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週而復始。太和殿月台上的日晷紋絲不動,唯有那影子隨着時間不停運轉。當年初入宮門的小宮女,被時光徹底洗掉了青澀。矮小稚氣的黃毛丫頭,已經亭亭玉立如芙蓉出水。
在浣衣局整整做了七年雜役之後,沉香二人終於重新調回了乾西四所。漫長的日子裏,琉璃的陪伴是沉香唯一的支撐。無論身在何處,只要有她在身邊,沉香便覺得心裏踏實許多。二人彼此依靠,相互扶持,小心翼翼地在深深後宮中卑微地生活着。
頭頂那一方狹小的天空,也成了沉香最喜歡凝視的地方……
“沉香,沉香……”琉璃的聲音在沉香耳邊響起,拉回了她飄遠的神智。將視線從蔚藍的天空收回,沉香轉頭看去。“琉璃,你怎麼了?幹嗎用扇子遮着臉?”
“小聲點。”琉璃説着左右看看,見無人注意,這才偷偷拿開扇子,露出化了濃妝的臉。“好看嗎?”
沉香一驚,急忙將琉璃拉到角落皺眉道:“你怎麼又打扮成這樣,小心讓姑姑看到。”
“怕什麼?”琉璃輕笑一聲。“我聽春壽説,她自己躲在房裏,弄得比我還過分……”
“別胡説了,趕緊去把臉洗乾淨。”想到姑姑濃妝豔抹的樣子,沉香也有些忍俊不禁。扶着琉璃的肩膀把她推到房裏,自己則拿出一個風鈴來,輕輕地系在院中的櫻花樹上。
琉璃洗了臉出來,站在櫻花樹下仰着頭,一個一個地數着風鈴:“一、二、三、四、五、六、七,時間過得真快,我們進宮都七年了……”
沉香輕笑着,滿是憧憬地看着那些風鈴:“宮女二十五歲出宮,算算日子,還有五年我們就可以離開這裏了。”
“五年?”琉璃説着,沒好氣地坐了下來。“説得輕巧,你知道五年有多久嗎?將近兩千個日日夜夜,想想我都快瘋了,何況還不知道這中間會不會再犯錯,萬一犯了錯,像上次那樣罰去浣衣局事小,關了禁閉殺了頭怎麼辦?即使什麼錯都沒犯,二十五歲也太老了,哪還有男人肯要?”
沉香眼神一黯,沉默了。
正在這時,春壽拿着一堆荷包趾高氣揚地走過來,嘴裏連聲嚷着:“有消息了,有消息了,想要消息的快來。”
宮女們毫不猶豫,丟下手中活計一擁而上,將他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喊道:“給我,給我——”
“你不去搶一個荷包嗎?要我説,與其傻傻地等,倒不如給自己一個機會。”琉璃歪着頭看向沉香。見她搖頭,也不再多勸,跳起身子飛快地向春壽衝去:“給我一個,我也要!”
見眾宮女來勢洶洶,春壽猛地跳到一旁的台階上,將荷包高高舉起,明碼標價道:“等一下,先聽我説,這裏有三種荷包,紅色的,是各個阿哥們的行蹤,作價三兩;紫色的,是太子爺的行蹤,作價十兩;黃色的就厲害了,是皇上的御駕,作價三十兩。你們看你們要什麼……”
“我要皇上的,皇上之前見過我,還誇過我!”話音未落,下面已經吵成一團。一個高壯的宮女毫不猶豫地抓出一錠銀子高聲道。
旁邊一個頗有姿色的宮女則向紫色荷包伸出了手:“皇上年事已高,我還是要太子吧,你們説,我會不會成為未來的皇后?”
沒有理會這些不顧一切的宮女,沉香輕嘆一聲,起身向屋內走去。
春壽的視線一直落在沉香身上,見她準備離開,急忙擠出人羣走到了她的身邊問道:“沉香,你不要一個嗎?”
“你忘了那個變成冰柱子的宮女?”沉香淡淡地看了春壽一眼,搖頭拒絕。“我不想變成那個樣子。”
“話是沒錯,不過運氣這種事也是説不準的,買了我的荷包至少還有希望,不買就連希望都沒有了,這裏還有最後一個,你真的不要?”春壽繼續勸説。
沉香輕輕一笑,伸手指着櫻花上翩然的蝴蝶:“我不要,如果非要選擇,我希望像它一樣,活得逍遙自在。”
春壽挫敗地耷拉下腦袋,沒買到荷包的宮女立刻圍了過來。
“給我,給我,你長那麼醜,太子看見也不會喜歡的。”
“不喜歡我難道喜歡你這個矮冬瓜?快鬆開,別跟我搶!”
