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三,靈碧教的教主陳落墨,在約戰四大山莊後,進而向少林武當兩派提出,中原武林分散已久,應當儘快選出一派掌管事務,號令各派,行盟主之職。
言中大有靈碧教將欲稱霸中原武林之意,一經傳出,立刻掀起軒然大波。
十一月十四,除了少林武當兩派,各正派掌門齊聚四大山莊之首的蘇州流雲山莊內,連夜商討。
十一月十五,蘇州虎丘。
隨着正午臨近,虎丘也漸漸熙攘起來。
各派的弟子幫眾來了不少,參會的閒散武林人士也到了很多,各色人等一直排到了千人石下的試劍石。
千人石往後,就是劍池,劍池旁的小亭中,少林方丈雪真大師和武當掌門秋聲道長已經到了,正坐在亭中閒談。小亭內,還有早已到達的四大山莊的人手。
而約戰的靈碧教,卻還是不見蹤影。
天氣並不算好,陰沉的似乎隨時都能下出雨來,已經帶有寒意的秋風也一陣陣的吹送。
有幾個膽大的小販,看着這邊有生意,就趁機拿了各色貨物在四處推銷,有個抱了雨傘的小販也在人羣穿梭着賣傘。
“這個小哥,把你的傘拿來我看。”一個剛從山下上來的少女,邊咬着手上的烤地瓜,邊叫住一個賣傘的小販。
見了生意,小販連忙迎上來,把懷中抱着的傘亮出:“好喏,姑娘您看。”
少女一口叼住地瓜,一雙手飛快翻翻撿撿,含含糊糊説了句什麼,等小販略一愣的時候,她早已經伸手抽出了一支淺黃的傘,“啪”得撐開,同時咬下一大口地瓜,金瓜還手,嘴巴空出,搖了搖頭:“筆意太差!”
小販這才明白過來,她方才含糊的説出那句,好像是:“用色真俗……”
挑剔的客人也不是沒有見過,小販陪笑着伸出三根指頭:“這位小姐,我這一把傘才買三十文錢,您要拿來和流玉坊三兩銀子一把的三十六骨紫竹傘比,是會差了點……”
“我沒和那個比,”那個少女輕哼一聲,“流玉坊每年運到京城去那三兩銀子一把的傘,也就比你的傘耐看那麼半分而已。”
小販聽這少女口氣太大,正想打趣兩句,就看到她突然轉了身,向站在她身後,一直被她拉着手不放的青衫公子笑靨如花:“蕭大哥,你給我畫個傘面吧!”
一下給噎了,小販暗暗翻眼:你以為這是人人都能畫得!
果然那個年輕公子笑起來,聲音温和:“我畫得並不會比流玉坊的畫師更好。”
“我不管了,反正我要你給我畫,順便再畫個風箏屏風樑柱什麼的吧。”隨口不在意地説着,那個少女轉着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笑得十分得意,“住在我家裏,畫上一兩個月就好了!”
小販簡直服了:這姑娘家的不懂矜持就算了,居然還這麼露骨……忍不住上下打量那個青衣公子,一派儒雅斯文的,被拐了真可憐。
被少女的話逗得笑了起來,年輕公子搖頭:“你還不如説讓我給你畫一幅山河萬里長卷,這麼我就要在你家裏住上幾年了……”
“哎呀,風箏屏風樑柱都是天天看天天用的,那個什麼長卷除了每隔十年幾十年拿出來跟人獻寶之外,還有什麼用?我不請你去畫那種死物,看我多看重你!”嘻嘻哈哈説着,少女已經把手裏的紙傘高高擎了起來,遮住他的頭頂,“看這樣子要下雨,你病還沒好,千萬不能再淋壞了。”
她嘴快手更快,轉眼間小販手裏就給塞了三個一兩的小銀元:“跟你説啊,你傘除了沒有流玉坊做的光鮮,骨架可比他們好多了,那些個名聲在外的東西,不一定好到哪裏!”
這算是誇吧?小販還沒回過神兒來,那個一身粉綠的少女,也不把新買的傘合起來,就這麼晃着畫了丹桂的紙傘走了。她把沒有拿傘的手從那個青衣公子的下臂裏掏出來,低頭一下下的從手裏啃地瓜。
手裏的銀元涼晶晶的,小販把沾了汗水的銀子放到袋裏,心想:這姑娘除了瘋瘋癲癲的,其實還不錯……
人越來越多,小販很快就不見了他們的身影,只能向着虎丘移動的人流裏,依稀有一把張開的淡黃顏色的紙傘。
涼亭之下,虎丘大石邊緣,卻突然騷動了起來,因為空無一人的大石上,突然站上了一個青衣年輕人。
躬身向四周行了禮,那個年輕人笑容淡然:“在下斗膽,有個不情之請,在下願代四大山莊迎戰靈碧教,不知諸位前輩意下如何?”
