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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做戲,兩面通吃

不知不覺間,枝頭枯葉已經落得乾淨。隨着一夜北風,紫禁城已經白雪皚皚。

儲秀宮寢殿,妃嬪、宮女們圍了一屋子。地中擺了兩個暖爐,將刺骨的寒意驅散。

胤祥站在德妃身旁,視線越過眾人,落在角落裏的沉香身上。

上次將她堵在長廊裏,聽到她説出那些話之後,胤祥才知道自己的行為會給她帶來那麼大的困擾。所以自從那次之後,他便沒有再去找她。只是從那時候開始,他便睡得不再安穩。夢裏,總是一個樣子。他被關在籠子裏,看着沉香從黑暗中出現,便滿懷希望地向她揮手求救。可是她卻總是淡淡一笑,轉身重新融入那片深不見底的漆黑。每每驚醒,心裏便好像少了什麼,空蕩蕩的。

德妃靠在牀上,琉璃垂眸斂息地坐在她的旁邊,端着一隻湯盅,一勺一勺慢慢地送進德妃口中。

空氣中飄蕩着熟悉的味道,沉香不用看也知道,琉璃端着的是什麼。

因為宮女生病是沒有資格找太醫診治的,所以她們每次有了頭疼腦熱之類的毛病都是咬牙自己扛着。那年冬天琉璃因為老宮女喜榮的報復,身上倒了冷水在院子裏跪了半個多時辰,之後便病倒了。發燒咳嗽數日都不能痊癒。眼看着她的身體越來越弱,沉香取出積蓄的所有銀子買通了御膳房的公公,按着家鄉的偏方用蘿蔔雪梨搭配了十餘樣材料熬了湯,每日逼着琉璃喝下,這才漸漸好轉。

後來琉璃將配方要了去,説是以後萬一沉香病了,也這樣服侍她。話猶在耳,琉璃服侍的,卻不是她……

喝了幾口,德妃抑制不住,連聲咳嗽了起來。胤祥回過神,急忙從旁邊侍立的宮女手中端過茶杯遞了過去。

“德妃娘娘,您沒事吧?快喝口茶。”

德妃接過喝了幾口,輕輕吐出一口氣。

“德妃娘娘,我再去傳太醫幫你診治一下。”看着德妃臉上因為咳嗽而出現病態的紅暈,胤祥實在擔心。正要吩咐下去,就被德妃擺着手打斷。“老毛病了,你們不用緊張,往年咳得更厲害呢,今年有琉璃親自燉的湯,喝了已經好多了。對了琉璃,你這湯是什麼方子,本宮覺得挺好,叫太醫們也學着熬一熬,給六宮都分一點兒!”

琉璃聽了,面帶猶豫之色。

“這——”

德妃見狀,眉頭微微皺起:“怎麼?是什麼不秘之傳嗎?”

見德妃有些不悦,琉璃低了頭,囁喏着不知道該説什麼好,場面一時有些尷尬。

胤祥見了,急忙打着圓場:“琉璃,既然德妃娘娘開口了,你就把方子拿出來吧,反正在宮中傳播,也不會讓外人知道的。”

滿懷心事地看向胤祥,琉璃咬着下唇眼中盡是委屈,搖搖頭跪了下來,伏在德妃腳邊雙肩顫抖一言不發。

旁邊陪着的一個妃子看不下去,冷冰冰地哼了一聲:“剛剛還説孝順,結果連個方子都不肯獻,擺明想自己請功。”

德妃聽了這話,臉色愈加難看。

跟在琉璃身後的宮女見狀,撲通一下也跪了下來磕頭道:“娘娘您誤會了,我們姑娘不是這樣的人,她是……”

“不準説!”琉璃回頭,厲聲喝止。

“姑娘,縱然你要怪奴婢多嘴,奴婢也要説。你對德妃娘娘一片孝心,怎麼可以就這樣遭人誤解?”那個宮女説着,起身撲到琉璃身邊,猛地掀開琉璃的袖子,露出她纏着白布的手臂。“娘娘,你們看——”

德妃愣住,不解地看向琉璃:“你這是……”

琉璃依舊伏在地上,雙眼已經淚花滾滾:“娘娘恕罪,琉璃看到娘娘每日咳得難受,便想到效仿古方割肉療親……”

琉璃尚未説完,德妃已經起身將她扶起抱在懷中,紅着眼眶心疼地埋怨:“我的兒,你怎麼做這種傻事,這該有多疼啊——”

“不疼,不疼,真的不疼……”琉璃哽咽道:“只要娘娘身安體健,琉璃便是將全身的肉都割下來,也不嫌疼……”

聽了琉璃這話,德妃更加動容,輕輕撫着她的後背,連聲嘆道:“你是個好孩子,本宮欠你太多了,這樣吧,打今兒起,你來儲秀宮幫本宮處理六宮事宜!”