宮女們打成一團,沉香看看她們,又看看蝴蝶,眼神中閃過一絲惆悵,隨即自嘲地笑了……
入夜,沉香和琉璃並排躺着,琉璃看着手中的紅色荷包不斷地發笑。沉香被她吵得睡不着,翻了個身無奈道:“看了一天了,還沒看夠?”
“沉香你説,阿哥們要是看到我會怎麼樣?”琉璃臉上帶着紅暈輕聲問道。
看着琉璃花痴的樣子,沉香忍不住想要逗她:“會抱你?然後親你?”
“哎呀,羞死人了……”聽了這話,琉璃臉上紅暈更濃,扯起被子蒙在臉上嬌嗔道。
沉香笑着搖了搖頭,轉身欲睡。琉璃伸出手指捅了捅她,壓低聲音問道:“喂,老實説,你被男人抱過、親過嗎?”
沒想到琉璃會問出這樣的問題,沉香立刻想起了那個七年來從未曾忘卻的身影。今天她對春壽説的,其實只是半真半假。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她從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
她的心,早在七年前的那個夜晚,便徹底系在了那個看似冷漠,實則卻温柔的少年身上,再也放不下任何人。只是她知道自己身份卑微,從來沒有奢望着攀上這樣高貴優秀的男子,也不想像那個雪地裏跳舞的美人一樣平白丟了性命。她只盼着平平安安熬到出宮,將那一夜的事情永遠藏在心裏,留待以後慢慢回憶就滿足了。
“喂,我問你話呢,發什麼呆啊?快説,你有沒有被男人抱過或者親過?”見沉香不理她,琉璃只當她是害了羞,當下不依不饒,非要她説個清楚不可。
沉香被戳中了心事,頓時羞惱不已,掩飾般地瞪了她一眼,別開視線心虛地回答:“這還用問,當然沒有。”
“我也沒有。”琉璃沒有懷疑,冷不防將沉香緊緊摟住。“告訴我,你有什麼感覺?”
“沒什麼感覺。”沉香悶悶回答。
“那這樣呢?”琉璃起身在沉香臉上親了一下。“有沒有感覺?”
“哎喲。”沉香輕呼一聲。
“真的?什麼感覺什麼感覺?”琉璃立刻激動起來。
“你嘴上的胭脂糊了我一臉。”沉香説着,忍不住輕笑起來。
“討厭。”琉璃這才知道自己被沉香耍了,氣呼呼躺了回去自言自語道:“女人跟男人一定是不一樣的,就是不知道為什麼不一樣。”
聽了琉璃這話,沉香的臉又是一紅。這句話她確實沒有説錯,被胤祥抱在懷中的感覺……確實格外不同。
“你怎麼臉紅了?”琉璃眼睛很尖,藉着昏暗的燈火下一眼便看出沉香的異樣。驚訝地咦了一聲,伸手摸了過來:“哎呀,好燙。嘻嘻,你是不是春心動了?”
“去你的,你才春心動了,我這是……替你害臊呢。”沉香羞窘地撥開琉璃的手,隨便扯了個話題轉移她的注意:“要不,你改天找春壽試試?”
琉璃果然上當,掩唇一笑,貼到沉香身邊耳語道:“你別看春壽長得清秀,他才不是男人呢。我跟你説,他洗澡的時候我偷看過,他跟我們一樣,他下面……”
沉香聽得越發面紅耳赤,一把將琉璃推開嗔怒道:“你真是想男人想瘋了,滿嘴胡説八道。”
琉璃不以為意,做了個鬼臉哼了一聲:“你不想嗎?”
“我……”沉香正要説話,窗外傳來了姑姑的冷喝聲:“半夜不睡覺,皮子癢了嗎?”
