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你知道。”
張明瑞的話從電話聽筒傳過來,讓洛枳鼓膜鈍痛。
我以為你知道。
她本來應該是第一個知道的人。
洛枳無法接通盛淮南的手機,撥打張明瑞的,同樣也是關機。
距離考試開始還有三分鐘,洛枳終於艱難地挪動步伐,向着考場走過去。
腦子裏面一遍遍回放的,卻是盛淮南的背影,一如高中時候的鎮定安然,姿態昂揚,從大屏幕上自己鮮紅的名字下面,從容地走了過去。
洛枳混混沌沌地被人羣擁擠着從考場走出來,立刻清醒過來,掏出手機,想了想,撥了張明瑞的號碼。
時隔幾個月又聽到她有些沙啞的聲音,張明瑞的態度並沒有疏離的表現,只是對於她的震驚,他有些疑惑卻平靜地説:“我以為你知道這件事情了。”
洛枳不知如何解釋,只能繼續急急地問:“究竟為什麼。”
“洛枳,你先彆着急,”張明瑞柔聲地説,“他其實是倒黴,盛淮南是在幫別人。”
“什麼意思?”
“我們是在一個考場考的英語,就是昨天上午。這次精讀3考試的作文題目裏面有個明顯的超綱詞彙,很多人都不認識,可是不認識這個關鍵詞就沒法寫作文。我們經常一起打球的一個師兄也考這門英語,事前我就知道他一定要盛淮南罩着他,所以碰見這個事兒,盛淮南就傳了張字條給他,結果就被學校的教務老太太給抓了,本來字條是從那個師兄手上搜出來的,但是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最後遭殃的居然是他……”
洛枳覺得張明瑞的每句話都直愣愣地戳進她腦袋裏,她努力地控制住情緒,輕聲問:“盛淮南不像會做這麼蠢得事情的人啊,他以前考試的時候也會這樣嗎?”
“不可能,他絕對不會在這種事情上冒險,所以我們都覺得他昨天下午簡直不可思議。不過現在沒轍了,處分來得特別快,昨天四點多鐘的時候竟然已經,已經公示了。”
“他今天也沒有考試吧,我看見他坐着電梯直接去你們的教工辦那邊了。”
“可能吧,”張明瑞嘆氣,“我昨天見過他一面,他看起來還算平靜,不怎麼説話,我們也不知道怎麼勸勸他才好,本來以為你……唉,其實如果是本系的考試,我們的教務抓到了應該也就警告幾句就算了,但是校教務不一樣的,對了,法導考試那次,你也看到過的,那羣師奶級別的,特別狠,殺一儆百,這麼多年抓作弊已經抓出癮來了……”
“張明瑞!”
“啊?”
“你如果看見盛淮南,可不可以幫我告訴他,我在等他的電話?”
張明瑞沉默了很久,才開口説:“好,我會和他講。”
“還有,”洛枳早飯也沒有吃,太過激動讓她此刻有些頭昏,扶着樓梯扶手緩緩坐在台階上,眼睛像電視機的雪花屏幕一樣閃耀起來。
“你能不能,告訴我那個師兄的電話?”
洛枳一路狂奔到東門口,在烈日曝曬下等了二十分鐘才達到一輛出租車。車在四環上飛馳,兩旁的高樓大廈全部被甩到身後交織成一片迷離的網。好像有一列火車,帶起獵獵的風,在她腦海轟鳴而過。
別墅無人,大門緊鎖。
背後那片薔薇花牆因為無人打理,早就亂得像枯藤。天色一點一點暗下去,不多時便是一片濃重的灰藍色,無端勾起人心中最肅穆的情感。
朱顏沿着花徑走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天色下,坐在她家門口台階上神色疲倦卻又悽惶的洛枳。
看起來,身影格外的小。
“我打你的電話,打不通。以為你已經去新加坡了,但是還是不死心,想要過來試一試,一直告訴自己再等十分鐘就走,結果一直等到現在。”她打起精神,笑着對朱顏説。
“我手機今天上午和房產中介吵架的時候敲壞了,要不是突然想起來有個東西落在這兒了,我今天可能都不會過來的,”朱顏有些不好意思,“你嘴唇都幹了,一天沒吃沒喝吧?到底是怎麼了?”
洛枳依舊坐在台階上,仰頭看她,看着看着,就淚水傾盆。
“你幫幫他,好不好?”
“誰?”
“你幫幫他好不好?我知道這樣很自私,我也知道你其實並不想要接觸他和你以前的家人,不願意牽扯到過去,否則也不會幾次三番對他避而不見。所以我一直憋在心裏沒有問過你,我覺得應該尊重你,可是這一次我請你原諒我,我知道你是他姑姑,你能不能,幫幫他?”
