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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賦長河

這兩天跟着蕭煥在杭州城裏亂晃,蒼蒼只是覺得,天開始冷了,但是她沒有料到會冷到這種地步——她現在正渾身濕淋淋的裹着條毯子蹲在客棧裏的牀上,一邊打噴嚏,一邊承受着毛毯揉在自己頭髮上的感覺。

蕭煥站在牀前,毫不客氣地用毛毯將她的頭撥弄的前後左右不停搖晃,他身上也比蒼蒼好不了多少,一身青衫都濕透了,臉上還掛着沒來及擦拭的水珠。

蒼蒼悶悶抱着下巴,任蕭煥撥弄她的頭髮。

她在和蕭煥一起遊湖的時候,看到有人溺水,然後連想也不想的就縱身跳下去救人,結果沒想到湖水太涼,她剛跳下去腳就抽了筋,最後人沒救到,自己也淹了個夠嗆,還是蕭煥跳下水把她和那個溺水的人一起救上了岸。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蒼蒼終於小聲嘟囔出來。

蕭煥停下給她擦着頭髮的手,低頭從毛毯的縫隙裏看了她一眼,神情淡淡的:“為什麼道歉?我又沒有怪你。”

“那幹什麼臉色那麼難看。”蒼蒼依舊小聲嘟囔,蕭煥的手已經又開始動了。

她的頭又開始隨着那雙手晃動,突然想起什麼:“我沒想到你居然會游泳!我還以為你肯定不會的!我掉進水裏的時候,想這次真完了,小命八成是要玩兒完了,然後就抓到你的胳膊了,你是怎麼把我弄上岸的?我就覺得下面輕飄飄的,接着就到岸上了,那會兒我還以為你也會武功的呢……”

“你以為的還真不少。”蕭煥是嘆着氣説這句話的,語氣也還淡淡的,聽不出有怒氣。

不過相處了兩天,蒼蒼也知道了他絕不肯在語氣中透露情緒,能説出這樣的話來的時候,也就那天從鹽幫總堂贖她出來和現在兩次,偷偷吐了吐舌頭:“還是生氣了……還説沒怪我……”

“沒説你救人不好,”蕭煥又嘆了口氣,終於開口解釋,“只是就算急着救人,也不用這麼莽撞,你如果肯在下水前稍稍活動一下手腳,你的腿也不會在水裏抽筋,我也就不用下水把你們兩個都救上了。”

他説完,手上的動作也停了,把毛毯蓋在蒼蒼頭上:“替換的衣服還沒有送過來,你先把濕衣服脱下來,不然會傷風。”

蒼蒼乖乖地聽訓,“噢”了一聲去解衣帶,偷偷瞥了瞥蕭煥。

他沾着水滴的臉上沒什麼神情,濕透的黑髮從髮髻中散出來了一些,落下來半遮着眼睛,不知道是牀前的光線還是水滴的原因,蒼蒼居然覺得他的肌膚像是透明的,心跳狠狠快了幾下,嚥了口吐沫:“你光顧着管我,不把濕衣服也脱下來嗎?你身體不是不好?你要是生病了可怎麼辦?”

“那麼我們一起脱?”蕭煥臉上總算有了絲笑意,淡淡反問。

蒼蒼一愣,還沒想明白這句話什麼意思,眼前的牀幃就落了下來,蕭煥的聲音從幃帳後傳來:“脱下來的濕衣服就放在牀邊的凳子上,我會把替換的衣服也放在凳子上,你自己取。”

他説完就轉身走出了房間,帶上房門。

蒼蒼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噴嚏,這才想起:對於未婚的男女來説,這叫避嫌。

“嘁,什麼一起脱?誰想看你脱衣服的樣子!”蒼蒼憤憤不平嘟囔完,眼前立刻閃出他半垂着睫毛、頭髮濕濕的站在自己牀前的樣子,忍不住咬了咬嘴唇,眼睛就眯了起來。

那傢伙把濕衣服穿了那麼久,不會就感冒發燒了吧?燒得雙頰通紅的躺在牀上不能動彈,到時候看他還神氣什麼?那時候她不但要看他的窩囊樣子,還要把被子掀開痛痛快快的看光他只穿中衣的樣子。還不給她看?有什麼稀罕的?

越想越得意,蒼蒼哈哈的就笑出了聲,裹着毯子倒在牀上。

晚上還沒到,的確就有個人感冒發燒了躺在牀上不能起來,不過那個人卻不是蕭煥。

可能是幾天來打架進牢房私自逃跑吃不好睡不好這一連串的折騰,一向自認為身體比牛還壯的蒼蒼一邊幸災樂禍的盼着蕭煥生病,一邊美滋滋的睡着之後,居然就開始覺得身上一陣陣的發冷,把冷了的身體捂在被子裏卻又一陣陣的發熱。

正當她不知道第幾次把縮在被子的胳膊伸到被褥外面時,耳邊聽到了一個聲音:“蒼蒼?”