沉香和琉璃對視一眼,吐了吐舌頭,飛快地鑽進各自的被子裏躺好。
夜色更濃,沉香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舉目四顧,發現自己竟然站在紫禁城的院子裏。侍衞的呼喊聲越來越近,火光處處全是向着她圍攏過來。她恐懼得四處奔逃,卻發現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院門出去。眼看着侍衞的長刀閃着銀光向她砍來,她只好驚慌失措地閉上了眼睛。
忽地,她身子一輕,被牢牢地抱在了一個堅實的懷裏,怔怔地抬起頭,胤祥漆黑的眸子裏帶着温柔的暖意。向着她微微一笑。他抱着她騰空而起。眼看着就要越過紫禁城那硃紅綿長的高大宮牆,一隻巨大的黃金籠子突然從天而降,將她與少年鎖在裏面,向着深不見底的黑暗墜落。
“啊——”沉香一個激靈,翻身坐起。看着熟悉的通鋪房,混亂的心跳稍稍平靜。
原來……又是一個夢。
呼出一口氣慢慢躺下,沉香習慣性地伸手從枕下摸出一隻耳墜,放在掌心柔柔地撫摸着。
自從那一次深夜尋梅之後,他便不時地出現在她的夢中,或是令她怦然心動,又或是讓她膽戰心驚。
偶爾幾次從延禧宮外路過,滿院荒草長得更加茂盛。御花園中寒梅依舊嬌豔,卻不見了當年那個俊美温柔的少年。
七年了,想必他早就忘記了那個莽莽撞撞的小宮女,又或者……從來不曾記得。
想到這裏,沉香心裏莫名地有些憋悶,隨即自嘲地輕笑一聲,記不記得又有什麼關係?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短暫相遇之後便再無瓜葛。她從來沒有想過要攀上高枝麻雀變鳳凰,只要能平平安安熬到二十五歲,離開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便知足了。
櫻花凋落,睡蓮含苞,短短幾日,已是春去夏至。
如意館內,宮女、太監們正在整理字畫。相比於伺候主子時的戰戰兢兢,今日的活兒顯然輕鬆許多,趁着管事太監不在,幾個人一邊收拾,一邊嬉笑着打鬧。
沒有理會那些鬧成一團的宮女太監,沉香小心翼翼地拿着軟布擦拭着桌子上的畫軸,微風拂過,一張畫紙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沉香俯身將畫紙拾起,視線隨意地落在上面。淡淡一眼掃過,立刻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這是一張狩獵圖,畫中男子一身戎裝,張弓拉箭射向一隻黑豹,身形挺拔,眉目俊朗,堅毅冷漠的視線,是那樣的熟悉。
這,這是……
“沉香,你拿的是什麼?”注意到沉香的不同尋常,琉璃好奇地跑了過來看向她手中的畫。“哎呀,好漂亮的畫。”
春壽見狀笑了一下,上前解釋道:“這是十三阿哥胤祥,從小就深受皇上的寵愛,不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就連騎射也是極好的。這是前些日子,十三阿哥隨皇上去南苑狩獵,忽然遇見了豹子,他眼不急,心不慌,一箭就把豹子射死了。皇上見狀十分高興,才讓畫師畫了這幅畫……”
“想不到十三阿哥竟然這麼英俊,要是他能看上我就好了。”聽了春壽的介紹,琉璃牢牢地盯着畫中的男人,滿眼都是憧憬。
“別做白日夢了,”春壽伸出手在琉璃眼前晃了晃,“口水都流出來了。”
“啊?”琉璃下意識地擦了擦嘴,這才發現自己被春壽耍了,“死春壽,看我不打死你!”
春壽笑着轉身就跑,琉璃一個不小心,被桌子腿絆了一下,踉蹌着撞向沉香。沉香沒有防備,手上一鬆,畫紙掉出了窗外,被風捲着越吹越遠。
沉香急忙追了出去,從如意館一路跑到迴廊,終於把畫抓在了手中。仔細檢查了沒有破損,這才鬆了一口氣,轉身正要離開,卻驚愕地止住了腳步。
長廊盡頭,兩個錦衣男子緩緩而來。其中一人沉香在德妃宮中見過,是四阿哥胤禛,穩重儒雅,內斂聰慧,雖然有了一正一側兩個福晉,仍然是眾多宮女暗自心儀的對象。不過讓沉香失神的並非是他,而是走在胤禛身邊的那個身影。
依舊是那般俊美的容顏,依舊是那淡漠的眉眼,疏離的神情。與七年前相比,他變得更加尊貴優雅。與胤禛並肩而行,竟絲毫不顯遜色。
心驀地慌亂起來,沉香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得抓着畫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們越走越近。
“太子最近老犯錯,連大臣們都向着老八老九,你也知道他們這一夥人,野心大着呢,萬一太子之位有變,恐怕會動搖國之根本。”胤禛眉頭微皺,顯得憂心忡忡。
“四哥不必太過憂心,有弟弟在,大不了一腳一個,即使拼他個魚死網破,也決不能讓八哥九哥他們得逞。”胤祥冷聲開口,語氣鎮定而堅決。那由內而外散發出的傲然氣質,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信服和跟隨。
聽到胤祥的回答,胤禛點了點頭,凝重的神色舒緩了許多:“有你在,我也能放下心了……”
二人邊走邊談,轉過一個彎,胤禛忽然看到了呆立的沉香。
青絲如墨,明眸似水,小巧的鼻樑下,潤澤的唇瓣因緊張而微微顫抖。此時已近黃昏,漫天雲霞如火,將纖細的她温柔地包裹,明媚卻又嬌弱,彷彿一朵清水芙蓉,落在胤禛眼裏,瞳眸忽地縮緊。
生平第一次,他有了想要保護一個女人的衝動。然而只是一瞬,他便將這個離譜的想法壓了下去。黑眸恢復了一貫的平靜,冷冰冰地問道:“誰讓你在這裏偷聽?”
