴:“現在天涼了,你爹爹在外面久了要着涼,不是説了要你聽話?”

“你又不關心爹爹,還罵爹爹,管爹爹着不着涼?”小邪馬上頂回來,嘟了嘴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千錯萬錯,昨天那句氣話不該讓這孩子聽到,我立刻頭疼:“好了好了,昨天我説錯了,我不該那麼説你爹好不好?”

依然氣憤地哼一聲,小邪酷酷甩頭,還是不理我。

“孃親,”一直在一邊不説話的煉突然走過來,站在我身邊,乖巧的一笑,“孃親今天累不累?煉兒給您捏肩吧。”

我笑着放下宗卷摸摸他的頭:“好啊,謝謝煉兒,辛苦你了。”

煉輕巧一笑:“不辛苦的。”湊過來站在我身邊,伸出小手幫我按捏肩膀。兩隻靈活的小手輕重適度,慢慢沿着穴道按到兩臂,再回過來,肩上剛才翻閲宗卷的疲憊立刻一掃而空。

舒服的連連點頭,我笑:“煉兒乖,做的真好,什麼時候學會給人捏肩的啊?”

低頭繼續不慌不忙的捏着,煉兒回答:“是給爹捏得多了,就學會了。”

我聽了有些奇怪:“你給爹捏過肩嗎?怎麼娘都沒有看到過。”

“都是娘不在時候。爹這兩年一直肩膀疼,煉兒看到爹疼得厲害,偷偷給爹捏的。”煉一邊捏一邊説,“爹説了不讓煉兒告訴別人。”

我聽得忍不住皺了眉:“爹除了肩膀疼之外,還有別的事情讓你瞞着我嗎?”

“爹每天都等娘回來睡覺。”煉還沒有開口,小邪突然接住了話,清脆的聲音裏含着不滿,“每天每天都要等娘,只有娘很晚了還不回來,爹才會跟我睡。”

有時候鳳來閣的事務繁忙,一忙就要忙到深夜,雖然回不回宮我一般提前都會通知嬌妍,但還是有些時候,雖然説了會回去,最後還是因為嫌出入宮禁麻煩,最後索性就留在鳳來閣裏住宿。然而只要是我回去的日子,不管到養心殿時已經多晚,總會看到蕭煥在燈下的身影。因為這個,我不知道罵過他多少次不注意休息,就知道抱着奏摺看,每次他都微笑着不回答。

那邊焰兒聽到小邪插話,也忍不住要説一句:“小妹你都多大了,還整天纏着要跟爹睡,羞不羞?”

小邪馬上反唇相譏:“我就愛跟爹爹睡,你管得了麼?”

焰兒輕哼一聲:“管不了,不過可以替你羞。”

沒常帶過他們沒注意,現在帶上了才知道小孩有多煩人,眼看着兩個小傢伙又要吵上了,我頭疼地皺眉:“焰兒閉嘴,有這麼説妹妹的麼?小邪不準跟哥哥頂嘴,今天先生布置功課了沒有?快去做!”

焰兒聽了就低頭不説話,乖乖從凳子上爬下來,走去隔壁的廂房,小邪跟在後面,臨走前還瞥我一眼:“爹爹從來不對我們發火。”説完酷酷甩頭出門。

我只好在後面又氣又笑,煉兒的手還在不輕不重的按捏着我的肩膀,我回頭摸摸他的腦袋:“你也去寫功課吧,要不然晚上要寫不完了。”

聽話的放下手,煉兒對我輕笑着搖頭:“沒關係的,比起爹的政務,煉兒的功課已經少太多了,不要費很大工夫。”

煉兒簡直長了和他父親一模一樣的長眉和黑眸,連微笑時的樣子,也和蕭煥越來越像,我輕輕摸了摸他的小臉,看着他笑了笑:“煉兒,你想勸娘回宮對不對?”