琉璃吃了一驚,急忙推辭道:“這如何使得?宮裏那麼多娘娘……”

德妃搖了搖頭,放開琉璃讓她重新坐回到身邊,拉着她的手輕笑道:“可本宮只相信你……你呀,也該學一學如何處理家事了,不然嫁了之後可就麻煩了。”

德妃説完,笑着看向胤祥。

胤祥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避開了德妃的目光。

“謝娘娘,琉璃一定盡心盡力。”琉璃也紅了臉,嬌羞地低聲應道。長長的睫毛垂下,掩去了眼中那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陪着德妃又坐了片刻,眾人便告辭退了出來。

胤祥與琉璃在前面慢慢走着,沉香和宮女們低着頭默默跟在後面。小小的隊伍在雪中靜悄悄地前行,安靜得像一幅畫。

走了許久,胤祥終於打破了這份平靜。側頭看着琉璃,他的眼中滿是感激:“難為你一片孝心,真讓人感動,你想要什麼?我替德妃娘娘好好謝謝你。”

聽了胤祥的話,琉璃站住腳步,抬頭看着他淡淡道:“我要春花開滿整個庭院。”

琉璃的要求太過出人意料,胤祥怔住,轉頭看向了她:“這……”

早已經預料到胤祥的反應,琉璃輕笑道:“做晚輩的對長輩的一點心意,哪需要謝呀,十三阿哥,你也太小瞧我了。”

胤祥心中一暖,一把握住了琉璃的手,低頭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説道:“我從來都沒小瞧過你,你也不要小瞧我。”

沒有想到胤祥會如此認真,琉璃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胤祥微微一笑,抬頭看向沉香。

“沉香——”

聽到胤祥當着琉璃的面叫她,沉香吃了一驚,偷眼看了看琉璃,發現她神色並無不妥,這才低了頭輕聲應道:“奴婢在。”

“幫我好好照顧姑娘。”胤祥説完,不等琉璃開口便飛一般離開。

望着他挺拔的背影,琉璃忍不住心中暗笑:這傻子……

忽然,旁邊的屋檐上傳來了一陣烏鴉的叫聲。

琉璃臉色一變,皺着眉頭惱火道:“剛剛心情好些,這烏鴉怎麼又叫了。快打走,整天聽見這個多晦氣?”

一個宮女急忙上前勸道:“姑娘且消消氣,這紫禁城裏的烏鴉可是神鳥,受供奉的。打不得。”

琉璃哪裏聽得進去,瞪了她一眼冷哼道:“悄悄打走沒人知道,打——”

宮女們不敢再勸,紛紛從地上拾起石塊雪球之類砸向烏鴉。烏鴉怪叫一聲突然騰空而起,撲扇着黑色的翅膀撲向了琉璃。

琉璃嚇得尖叫一聲,伸手去揮。一不小心被它的爪子扯住了胳膊,包紮傷口的白布飄飄然落在了地上。只見那隻胳膊瑩白細膩,沒有半點割肉的跡象。

沉香愣了,驚愕地看着琉璃。她沒想到琉璃竟然有這麼大的膽子,輕而易舉便將一眾妃嬪和胤祥玩弄於股掌之上。

琉璃心虛地看了看左右,迅速撿起白布往手上一纏。發現了沉香盯着她的目光,狠狠抬頭瞪了她一眼。

“看什麼看?誰要是敢出去胡説,我就割了她的舌頭。走了,走了——”

宮女們低着頭,跟在琉璃身後快步離去。

沉香走在後面,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幾日後。

夜晚,萬籟俱寂。

兩個人影摟抱着翻滾糾纏,久久方才平靜下來。

胤禟披了衣服坐在牀上,懷中擁着同樣衣衫不整的琉璃,習慣性地撫摸着她裸露的光滑肌膚。

手指滑動到琉璃手腕的手,胤禟忽地一愣,握着她的手臂皺起了眉頭,不高興地問道:“你怎麼搞的,為什麼沒有在手上挖塊肉?”