這句話實在有些狂妄,且不説他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江湖後輩,即使是成名已久的俠客,貿然插手別家的事務,也會被認為是對四大山莊的不敬。
接着不知是誰驚呼起來:“這不是蕭雲從嗎?就是他打敗了温昱閒,奪了天下第一劍!”
笑了一笑,將手中的勝邪劍舉到胸前,他笑了笑:“正是區區不才。”
虎丘大石上突然站出來一位白衣的劍客。
就像一條影子一樣,他突然出現在大石之上,低頭看着手中那把通體烏黑的長劍。
他的年紀已經不小了,卻也絕對不老。他的臉上分明已經帶上了揮抹不去的滄桑,他的眼神中,卻像是還有着少年人一樣的明亮天真。
他的神情很淡漠,彷彿他手中拿着的,是剛剛才隨手撿起的兵刃,只不過因為適手,就勉強拿來用用,但偏偏在那淡到極致的神情裏,卻有着無法言説的傷痛,彷彿是江湖羈旅的遊子,於車水馬龍的鬧市裏,看到當年曾生死契闊的戀人牽着幼子從眼前走過,目光就此再也無法移開。
“聽説,你敗了温昱閒,”白衣的劍客開口説話,他終於把頭抬起,看向他面前的蕭煥。
“只是勝了一招。”蕭煥淡笑。
“一招就已經足夠了。”淡淡的説着,白衣劍客把長劍橫到眼前,“我是風閃門夏辰雪,我一直想要擊敗温昱閒,不過你既然敗了温昱閒,那麼我打敗你,也是一樣。”
他説的很輕,隨着他嘆息似的尾聲,烏黑的長劍活了,那抹皴法枯枝一般的墨團霎那間就遮蔽了明月。
風閃門掌門夏辰雪的劍很快,如果把那份好事之徒排出的兵器譜找出來看的話,夏辰雪的書憤劍最起碼可以排到前十位以上,有武林耄老稱讚他的劍法神姿奇麗,雄偉險秀。然而他們拋出如此溢美之詞的真正原因可能是,他們根本看不清夏辰雪出劍。
現在這柄快的連影子都撲捉不到的劍直直刺向了蕭煥,一記直刺,沒有任何變化,似乎也不藏任何後招,是夏辰雪有把握在這樣的速度下變招,還是對於這樣必殺的一劍,完全沒有留下後招的必要?
沒有人知道,因為這一劍刺到蕭煥身前,就被兩根手指輕輕的夾住了,逆着凜冽的劍氣而上,迎住那柄長劍,那兩根有些蒼白的修長手指,夾在了烏黑的劍身之上。
夏辰雪點頭:“很好。”他抽劍,空中閃過一道白光,那截烏黑的劍身卻還牢牢的夾在蕭煥指間。
原來夏辰雪的劍分為兩層的,而這層白刃,才算是書憤劍的真面目。
書憤劍原本就比普通的劍窄上幾分,白刃脱出黑殼之後更加狹長,重量也輕了不少,夏辰雪的劍勢隨之一變,若説他原來的劍勢是奇巧的話,現在就是詭異,白劍倏忽就刺出了數招,連綿不斷的劍招已經快的像一陣劍雨。
夏辰雪實在將窄劍的狠辣料峭發揮到了巔毫,他的每一劍,都是從你絕對也想象不到的方位刺過來的,偏偏這劍劍都險極的招式又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劍網,以雷霆萬鈞之勢向蕭煥壓來。
空中閃過幾點熒光,彷彿一隻螢火蟲悠悠然的自此飛過,伴着熒光響起的那陣金戈相撞之聲也十分清脆悦耳,脆響消逝,熒光止息,蕭煥笑了笑:“江南書憤果然名不虛傳,夏掌門這一招不多不少,刺了二十八個方位。”這急如暴雨的二十八記擊刺,居然只是一招。
夏辰雪默默收劍,後退一步,笑了笑,語音中卻有了掩飾不住的喑啞:“的確只要一招就夠。蕭公子技高一籌,夏某慚愧。”
説完轉身就走,他出現的突然,消失的同樣突然。
石下的人羣一片寂靜,不知道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劍風戾氣所震懾,還是被還沒有從剛才短暫卻驚心的打鬥中會過神來。
緩慢卻清脆的巴掌聲響起,“真是精彩。”
説話的是從涼亭中緩步走上大石的一箇中年人,略顯清瘦的面容,然而他一步步走來,滿場的喧譁居然一點點的止歇,直至鴉鵲無聲。
江南四大山莊之首,蘇州流雲山莊的莊主秦時月。
江湖中一向有着傳言,如果四大山莊稱掌法第二,那麼就沒有人敢稱第一。
顯貴江湖的四大山莊,一向以各具絕技的掌法聞名,而流雲莊主秦時月的蟠龍流雲掌,是除去温昱閒的劍法之外,唯一被江南武林奉為巔峯膜拜的武功。
蕭煥抬手,隨意卻絕不敷衍的行禮,唇角的笑容卻依然沒有散去:“秦莊主,久仰大名。”
秦時月垂手,漠然地站在大石正中:“既然你要代四大山莊出手,那麼就來試一試吧?”