被胤禛冰冷的口吻驚醒,沉香終於回過神來想要逃走。誰知雙腿竟然不受控制地顫抖着,腳下一滑險些摔倒。
胤祥反應很快,跨步上前將沉香拉住。覺察到她身子的顫抖,竟不由自主地多説了一句:“當心。”
沉香臉色慘白,緊緊抓着手中的畫紙,長睫垂下遮住了驚恐的眼睛,低着頭不動也不説話。
胤禛神情更加冷峻,走到沉香身前盯着她追問道:“説,你聽到什麼了?”
依舊是靜默,沉香將頭垂得越發的低,冷汗從鼻尖滲出,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了。
看着如同風中小草一般瑟縮的沉香,胤祥眉頭微皺,轉頭和胤禛求情:“四哥,這個宮女好像被你嚇壞了,我們走吧。”
多管閒事素來不是他的風格,可是不知為什麼,他見不得她被嚇得戰戰兢兢的樣子。內心深處有悸動一閃而過,快得他還來不及察覺,便已經消失無蹤。
胤禛沒有開口,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沉香之後,帶着胤祥轉身離開。
沉香僵立在原地,目送着二人越走越遠,直到徹底消失在迴廊盡頭之後,終於支撐不住,軟軟跪倒在地,張開嘴大口地喘息着。
太……太可怕了。
想不到平日裏看起來儒雅和善的四阿哥,竟然有這樣可怕的一面。那種由內而外散發出的冰冷氣息,足以將人心凍結。若不是十三阿哥替她解圍,她真不知道會落得什麼下場。
想起胤祥,沉香這才想起手中的畫。低頭看時,只見它已經被揉得皺成一團。
“糟了!”臉上剛剛恢復的血色再次褪盡,沉香心疼地捧起畫紙,向如意坊跑去。
遠處的月台上,胤禛面無表情地遙望着沉香的背影,眸色深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夕陽西下,將如意館映照得一片金黃。
大殿裏空無一人,沉香將皺巴巴的畫攤在桌子上,噴了一口水,拿起鐵熨斗輕輕地熨着。待完全平整之後,這才小心掛起,接着便靜靜地坐在地上,盯着畫中的人兒發起呆來。
越看越是入神,恍惚間她忽然發覺自己竟然站在齊腰深的荒草中。熟悉的宮牆甬道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羣眼睛泛着綠光的黑豹。沉香尖叫着想要逃走,腳步卻彷彿灌了鉛一般沉重。身後黑豹齜着血盆大口,張牙舞爪地撲了上來,將她按倒在地。
危急時刻,一隻羽箭飛來,將撲來的黑豹射死。沉香掙扎着撐起身子望向羽箭飛來的方向,只見胤祥策馬飛奔而來,手中長劍映襯着月光,揚起一路血痕。
沉香忘記了恐懼,震驚地望着他。
遍身浴血的胤祥一邊打鬥,一邊向她伸出手。
沉香毫不遲疑地將手給他,胤祥稍一用力便將她拉到馬上護在了懷裏。二人一起馳向遠方,所到之處,鮮花遍地開放……
殿門被人輕輕推開,琉璃左右看了看,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見沉香坐在地上發呆傻笑,她連忙跑過去推了推她的身子,“沉香。”
“琉璃?”沉香正胡思亂想,被琉璃這一推險些嚇掉了魂。回過神來之後急忙將視線從畫上移開,瞪着琉璃納悶地問道。“你怎麼來了,你今天不是要去奉先殿值夜嗎?”
