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熒,沒有姓氏,就只是這麼一個孤零零的字。
那個賦予她生命的男人承認了她體內流淌着的蕭氏血脈,卻不肯承認她是他的女兒,在他眼裏,她只不過是一次酒後亂性之後意外的產物吧,他在大醉之下臨幸了一個地位卑微的宮女,那個容貌智慧都毫不出眾的宮女承接他的雨露,生育下一個女嬰,如此而已。
她出生之後,他來看她,按照朱雀支的命名慣例給她取了名字:熒。
沒有昭告天下的聖旨,似乎也沒有把她歸入宗譜之中的打算,隨口起了名字之後,他就把她們母女丟在一個冷清的偏殿裏,就此不管不問。
熒,光亮微弱之狀,於他來説,她應該也只是那一點微弱的光亮,可有可無,熄滅了也沒什麼要緊。
空曠而終日不見陽光的偏殿,宮女內侍們鄙夷冷漠的目光,管事太監的刻薄尖酸的話語,間或還有來自主位嬪妃的傲慢凌辱——在這座華麗而冷酷的禁宮中,她慢慢長大,如同一簇生長在幽暗角落裏的野草。
三歲那年,她那個懦弱膽小,終日只會躲在房中抱着她哭泣的母親終於在一個清晨懸樑自盡,她平靜的目睹了全部過程,當初升旭日的第一道光芒照在那個單薄瘦弱的身軀上時,她打開房門,叫來值班的內侍。
母親的屍體被草草處置,然後,自出生起,她第二次見到她的父親,那個男人坐在寬大的桌案之後,容顏蒼白清俊,抬手揉着眉心,神情是慵懶而厭倦的:“往後,你跟着梅妃可好?”
“不要,”四歲的她第一次在別人面前説出自己的意願,卻堅定乾脆:“我要一個人。”
只停頓了短短一瞬,很快的,御案後那個略帶着沙啞的清雅聲音就再度響起:“隨你。”
沒有一絲猶豫,在他眼裏,似乎連在她身上多花費些精力思考都是多餘的。
有朝臣和外官要覲見,她被內侍趕着拽出,這次對話就這麼匆匆結束,直到四年後,他毫無預兆的崩逝,她再也沒有見過他。
母親死後,她被安排在一個偏僻的小宮殿居住,一個總是坐在陽光下打鼾的老宮女被指派來照顧她。
老宮女時常不見人影,她也能夠自得其樂,小宮殿的園子裏野草遍地,逮螞蚱,捉知了,捅鳥巢,冬去春來,在這個人跡罕至的荒蕪院落裏度過了一個冬季之後,她遇到了他。
那個早春的午後,陽光温暖的在琉璃瓦和紅牆之間跳蕩,她站在院子裏玩耍,裹在厚厚皮裘裏的少年就漫步走進園子,隔着很遠的距離,她一眼看到了他臉頰上印着的異樣紅暈。
她見過那種紅暈,從前有個患癆病死去的宮女,臨死前,臉上就一直帶着這種妖異的嫣紅色彩。
這個人活不長了,她這樣想着,那個少年身後就冒出了一羣捧着缽盂食盒拂塵的太監宮女,一個個急着叫喊,從那些慌亂的話語中,她聽出了一個詞:“太子殿下。”
這就是太子?她血緣上的那個哥哥?她是早就知道他的,從那些宮女內侍們的閒言碎語裏:他是最被寵愛的柳貴妃的兒子,自出生的那天起,就被冊封為太子;他身邊圍繞着帝國最優秀的大儒學者,負責他飲食起居的太監宮女比養心殿裏的還要多,連他採辦一次冬衣,都要花去數十萬兩的白銀;他是這個後宮的中心和話題,是帝國明日的榮耀和希望,他的名字是煥,光明和光亮。
似乎是注意到了她,少年分開眾人微笑着向她走來,他的手攏在胸前的小手爐裏,行動因為累贅的皮裘而有些艱難,臉上的笑容卻温和而純淨,絲毫沒有她想象中的驕橫和飛揚跋扈。
他笑,向她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怎麼會在這裏?”