淡淡的一句話説完,他身旁居然有隱約的灰塵開始飛揚。如同被一道看不見的風吹起,大石上的落葉開始極慢的移動,越來越快的,隨風移動的落葉,在平整的大石上分裂出條條溝壑,旋轉着排列。
“嘁嚓”,十分細微的,一片正位於兩條相鄰的間隙之間的黃葉,從中間斷裂開來,飛速的捲入風中。
無形的罡氣在這一瞬間暴漲,秦時月緩緩劈出一掌,招式中規中矩,平平無奇。
隨着他的手掌襲來的,是一片無形無色的煙塵。
在瞬間遮蔽了天空,剎那間天地之間,就只剩下這種糾纏盤旋的氣息,如同矇住了眼睛的漫天大霧。
讓人顫慄的威壓鋪天蓋地的襲來,矯若遊龍,飛旋逼近。
氣息越來越濃,也越來越暴烈,這就是天神的威儀吧,容納於萬古不滅的長空中的純血神獸,踏風而來,暴虐的嗚咽,卻又温柔的迴旋。
那就是龍,歷經過紅日初生之所,陽烏覆滅之地,鱗片生金,五爪如刀,展開的身軀,就是垂天的雲。
罡風越來越猛,蕭煥頭頂一根被吹離了髮髻的頭髮擦上旋風,立刻就被碾為齏粉。
只是一瞬,真氣就逼上了蕭煥的眉頭,塞滿天地的無形之風合而為一,在這比電光一閃還要短上千萬倍的時刻,蕭煥也出了一掌。
絲毫不投機巧的平平迎擊,無論何樣的招式花樣,在這一刻都沒有任何意義。
兩掌相抵,無數的落葉細碎成粉末。
暴烈的真氣交錯中,那一襲青衣獵獵當風,不見退避,只有迎擊。
他們交手的時間也許並不長,所有的人卻都覺得,彷彿是過了一世那麼久——一掌如電,準確地落在秦時月的掌心之上,微微錯步,一再退避的秦時月,已經站在了千人石的邊緣。
無論是什麼樣的比武,都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被擊落到台場之下的那一方,是敗。
沒有再還擊,秦時月就這麼站在大石的邊緣,微眯上了眼睛,垂着手,再也不動。
良久,他抬手拱起:“慚愧。”
幾乎同時,呼出一口憋了許久的濁氣。台下的眾人,才開始意識到:流雲山莊的秦莊主……敗了!
退開幾步,蕭煥也拱手微笑:“承讓。”
秦時月不再看他,而是轉身面對台下:“我技不如人,此役由這位蕭少俠代四大山莊迎戰靈碧教。”
他轉身走下高台,步履一如方才,緩慢而尊貴,只是略微躬下的背影中,多了一抹落寞。
人羣中,這才慢慢的響起了稀落的驚歎聲。雖然早就聽説有一個叫蕭雲從的年輕人破了温昱閒的劍法,然而那驚心動魄的一役根本沒有任何人看到,但是今天,確是被無數人眼睜睜的看着,秦時月敗在這個人的手下。
只是無論這個年輕人有多高強的武功,他這樣當眾打敗了秦時月,無異於大大折損了四大山莊的顏面,那麼無論他能否代替四大山莊抵禦靈碧教,他都會是四大山莊的敵人。
他是為了什麼才挺身而出的?難道這個一戰驚豔的年輕人,僅是為了一時的風頭?