“我來找你就是這件事。”琉璃走到沉香身邊蹲下,壓低了聲音耳語道:“春壽告訴我,九阿哥今天晚上會經過御花園,我不想錯過這個好機會,所以……我想請你代我去值夜。”
沒想到琉璃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沉香掩唇輕呼:“這……這怎麼可以?宮裏各司其職,被發現是要砍頭的。”
“不會的,咱們兩個聲音本來就相仿,你只要壓低了嗓子少説話,應該能糊弄過去。而且奉先殿晚上根本沒人去,絕對不會出問題的。即使被發現了,還有這個……”琉璃顯然是早有準備,從懷裏取出一塊手帕遞給沉香:“你往臉上一蒙,就説得了風寒不能吹風,我就不信有人會冒着被傳染的風險來追究這件事。”
看着琉璃信誓旦旦的樣子,沉香還是有些遲疑。“這……”
“好啦好啦,一場姐妹,你也不想看我熬到二十五歲出宮,沒男人要,一個人到老吧?”對於沉香的性格,琉璃再瞭解不過。當下使出撒手鐧,眼巴巴地瞅着她。
沉香低着頭,許久終於輕輕點了一下。
琉璃喜出望外,跳起來抱住沉香轉了幾個圈:“太好了,你放心,等我飛黃騰達了,一定不會忘記你的。”
説完將手帕塞到沉香手裏,飛快地離開了。
沉香拿着手帕看了看,低頭對着桌上的畫像自言自語道:“琉璃是我在宮裏唯一的好姐妹,我應該幫她的,對嗎?”
夕陽在天邊掙扎了一下,最後一線餘暉落盡,黑暗蔓延,將整個皇宮籠罩。
兩個黑影躲在樹叢之間,等到巡邏的侍衞走過之後才鬼鬼祟祟地站了起來。
“前面就是御花園了,我估摸着皇上跟九阿哥那盤棋快下完了,他好像沒帶隨從,一會兒就看你自己的了。”春壽壓低聲音叮囑道。
琉璃點點頭沒有説話,拎着一桶水快步走進了御花園。
月亮從樹梢爬到中天,琉璃躲在假山後面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終於響起。
看着地上一道影子越來越近,琉璃深吸一口氣,猛地將一桶水澆到了胤禟身上。
事發突然,胤禟大驚失色。急急退了兩步之後,這才看清原來並非刺客,而是一個小小的宮女。
琉璃假裝無意,慌張着上前跪下。“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胤禟大怒,指着琉璃張口欲斥:“你……”
“九阿哥息怒,先把濕衣服脱下來,讓奴婢晾晾,免得着涼……”琉璃不給胤禟開口的機會,起身便去解他的衣服,被胤禟一把推開。
“你以為這樣就可以逃脱罪責嗎?”胤禟怒極,指着琉璃大聲斥道。
琉璃順勢摔在地上,杏眸中瞬間蓄滿淚水,波光盈盈地看着胤禟委屈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想,無意中的一盆水,最多也就一頓板子,可是讓九阿哥着了涼,就是死罪,奴婢還這麼年輕,奴婢不想死,請九阿哥給條活路。”
邊説邊撐起身子,匍匐着爬到胤禟腳下,仰着頭楚楚可憐地看着他。
胤禟沒有説話,居高臨下地看着琉璃。
琉璃見狀心喜,試探着重新直起身子靠近胤禟,小心翼翼地將他的外衣脱了下來。
“九阿哥請稍等,奴婢這就為您把衣服晾乾。”
琉璃説着,將胤禟的衣服舉在手裏,一邊揮動一邊翩然起舞。月色如紗,佳人嬌豔。看着琉璃輕盈的身姿,胤禟繃着的臉色漸漸舒緩,輕輕一笑,饒有興致地讚道:“花樣倒是不少嘛。”
聽到胤禟誇獎,琉璃抿起唇角輕輕一笑解釋道:“這是奴婢家鄉流傳的一種方法,濕衣服晾在衣竿上乾得很慢,動起來反而會快一點。”
琉璃説完,舞步更加輕盈。幾個旋身之後跪在胤禟面前,雙手將衣服舉起笑道:“九爺,您看,這不是已經幹了?”
胤禟沒有説話,視線落在琉璃胸前。她的衣服在剛才舞蹈的時候已經散開,酥胸瑩潤,若隱若現。
琉璃故意一驚,飛快地將衣服裹緊,酡紅着臉低聲道:“奴婢失儀,自己去內務府請板子。”
説完站起身,轉頭欲走。
這一着欲擒故縱果然有了效果,琉璃剛剛邁出兩步,腰身已經被胤禟從後面牢牢圈住。嘴唇湊到她的耳邊,他的聲音低啞曖昧。
“光打幾下板子不是便宜你了?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第一次與男人如此親近,雖然琉璃已經算好了一切,事到臨頭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有些慌亂。
“琉……琉璃。”
“琉——璃?”
拉長聲音重複了一遍,胤禟邪魅一笑,拉着她向御花園深處走去。尋了一處隱蔽角落之後,向着琉璃的櫻唇便吻了上去。
“九阿哥,您別這樣——”琉璃將頭撇開,掙扎着想要後退,卻被他伸臂攬住,緊緊地擁在懷裏。“你不想我這樣,想我哪樣?”