蒼蒼也不管來的人是誰,一把就抱住了伸到額上試探她體温的那隻胳膊,臉也蹭過去貼在那隻手掌上,嘴裏喃喃的:“涼涼的,真舒服。”

到底是發燒了。蕭煥有些哭笑不得地任蒼蒼拉了他的手放在臉上亂蹭。

他就怕她這段日子一直在外流落身體虛弱,會禁不住落水之後的寒意發熱,因此上岸後就馬上找了毯子把她裹好拉回客棧,沒想到還是沒有防到。

“蒼蒼,別睡了,醒一下。”看到他拿進來的乾淨衣衫還都整整齊齊放在牀邊的凳子上,又看到蒼蒼伸出被子的兩條胳膊——這個小姑娘,裏面一定什麼衣服都沒有穿。

蕭煥無奈放柔聲音:“蒼蒼,醒了把衣服穿一下。”

“才不要!熱死了!”蒼蒼眼睛也不睜地叫,手臂卻像纏上棍子的蛇,攀上來把蕭煥的整個胳膊抱在懷裏。

蕭煥的身子都快讓她拽上了牀,扯住從她肩上滑下來的被褥把她的肩膀裹嚴,無可奈何的安慰她:“好,不穿衣服,把被子蓋好。”

蒼蒼迷迷糊糊應了一聲,把臉蹭到他的胳膊上:“阿婆,我頭暈。”

蕭煥頓了一下,在牀邊坐下,伸手把她臉上的亂髮拂到耳後:“乖,把我的手放開,我去拿藥給你,頭才會不暈。”

蒼蒼癟了癟嘴,耍脾氣一樣的把他的胳膊抱得更緊:“不要!”

蕭煥知道她因為不舒服,有些蠻不講理,半哄半騙的把手從她懷裏抽出來,先哄着她把他帶來的那碗生薑水喝了,接着寫了藥方交給店小二去抓藥,仔細説明了各種藥材所需的成色。

他自己去打了盆冷水,用浸了水的布把蒼蒼的額頭手腕和小腿都包上,等小二把藥抓回來後,又親自用火爐煎藥。

蒼蒼身上的濕布每隔一會兒就要換一次,藥煎好了之後蕭煥哄着她喝下去,又哄她多喝了些水。

大概是因為熱,蒼蒼睡覺十分不安穩,蕭煥還要時不時把她伸出被褥的手腳塞回去。

這麼一直到後半夜,蒼蒼終於退了燒沉沉睡去,她的人也變成了一隻八爪魚,牢牢抱在了體温向來偏涼的蕭煥身上。

溪水環繞的小村莊,麥穗的清香一直送到村裏來,槐樹下阿婆慈祥的笑,阿婆總是那麼好脾氣,一天到晚被她粘着也不會生氣,她生病的時候,阿婆就把她摟在懷裏,阿婆還會做甜甜的桂花糖,一層桂花一層糖,放在罐子裏,用指頭沾了,放在嘴裏甜甜的……

從夢中醒來,蒼蒼咂了咂嘴,沒有,嘴裏沒有甜甜的味道,反倒有些澀澀的藥味。她試着睜開眼睛,滿眼的紅光,有些陌生的陳設慢慢清晰了起來——她是在杭州的一家客棧裏,不是在童年的村莊裏,也不在阿婆身邊。

把目光轉了轉,她這才看到被她死死抱住身子的那個人的臉。

蕭煥躺在她身邊睡着,背半彎着,頭就枕在牀架的硬木上,完全遷就着她惡劣的睡姿,手臂環住她的肩膀,把錦被的邊緣收攏,以免涼氣侵入。

從蒼蒼這裏看過去,正好可以看到他長長的睫毛投在臉上的淡淡陰影。她又側了側頭,看着光線照在他的臉上,像是會跳躍一樣,散出白色的光。

覺察到她醒了,蕭煥睜開眼睛,就看到蒼蒼一雙亮亮的大眼睛盯在自己臉上。

他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燒退了。”

蒼蒼依然盯着他的臉,也沒有放開抱着他身體的手臂的意思,沉默了一陣之後,突然開口:“我夢到我阿婆了。”

蕭煥笑了笑,深黑的瞳仁中有柔和的光:“睡得好嗎?”