“蕭大哥,太好了,你贏了……”提心吊膽看了半天,蒼蒼叫着想要衝上去。
方才蕭煥上台之前,已經將她留在了涼亭中,他去之前,對她笑着説:“在這裏等我。”
不久前在靈碧教分壇裏那晚,他要她等着,她聽了他的話,認真等着。等他終於出來,雖然還是淡淡地笑着,臉色卻分外蒼白。
以為他沒有什麼,和他一同回到客棧,第二天一早她去找他,卻看到他俯在牀上不停咳嗽,蒼白如雪的臉色裏,透着一抹詭異的嫣紅。那天他沒能吃下去任何東西,喝一口水也要嗆着吐出來,藥丸也沒辦法喝,嚇得她幾乎要哭。直到隔天早上,在他身邊守了一天一夜的之後,他才有些好轉,淡笑着撫摸她的頭頂,要她不要擔心。當時她就紅了眼睛。
現在又是,他明明還沒有好轉,卻又執意要插手這些江湖事務。
“哦呀,沒有出劍呢。”冷不防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老道士我還想看一看那把難得一見的絕世名劍呢。”
“阿彌陀佛,寶劍是色相,色相是幻霧……”另一個同樣懶懶的聲音接道。
蒼蒼回頭,這才發現坐在自己身後的這兩個鬍子一大把的武林耄老,一個一身挺括的道袍,一個一身袈裟,都正看向石上,興致正好的樣子。
看到蒼蒼回頭看他們,那個花白鬍子的老道士慢慢悠悠地問她:“小姑娘,你知道王風麼?”
剛要搖頭,蒼蒼就想起……王風好像是大武皇帝的佩劍。於是點頭。隨即才恍悟:那不就是蕭大哥的劍麼?馬上警惕的看眼前這個不知道什麼來歷的老道士。又馬上發現這老頭兒還真有些面熟。
老道士繼續悠悠然開口:“那麼你知道能剋制王風的唯一東西是什麼麼?”
蒼蒼皺起了眉:“什麼?”
“是另一把劍,”老道士優哉遊哉地搖頭,“當然是另一把劍嘍。”
話音未落,他的袖子就被猛然揪住。蒼蒼一手一個,把他們死死拉住,壓低聲音:“我想起來你們是誰了!武當的秋聲道長,少林的雪真大師……你們武當山和少林寺,一年吃多少朝廷供奉啊?”
“啊?什麼?”秋聲道長開始裝傻。
“阿彌陀佛,少林寺蒙受國恩良多,老衲實在慚愧啊慚愧。”雪真大師也不差。
“別跟我囉嗦!”蒼蒼一點也不讓,“吃了供奉,就要為朝廷辦事,現在我命令你們兩個……快去幫蕭大哥!”
“幫什麼忙?”秋聲道長不緊不慢的看她。
“當然是……”明知故問!蒼蒼左右一瞟,再次壓低聲音,“我告訴你們,我知道你們知道,你們也不要裝不知道,這是護駕!”
“噢?護什麼駕?這裏有駕麼?”秋聲道長斜了眼,神色依舊。
“就是,就是……”結巴了兩聲之後,蒼蒼突然泄氣——她明白的,明白他之所以會拋頭露面,不顧明明還沒有休養好的身體,來到這裏,一定會有他自己的理由。
沒有試過勸住他,陪着他一路興高采烈的過來,彷彿自己很期盼看這場熱鬧一樣。只有她自己知道,當轉身離開他的那一瞬間,心底是湧上了怎樣的酸澀。
“放心吧,”秋聲道長看着她,懶散的聲音裏,竟然像是有了些安慰的意思,“能剋制王風的東西,今天還不會出現。”
“真的?不準騙我!”頹唐的氣勢一掃,蒼蒼立刻精神起來,“如果蕭大哥有什麼危險,你們兩個敢不上去救人,我踹你們出去!”
德高望重了很多年的武當掌門和少林主持,可能是第一次聽到這種威脅。
台上已經又出現了一個挺拔瀟灑的白色身影。徐徐走近大石的中央,那個人抬手拔刀,乾脆利落。
面前這個白衣的年輕人,靜靜看過來,英挺的臉上,毫無波瀾。他手中的長刀,正指向前。
這是徐來。
台下一片靜寂,徐來是什麼時候到的,又是什麼時候躍到台上的,沒有人發覺。
他們來同仇敵愾,準備迎戰靈碧教,卻連敵人在哪裏都不知道。
蕭煥一笑,手指扣住袖底的王風。
真正的大戰,這才開始。
羣雄矚目之下,白色衣衫的年輕人一字一句,冷冷開口:“我們教主前日説過,我教將要統領武林,諸位想必已經明白,甘願俯首聽命了吧?”
