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枳聽説盛淮南辦理了退學,從此再也沒有見過他。
期末考試一結束,她就奔赴那家律師事務所實習了,一整個暑假都沒有回家。
因為實習的地點距離學校比較遠,交通又不方便,她每天都要早上六點起牀,簡單化一點淡妝,在大熱天穿上正裝,踩着還不大適應的高跟鞋,像戰士一樣衝進擁擠的地鐵,沙丁魚罐頭一樣被運送到西單,隨着洶湧的人潮踏上地面,重見天日。
那是一種全然不同的生活。她已經做了十幾年學生,駕輕就熟,已經對所有的技巧和困難心中有數。然而現在開始,她又需要在很短的時間裏面變成另外一種人,不同的思維方式,不同的相處模式,不同的一切。
奇怪的是,在學校自習一整天,晚上照樣可以看看有趣的書,然而哪怕她在辦公室裏還算清閒,一路跋涉回到宿舍的時候,竟然已經頭腦發脹,除了弱智的電視劇和綜藝節目,其他一丁點開動腦細胞的活動都不想做。
工作未必每分每秒都能學到東西,但在辦公室裏,直屬上司身邊,即使無事可做也是神經緊繃的。平時自然有瑣碎的事情填滿,包括對每封郵件回覆“will do (好的)”,都不知不覺地耗費她的心神。
這樣,擠過晚班高峯,回到宿舍的洛枳,自然像漏電了的機器人。
這樣對她來説,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她竟然靠着這份工作帶來的遲鈍和疲累,抵禦了洶湧而來的回憶和胡思亂想。
朱顏讓她放心,於是她就真的放心了。如果説曾經心上懸着一顆大石頭,那麼當它狠狠地砸在了心尖上,疼得翻滾,卻也踏實了,再也不用惶惑地時時抬頭。
實習的工作直到大學三年級開學也沒有結束,她每週仍然會去律師事務所三天,其中週六週日的下午肯定要工作的。洛枳一邊上着法律雙學位的課,認真地盤算自己要不要開始複習一下注冊會計師和司法考試,這兩種考試有着公認的高難度,她還是及早準備比較好。
就這樣加班加點,忙得無暇分神,恍惚間好像回到了一年前。
又是初秋,頭頂的柿子樹已經準備好了又一次豐收。生命這樣安然地輪迴,柿子樹從來不會因為綠葉隱蔽下曾經下山的悲歡離合而神傷,來來往往走過的是誰,經歷過怎樣的相識和離別,它從不掛心。
洛枳上法律雙學位課程的時候還會遇見鄭文瑞。
洛枳起初不明白,盛淮南都已經退學,鄭文瑞為什麼還會出現在這個課堂上;轉頭想想卻又釋然,盛淮南未必會是鄭文瑞全部的生活重心,即使她對他的關注和了解已經到了變態的程度,可誰也不能用盛淮南三個字來解釋鄭文瑞的一切。
或許當初真的是出於本意來上這門雙學位的吧,她想。
臨近期中考試,洛枳下課後走到講台邊上,去聽人羣中的教授答疑,有個女生從裏面擠出來,狠狠地撞過她的肩膀,她正仰頭抄黑板上教授寫下的案例,無暇看那個女孩子,匆匆地説:“對不起。”
“騙子。”
洛枳又低頭抄了兩個字才回過神,轉頭去看的時候,鄭文瑞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門口。就像當初她害羞而忐忑不安地在超市門口撞了那個人,由於心心念念緊跟盛淮南的步伐,也是這樣看都不看就對她説了聲抱歉。
對於某些人,同樣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上演,一年又一年。
她叫她騙子。
洛枳這時候終於領悟,鄭文瑞將一封二月份的老舊郵件在七月的某個平淡無奇的夜晚發給她看的原因。
她想要洛枳感動和愧疚。因為第二天,洛枳就將知道盛淮南丟了學位的事情。
然而盛淮南的消失終究還是應驗了鄭文瑞內心的想法。洛枳是騙子,葉展顏也是,許日清也是,所有人都是騙子,所以人只喜歡盛淮南光鮮的一面,只有鄭文瑞也愛他的陰沉虛偽和所有不堪。
鄭文瑞可以得不到盛淮南,但鄭文瑞對盛淮南的愛,必須是百分之百的第一名。
洛枳一邊在本子上飛快地寫着,一邊在內心默默地對她的偏執致以哭笑不得的敬意。
光棍節的那天,張明瑞邀她出來一起過節。
“吃個飯,然後一起去唱通宵吧,大概十六七個人,熱鬧熱鬧,怎麼樣?”