“奴婢……”琉璃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怕什麼?怕我得了你又不負責任,怕肚子裏有了擱不住的東西沒處説?”胤禟哈哈笑着,打斷了琉璃的話。“其實不用怕,男女之間本來就是一場賭博,賭眼前的男人值不值得你付出一生,賭老天爺給不給你這個運氣,你説呢?”
琉璃一怔,咬了咬嘴唇慢慢地伸出手攀上胤禟的肩膀。胤禟得意地一笑,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將她拉入花叢中……
與此同時,奉先殿門口。
沉香拿着燈籠坐在台階上,心情着實有些低落。
果然,十三阿哥已經認不出她了。雖然早就有了思想準備,可是當看到胤祥形如陌路的樣子,她還是忍不住有些傷心。七年過去,他果然已經忘記了她……
“沉香,不要胡思亂想了,你與十三阿哥本來就各不相干,七年前的相遇只不過是個偶然罷了。這麼多年過去,他憑什麼要記得你呢?”
自言自語地責備了自己一通,沉香總算想通了些。抬起頭看向御花園的方向。心裏也着實掛念琉璃,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唉——,希望一切順利吧。”幽幽長嘆一聲,沉香掩唇打了個哈欠。白天的混亂加上熬夜的疲憊,令她有些昏昏欲睡。
沉香正在和瞌睡蟲努力抗爭,夜色中忽然閃爍起點點熒光。一隻蝴蝶越飛越近,最後停在了她的肩膀上。
“咦?好漂亮的蝴蝶,怎麼會發光呢?”沉香眼睛一亮,好奇地想要伸手去捉。蝴蝶靈敏地躲開,振動着翅膀輕盈飛起。
“看你往哪裏跑。”看看四周無人,沉香玩心忽起。剛剛跑出兩步,又想起了什麼,從懷裏取出手帕蒙在臉上,這才快步追了上去。
夜色籠罩下的紫禁城,愈發顯得空曠孤寂。蝴蝶翩然飛舞,引着沉香穿廊繞院,最後在了一朵盛開的牡丹上停駐下來。
沉香躡手躡腳地走到跟前,眼看着就要捉住它的時候,忽然一個激靈,被四周景物嚇得怔住。
許多年過去,這裏依舊荒涼冷清。黑暗的宮殿中沒有半點光線,死氣沉沉地佇立在沉香眼前。繁茂的枝葉擋住了月亮的光芒,大片大片的陰影將整個延禧宮盡數遮擋。偶爾幾聲蟲鳴響起,隨後便被深不見底的死寂吞噬。夜色籠罩下的延禧宮,彷彿蟄伏的怪獸,冰冷的目光鎖住獵物,等待時機一口吞下。
身子忍不住開始輕輕顫抖,恐懼像一隻大手將沉香的心臟緊緊攥住。想要轉身而逃,卻又沒有勇氣用後背迎接那莫名的恐怖,只好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後退去。
眼看着就要退出延禧宮的院子,一隻手突然從黑暗中伸出,搭在了沉香的肩膀上。本就恐懼至極的沉香沒有防備,嚇得尖叫一聲跪坐在了地上。
“你是誰?”淡漠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沉香顫顫回頭,看着胤祥那俊美又略帶憂鬱的臉,本就狂亂的心跳更加無序。
“參,參見十三阿哥。”
剛剛還在想着他,結果竟然真的見到了他。沉香一時間有些恍惚,搞不清楚這是現實,還是她又做了一個離奇的夢。
胤祥提着一個金絲編成的籠子,向着沉香皺着眉問道:“你這個宮女好生奇怪,為什麼蒙着面?”
“奴婢在奉先殿守夜……受了風寒……怕傳染給別人……”沉香低頭避開胤祥的打量,故意啞着嗓子説道。
“原來如此。”胤祥點點頭,沒有深究。幾隻閃着熒光的蝴蝶飛過,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快,快幫我捉住它們!”
沒有想到冷漠倨傲的十三阿哥竟然會對蝴蝶感興趣,沉香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站起身向蝴蝶追去。
這一次沉香的運氣不錯,很快便撲住了一隻。看着它柔弱的身子在指尖掙扎,沉香忽然心中一動,慢慢鬆開了手。
蝴蝶得了自由,立刻撲簌着翅膀翩然而去。
“你怎麼把它放了?”胤祥提着籠子走了過來,裏面已經關了兩三隻蝴蝶。見到沉香的舉動,他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聽出了胤祥語氣中的不悦,沉香遲疑了一下,低聲解釋道:“奴婢覺得……這蝴蝶只有飛在院子裏才好看,要是硬把它們關進這金絲籠子,恐怕用不了一日就死了。”
“自作聰明。”聽了沉香的話,胤祥冷哼一聲,看着她沉聲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捉這些蝴蝶嗎?”