蒼蒼點了頭,算是回答了他的問題,接着説:“我四歲前,都是在老家和阿婆住在一起的,我從來沒見過我娘,阿婆説我娘出遠門了,其實我知道,我沒有娘。我從出生後到五歲,一直都沒有見過我爹。我什麼都沒有,就只有阿婆,村裏的小孩罵我是沒人要的野種,我就跟他們打架,打到再也沒有人敢罵我。”

“原來你小時候就這麼厲害了。”蕭煥笑着,輕輕的插話。

“那是當然!”蒼蒼立刻高興起來,呲牙咧嘴的衝他笑,“敢笑話我的人就要小心捱揍!”

她笑了之後,看着蕭煥:“想知道我為什麼那麼討厭跟你成親?”

蕭煥笑:“你可以説來聽聽。”

蒼蒼的神情是少有的認真:“我從很小的時候就發誓,長大如果嫁人的話,一定要嫁一個我很喜歡,他也很喜歡我的人,然後跟他一起,天天過的都很高興。我要一直和他在一起,我的孩子要有爹疼也有娘疼。

“我想到要跟你成親,就想,你又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我幹嘛要跟你成親,而且如果和你成親的話,我們成親後你還要選很多妃子,我才不要跟很多女人去搶一個丈夫!我想到就討厭,所以就索性跑出來了。”

她看着蕭煥,忽然笑了起來:“不過,現在看起來你也挺不錯呢……我阿婆過世後我讓爹接到京城之後,都是一個人睡的,抱着你睡真舒服,你真像我阿婆。”

蕭煥沒想到她最後會冒出這麼一句,有些啼笑皆非:“你説了這麼多,就是想説我很像你的阿婆?”

蒼蒼瞪大眼睛:“我很喜歡我阿婆的。”

蕭煥笑着:“我知道你很喜歡你阿婆……説了這麼久話,你不覺得餓?”

他這麼一提,蒼蒼才覺出肚子裏空蕩蕩的,連忙點頭:“我餓,我要吃東西。”

蕭煥笑着摸摸她的頭:“那麼你把手拿開,讓我下牀幫你叫吃的?”

蒼蒼“啊”了一聲,這才放開手,翻身坐了起來:“不好意思,我忘了。”

蕭煥撐着牀沿坐起來,略微活動了一下酸僵的肩膀,伸手拉住快要從蒼蒼肩膀上滑落下來的錦被:“你剛退燒,不要再着涼了。”接着笑了笑:“你是女孩子,總是讓我佔便宜可不好。”

蒼蒼這才驚覺自己身上幾乎沒穿衣服,應該是昨天脱了濕衣服後頭太暈,直接裹着被子就睡了,悄悄吐了吐舌頭。想起剛才睡覺的姿勢,自己雖然是摟着蕭煥的,錦被卻被他細心的裹在了她身上,別説透風,連兩個人真正的肌膚相親,也沒有多少。

昨天晚上他是就穿着身上這件單衫在牀邊勉強休息了一下吧,蒼蒼邊快手快腳的穿衣服,邊又發現了什麼問題:“你不是身體不好?怎麼都落水了,你沒發燒,我反倒發燒了?”

蕭煥正走到窗邊打開了窗户,回頭向她笑了笑:“我不會發燒。”

蒼蒼套上鞋跳下牀,狐疑的上下打量他:“不會發燒?説起來這麼幾天沒看到你一點不舒服的樣子,你身體不好是不是騙人的!”

蕭煥從窗前轉身,臉半埋在窗口的陽光裏,看着她笑,並不理睬那個問題:“你早飯還要吃兩籠雞汁包子?不過現在差不多也算中午了,你傷風了有些東西不適宜吃,要不要我幫你選些比較適合吃的?”

蒼蒼更加狐疑的看他:“昨天晚上給我看病的大夫交待的?”

蕭煥笑了笑:“不是,我説的。你昨天晚上的藥,也是我開的。”

蒼蒼“啊”了一聲:“你居然給我亂開藥!你以為醫術光看醫書就能學會了?你想拿我試藥?”

“放心,不會拿你試藥。”蕭煥有些無奈的笑,“我也沒有隻看醫書,我六年前已經跟隨教我醫術的老師出門行醫了。”

“你從禁宮裏出來過?”蒼蒼更加驚訝得大叫,“你還行過醫?那你豈不是也算行走過江湖了?宮裏的人沒發現?別人發現你不見了怎麼辦?你經常出來?出來過多少次?你是怎麼出來……”

她還沒叫完,腦門上就吃到了第二記暴栗,蕭煥收回手,“他們發現不了,很多次,偷偷出來……在外面不要把禁宮兩個字叫得那麼大聲。”説完,笑的很有些無奈:“你在房間裏等一會兒,我去叫些吃的。”

蒼蒼摸着額頭嘀咕:“兇起來也跟我阿婆挺像的,我阿婆也喜歡敲我頭……都給你們打傻了……”

蕭煥咳嗽一聲,又氣又笑地看她一眼,開門出去了。

蒼蒼在屋裏依舊嘀咕:“前幾天有句話好象説錯了……不過沒關係,反正他也不會記得了……就當沒説過了。”她低頭偷笑了兩下:“我沒説過我不會喜歡他吧?”