狂傲的目光,環掃全場。
寒烈的秋風吹動他的白衣,迎風展開的左袖間,富麗的金色花紋盤疊交錯,圍住左側的衣襟上半輪燦爛明日。
沒有了純白,卻總被揉得有些皺的長衫,沒有了掛在眉間,疏懶灑脱的笑意。靈碧教光明聖堂的左堂主徐來,把視線收回。
一片死寂,靜到讓人窒息的虎丘山上,徐來微抬起頭,他以指尖慢慢撫過手中的銀亮長刀,傲慢地開口,如同他面對的,只是一個彈指就可揮去的蟲蟻:“你就是蕭雲從吧,你今日代替四大山莊迎戰,我問你一句,可願歸順本教?”
隔了不久,對面就有淡然温雅的聲音響起:“如果我説不願,會如何?”
“不會如何。”徐來揚眉,狹長的雙眸中殺氣陡增,“不願歸附者,殺!”
隨着最後一個字吐出,他手中的長刀揮出一個半圓,如鏡的刀身舒展,銀亮如月。
這是徐來的刀,橫掃過關東十八寨、風華傾天的舒柳銀刀,挾裹着那道驚世的銀華倏忽而至。
青色的流光自袖口泄出,撕裂一樣的,交錯過灌滿勁力的刀刃。
傾盡全力,生死相搏。
沒有絲毫停頓和猶豫,銀色的快刀,拖出第二道耀眼的弧線。
塵沙飛揚,劍氣縱橫。
看不清是誰,出了怎樣的招式,甚至也看不出那閃過的光芒,哪道是那個璀璨的銀光,哪道是那個温敦的青光。
人羣中不知道是誰,如夢初醒般的後退了兩步,撞上身後那人的胸膛。
沒有人去苛責,也沒人回頭恥笑,笑這個人在觀看比武的時候,居然會怕。
所有的人只是默然無語,看向高石之上,縱情廝殺的兩個人。
遞劍、擰身、交錯、凌舞、刃接、騰空、橫劈、刺攢……
每一個動作,奇異的和諧。每一次勁風飛散,波瀾如海。
如同一海層疊而來的大浪,一波高過一波,你以為這道已經是極限,卻總有更高的後一浪,咆哮着衝擊而來,不能仰止。
徐來其實並沒有被認為是頂尖高手,他的一柄刀,縱然光華醉人,卻總嫌慵懶,每一次舒柳銀刀出手,都顯得有些漫不經心。所以他的刀,在好事的武林人士排出的刀劍譜上,甚至不在前三十之列。
然而今天,悚然之間,幾乎所有的人都想起——舒柳銀刀,還沒有敗過。
就是那麼一柄總被主人懶懶推出的刀,除了寥寥兩次被圍攻時,在每一次漫不經心一樣的交手中,還從來沒有敗過。
無論對手是成名多年的大俠,還是盛名在外的名門新秀。
這似乎還是第一次,那道總是懶洋洋的銀光,開始肆虐的,凜冽飛舞。
不虛此生——不知道多少人心中,同時冒出這個詞。
這一幕絕代的風采,一生只看一次,就已足夠。
“徐來?”似乎是有些嘶啞的,喃喃念出這個名字,蒼蒼有些失神的皺了眉頭。
他應該是蕭煥的朋友吧?蒼蒼記得在藥店裏撞見他們兩個的時候,這個神姿風流的白衣年輕人,戲謔的和蕭煥打趣。一面不停的諷刺蕭煥怕苦,一面又在藥包好之後,搶過來提在手上,彷彿幾袋藥,就會把人壓壞一樣。
明明是那麼關心着的朋友,卻為什麼突然又在今天,刀劍相向?她不能明白。
“王風。”一側的席位上,秋聲道長輕輕出聲。
“是王風。”雪真大師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直了身子,神色凝重的看向石上,“老衲還以為,這一生再也看不到王風了。”
“王者之刃,四海臣服……”緩緩的接口,秋聲道長的目光,彷彿看向了很遠的地方,“原來就是這樣。”
一條淋漓的血線,自劇斗的人影中濺起,落梅一樣,傾灑白衣。
刀光和劍影再也不動。徐來胸口的前方,輕放着一隻手,虛按在他的心脈之上。有一柄銀亮的刀刃,正穿在手心上,鮮紅的血順着手腕,和修長的手指,一滴滴滑下,落在徐來的白衣上。