沉香搖了搖頭。
“這裏是我額娘敏妃娘娘生前居住的地方,她活着的時候我還很小,已經記不起她的樣子了,可我記得她每一次從這院子裏經過,總有滿天閃着熒光的蝴蝶追隨着她,那模樣就好像天上的仙子下凡一般……”胤祥説着,眼神隨意地落在漆黑的夜空,陷入了回憶之中。
沉香聽得入迷,腦中幻想着那美麗的景象,整個人也有些痴了。
“額娘説,即使有一天她不在了,也會化作漫天蝴蝶陪着我。”説到這裏,胤祥聲音越發低沉落寞。“自從我額娘去世後,我就渴望看到蝴蝶成羣地飛來,讓我説服自己額娘一直都在,可是從來沒有過……我不相信額娘會騙我,我覺得是這些蝴蝶背棄了她……今日是她的生辰,我想,她一定會回來看一看,到時候看不到這些蝴蝶她會傷心吧……”
額娘……
聽着胤祥的話,沉香想起了慧心。與他相比,她終是幸福許多。她的額娘,正在宮外為她祈福,盼着她平平安安回去。而他,卻只能對着空蕩蕩的延禧宮,在回憶中體會那份温暖。
“我真是瘋了,竟然會對你説這些。”胤祥從回憶中醒來,這才驚覺自己竟然會一反常態,對着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宮女説了這麼多。自嘲地一笑,轉身向着一隻歇息的蝴蝶走去,卻被沉香張開雙臂攔住。
“十三阿哥,蝴蝶飛得快,就算我們一起抓也未必能全部抓到,就算抓到了,過一夜死光了。明年敏妃娘娘再來,就沒有蝴蝶可抓了。”沉香飛快地説着,心裏已經有了主意。“請十三阿哥稍等,奴婢去去馬上就回來,馬上——”
説完不等胤祥應允,便飛快地跑遠。
夜色更深,一輪孤月伏在雲朵邊緣,偷偷地窺視着大地。
冷清荒寂的延禧宮院內,胤祥獨自一人站在陰影之中,視線落在沉香離開的方向,忽地自嘲一笑。
堂堂的十三阿哥,竟然會任由一個小小的宮女調遣。此事如果傳了出去,定會被別人笑話吧?
將金絲籠放在一旁,胤祥隨意地找了個石凳坐下,閉上眼,漆黑陰冷的延禧宮漸漸變得陽光明媚……
“額娘,蝴蝶!”四歲的胤祥拉着敏妃的手,看着成羣的蝴蝶圍繞在她身邊盤旋、飛舞,驚訝地叫着。
“好看嗎?”看着胤祥興奮的小臉,敏妃柔柔一笑。
“好看。”胤祥毫不猶豫回答道。
敏妃笑得更加温柔,蹲下身子握住了胤祥的肩膀。
“好孩子,你記住,假如有一天額娘不在了,你千萬不要太難過,當你看到滿天蝴蝶飛過時,你就會明白,額娘並沒有離開你,只是換了種方法來守護你,明白嗎?”
胤祥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看着他不解的樣子,敏妃又是輕輕一笑,只是這一次,她的眉宇間染上了淡淡的哀愁。
“這裏人人都説我是蝴蝶變的,如果真是那樣反而好了,可以離開這兒,離開這牢籠……”
喃喃自語地説完,敏妃輕輕一揮手,蝴蝶紛紛散去,一羣太監突然出現,撕扯着將她拖進大殿。被關進一隻巨大的黃金籠子。敏妃掙扎着向胤祥伸出了手:“兒子,額娘沒有病,額娘沒有病……”
“額娘!”胤祥伸手想要抓住敏妃,耳邊忽然響起一聲驚呼:“十三阿哥,您怎麼了?”
胤祥猛地張開眼睛,明媚的陽光和巨大的金籠瞬間失去蹤影。依舊是漆黑的院子,幾隻閃着熒光的蝴蝶兀自飛舞。那個蒙着手帕的小宮女,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而他伸出的手,正緊緊抓着她的手腕。
“沒事。”緩緩鬆開抓着沉香的手,胤祥轉移了話題。“你做什麼去了?”