琉璃妖媚地白了胤禟一眼,拍開了他的手。

“那多痛啊,我才沒那麼傻呢!”

“你這樣還不傻?”胤禟更加惱火,又不好大聲訓斥,只好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怒道:“你知不知道演戲要演全套?你這樣做,萬一被人發現了,你知道是什麼後果嗎?”

“什麼後果?”身子輕顫了一下,琉璃轉頭看向臉色難看的胤禟,不確定地猜測道:“不會……殺了我吧?”

胤禟冷冷一笑反問道:“你説呢?”

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嚴重的後果,琉璃臉色有些發白。接着回想起被烏鴉抓下白布的場景,心中更是後怕。

“那……那我該怎麼辦?”

琉璃全然沒了主意,彷彿抓着救命稻草一樣抓着胤禟,驚惶地問道。

“現在挖還來得及。”胤禟扯起嘴角露出一個殘忍的笑容,猛地拔下琉璃頭上的簪子向着她的手臂上刺去。琉璃嚇了一跳急忙躲閃,胤禟死死地抓着她不鬆手。

正僵持的時候,沉香忽然推門進來。

“姑娘——”

胤禟大驚,迅速甩開琉璃從窗口一躍而出。雖然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中,但是沉香還是看到了他的臉。

驚嚇來得太過突然,沉香登時怔住,難以置信地喃喃道:“剛才那個人是……”

“什麼人啊,你是不是眼花了,我不是説不許人進來的嗎?你為什麼亂闖?”琉璃做賊心虛,急急忙忙從牀上站起走到沉香面前,擋住她看向窗外的視線,順手一巴掌摔在她的臉上。“一時不調教,你就忘了規矩!有什麼事,快説。”

“我……十三阿哥來了……奴婢告退。”早已經習慣了琉璃的打罵,沉香低着頭回答之後,便準備退下。

聽説是胤祥突然到來,琉璃頓時慌了。當下顧不得尊嚴臉面,趕緊拉住沉香的手將她拽了回來,抬手輕輕撫上她的臉,一邊小心揉着一邊連聲道歉:“沉香……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打你的,我只是氣惱你胡説八道才失了手。不管怎麼樣,我們都是一場姐妹,你可不能跟十三阿哥胡説八道……”

許久不曾見到琉璃這樣低聲下氣的樣子,沉香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我……”

正在這時,胤祥已經推門而入,口中輕笑道:“通報怎麼這麼久,我可不請自來了。唉?你們站在這裏做什麼?”

琉璃連忙放開沉香,丟給她一個警告的眼神之後,這才盈盈下拜:“參見十三阿哥——”

沉香垂眸,跟在琉璃身後一併跪下。神色木然,沒有半點情緒存在。

“平身。”胤祥笑着上前將琉璃扶了起來,正想要説些什麼,眼角餘光忽然瞥到一樣東西,轉頭仔細打量了一下,頓時愣在了那裏。

琉璃不解,順着胤祥的視線望了過去。當看到牀前地上擺着的東西時,立刻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是——胤禟的靴子!

琉璃還未來得及反應,胤祥已經大步走了過去,看了一眼之後轉頭問道:“這裏怎麼會有一雙男人的靴子?”

琉璃急中生智,眼珠轉了幾轉,伸手推了沉香一把:“都説了我是第一次做靴子,做得太差了,不能給十三阿哥看到,你怎麼不藏起來?”