葉展顏甫一同她講起父親當年逃避患精神分裂的母親,到北京欺騙美院女學生的故事,洛枳就將它和朱顏自己講過的往事連接在一起。
她猜朱顏早就知道盛淮南究竟是誰,卻從未提出要相見,必然是沒有興趣舊事重提,和家裏人再扯上什麼關係。她也提出過幾次,玉淵潭也好,歡樂谷也好,朱顏的回絕都已經表明了態度,她心知肚明。
然而現在,她已經沒有別的辦法。
“他家裏出事了,現在又遇到這種事情,不是我可憐他,可他的確還太年輕,再優秀也很難扛過去的。我不希望讓他知道,只能跑過來偷偷和你説,朱顏,你不要生我的氣,你能不能告訴我,我要怎麼辦?”
她哭得嗓子沙啞,聲音控制不住地顫抖,努力地想要將每句話冷靜地説出口,可是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掩飾濃重的鼻音和軟弱的哭腔。
她説盡了好話,一再承諾不惹麻煩,只是想問清楚原因,那個執意要盛淮南幫他作弊的師兄才勉強理會她。
對方略帶愧疚地告訴她自己的背景,洛枳才終於理解了盛淮南的苦衷。
“我爸如果願意的話,可能幫上點忙。至少,他媽不需要進去了。”
“沒想到會出這種意外呢……”師兄不好意思地説。
朱顏靜靜地聽洛枳説完,拍着她的背,像哄着一個六歲的孩子。洛枳哭得毫無形象,終於稍微平靜下來一些,頓時覺得嗓子痛得説不出話來。
“真是個傻瓜。”
“不是的,朱顏你知道的,”洛枳搖搖頭,“我們這一代,大部分沒有走過別的路。成長路上小心翼翼,不敢有一步差池,讀書拿學位,幾乎是一條主幹道。所有其他的分支——好工作、更高的學位、穩定的生活、社會地位、成就感,甚至婚姻,都是從這條主幹道分出去的,在乎能力,也在乎個人選擇。但是現在,他有能力,卻沒有了選擇的機會了。何況他現在揹負的東西這麼多,我卻沒有能力幫他什麼,甚至,你也知道,其實我們本來應該是仇人的。”
“傻瓜。”
“朱顏,我不是求你去疏通關係,讓他能夠拿回學位證。我知道這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可不可以,你幫他渡過這一關,或許你有比較便利的條件,可以將他帶出國去發展。比如重新申請學校讀書怎麼樣?或者……我不知道。”洛枳痛苦地搖頭。
她從一開始就萬分囉嗦、語無倫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説什麼。
“我雖然不瞭解你後來的全部經歷,但我知道一定不容易。你遇到過很痛苦的挫折,一步步走到今天,我想你的存在一定能讓他有所領悟,這是我來找你最重要的原因。”洛枳努力抑制住淚水,擦了擦臉,沉聲繼續説。
“但是,我始終相信他,他是盛淮南,他的未來不會夭折在這裏,一定不會。”
朱顏和她並肩坐在花牆下的台階上,輕輕攬着她的肩膀,聽她語無倫次地説着學位證的重要性,一面強調以盛淮南的優秀,斷不會被這張紙片桎梏住;一面又很現實地擔憂,多年寒窗苦讀的斷送究竟又多麼覆水難收,未來又將多麼寸步難行。
她就這樣一會兒一句“傻瓜”,將她哄到平靜。
“其實,我料到你總有一天會猜出來。這倒也真是緣分,他交的兩任女朋友竟然都和我有關係。”朱顏説着説着竟然笑起來。
“我一直在想,你們聊天時如果談起他家中的親屬,怎麼都有可能繞到姑姑這個話題吧,那時候你要怎麼面對我呢?但是我願意和你交朋友,就是因為我信任你。”
洛枳何嘗不知道這一點。朱顏仍然對她坦誠以待,毫不迴避,她自然也對對方珍而重之。如果不是盛淮南此刻的遭遇,她可能會永遠將這個聯結埋葬在心裏。
“其實,我對我的這個侄子,沒什麼感情,”朱顏淡淡地繼續説,“他還小的時候,和我的哥哥嫂子以及他的外公一家都住在市區裏,我和我的父親仍然在鄉下住。我在鎮裏的高中埋頭學習,基本上很少陪小孩子玩,知道我離開家去上大學那年,他也才四五歲吧?我連他小時候的樣子都記不清楚了,挺乖的孩子,很討人喜歡。”
朱顏頓了頓,回過頭笑看着洛枳,“對了,他五六歲時什麼樣子,你最清楚不過了,你還和他一起打過架呢。”
洛枳破涕為笑。
“至於我哥哥嫂子,那就更不用提了。我爸以前是讀書人,成分不好,一輩子沒趕上好時候,老了也就安心待在鄉下自得其樂了,但我哥哥可不是安分的人。”
“我們兩個年級差得太多,感情也不深,嫂子家裏倒是非常有背景的,他也是靠着這個關係和自己的經營,一步步到了今天吧。我跟他們斷絕關係之後,呵,我的事情你大概知道,但他們夫婦後來的發展我實在不關心,也不清楚他們怎麼就走到了今天這一步。反正兩個人都是心狠也敢貪的人,坐到這個份兒上,不奇怪。”
“那你父親……”
“那句話怎麼説的來着?十個指頭還長短不齊呢。我父親到底還是更不放心我哥哥吧。我生活好一些了之後,一度和他有過聯繫,但他都説給我哥了,説一定要把我認回來,被我哥説服了,哦,我記得我哥還打到我留給我父親的電話號碼,對我説做人要知道廉恥。”
洛枳愣了愣,有些不安地捏了捏朱顏的手。
“真是小姑娘,”她反過來捏了捏洛枳的耳朵,“這麼多年,走過這麼多地方,見過這麼多人,當年的事情早就淡了,講講而已,心裏不難受的。”
“我還是會照例給我老父親匯錢,為人子女的本分嘛,可惜,他的葬禮我都沒參加。聽你現在這樣一説我大概知道了,也是急火攻心吧,為我哥哥的事情。”
朱顏嘆口氣,突然問她:“對不起,我能吸根煙嗎?”