她微微有些怔忡,淡淡回答:“我叫熒,我就住在這裏。”
“盈?”少年微蹙了蹙眉,笑着:“哪個‘盈’?讀‘盈’的字有好多呢。你爹爹媽媽呢,也住這裏嗎?”
她忽然有些羞怒了,出生四年,還從來沒有人教她識字:“我怎麼知道是哪個盈?反正就是有火的那個,我媽媽死了,我爹爹,就是你爹爹!”
驚訝於她突然激烈起來的言辭,少年輕輕咳嗽了幾聲,才轉頭問身邊的太監:“五福,她是父皇的女兒?”
微胖的內侍總管有些艱難的彎下腰,畢恭畢敬的俯到少年耳邊回答:“回殿下,她的確是萬歲爺的骨肉,不過她母親身份卑賤,萬歲爺就沒有……”
“你很瘦呢,”內侍總管的話還沒有説完,少年突然把手從手爐筒裏拿出來,拉住了她的手,蒼白的手指從她腕骨邊的那塊血痂上撫過:“你的傷口怎麼不上藥呢?”
他的手指還帶着手爐的餘温,温暖的有些發燙。
她猛然把手抽出來,倔強的扭開頭:“沒人管我的。”
微怔了一下,他蹙起了眉:“對不起。”
她愣了,他居然對她説對不起?
“對不起,”起了些微風,少年一邊咳嗽,一邊努力的説:“我不知道,我不常出門,我如果能早見你就好了。”
她覺得有些好笑,他為什麼要對她説對不起?彷彿這一切都是他的錯一樣?驀然的,她的鼻尖酸了起來,辣辣的氣流衝上額頭。
少年再次把手伸了過來,他用雙手把她的手攏住,輕輕的放到懷裏:“對不起。”
她習慣的掙了一下抬起頭,正撞見他的眼睛,一個瞳仁套着另一個瞳仁,所以暗黑一片,看不到底,然而她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兩重濃黑之上,是一層純澈如水的瞳光,清晰的映着她的身影:黑髮齊肩,眼睛明亮幽黑,臉龐清秀蒼白,眉目神韻,居然和他有八分相似。
留存於血液中的什麼讓她恍惚了一下,所謂的血脈相連,就是如此了嗎?
“對不起。”少年一直重複這句話,張開手臂,把她抱在了懷裏。
她的頭埋在他胸前的雪狐裘中,温暖的氣息從他單薄的胸懷裏透過來,衣襟裏有隱隱的淡香,雨後的荷香一樣的,清透通澈,香甜温靡,飄到她的鼻尖。
她第一次知道,除了太監宮女身上那些甜到發膩的香粉味之外,人的身上還可以有這麼好聞的味道。
像是被這些香味撬開了一條縫隙,一直被掩蓋的那些感情洶湧的衝了出來,如同初春衝破嚴冰的河水,埋住她的頭頂,壓得她幾乎不能呼吸——她也只是一個孩子而已,她怕黑,她怕冷,她怕再也沒有人會注意她,她害怕自己真的會想一簇野草一樣,默默的出生,默默的腐爛,沒有一絲光熱的一生,是那麼絕望。
“我不想一個人待着,我不要再一個人。”她一把抓住了少年袖子,她抓得那麼緊,彷彿兩歲那年,她抓着要被拖去受主位嬪妃責罰的母親的衣角一樣,然而母親最終還是被那些面目猙獰的老宮女拽走,她獨自坐在大理石地板上哭泣。石頭冰涼,宮殿空曠的可以聽到迴音,她聽見自己的哭聲蕩了回來,那麼的微弱細小,像是永遠都不會被誰發現,永遠,永遠都不會有人聽到她的哭喊,不會有人瞭解她的悲傷。
“讓我和你一起。”淚水迅速的湧出眼眶,她抓着他的衣袖,忽然放聲大哭:“我再也不要一個人,我要和你一起,我要和你一起!”