微微頓了一下,他低下頭,也不否認:“孃親,要是爹做錯了什麼,您氣爹可以,但是氣太久了,對孃親身體不好,煉兒也會擔心的。”

開口什麼都不問,也不説一點我的不對,只是勸我不要氣太久,這孩子的乖巧,讓人心疼,我再笑笑:“娘不會氣太久的,你爹其實,也並沒做錯什麼。”説完了一時失語,只好抱了抱他的肩膀,問,“想爹了?”

用黑亮的眼睛看着我,煉兒輕輕點頭:“嗯。”

我揉揉他的頭,笑:“去寫功課吧。”

乖乖答應了,煉兒也抱着書本走去隔壁。

看着煉兒的身影消失,我停了一會兒,起身走到一水院外,叫來蘇倩堂裏的一個分壇主:“戚將軍那裏怎麼樣了?”

他抱拳回答,臉上有着肅穆:“有屬下們在,一定保將軍無恙。”

自從殿審之後,戚承亮一直關在錦衣衞的詔獄中,等待着日後流放。

初四那天抄家,諾大的微遠侯府,竟然搜不出多少餘財,別説彈劾裏提到的軍餉,就連原本的封賞餉銀,都沒有剩下什麼。對於一個因貪墨而鬧大的罪案來説,真是莫大的諷刺。戚承亮在民間的威望本來就高,這幾日民言沸騰,差不多已經把戚承亮比做了岳飛,把張祝端比成了秦檜,至於蕭煥,雖然不敢明指,但在暗喻裏,民眾已經是在把蕭煥比成那個糊塗懦弱的宋高宗趙構。

連鳳來閣的弟子們,有很多都在義憤戚承亮的遭遇,何況關在那個酷吏橫行的詔獄中,鐵打的漢子也會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所以從初四開始,這幾天蘇倩堂下的兩個分壇動用了幾乎所有的力量,盡力保證戚承亮在獄中的安全。

事到如今,我能為戚承亮做的,也只有這些。

向他點了點頭以示嘉許,我説:“戚將軍在刑部大牢裏的家眷怎麼樣了?”

那分壇主説:“刑部的獄卒不比錦衣衞那些皇帝的鷹犬,沒有什麼人為難。”

真是做江湖人好,在京城裏也敢明着罵不可一世的錦衣衞是鷹犬,我點頭:“這就好,辛苦你們。”

問完了這個事情,正要回去,蘇倩就迎面走了過來,看到我就打招呼:“如今閣裏很多人因為戚承亮的事在罵皇帝啊,咱們是不是要乾點什麼來反抗昏君?”

別人就還算了,她又不是不知道坐在金鑾殿上那個人是誰,我給她一句話説得一肚子沒好氣:“愛幹什麼幹什麼,不要來煩我!”

“啊?那我就吩咐堂裏的人去幹了啊。”蘇倩興致很高的樣子,“難得有一個錯害忠臣的無道昏君給我們征討,一定要弄得熱鬧點。”

我懶得理她,搖了搖頭就走。

秋季快到,冬貨儲備的事情都堆到眼前,每日忙忙碌碌,不知不覺地,又很快過了幾天,轉眼就到了八月十五的中秋佳節。

宮裏有一年一度的賞月宴,就算辦得再簡單,酒筵和焰火一定是要有的,皇帝和皇后也一定要到場。

照例在一水院忙了半天,等蘇倩和慕顏都被人拉去吃月餅了,我才匆匆回宮。

進門之後就看到嬌妍一臉焦急:“皇后娘娘你可回來了,我都急得想飛月亮上找你去了!”