客棧的客房中,一身黑衣的御前侍衞蠱行營統領班方遠低頭快速的將情況説完,靜等着回答。

“是這樣,他們找了鳳來閣。”蕭煥微蹙着眉,思索了一陣後展眉笑了笑,看着班方遠的左臂:“受傷了嗎?”

班方遠點頭:“是,不小心被刺傷了肩膀,並不妨礙行動。”

“鳳來閣派出的人不好應付。”蕭煥依然笑了笑:“方遠,你以後不用來了,蠱行營的人,也都可以回去了。”

班方遠明顯僵了一下:“公子爺。”

“這不是你們的事情,不能拖累你們。”蕭煥笑笑:“接下來不用再管這裏的事情了。”

班方遠沉默了一下,自進來之後第一次抬起頭看蕭煥,隨即有很快低頭抱拳:“卑職明白。”頓了一下,“請公子爺保重。”

説完持劍行禮,很快退了出去。

注視着他的身影退出,蕭煥的眉頭又輕輕皺了起來,視線落到一旁的牆壁上,蒼蒼就在那道牆之後的隔壁房間裏。

似乎已經是不能再接着悠閒下去了。

他輕淡的目光掃過一室的陳設,從打開的窗口中,看向窗外黢黑的夜,冥冥中,似乎有一隻手伸了過來,把手中的棋子,落到棋盤中。

他們都知道,這一局才剛剛開始。

西湖未歸山莊,武林第一莊。

天下第一劍客温昱閒的宅第,傳説中的武林聖地。

每一個新出道的劍客,都以能在温昱閒的勝邪劍下走上三招為榮。

温昱閒是這個江湖中不敗的神話,勝邪劍是所有江湖人眼中的聖物。

蒼蒼坐在未歸山莊內的水榭中,已經乾坐了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前,蕭煥和温昱閒一起,走向了荷塘另一面的庭院。

半個時辰過去了,他們還沒有回來。

蒼蒼已經趴在桌子上,無聊的玩兒起了指甲。

當她把右手上的指頭逐個摳到第三遍的時候,一個人的腳步聲很輕的靠近,蒼蒼連忙抬起頭,看到了蕭煥。

他依然像半個時辰進去前一樣,臉上帶着淡淡的微笑,只不過他的手裏,多了一柄長劍。

那是一柄看起來很古舊的劍,劍鞘上爬滿銅綠,張牙舞爪的睚眥圖案盤踞劍柄上。

蒼蒼跳起來,很是狐疑的盯着這把劍:“這是什麼?”

“勝邪劍。”蕭煥笑了,語氣是不變的温和:“我向温莊主借來用一用。”

“你要借,人家就把劍借給你了?”蒼蒼若有所思的上下打量蕭煥,不知道是不是從水榭外傾灑下來的清亮日光,蒼蒼覺得他的臉色似乎比進去前蒼白了一些,撇了撇嘴角説:“看不出來你還有這麼大面子。”

她站起來拍拍裙子,自顧自的轉身就走:“快走吧,這個温莊主也真小氣,都不留人吃個飯,我都快餓死了!”

她的身後,蕭煥腳步微滯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一前一後兩個身影,慢慢隱入到荷塘一側的繁茂花木中。

荷塘另一面的陳劍廳,温昱閒正坐在大廳正中的石桌旁。

他面前有一個木質的架子,紅木黑漆,閃着幽深的光。

這是用來放置勝邪劍的架子。當這把絕世的名劍不在温昱閒的手中時,它就靜靜的躺在這個托架上,在幽暗空曠的陳劍廳中,流淌出屬於年代久遠的兵刃獨特的肅殺之氣。

現在,托架上已經空了。

一直久到暮色染上翠湖重樓,温昱閒還是沒有動,略顯渾濁的目光穿透眼前的荷塘,向不知名的遠方。

他輸了。

當那個年輕人袖中的短劍劃開了勝邪劍的光幕,他彷彿能夠聽見,屬於他的那個時代匆匆溜走的聲音。

那一瞬間,他和那個年輕人擦肩而過,勝邪劍在他手中混濁的嗡響,時光的流逝驀然凸現,江湖傳奇就此易手。

頭髮早已花白的劍客低頭看了看自己結滿老繭的雙手,他的唇角突然泛上了一絲笑意,他起身走出這座因為少了勝邪劍的淒冷劍氣而空曠起來的大廳,沒有回頭。

從鳳凰山麓的未歸山莊走回杭州城中,天色已經晚了。

走在街道昏暗的燈光裏,蒼蒼突然停下了腳步,叫了一聲:“蕭煥。”