一直平靜自持少年驚慌了,他似乎從來沒有應付過這種場面,一面從懷裏摸手帕,一面慌亂的用手擦拭她臉上的眼淚。
“不要哭,”少年忍住咳嗽,放柔了聲音安慰,他學着大人,輕拍着懷裏孩子的背:“別哭,我會和你在一起的,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了。”
她依舊是哭,彷彿要把出生之後積攢的淚水一次都流乾。
他一直緊緊的抱着她,並不寬闊的少年的胸膛,温柔的包容了她的一切悲傷。
他擦乾她臉上的淚水,帶她到他居住的景仁宮。
泡熱水澡,換上貼身保暖的新衣,整桌花花綠綠的點心擺到她面前,抬起頭,那個少年安靜的笑着看她,神情寵溺。
她並沒有狼吞虎嚥的掃蕩桌上那些讓人垂涎欲滴的點心,而是起抓起一塊玫瑰糕,跳下椅子把糕點送至他嘴邊:“給你。”
少年咬住糕點,含笑去撫摸她齊耳的短髮,表情慈愛莊重,嘴角卻沾着幾點糕屑。
她咯咯的笑了,踮起腳扳住他的頭頸,在他略顯淡白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他帶些錯愕和驚慌的看着她,很快的,他就又笑了起來,比女孩子還要秀美幾分的面容上添了抹紅暈。
她快樂的笑,生平第一次的,她覺得有陽光灑在了她身上,温暖明亮,能夠消融一切的陰暗寒冷。
她知道,從這一刻往後,她的生命裏終於有了一件可憑持的東西:他是她的哥哥,護着她,不會再讓她孤單的哥哥。
從此之後,她成了綴在少年身後的一個小尾巴。
他温柔的叫她“熒”,教她叫他“哥哥”,無論是經筵授課,習字練武,連吃飯休息,都帶着她。
她這才知道,原來太子的日常功課是這麼繁忙。他體質畏寒,只要白天受到一點涼氣,就會整夜整夜咳嗽得睡不着覺,但是第二天還不到卯時,他就又會起牀整理好衣冠,去到養心殿和母妃處請安。
回到景仁宮之後,上午聽課讀書,下午習武練功直到暮色降臨,如果遇到節日慶典或是不得不出席的儀式朝會,那麼這些一天不曾間斷的功課就會持續到深夜。
他過目成誦,禮樂書數、兵法韜略都難不倒他,武學卻是由詹事府的那名嚴厲的詹事親自督導的,不打一絲折扣的外功內修,每次練完功,他的臉色就會異常蒼白,冷汗濕透衣衫,心臟起伏的簡直像要蹦出胸膛,她常常害怕他會突然暈倒,再也醒不過來,然而他卻總能疲憊的對她露出一個微笑,用微微顫抖着的冰涼手掌輕揉她的頭。
即便功課如此繁忙,他也會抽出時間來教她讀書識字,從最簡單的詩文教起,手把手的教她練字,沒有一絲不耐。
有一天晚上,他在教她練字的時候居然累極的俯在書案上睡着,等他驚醒之後,她終於問他,為什麼不休息一下,為什麼要一直這麼累。
他笑了笑,搖頭:“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父皇説過,如果坐上了那個位子,就算一生都兢業勤懇,時間總還是不夠,沒有空閒去休息。”
提到那個男人,她有些默然了,過了很久,才點了點頭:“我只和他説過一次話。”
他也默然,沒有再開口,第二天晚上卻躲過內侍帶她來到了外城的太液池。
正是盛夏,池水的波光幽藍,葦草叢中有蛙鳴陣陣傳出,他拉她悄悄的蹲在一株柳樹下。
她正想疑惑的問他要幹什麼,他就伸出指頭壓在嘴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神情是少見的調皮狡黠。
他眨眼笑笑,指向前方,暮色已經昏沉,順着他的手臂看過去,正好看到一點熒熒的光亮從池水中升起。
那是很微小的一點黃綠色的光芒,如果不去仔細辨認,根本不會注意到。
這一點光亮出現之後,像是變戲法一樣的,她的眼前兩點,三點,越來越多的光點從水草中,從池塘邊的亂石裏,從水面上顯現了出來。
適應了黑暗之後,視野裏漸漸清晰,伴着清新的夜風,她終於看到,密密的飛翔在空中的微弱光點,閃耀着緩慢移動,在她的頭頂連成一片,無邊無際,彷彿閃爍的羣星。
她朦朧的伸出手去,一隻小蟲從她指間飛過,好像她已經握住了星空,她咯咯的笑:“我抓住星星了,我抓住星星了。”
少年也笑,把手伸出去,張開手掌,看着那些閃亮的小蟲從自己的手指間飛過:“這是螢火蟲,漂亮嗎?”