“奴婢去找這個。”沉香舉起一個小罐子,在胤祥疑惑的注視下,將裏面的液體倒出,在地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壽”字。
隨着沉香的舉動,不可思議的一幕出現了。幾隻正在花間穿梭的蝴蝶撲閃着翅膀,毫不猶豫地飛了過來。隨後越聚越多,將整個“壽”字排得滿滿當當。
胤祥怔怔地站在旁邊,許久才回過神來。
“你……你是怎麼做到的?”
沉香賣了個關子,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拿着罐子走到胤祥面前,輕笑道:“奴婢斗膽,請十三阿哥張開嘴。”
被沉香的笑聲感染,胤祥乖乖地張嘴,看着沉香沾了沾液體,在他的舌尖上劃過。清甜的味道在口中瀰漫,胤祥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是蜂蜜?”
“嗯。”沉香笑着點頭,“十三阿哥,蝴蝶們都來了,娘娘見了一定很高興,等天一亮,它們自己會飛走,下回再這麼做,它們還會飛過來,這樣多好?”
漆黑的眸子被漫天飛舞的熒光蝴蝶點亮了神采,胤祥忽然忘情地伸手將她圈入懷中緊緊抱住呢喃道:“太好了,太好了,我額娘一定會特別高興的。”
沉香一驚,抬頭望向胤祥。他温柔的目光中閃爍着笑意,將那本就出色的容貌襯托得越發俊美。沉香只覺臉頰滾燙,飛快地低下了頭。
“十三阿哥……”
覺察到沉香的掙扎,胤祥這才發現自己的失態,臉一紅,急忙放開了她。蜂蜜香甜的氣味在空氣中飄散,胤祥眸光凝在沉香身上,定定地看着她。
被胤祥看得侷促不已,沉香長睫垂下閃躲着他的目光,轉頭看向那黑漆漆的宮殿上。
“你在看什麼?”胤祥順着沉香的視線看了過去,卻什麼都沒有發現。
“十三阿哥,我告訴你,這個地方很奇怪,我記得這裏面有個大籠子。”沉香低聲説道。
胤祥瞳孔驀地縮緊,冷聲駁斥道:“什麼籠子,你別瞎講。”
“真的,奴婢小時候看到過,我還在這裏丟了額娘送給我的珠子耳墜。”沉香説完,指向記憶中跪着的地方。“應該就掉在這個附近,可惜找不到了。”
“原來……是你。”聽沉香提到珠子耳墜,胤祥微微眯起了眼睛。
想不到七年前那個遍尋不獲的小宮女,今夜再一次突然出現在了自己面前,當初既然答應了胤禛此事就此作罷,他便信守諾言再也不去想她。時隔多年,她的模樣在他的腦海裏漸漸模糊,可是他卻從來不曾真正地將她遺忘。每年的隆冬時節,採一枝梅花放在屋中已經成了習慣。原以為即使相遇也已經不再相識,誰知道她竟然會在這樣的夜晚選擇這樣的方式重新出現在他的生命裏。這是偶然?或是……命中註定?
額娘,是您指引她來的嗎?
沒有發覺胤祥的異樣,沉香俯身拎起地上的金絲籠子,將裏面的蝴蝶放了出來。視線從它們翩然的身影劃過,她的目光有些迷離:“不知道是誰那麼可憐,會被關在裏面。那時候,我忽然有了一個奇怪的念頭,想要把那個籠子拆了,把裏面的人救出來。這個想法……是不是很幼稚很好笑?”
沉香自言自語地説着,忽然覺察到兩道炙熱的視線正牢牢地鎖定她的臉。順着視線傳來的方向望了回去,立刻沉溺在胤祥如寒潭般深不見底的黑眸中。
“你叫什麼名字?”心中某處被塵封的弦被悠然撥動,熟悉的悸動再次傳來。與七年前相比,這次要清晰得多,也真實得多。顧不得會嚇到沉香,胤祥跨前一步,伸手去揭她蒙着的帕子。“讓我看看你的樣子。”
七年前懵懂無知不識情滋味,讓他與她失之交臂。七年後緣分再起,這一次他絕對不會犯下同樣的錯誤。
被胤祥突然的舉動嚇到,沉香慌亂地後退,堪堪避開了他伸出的手。
“奴婢還有事,奴婢先告辭了……”
不給胤祥再次詢問的機會,沉香匆匆行了個禮,飛也似的逃走。一不小心,蒙面的帕子落在了地上,被隨後追上來的胤祥拾起。
“看來是我太心急,嚇到她了。”望着沉香倉皇的背影,胤祥無奈地自語。低頭看着掌心的手帕,輕輕彎起了唇角。
“這一次,我一定會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