蕭煥停步,微微回頭。

蒼蒼抬手掄圓胳膊,手裏的錢袋狠狠砸出去,正朝着蕭煥的頭。

沒有命中目標,灌滿了勁力的錢袋穩穩落在一隻手裏,蕭煥握着錢袋,緩緩放下手。

蒼蒼攤了攤手:“你真的會武功。昨天晚上我聽到外面有動靜,出來看到個人影不知道是不是你。”

蕭煥沒有説話,他的頭低着,看不清臉上的神情。

蒼蒼接着叉了腰:“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對不起。”蕭煥突然開口,聲音一如往常的平和沉穩,抬起頭笑了笑,“沒儘早告訴你,是我不對。”街邊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睛下有一片陰影,淡淡的,很接近藍色,投在被燈光映照的有些蒼白的臉頰上。

蒼蒼看着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些愧疚,口氣不自覺地就緩了下來:“好吧……雖然你沒告訴我,但我好像也沒問……”

她説着,突然想起來什麼一樣:“對了,你真會武功啊,你也不告訴我……我還以為長得漂亮的東西都很嬌貴的。”

蕭煥再次沉默了一下。

蒼蒼忽閃了忽閃眼睛,看着他,十分認真的口氣:“其實像你長得這麼好看,一個人出來行走江湖,的確要會點武功才行。”

蕭煥還是沉默着。

蒼蒼摸着下巴,很嚴肅:“你在江湖上亂跑,跑到什麼亂七八糟的地方,被別人看到,很危險的,喜歡養男寵的女人那麼多,而且還有喜歡孌童的男人!你被他們撞見就壞了!對了,你是不是已經遇到過……”

“蒼蒼,”蕭煥打斷她的話,很温和的笑了笑,“餓得急了嗎?”

他笑得和煦又温柔,蒼蒼呆呆的點頭,氣一下去,真的覺得餓得不行了。

蕭煥順手把掌中接住的錢袋收到袖裏,口氣依然輕和:“總歸你也不需要用,你的錢袋就給我保管了。”

説完又笑笑:“我們快去找地方吃飯吧。”

蒼蒼乖乖點頭,聽話得跟着他的腳步走出了幾步,才想起了什麼,當街跳起來:“你幹嘛拿我錢袋?誰説我不要用的?快還給我!”

前一刻的好奇,還有更前一刻的氣憤,早就丟到了九霄雲外。

連夜晚的杭州城也是熱鬧的。

沿街的酒苑歌樓窗口,倚着韶齡的佳人,用紗扇遮了臉,聽琉璃燈下的才子撫琴吟詩。

才子和佳人的臉旁,就是一串串的紅色燈籠,從高高的屋頂,一直垂到地面。

被燈籠映的通紅的柳樹下,有一攤攤的小販,花紅柳綠的貨架上,有最時新的絹花和香粉,有紙紮的各色風箏,有題着瘦金體的扇面字畫,也有裹了一層糖汁閃閃發光的紅果。

人羣從這些攤販前經過,時不時有一個或者一對的男男女女在某個貨攤前停下,討價還價,挑挑揀揀。

從這個街道里走出去,就是一株楊柳一株桃夾岸的湖堤。

這裏比街上也稍微清靜幽暗一些,低頭互相切切私語着的情人們,慢慢的走過去。

映着疏離燈火的湖水上,留下他們影影綽綽的身影。

碧玉一樣寧靜深邃的湖面遠處,穿梭着零零落落的輕舟和畫舫。

有絲竹和女子的歌喉隱約的從船上傳來,接着又不見了蹤影。

蒼蒼和蕭煥就走在堤岸上。

蒼蒼頭戴儒冠一身長袍,手裏還呼扇呼扇的搖着一把題了李後主詞的摺扇。這扇子是她剛剛在扇攤前買的,不但是她剛剛買的,而且扇面上那句“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也是她逼着蕭煥給她現寫的。

她先是看到扇攤就撲了上去,接着左挑右撿,總嫌扇面上的字題得太醜。於是她就抓了一個空扇面,搶了一旁算命攤上老先生的毛筆,塞到蕭煥手裏,讓他寫字。

提着筆,蕭煥也並沒有推辭,笑着問她要題什麼字。

蒼蒼想也不想,隨口就來了一句:“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蕭煥“哧”一聲就笑了,笑吟吟地:“還是寫少年不識愁滋味吧。”

蒼蒼惡狠狠的眼神就掃到他臉上去了,抬腿踩在他的腳趾上:“叫你寫你就寫!”