她為這種新奇的小蟲子驚訝欣喜,點了點頭:“螢火蟲,這個螢,是我的那個熒字嗎?”
“不是,”少年笑了:“熒的那個熒字,下面是一個火,這個螢字,下面是一隻小蟲子。”他説着,親暱的捏了捏她的臉蛋:“不過,如果哪一天熒變成了一隻小蟲子,這個‘熒’就要變成那隻小蟲子的‘螢’了。”
“我才不做小蟲子!”她微愣了一下,明白過來他是在開玩笑,叫着去呵他的癢癢,他們打鬧着跌進了草叢裏。
等着鬧累了,她拉着他的手躺在草地中,仰看着螢火蟲從面前一閃一閃的飛過,滿天星星就掛在這些小蟲子之後,璀璨的銀河從深藍色的天空中流過去,美麗的驚人。
他伸出手捉住一隻螢火蟲,接着拿到她面前,張開手掌,蟲子帶着忽明忽暗的光亮慢慢飛遠,落在了池塘的水面上,安然的棲息。
他慢慢的開口:“熒,這隻蟲子的光是那麼微弱,只夠照亮它自己的身體,連多一寸的距離都照不到。可是對於這隻蟲子來説,只要有光能夠照見它面前的路,帶它去它要去的地方,不就已經足夠了?而且,也許就是因為它的光亮一點也不炫目耀眼,人們才不會過多的關注它們,捕捉它們,它們才能這麼自在的生活在水邊。你看,微弱的光亮也沒什麼不好。”
她輕輕的“嗯”了一聲,翻了個身把頭枕在他的胸口上,沒有説話。
她明白他是什麼意思,那個拋棄了她和她的母親的男人,她曾想過要恨他一輩子,但是如果他希望她不恨,那麼她就不恨。
“哥哥,我只想跟你在一起,要一輩子都和你在一起。”隔了很久之後,她説。
他輕輕的笑了,搖了搖頭:“你現在這麼説,可是等你長大了,會遇到一個人,那時候你會覺得,那個人才是你一生都想和他在一起的。”
她有些不明白,追問:“是恰巧遇到一個人,接着就想和他在一起了嗎?一個從來都不認識的人,怎麼會想要永遠和他在一起?”