洛枳驚訝地張口:“你們怎麼都吸煙?我最近發現這麼多我以為不吸煙的人都……”
“解千愁啊,你也試試?”
朱顏身上帶着一種洛枳覺得自己此生都不可能擁有的風情。她灑脱地低頭點煙,在風中用手攏着火的時候,温暖的橙色火光照亮了她的臉龐,一綹碎髮垂下來,隨着微風搖啊搖。
“不過,”她徐徐吐氣,“聽到你説這些,我頂多是為盛淮南可惜。我倒也不是記仇,只是真的沒什麼感情,聽説這些,估計甚至都沒有你聽説他家倒掉時的那種震撼感。當年的事情讓我最難過的不是騙子,也不是世態炎涼,而是終於明白骨肉親情,説穿了,也就那麼回事。”
洛枳知道她的所指,聽到這句話,心有所感,也跟着嘆息。
“其實現在想想,我哥哥、嫂子的關係那麼緊張,人前和和氣氣,背地裏能把家中砸得稀爛,這小孩子刀子是怎麼長大的啊。”
洛枳吸吸鼻子:“你不是感慨過嗎。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你本意是什麼呢。”
“上次我問過你,你説至今沒有告訴過你媽媽,你和盛淮南的事情。”
“我怕她崩潰。”洛枳言簡意賅,朝朱顏聳聳肩。
“可你還是喜歡他。”
“對。你也是那個人的妹妹,我也很喜歡你。我不知道別人會不會覺得我大逆不道、狼心狗肺,但是我就是這樣了。某些將人因為血緣關係而一棒子打死的心態,在我這裏不存在。你是你自己,盛淮南就是盛淮南,當年作惡的不是你們,而作惡的人本身也受到了懲罰,雖然遲了一點,但總好過沒有。”
洛枳站起身,朝朱顏笑笑,與剛剛那個崩潰哭泣的女孩已經判若兩人,很堅定地説:“我一直都想得很清楚。你早就發現了,看得比我還清楚,對吧?”
“行啦,不提陳穀子爛芝麻的事情了,説這些有什麼意思,”朱顏眨眨眼,“走吧,帶你去吃飯,快餓死了吧。”
“那……”
“我答應你,”朱顏鄭重地説,“我一定盡我所能去幫他。”
洛枳開心地微笑起來,可是剛剛淚水被風乾在臉上,根本笑不開。
“但是洛枳,”朱顏補充道,“你要知道,生活比在學校中複雜得多。你能想清楚的事情,我不確定盛淮南和你想的一樣。他如果犯渾,甚至可能去怪罪你媽媽寫了檢舉材料,在他父親入獄的事情上也出了一把力。即使不得知這一切恐怕也很難去面對你。”
洛枳低頭凝神想了想:“不,憑我對盛淮南的認識,他不是會如你所説去轉身怪罪受害的人。”
“這麼確定?”
“對。”
洛枳背對着風向,長髮好像被晚風一路帶向漫長的過去。
“我喜歡這個人,可能因為很多原因,他長得好看,他打球很棒,他成績很好,他被所有人喜歡,他很有教養,待人親切,實際上有一點冷漠,或許反而更有魅力……但是這都不是最重要的。”
“那最重要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啊,”洛枳笑,“或者説,我很難描述清楚。但是因為那最重要的一部分,我可以百分之百地確定,他不會是你説的那種人。”
朱顏的臉色有些動容。
“那如果是第二種呢,因為愧疚、羞恥,或者其他的什麼原因,死活不願意再見你?”
“我希望不是,但那就是他的選擇了,我只能確定我自己的選擇。而且,希望他的選擇能被其他的事情所觸動和改變,比如説,感情。”
“可是如果我真的幫他到海外區重新讀書了,你要知道,時間、境遇,其他所有不可控的因素,都會讓你們永遠沒機會在一起。你們這些小年輕有信念,是因為不知道外面有多可怕,自己又有多渺小。我幫了他,你們可能就真的結束了。”
“沒關係。”洛枳的答案很乾脆。
這個問題的答案,在他們如膠似漆的時候已經寫就。洛枳也同樣乾脆地回答過盛淮南。
相比你眾叛親離與我相依為命,我更希望你得天獨厚,應有盡有,被全世界喜愛,哪怕彼此相忘於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