腳趾頭被踩了一下,蕭煥只有老老實實地寫。

他寫完還了算命老先生的毛筆道了謝,就看到蒼蒼拿着他新寫的那個扇面在左比右比的看,嘴裏嘟囔:“太剛正了。”

扇面上的字是太剛正了點,那一行是時下最流行的瘦金體,筆意秀逸,但是骨骼里居然透着一股堅韌的正氣,不像是蒼竹,倒更像松柏,從嚴寒中拔出來,凌霜傲雪。寫瘦金都能寫的像座山,不知道寫這個字的,是個什麼樣的人。

蒼蒼略呆了一呆,隨即笑逐顏開:“寫的真好看,我喜歡。”

這一筆字的確是好,連扇攤的老闆,都點頭連連讚歎。

於是蒼蒼就穿着男裝儒衫,呼扇着這一把題着“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描了金邊的湘妃竹柄扇子,逛了兩家花樓,先後叫了五個姑娘,沿街喝酒喝到不停的打酒嗝,然後被蕭煥拉到堤岸上醒酒來了。

蒼蒼走的搖搖晃晃,她手裏扇子也跟着搖搖晃晃,她為了裝得瀟灑又死活不讓蕭煥扶她,蕭煥只好讓她走在路中間,自己走在邊道護着,防止她一個不小心掉到湖裏清醒清醒腦袋去。

他們就這麼東晃一下西晃一下的在湖邊走着,湖面上卻突然傳來一聲欸乃,一葉扁舟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悠然的停在了距離他們不遠岸邊。

小舟上站着一個一身白衣的年輕人,長袍的下襬胡亂塞在腰間,劍眉微揚,抬手懶懶的朝這邊打招呼:“蕭兄,多日不見。”

蕭煥也像是和他很熟的樣子,手臂從蒼蒼身側收回,微一拱手,笑了笑:“徐兄別來無恙?”

那白衣的年輕人哈哈笑了起來,豪爽的晃晃手中的粗瓷大杯:“山西竹葉青,要不要上船?”

蕭煥看了一眼早已經醉得撞撞跌跌去抱湖邊的大柳樹的蒼蒼,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我這裏還有一個眷屬,可不可以到徐兄的船上去稍歇片刻?”

他不説“小兄弟”也不説“朋友”,居然開口就是“眷屬”。白衣年輕人行走江湖多年,是何等的眼力?一眼就看出來蒼蒼是穿了男裝的女子,微愣了一下就笑了起來:“蕭大神醫,我們間柳堂裏的姑娘都還惦記着你呢,你就找了這麼個小姑娘回來,怎麼,紅鸞星終於動了?”

蕭煥也不否認,笑了一笑:“這是我自小文定的未婚妻子。”

白衣年輕人像是被噎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有些古怪:“我説蕭公子,你不要跟我説,你是那種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乖乖坐在家裏等着娶一個你根本連她的腳趾頭都不想碰的女人吧?”

蕭煥還沒有回答,醉眼迷離的蒼蒼就截住話頭嚷了起來:“我這麼聰明温柔美麗可愛,誰要碰我的腳趾頭,本姑娘還不給他碰呢!”

她一邊嚷,身子一邊就朝柳樹後的湖面歪去了,蕭煥連忙上前一步攬住她的肩膀,結果卻被她一個酒嗝噴了一臉的酒氣,只好微微苦笑的向白衣年輕人點頭:“叨擾徐兄了。”

白衣年輕人看蒼蒼實在醉得厲害,也不再多説,側身一讓:“上船吧。”

蕭煥抱起已經攀住他脖子,像摟剛剛那棵大柳樹一樣吊在他身子上蒼蒼,順着船伕搭起的木板走到船上。

不大的扁舟之上,除了白衣年輕人之外就只有一個划船的老者。可容兩三人屈膝而坐的船艙內架着一隻四方的小桌,桌上一個紅泥小爐,淺金色的美酒盛在粗瓷的大壺中,騰騰的在爐上冒着熱氣。

他們上船在艙中坐好,划船的老翁一撐堤岸,小舟又滑向夜霧漸濃的湖面。

蒼蒼這會兒倒乖了,上船就倒在艙中的軟墊上呼呼大睡,連一聲都不吭。

白衣年輕人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柄木勺,又拿出一個粗瓷大杯,將早已煮透的竹葉青勻進杯中,笑道:“這一壺酒可是特地給蕭兄温的,來嚐嚐看如何?”