沉香被推得蒙了,不解地看着琉璃。見她拼命對自己眨眼,這才明白過來。

“哦……對……是我不好。”將滿腹的酸楚和委屈嚥下,沉香低着頭走過去想要將靴子拿開。剛剛彎下腰,靴子已經被胤祥搶先取在了手裏。

“是給我做的嗎?我試試——”笑着看了琉璃一眼,胤祥坐在椅子上將靴子換上,起身走了幾步。“有一點點大,不過很舒服。”

見胤祥並未起疑,琉璃這才鬆了口氣。可是隨後他的一句話,又讓她的心懸了起來。

“咦?這靴子怎麼有點舊,不像新的?”胤祥皺眉道。

琉璃這次反應極快,低了頭將眼神側向一邊,臉上飛起兩朵紅暈,不好意思地回答道:“哎呀,都怪我的壞脾氣,一做不好就生氣,又怕被人看見笑話,就使勁踩,想踩爛了就扔了,沒想到還是被你看見了!”

胤祥半信半疑,轉頭看向沉香。“是這樣嗎?”

沉香有些內疚,不忍心他再矇在鼓裏,可是又經不住琉璃一直使着眼色,最後還是低低迴答道:“是……”

胤祥聽了,這才打消了疑惑。上前捏了捏琉璃的鼻子,輕笑着説道:“沒想到你脾氣竟然這麼差,太讓我大開眼界了。不説這個,出去看看我給你帶了什麼驚喜。”

説完,拉着琉璃便快步走出屋去。沉香轉頭看了看推開的窗户,神色複雜地跟了出去。

屋外,原本已經停了的雪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又紛紛揚揚下了起來。鵝毛般大小的雪片靜靜地在夜色中飛舞,入眼之處一片銀裝素裹,仿如白玉雕琢的一般。

琉璃被胤祥拉着來到了門口,四處打量了一番並未有什麼發現,便仰着頭不解地問道:“這麼冷的天,還下着大雪,跑這裏來做什麼?”

宮女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緊隨其後也全都跑了出來。沉香拿了一個斗篷給琉璃披上之後,便靜靜退到了一旁。

微笑地看着琉璃納悶的樣子,胤祥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賣了個關子。

“很快你就知道了。”

胤祥説完,舉起手揮了幾下。早已經等候在門口的太監們立即打亮火石,往地上一丟,火石呈線狀一下子蔓延開來,頓時將周圍照得一片明亮。

不只是琉璃,在場所有的人都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只見火光亮起的地方,綻放着大片大片的牡丹花。紅色、粉色、黃色、藍色、紫色、綠色、橙色……在純淨的白雪映襯下,美得仿如仙境一般。

胤祥深深地看了琉璃一眼,柔聲道:“你不是要春花開滿庭院嗎?現在如願以償了嗎。”

琉璃已經看得痴了,眼睛眨也不眨地喃喃問道:“你是怎麼做到的,怎麼做到的?”

“下去看看就知道了。”胤祥笑了,牽着琉璃的手走下台階,領着她在花叢中穿梭。景緻如畫,琉璃轉着圈開心地笑着:“哇,好美啊——”

宮女們站在旁邊,羨慕地看着在花叢中翩然起舞的琉璃。

琉璃的每一聲歡笑和每一個舞步,都像是刀子一樣深深地割在她的心口。沉香不想再看,眼神黯然地退到了角落。

雪越下越大,幾個太監受不住寒冷,湊到一起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其中一個人低聲道:“十三阿哥真是有心,為了這些假花,好幾個晚上沒閤眼了。”

其他幾人聽了,均是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

沉香在旁邊聽得清楚,抬頭望向胤祥腳上的靴子,眸子裏泛起濃濃的愧疚。

因為太過開心,琉璃已經毫無睡意。索性讓沉香在屋檐下面擺了小桌,端來幾樣點心和胤祥坐着賞花賞雪。

“對了十三阿哥,為什麼那些花兒都是牡丹呢?”琉璃賞着景,忽然想起一個問題。“是因為你只喜歡牡丹這種花嗎?”

那滿園繁花雖然顏色各異,卻只有牡丹一種。琉璃心裏暗暗思附,以後是不是應該投其所好,在院子裏多多栽些牡丹以便討胤祥的歡心。

胤祥與琉璃相向而坐,聽到她的問題之後笑着搖了搖頭。抬眸望向延禧宮的方向,他的聲音温柔而縹緲。“我不是隻喜歡牡丹,我只是覺得此情此景之中,只有牡丹才能完全體現我的心情。”