那是本應貫心的一劍,顛毫的交戰中,徐來始終是差了那麼一步,被迎面而來的那道青色的劍光擊碎刀勁,無力迴天。
剎那的時刻,那一記刺向徐來的長劍,被極快的收回袖中,於是他的長刀得以揮出。
不是擋住了刺來的冰冷劍刃,而是刺穿了按來的一隻手掌。
幾乎沒有人會在這麼激烈的劇鬥中這麼做,簡直是胡鬧——如果那一記長刀,不是來胸前回護,而是拼力抗爭以求兩敗俱傷,那麼被貫穿胸膛的人,就會毫無疑問的替換成他。
這是在用自己的命,來賭——賭能夠不傷到對手的結束打鬥。
伸出左手,點住右手傷處周圍的穴道,蕭煥把手從徐來的刀上拔出,薄刀刺出的傷口不大,卻很深,鮮血還是更快的湧出,他抱拳:“徐堂主,請轉告貴教主,蕭某不願歸附,中原武林,也不會認輸。”
不大的聲音,温和堅定,被漸起的秋風,送出很遠。
被這一場劍風刀浪震驚的武林人士這才清醒過來,立刻有豪客舉起手中的兵刃大聲附和:“説得對!誓死不降!”
“誓死不降!”
“靈碧教欺人太甚!”
“有本事拼個你死我活!”
“死也不歸順!”
零零落落的喊聲,逐漸匯成一片,到最後,整個虎丘,都回蕩着振奮的口號。
大聲的呼號裏,徐來反手甩掉銀刀上的血滴,冷笑:“好一幫狂妄之徒,在這裏大放厥詞!”
回過長刀,他淡然開口:“只不過我卻沒有辦法讓這羣狂妄之徒閉嘴而已。”話聲未落,他反手,將雪白的刀刃,刺入自己左肩。
窄薄的快刀,利刃沒入大半,有鮮豔的紅色,極快地從白色的布料下洇出。
鮮血隨着銀刀的拔出濺開,徐來的白衣,半邊染紅。
長眉挑起,徐來一笑:“我敗了。”
瀟灑轉身,一襲染血的白衣,飛揚依舊。
又是死一般的寂靜,激憤逐漸平息虎丘山上,所有的目光,都聚在留在千人石上的那個青衣的年輕人身上。
他只是靜靜地站着,不見開口,也不動。鮮紅的血液順着他的指尖,一滴一滴緩慢的落在平整光滑的石面上,沾染成一片。
前一刻,這個人還是突然出現的無名小卒,然而下一刻,他就變成了獨力抵禦魔教首腦的俠士。
這麼快的轉換,讓人措手不及。
他們該怎麼辦?如同剛才激動下喊出的口號那樣,衝上去同靈碧教決一死戰?可是滅頂的災難明明還沒有衝到眼前。
尷尬的靜默中,涼亭內突然衝出一個淡綠的身影。
“蕭大哥!”那個少女焦急的大叫着,不打算掩飾心中的擔憂,也不打算迴避無數道射來的目光。
她徑直衝到空出的石心上,在眾人的矚目中,握住他受傷的手臂,抱住他的身體。
緊接着,她扭過頭衝石下的人大喊,眼裏分明還有尚未擦拭的淚水:“你們都是傻子嗎?就這麼看着蕭大哥為你們拼命,你們就打算靠他一個人替你們擋住靈碧教?”
帶着些稚嫩的清脆聲音,迴盪開來。
有人握緊了手中的兵刃——不管那個人是誰,曾經做過什麼事,現在危機的,是江湖的情勢,而那個人,替他們擋住了第一波的腥風血雨。
空中凜冽的射出了一條白色的絲帶,矯矢的長龍一樣,橫過千人石上的天際。
絲帶一條條射來,就像從一角里,炸開了一朵白色的焰火。
絲帶落入手中,四個淡綠的身影飄然落在千人石上,互相連接的白色帶子,瞬間在石上結成一個白色的帶網。
“蕭雲從,”風吹起靈碧教大護法武舞水的淡綠紗衫,“你傷了本教堂主,還想全身而退?”
虎丘山上,綠衫和白衣的靈碧教弟子,湧入進來,絡繹不絕,沒有發出一絲的聲音,宛如天際那道壓近的烏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