“唱通宵就算了,我已經答應我室友一起去KTV唱歌了,不過吃飯沒問題。”
十月的時候,洛枳收到過張明瑞的一封郵件,附件是個不小的視頻文件,脆弱的校園網花了三個小時才下載完畢,洛枳點開那個DV作品,第一秒鐘就聽見了一羣男生的怪叫和起鬨,似乎這個視頻是團伙作案。
然後她就看到了張明瑞,騎着自行車,雙手脱把,捧着一碗方便麪吃得悠閒,每每和一個女生搭訕一次,視頻背後的一羣哥們兒就歡呼一次。
知道洛枳在視頻中看到了自己,揹着黑色的書包,在人行道上看着張明瑞,邊看邊笑。
當張明瑞也看到她的時候,忽然身子一歪,牛肉麪灑了全身,視頻後的男生幾乎全部衝向他,畫面也隨着奔跑變得搖搖晃晃,攝影的人跑到張明瑞身邊對着他和地上的自行車猛拍,所有人都在鬼叫大笑,有一瞬間鏡頭對準了天空,忽然晃過的太陽讓洛枳眼前一亮。
然後畫面變得一片漆黑。
郵件裏面只有一句話:“我整理東西的時候,才發現,我竟然早就見過你呢。我竟然才發現。”
洛枳悵然,將那個視頻看了好多好多遍,忽然有好多話想要對一年前的那個洛枳説。
但她沒有回覆郵件。
吃飯的時候洛枳突然感慨,無論相隔多久,經歷過怎樣的波折,她永遠和張明瑞可以詳談甚歡,毫無尷尬嫌隙,談天説地,若無其事。
“對了,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男生對光棍節這個節日這麼感冒啊?你們這麼害怕過節?”
“不是,”張明瑞搖頭,“我不害怕過這個節。”
洛枳點點頭,將半盤青筍都下了骨湯鍋。
“我是害怕某個人不過節。”
她愣了愣,抬起頭,對面張明瑞口氣隨意,可眼神卻認真地看着她。
洛枳笑起來,招手叫服務員:“幫忙添點湯好嗎?”
張明瑞轉了話題去聊最近很紅火的《色戒》,原本是鬼鬼地笑,聽到洛枳積極為認真地説自己看哭了的時候,不由得敗退下來,大呼女生真變態。
吃完飯,洛枳本打算和他道別,沒想到張明瑞卻將她帶去了哈根達斯門口。
“第一次請你吃東西的時候,我們是去DQ吧?”
“對啊,確切地説DQ是我挑的地方,你看我多麼善解人意。”
“那今天把哈根達斯補上吧,雖然所有人都説是國外的超市貨,可是的確有點貴啊。”
“吃它做什麼,我不覺得比DQ好吃。”
“可是品牌多深入人心啊,”張明瑞故作深沉地説,“愛她,就帶她去吃哈根達斯。”
“什麼嘛,”洛枳笑,“廣告語而已啦。”
“也有可能是表白啊。”
洛枳轉過臉去看他,張明瑞的笑容不知什麼時候褪去了戲謔。她緩緩呼出一口白氣,不知道什麼時候,肅索的風裏已經沒有秋意。
冬天就要來了。
洛枳遲遲不知道説什麼,直到張明瑞垂下頭,然後很快又抬起,哈哈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説:“瞧把你嚇的,我逗你呢。”
我逗你呢。
洛枳推開KTV的門時,江百麗在大堂指着烏泱烏泱一片排隊的顧客説:“要不是姐未雨綢繆,你現在就是他們的一員。”
定了包房而已嘛,洛枳腹誹,她也沒想到光棍節竟然如此火爆。
洛枳聽説,陳墨涵到底還是和戈壁分手了。
倒也不算是聽説。上個月江百麗坐在洛枳牀上用筆記本電腦上網,跑出去上廁所的時候,電腦屏幕仍然開着,MSN全屏,戈壁的一段話讓洛枳忽視都難。
拜洛枳所賜,顧止燁消失的那天,醉酒又淋雨的江百麗大病一場,只是這一次戈壁沒有再給她送清粥小菜。病癒之後的百麗在暑假的時候跑去了貴州支教,又在新學期加入了一個艾滋病患者的社會組織,每個週六還要去城郊的一個老年之家做義工。