“為什麼?”琉璃更加好奇。

“因為我那一次在延禧宮見到你的時候,你便站在牡丹花前。月色、蝴蝶、牡丹還有你,一切都是那麼美好那麼安靜。當時你蒙着絲帕,看不清樣貌。那一瞬間,我還以為是額娘回來了。”説到這裏,胤祥收回了視線看向琉璃,笑容中有些遺憾。“可惜現在是冬天,沒有蝴蝶出現,要不然在這些花上撒上蜂蜜,讓它們陪着我們一起開心就更好了。”

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答案,琉璃臉色一下子難看起來。想不到她絞盡腦汁鳩佔鵲巢之後,結果卻依然活在沉香的影子裏。

“十三阿哥,我忽然覺得有些不舒服,先回去歇着了。”越想越是憋屈,琉璃再也沒有心情賞什麼花了,猛地起身向着胤祥強笑一下,轉頭便走。

沉香端了茶正小心向這邊走來,沒想到琉璃會突然衝過來,躲閃不及被她撞倒在地上,滾燙的茶汁四溢,疼得她不由自主地“哎喲”了一聲。

琉璃踉蹌了一下,被旁邊的宮女扶住這才沒有跌倒。恨恨地低頭瞪了一眼沉香,頭也不回地走了。

胤祥不放心,急忙追了上來。路過沉香身邊的時候猶豫了一下,還是蹲了下來:“怎麼樣?有沒有傷着?”

“奴婢沒事,十三阿哥還是去看看姑娘吧。”沉香後退一步避開了胤祥伸過來的手,飛快地將地上殘片拾起,匆忙中連手指被割傷都沒有留意。胤祥還沒來得及阻止,她已經端起托盤逃一般地走遠。

胤祥緩緩起身,納悶地看着沉香的背影。是他的錯覺嗎?為什麼總覺得自從上次出宮之後,她便有些怕他了呢?真的只是因為她很忙,還是他在無意中説了什麼讓她不開心的話?又或是……

思來想去沒有結果,胤祥就這樣怔怔的不知道想了多久,直到一陣北風捲着雪花冰冷地撲來,這才喚回了他飄遠的思緒。

回頭看去,琉璃早已經不見了蹤影。只有那滿園的牡丹,還在暴雪中妖嬈地盛開。此情此景,讓胤祥心中更加煩亂。明明是為了感謝琉璃而做的這一切,到最後他的腦海裏卻全都是另一個女子。

“如此三心二意,你怎麼對得起琉璃這麼好的姑娘?”狠狠地暗自咒罵了自己一句,胤祥大步走進了風雪之中。漫天雪花飛舞,像是一隻只瑩白的蝴蝶……

或許是擔心沉香被逼得急了,會將今晚所見之事説出去,又或者是對沉香安分守己,處處躲着胤祥的行為比較滿意,琉璃雖然知道胤祥和沉香説話,卻也並未多加刁難,只是慣常的冷言冷語,依舊是少不了的。

對於琉璃的態度,沉香早已經不以為意,她現在只求着春壽可以平安無事就好,至於其他,都只當是過眼雲煙。

漫長的一夜,終於過去。

大雪下了一夜,天明時終於放晴。沉香一早起來收拾妥當,服侍着琉璃用了早膳之後,便按照她的吩咐,回到通鋪房將昨日繡好,準備送給德妃的暖手捂子取來。

剛剛走到院門口,一個小太監便一邊喊着一邊遠遠追了上來。路滑難行,還摔了一個跟頭。他也顧不上拍去身上雪花,站起來繼續追來。

沉香停下腳步,看着他氣喘吁吁地跑到跟前,不解地問道:“這位公公,你找我有事嗎?”

“是沉香姑娘吧?”小太監喘了幾下,這才緩過氣來問道。得到沉香的回答之後,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荷包遞了過來。“這是我家主子送給你的,每隔一個時辰便塗上一次。”

説完不等沉香再問,將荷包丟到她的身上轉身就跑。

沉香下意識將荷包接住,見小太監已經跑遠,也就放棄了喊住他問個清楚的打算。拿着荷包推門走進屋裏,坐在牀沿小心打開。

裏面裝着的,是兩個鼻煙壺大小的瓷瓶,上面用蠅頭小字寫了名稱和用法。一個是生肌止血的金瘡藥,另一個則是治療燙傷所用。打開香木雕成的精緻塞子,一股清香舒爽的味道立刻湧了出來。