他笑了:“這個我也不明白,是老師這麼告訴我的。”
他口中的老師,就是詹事府那個嚴厲的詹事,她隱隱約約的知道那是個淵博睿智的人。她從來不信什麼淵博的先生,但是隻要是他説的話,她就相信。
她笑了,耍賴一樣的翻身抱住他:“我不要別的人,我就要哥哥。”
他也笑,去拉她環在他腰上的手:“熒,別鬧……那裏癢的。”
使壞的更加用力去撓他的癢癢,他們又笑着鬧成一團。
像是為了印證那晚他説的話一樣,不久後的一天,他就遇到了那個女孩子。
他是在隨駕秋獵的時候遇到了那個只比她大一歲的首輔千金。
她踏不出禁宮,沒能跟着他一起去圍場,無從得知那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女孩,也沒有聽他説起過他們之間發生的事情。
她只是覺得,他的身上,彷彿多了一些什麼東西。
回來之後,他依然向她靜靜的笑,那温柔的笑容之後,卻有了些她看不懂的東西。
那天,他就這麼笑着,對她説:原來真有這麼奇妙的事情,明明是毫無關係的兩個人,也素不相識,但是你會想把她永遠守護在你的羽翼之下,希望她過的快樂,至少比你要快樂,只要有她的笑容在,就算是多麼艱辛的旅程,在走到終點之前,你也不會感覺孤寂。
“我多希望我能將完整的幸福放在她手上啊。”他最後輕輕的嘆息了,那時候在他臉上浮現的,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神情,温柔,沉靜,夾着一絲淡淡的憂傷。
她略帶懵懂的看着他,記住了那一刻異乎尋常的靜謐,等到那個説話的少年漸漸長大,變得沉默冷靜,帶上了那個屬於帝王的面具,她還時常會回憶起那張沉靜温柔的臉。
那一刻,那個少年完全忘記了壓在肩上的重擔,忘記了隨時都可能令他生命結束的劇毒,只是安寧的希望着,有個人能獲得幸福,獲得比他要更大,更多的幸福。
那時她似懂非懂的看着他,一直到很多年之後,她也遇到了那個人,她才終於明白,原來真的有這麼一種感情,發生在一瞬間,卻能延續在一生中,時光和距離消磨不了,誤解和隔閡毀壞不了,輕視生死,無關身份,始終盛開在生命之崖的最頂處,嬌豔而美麗。
那就是愛了麼?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拉起那雙手之後,她這一生就再也不想放開。
在遇到他的四年之後,他們共同的父親死去了。
皇帝驟然駕崩,太子還年幼,帝國經歷了一段短時間的慌亂。
猝然之間,他被套上禮服推上皇位,各種繁瑣的事情壓得他沒有任何時間喘息。
他搬去養心殿居住,她也跟着一同前往那個逼仄幽暗的宮殿,目睹着他走入帝國政治漩渦的中心,日復一日的洶湧暗潮中,他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目光中卻迅速的有了一種藴藏於內的鋒芒,如同一柄尚未出鞘的寶劍,在初經磨礪之後,隱約透出的絕代風華。
她看不到他和那位野心日漸擴大的凌首輔之間的鬥爭,她只是隱約覺察出了些硝煙的味道,從宮內的人對凌首輔逐漸增長的畏懼和四周開始多起來的陌生面孔上。
直到有一天,她在養心殿目睹到了那個尚食女官的死亡,那個女吏在先嚐了御膳房進呈來的牛乳之後,立刻青了臉跌倒在桌下。
他急忙從坐上奔下扶起那個女吏,新學來的生疏醫術卻還是來不及解救中毒的人。投毒者用的是一種異常烈性的毒藥,能在一瞬間致人死命。使用這種毒藥,對方並不意在取他性命,而是在示威吧?
那天,他沉默的看着在自己臂彎中逐漸冷卻的屍體,過了很久,才站起來,衝僵立在一旁的她笑了笑,摸摸她的頭:“嚇人嗎?別害怕。”
她搖搖頭,走過去抱住他因為強制壓抑怒氣而有些顫抖的身子。她的身體也有些顫抖,她緊緊地抱着他,目光始終落在那具屍體顏色可恐的臉上。
那天過去不久,他就取消了御膳在食用前必須先由尚食女官品嚐以確定無毒的規矩。她則在不久後的一天下午找到他,告訴他,她想要學習製毒。
他有些啞然,看着她笑:“怎麼突然要學這些了?”
她無所謂的:“無聊。”
他一向拿她沒有辦法,只好接着笑説:“熒,學這個幹什麼?”
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拉起他微涼的手掌,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按住,抬頭看他的眼睛:“哥哥,我不能學點有用的東西嗎?”