蕭煥笑了笑,拿過杯子啜了幾口,點頭:“山西褚家的上品竹葉青,聽説山西褚家每年才釀一百壇上品的竹葉青,只贈好酒客,這一罈酒,可是千金難求。”

白衣年輕人撫掌而笑:“果然就你的嘴巴最精細,立刻就能説出這酒的來歷來。”

蕭煥也笑:“我有一位師長極嗜酒,他曾專程到山西,住在褚家三個月,治好了褚家當家的心病,所以褚家那年的一百壇竹葉青,就都給他帶回了家。”

白衣年輕人笑起來:“這叫巧取,有趣味,我還真想見見你那位師長。”他笑過之後,就仰頭一口氣飲下杯中的美酒,擊桌為拍,曼聲而吟:“生為何歡,死為何苦,王孫逐塵,紅顏白骨,浮沉千古盡黃土!”聲音高昂,尾音直入雲霄。

吟畢,他重新把酒杯填滿,遙遙向蕭煥一敬,烈風樣清明的眼中有一絲閃爍。

白衣年輕人是靈碧教光明聖堂的左堂主徐來,靈碧教雖然是正派敬而遠之的邪教,他卻交遊廣泛,在少年一輩的俠士中聲望也還不錯,三年前,他無意結識了眼前這位自稱叫做蕭雲從的年輕人。

那時他為貧苦的佃户求公道,隻身一人來到稱霸蜀中的風雨莊中。原來不過是想七分説理三分威逼,沒想到風雨莊妄為已久,竟然不顧江湖道義暗設埋伏,他猝不及防身中數劍,險些命喪當場。

滿身浴血的殺出重圍,激憤之中他殺紅了眼,折身去殺風雨莊的首腦。

身側的敵人一個個倒下,氣力一點點耗盡,滿目的血色中,他見到了風雨莊莊主身側的那個年輕大夫,一身青衣一肩藥奩默然靜立,似乎連一滴血色都不堪沾染。

他以為他是不懂武功的大夫,一柄瘋了樣的長劍自然而然避着他擦過,沒想到被他留在身後的年輕大夫卻突然一手扣住他的脈門,肩膀一震,他的長劍瞬間移手,耳側那人的語聲清晰:“你殺得太多了。”

他大驚之下拼盡全力一掌推出,逼開身側新添的這個敵人,怒吼:“不讓我殺,難道讓我等着給這些卑鄙陷害的無恥之徒殺嗎?”

似乎只是猶豫了一瞬間,眼前一花,他的長劍居然飛回了手中。

年輕的大夫放下肩上的藥奩,向他一笑:“殺到這裏也夠了,我來助你出去。”

風雨莊的殺手依舊源源不斷地撲上來,他已經在這裏殺了太多的人,如果不能把他斬於莊中,風雨莊辛苦建立的威嚴將不復存在,是他逼迫對方盡了全力。

難道真要因為這一時義氣為這羣宵小之徒陪上性命麼?悔意剛剛湧上心頭,脊背突然靠上另一個脊背,年輕的大夫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後背交給了他,同時也護住了他的後背,乾脆地判斷形勢:“從後莊出去要簡單一些。”

看着自己請來的大夫也躍入了站圈之中,風雨莊主沒有絲毫躊躇,單手揮下,更多刀劍向他們衝來。

形勢更加危急,他卻精神一震,剛剛泛出的絕望一掃而空,長嘯一聲,揮舞長劍重新應戰。

那天他們到底如何從重重的包圍中殺到莊外,他已經不大記得清楚了,他只記得剛出莊他就精疲力竭眼前一黑昏倒在地,等再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身在一艘順長江而下的客船中,船外是風景奇麗的巫峽。

年輕的大夫依舊一身青衣,持着一卷書坐在船頭,身旁放着一個正在煎藥的小爐,覺察到他清醒,他放下手上的書,轉頭向他輕輕笑了笑。

徐來自問這一生中從來沒有軟弱過,即便是瀕死的時刻,他會流血,但絕不會流淚。然而那一刻看着眼前這個甚至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年輕人,他卻驀然紅了眼眶。

身邊就有一位大夫在,他的傷勢自然好的很快,以後幾日乘船順江漂流,他和他多半倚船臨江,煮酒論史,萬重江山不知不覺越過。

三年前一別,他也再見過他兩次,不論偶遇或是相求,每次都是坦蕩相交,興盡而別。

江湖子弟本就灑脱,行走江湖數載,徐來也不是沒有過像這樣第一次相見就以性命相托的朋友,分分合合也是經常。但是今天,舉杯敬向對面的蕭煥,他卻不免悵惘了。

看到徐來的酒敬過來,蕭煥笑笑,也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慢慢吟出:“熱血未盡,恩仇未窮,諸侯烽火,萬民蟻蟲,落日煙波葬英雄。”