知道時間緊迫,我也沒跟她開玩笑,急忙換好衣服,來到外室。

蕭煥早已站在那裏等我,一身雲龍暗繡的白色長袍,髮飾有些隨意,玉冠上的流蘇垂肩。看我過去,他向我笑了笑:“蒼蒼。”

含糊答應一聲,我不看他的臉:“走吧。”

挽住手相攜走到設宴的鏡池邊,隔着還有晚蓮綻放的池塘,散座在四周的皇室親眷和豪門貴族在通明的燈火下一派融洽熱鬧的景象。

本來就是圖一個喜慶的節日宴會,赴宴的人都不怎麼拘謹,蕭煥拉着我的手出現後,席上的人舉杯跪下説了幾句賀辭,平身後就開始吟詩猜謎,遊戲取樂,過程和往年大同小異。

這種宮宴對我來説最無聊乏味,坐下後看着一桌子徒具其表,味道就難吃要死的菜餚,我夾了幾筷子剔好的蟹黃,就懶得再動。

到了中秋,天早就轉涼,坐了沒多大一會兒,夜風就帶了點寒意。什麼賞月宴,還不是讓人活受罪,早點散了算了。

正想着,我身邊的蕭煥突然笑了笑,開口説:“蒼蒼,要不要猜燈謎?”

“啊?”我冷不丁沒反應過來,隨口問,“什麼謎語?”

他看着我輕笑了笑:“是一首七律,每句射一個古樂府題,你猜得出來麼?”

我一聽就挑了眉:“猜就猜,我還怕了?”

“聽好了啊,”他輕笑着,“記得兒家朝復暮,秦淮幾折繞香津。雨絲莫遣催花片,月影偏嫌暗麴塵。長夜迢遙聞斷漏,中年陶寫漫勞神。鴉兒卅六雙飛穩,應向章台送遠人。”

的確是有些難的謎面,不但要猜出每句所射的謎底,而且還要熟悉古樂府的題。不過這種謎面往往看起來難猜,但是因為所射謎底涉及範圍不廣,反倒容易猜出來。

馬上就揚了眉,我一幅胸有成竹的樣子:“這種謎語還拿來難我!記得兒家朝復暮……是《子夜曲》,秦淮幾折繞香津——《金陵曲》。雨絲莫遣催花片——《休洗紅》,月影偏嫌暗麴塵——《夜黃》。長夜迢遙聞斷漏——《五更鐘》,中年陶寫漫勞神——《莫愁樂》。鴉兒卅六雙飛穩——《烏生八九子》,應向章台送遠人——《折楊柳》。”説完了我得意洋洋,“沒説錯吧,猜得厲害吧。”

他笑着點頭:“的確是厲害,在下心悦誠服。”

我也跟着點頭:“不過我覺得這個謎有些熟啊,好像在哪裏見過一樣,好像是我放在牀頭的那本《添燈謎話》?”

他輕笑起來:“是嗎?真巧,我好像也看了這本書。”

“你還真有工夫去翻這種閒書。”忍不住也笑起來,我瞪他了一眼,接着目光終究還是落在了他的臉上,燈下他淺笑着,嘴角和眉梢彎出柔和的弧度。

心跳驀得快了兩拍,我這輩子算是敗在好色的本性上了。嘆了口氣,把手伸出去,準備握住他的手,嘴上説着:“怎麼樣?我的書比你那些奏摺好看吧……”

一聲尖鋭的金戈相交之聲猛然響起,來不及辨明聲音是來自那個方向,有個急促卻不失沉穩的聲音傳來:“有刺客,護駕!”

話音還未落,寒光一閃,突如其來的暗器竟然自筵席中射出,徑直朝着蕭煥射來。

“叮噹”一聲脆響,快如流星的暗器被御座下守護的御前侍衞的長劍截下,餘勁不歇,釘入我們面前的長桌上,不住晃動,是半把被劈開的短刀。

一切只是一瞬間,筵席上的貴族們這時才反應過來,恐懼的尖叫聲和匆忙逃避時撞翻桌椅的聲音此起彼伏,燈火通明的荷塘邊亂成一團。

伸向蕭煥的手慢慢收回,我看着桌上的那半把刀。

不住顫動的刀刃上,餵了劇毒後冰冷的藍色光芒中,有着半個雕刻精緻的朱鳳,仰首張翅,硃砂染就的鳳凰。

鳳來閣的標誌。

抬起頭,正看到蕭煥把目光從那把斷刀上移開,臉色在夜色裏顯得有些蒼白,他向我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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