他一愣,很快笑了起來:“女孩子學制毒太不好,我教你制香怎麼樣?都是學習各種藥材和材料用法的。”
她無可無不可的點頭:“我只要學那種東西就好。”
他頗有些無奈的笑着:“但願你永遠都不能學成出師。”
她更加無賴的看他,笑:“那就這樣吧,如果有天我制的毒能把你毒死了,就算我能出師。”
“噢?那麼就看你的本領了?”他也笑。
她從不跟他以外的任何人有太多接觸,教她的人只可能是他,為了教給她知識,他先自己抽時間學習各種各樣香料的配方和材質的作用特性,再一點一點的傳授給她。
專注於什麼事情的時候,時間總是過的特別快。不知不覺地,幾年的時間就匆匆過去。為了有更開敞的空間制香,她從原來的居所搬到了僻靜的英華殿,逐漸精通了各種香料藥材的作用,連蒐集來的歷代配方都鑽研的十分透徹。
那些在她面前像舞動的靈蛇一樣無從把握的各種香味,變得馴服偎貼,成為縈繞在她指間的絲線,只要她願意,就可以用它們編織出最絢爛瑰麗的布匹。
學有所成之後,她常常挖空心思調配出新的香,再帶給他看。最初是在他面前演示,後來有次她一時貪玩,趁他不在,偷偷把香料施在他要換上的衣服裏,然後躲在一旁看他能否察覺。
沒想到他剛進房門就笑了起來,手拈衣料,放到鼻尖嗅了嗅,接着看向她藏身的位置:“冰片、蕙蘭、迷仙散,你給它取名字了麼?”
她用冰片和蕙蘭香粉巧妙的遮住峨嵋派迷仙散的淡淡香味,使這味迷香幾乎達到了無味的境地,然而精心調配的迷香還是對他一點作用都沒有。
她猛地從藏身的書櫃後跳出來,衝他扮鬼臉:“醉神仙!我起的名字,叫醉神仙!”
他輕輕的笑,帶點揶揄的戲謔:“無色無味,比迷仙散還要令人難以提防,真是神仙也要醉倒了,這名字取得好。”
她只好氣急敗壞的向他吐舌頭:“別得意!看我下次讓你栽個倒栽葱!”
就這麼半是認真半是玩鬧的,她開始了和他的“鬥法”,每配出一味新品,她都要挖空心思的用在他身上,結果每一次還都讓他輕而易舉的破解了。
一個施毒一個破解,這個在別人眼裏危險無比的舉動,卻成了他們兄妹之間樂此不疲的遊戲。
至於她為什麼要學習製毒的真正用意,他從沒問,她也從沒説,只是自從她學成之後,這個宮中,再也沒有人敢用毒藥興事——論到施毒,還有誰敢在她面前班門弄斧?
只不過宮中漸漸有了這樣的傳聞:住在英華殿的,是個意欲毒殺皇帝的人。至於她和皇帝有什麼冤仇,皇帝又為什麼姑息容忍她,更是眾口呶呶,猜她是先帝遺孤的有,猜她是先帝棄妃的也有,更有人聯繫幾十年前的宮闈秘聞,猜她是某位大臣之後。
她對這些全不理會,侍弄滿院的花草,擺弄滿屋的材料,草木花香盈鼻,日子悠然自得,英華殿中的歲月隨着四季枯榮,無聲的從她眼前流過。
直到那一天,她給屋前的杜蘅澆完水,抬頭看到殿門處匆匆的走過來一個身影。那是一個容貌端莊的女子,金釵玉環,羅裙委地,她極快的走在殿中的青石地板上,腳步中透着決絕。
徑直來到她的面前,那個女子低頭直視她:“我聽説你想殺萬歲爺,我們聯手,怎麼樣?”
這就是他説的那個女孩子麼?那個令他露出那種温柔表情的女孩子?