洛枳曾經逗她,問江百麗是不是將一腔愛意灑向全社會了,江百麗卻非常非常鄭重地回答道:“這種事情,讓我心裏踏實。”
“我照顧的一個老奶奶已經九十歲了,有機會就給我看她老伴的照片,講他們的事情。我給他們排練合唱,幫他們做的每一件小事情都會得到感謝,也都能看到切切實實的效果,你要知道,我從來沒有收穫過這種腳踏實地的快樂。”
洛枳不是一般的動容。
雖然兩個星期後她被拉去一起參加在東單公園的艾滋病宣傳活動時,見到了一個男生,以及江百麗臉上幸福的微笑,導致對方在自己心中的高大形象立刻打了個八折。
然而得知她辦理了休學,決意用半年時間隨哪個男孩子去青海支教的時候,洛枳還是表示了贊同。因為她知道,這個當年百麗因為愛情煩悶而學習抽煙、研究星座並不是一回事。那個男孩子至今對江百麗沒有任何回應,但百麗從幫助他人這種事情上得不到快樂,絕不是假的。
“不過,你倒不如大四的時候再申請,那時候去參加學校的項目支教一到兩年,還能換個研究生讀讀,很划算。”洛枳笑着揶揄。
“膚淺!”江百麗立刻尖叫起來,將所有東西一股腦從上鋪往下鋪砸。
所以MSN上戈壁對百麗的大段勸阻,江百麗只回復了四個字:“祝你幸福。”
祝你幸福。
洛枳看着那個正霸者麥克風,聲嘶力竭地吼着林肯公園的女孩子,在心中默唸她的名字。
百麗。
“雖然名字寫起來很普通,有點俗,可是念出來,那個‘麗’字最後的口型卻很好看,像是微笑的樣子。”
洛枳記得大一剛開學不久,提起彼此的名字,江百麗曾經這樣一臉得瑟地解釋過。雖然洛枳一直在點頭,可是始終覺得有點牽強。
“你呢?”
“我?我媽媽老家有一片橘子園,本來是要叫洛橘的,據説很討喜,可是卻被算命的改了,説賤名好養活,這樣能渡劫。”
江百麗愣愣地問:“好厲害的感覺啊,那麼結果呢?”
洛枳無奈:“我還不到十九歲呢,你居然問我要結果。”
還好不是要結局。
但是結局呢?那天洛枳凌晨四點和江百麗瑟瑟發抖地相互扶着穿越馬路回學校時,看着靜諡的馬路和穿破霧氣的三盞紅燈,強迫麻木的心臟重新跳動了起來。
這樣就是結局了嗎?
畢業、工作、賺錢,找到一個差不多的人,結婚生子。
這樣就是結局了嗎?
洛枳抬起頭去看天上的月亮,才注意到,今天的月亮也是隱沒在一片薄薄的雲後,四周散發出彩虹樣淡淡的光華。
這樣熟悉的月亮。
然而她記得更清楚的,並不是盛淮南,不是定情,不是親吻,不是那晚上説過的每一句話,不是圍牆上吹過的風。
而是那倏忽間消失,不知所蹤的月亮,下落不明的雲。
洛枳扶着酒量不濟的江百麗,一邊艱難地向前走,一邊忽然輕輕地,輕輕地念起一首詩。
像是害怕驚醒一場早已醒來的夢。
那是藍色九月的一天,
我在一株李樹的細長陰影下,
靜靜摟着她,
我的情人是這樣,
蒼白和沉默,
彷彿一個不逝的夢。
在我們頭上,在夏天明亮的空中,
有一朵雲。
我的雙眼久久凝望它,
它很白,很高,離我們很遠,
然後我抬起頭,發現它不見了。
自那天以後,很多月亮,
悄悄移過天空,落下去。
那些李樹大概被砍去當柴燒了,
而如果你問,那場戀愛怎麼了?
我必須承認:我真的記不起來,
然而我知道你試圖説什麼,
她的臉是什麼樣子我已不清楚,
我只知道:那天我吻了她。
至於那個吻,我早已忘記,
但是那朵在空中飄浮的雲,
我卻依然記得,永不會忘記,
它很白,在很高的空中移動。
那些李樹可能還在開花,
那個女人可能生了第七個孩子,
然而那朵雲只出現了幾分鐘,
當我抬頭,它已不知去向。
——德國詩人布萊希特《回憶瑪麗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