這一句是他們初次相識之時乘舟下江南,酒酣之後歷數風流人物,徐來脱口吟哦出那段“生為何歡”的詞句後,蕭煥的應和之詞。他們都還沒有忘記那天的情景。

徐來微微的恍惚了一陣,“落日煙波葬英雄”,那時他疑惑他為什麼會説出這樣的詞句,在他們的年紀,不都該是鮮衣怒馬劍弛九州,然而這個在強敵環伺中,一笑之間拋下藥箱投身刀林血海助他的年輕人,卻用淡薄的口氣説着落日和滄桑的英雄。

他們曾是背靠着背禦敵的朋友,然而他卻從來沒有看懂過他。

眼前的蕭煥依然像三年前一樣淡淡的笑着,彷彿連唇角那一絲笑意掩藏不住的淡漠都沒有變過。

再一次飲盡杯中的美酒,徐來手腕一揚,把手中的酒杯拋入了湖水中。

瓷杯激起一朵浪花,落入幽暗的湖水中,消逝無蹤。

蕭煥看着他酒乾杯拋,笑了笑,低頭看着手中的酒杯,慢慢把它放回桌上:“徐兄是專程來找我喝酒的吧?”

徐來毫不隱瞞:“三日之前我到山西褚家,打爛他們的酒窖偷了這壇酒,今天申時才趕到杭州。”

“三日之前……”蕭煥説了這麼一句,卻笑了起來:“這麼説現在這壇竹葉青,豈不是獨一無二的一罈了?”

徐來長笑:“那是自然,我拿了酒之後就把酒窖中剩餘的酒甕一口氣打了個稀爛。今後一年之內,褚家是再也沒有上品的竹葉青了。”

蕭煥笑:“那我真要謝謝徐兄了,為這獨一無二的一罈酒。”

他們説着,年老的船伕已經又把船靠岸了,他們上船的地方靠近孤山,現在停船的地方是映波橋。

艙中熟睡的蒼蒼好像也覺出船停了,一翻身就摟住了蕭煥的腰,往他懷裏蹭了蹭,喃喃説夢話:“你身上怎麼總是這麼涼,這可不成。”

徐來微怔了一怔,想起來問:“你説過吧,你小時有隱疾。”

蕭煥按住蒼蒼不安分的胳膊,笑笑:“就是因為我自小有隱疾,我的那位師長才一定要我學醫術。”他看着徐來,又笑笑説,“現在已經無礙了。”

徐來點頭,他一時間居然不知道開口説什麼好。等了有那麼一會兒,他終於抬起頭,看向對面的蕭煥,那句話,終歸還是要説出口的:“蕭兄,就此別過……”

蕭煥卻破天荒地沒有等他説完,就打斷他:“如果到了必須要你我交手的時候,我會竭盡全力。”

徐來一句話説了一半,半張着口,突然就笑了起來,撫掌:“好!我也必當竭盡全力!”

蕭煥一笑,抱起蒼蒼走上堤岸,向徐來點頭示意。

徐來拱手,退回艙中,船槳撥開清澈的湖水,岸邊那個年輕人的影子在昏暗的街燈中越來越遠,徐來卻再也沒有回頭。

三天前,徐來接到無法無天總堂給各地堂主首領的密令,靈碧教將要傾一教之力去追殺一個名叫蕭雲從的人。

眼睛滑過靈碧教最隱秘的紅字密信時,他還希望自己看錯了,但是那三個字寫的異常清晰,淋漓的墨汁,宛如鮮血。

淡金色的美酒依然在爐上翻滾,卻再也沒有人來嘗。

夜寒已重的堤岸上,蕭煥目送那一葉扁舟漸行漸遠,轉身走上回客棧的路。

蒼蒼的酒還沒有醒,卻知道冷了,又往蕭煥的懷裏縮了縮,摟住他的肩膀,嘴裏亂説:“不怕,我給你暖身子。”

蕭煥低頭看了看她不肯停歇的小嘴,微微挑起了嘴角,眼底露出一絲笑意,繼續在青石鋪就的街道上,慢慢的走。

現在距離他得到鳳來閣即將追殺蒼蒼的消息,遣走身邊的御前侍衞,也不過就是十幾天的時間,十幾天之內,靈碧教已經有了動靜。

幾天前對蒼蒼的暗殺令,出自誰的授意他很清楚,他比很多人都更清楚的是,他知道那個人的背後,還站着另一個人。一個他一直都知道的人,那個人想要他死,那個人還想着更殘酷可怕的事。

現在那個人,逐漸由幕後站到了台前,是他把她逼了出來,還是她真的決定,這一次再也不會放過他?

腳下的路一步一步的延伸,蕭煥走的不快,卻也不慢。

他那天説讓班方遠走,這不是他們的事……這本就不是任何人的事,除了蕭氏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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