不,絕對不是她。
她微微仰頭,將那雙得自血脈的深黑眼睛迎上去,她聽見了自己清脆琮瑢的聲音,在説着:“好的,我真高興聽到有人想殺哥哥,德妃娘娘。”
那個女子像是卸下了什麼一樣,深舒了一口氣,眼角就浮現出了一絲説不上是安心還是失望的神情,掛在那張端秀的容顏上,隱隱的,竟透出了悲哀。
她安靜的看着眼前的女子,指間輕繞,纏出一味新配的薰香,添了罌粟花粉,無毒的,然而聞久了卻會上癮,接着一次比一次,渴求更濃烈的味道。
指尖香霧籠聚如花,唇上挑起一抹稀薄的笑容,她把手伸給她:“德妃娘娘,這個香送給你,它叫‘求不得’。”
盛裝華服的女子看着她,眼中的悲哀再也掩飾不住的一絲絲蔓延開來,最終,她伸出手,攏住那朵香霧,低聲道謝:“很好聞,我很喜歡。”
她笑盈盈的看她,卻彷彿看到了屬於德佑朝的風雲,正在悄然揭幕。
德佑八年臘月二十二。
站在太和殿前,她看着那個化名歸無常的人一掌把他擊下了高台;看着那個被他帶出來的女孩子昏倒在台上;看着最早衝下去的李宏青在慌亂的抱起他的身子後突然呆滯;看着李宏青被很快擊開摔倒在地,那個人抱起他的身體飛快的消失在宮牆之後;看着追來的太后從李宏青喃喃的嘴裏聽到“沒有氣息了”幾個字後臉色瞬間失血;看着和他們一同出來的楚王蕭千清抱着那個女孩,不顧性命的從重重包圍中衝到宮外……
那一刻悲哀絕望的人羣中,她獨自抬起頭,看向抱走他的那個人消失的方向。
她知道那個人,早在她剛搬入英華殿的那一年,某個早晨,她就在自己的牀邊看到過那個人,臉蒙面具,一身青衣,就站在她的牀前,靜靜的看着她。
見她醒來之後,那個人緩緩摘下臉上的面具,那張容顏,依舊蒼白清俊,眉心裏有抹不去的慵懶和厭倦,然而這一次,窗外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她看見他的眼底裏,裝滿了温柔的笑意。
鼻尖驀然就酸楚了,她從被筒裏爬出來揚起頭:“你沒死啊?”
那個人輕輕的笑了,他笑起來,居然有着和哥哥一樣的柔和:“是,我沒死,你可不要告訴別人,連你哥哥也不能説。”
連頭都顧不上點,她的第二個問題就問出來:“你為什麼要給我取名字叫熒?”
他還是那麼的笑着,語氣輕淡:“熒啊,像螢火蟲一樣自由自在的光,不好麼?”
她愣愣的看他,隨即發脾氣一樣的衝他吼:“我是什麼樣的光,你管不着!”
怒吼完的淚眼裏,她看到他一徑那麼微微的笑着,就像是那個夜晚池塘邊的那個少年,深黑的眼睛裏,彷彿裝着整個星空。
她是自由自在螢火蟲,那個少年曾這麼説過,現在,她終於聽到那個人説了,那個她怨恨過、埋怨過、曾發誓永遠都不原諒,卻一直在渴望着他的懷抱的人,父親。
德佑八年臘月的寒風中,她看向他消失的方向,然後悄無聲息的,一步步走過去,拉住因為被擊傷而靠在石壁上的李宏青的衣角,很輕的,用在一片喧鬧中幾乎察覺不到的聲音説:“不會滅的。”
像是突然被驚醒一樣,受傷的御前侍衞統領焦急的抓住她的肩膀:“熒,你傷到了沒有?”他接着愣了愣:“你剛才説什麼?”
她仰臉,踮起腳尖在他臉上輕吻一下,輕輕的笑:“我説,不會滅的,那樣的光。”
有一滴眼淚滑過眼眶滴在她的手上,温熱的觸感一點點地明晰。
就像多年前,那個闖進她的小院的尊貴少年,把手從手爐筒中拿出來,不帶一絲猶豫的,握住她沾滿泥巴的小手,那麼温暖。
那時候她就恍惚的想,也許他真的是光吧,暖暖的,能一直照耀很遠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