昨夜剛剛傷了手,今天便有人送藥過來,而且還是這種貴重的御用之物。如此巧合的事情,沉香不用想也知道是誰做的。想起那雙温柔含笑的黑眸,她的鼻子便是一酸。

取下發簪小心地挑出一點敷在手上,清涼的感覺立刻取代了傷口的疼痛。合上眼,回想起胤祥在集市中以一敵眾為了她痛打惡霸的情景,又想到昨晚那個跳出窗户一閃而逝的人影,還有胤祥連續幾晚沒有閤眼的疲憊神情,想着他腳上那雙略顯寬大不合腳的靴子……沉香越想越是難以安生,終於下定決心起身拿了紙筆,匆匆寫下一行字跡之後,冒着大雪出門而去……

雪後初晴,陽光一片燦爛。晶瑩的冰凌從屋檐上垂落,彷彿水晶雕成一般。

手中的書已經拿了一個早上,卻始終沒有翻動幾頁。胤祥心不在焉地坐在桌案上,視線習慣性地落在了手帕和耳墜上面。

“夠了胤祥,不要再胡思亂想!想想當初在延禧宮中的心動,還有那日琉璃割肉為德妃治病的感激。你若是不能一心一意對她,豈不是辜負了她的一片心意?至於沉香,那只是你愛屋及烏的一種錯覺。沒錯,就是這樣,僅此而已!”胤祥自顧自地喃喃低語,藉由這樣的方式來堅定自己左右搖擺的心。站起身推開門走了出去,想要冷靜一下他亂糟糟的頭腦。

隨着房門的開啓,清冷的空氣立刻迎面而來。温熱的呼吸被化作霧氣,在他的面前不斷地出現然後消失。明媚的陽光映照在雪地上,反射着淡淡的熒光。冷風拂過,旁邊廊檐上忽然有亮光一閃,吸引了他的注意。

這是……風鈴?

胤祥好奇心起,緩步走了過去將掛在廊檐上的風鈴取了下來拿在手裏把玩。將風鈴下綴着的紙條展開,便看到上面寫了一排娟秀的小字——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看着那行小字,胤祥輕輕地笑了。黑眸中的猶豫被堅定取代,他握緊風鈴大步向着外面走去……

“快快快,我答應了德妃娘娘,今天太陽下山前要幫她把金剛經抄完的。”琉璃一邊徘徊一邊催促。院子裏掛着一排排抄好的佛經,上面娟秀的字跡,與風鈴上如出一轍。

沉香正坐在石桌前奮筆疾書,聽到琉璃催促,顧不上抬頭,一邊寫着一邊應道:“是!”

正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了通稟:“十三阿哥到——”

耳聽得腳步聲越來越近,琉璃一驚,急忙搶過沉香手裏的筆,一把將她推到一邊。自己坐在桌前,裝模作樣地提筆欲寫。

門簾挑起,胤祥信步走了進來。琉璃順勢將筆放下,走到他的面前道了萬福:“參見十三阿哥——”

沉香跟在琉璃身後,也跪下行了禮。

“起來,起來——”胤祥上前將琉璃扶起。

琉璃淺淺一笑,將胤祥讓到椅子上坐下,這才問道:“這個時候十三阿哥不是該上朝了嗎?怎麼跑來我這裏了。”

“還不是怪你。”胤祥攤開手掌,指着風鈴上掛着的紙條笑道:“好端端地寫什麼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我想,是不是我最近怠慢你了,讓你不高興了,特地過來安你的心。”

琉璃臉上的淺笑頓時僵硬,伸手接過胤祥遞來的紙條,待看清上面的字跡之後,立刻轉頭狠狠地瞪向了沉香。

被琉璃凌厲的眼神瞪得後背發寒,沉香咬住嘴唇低下頭。她本來只是想提醒胤祥時常過來看看琉璃,卻沒想到他竟然將這張紙條一併拿來。想到之後琉璃將要爆發的怒火,她便不寒而慄起來。

胤祥並未覺察出二人之間的暗濤洶湧,見琉璃沒有回答,連忙追問道:“怎麼不説話,難道這不是你寫的?”

“是,怎麼可能不是呢?”琉璃回神,臉上重新擠出一抹笑容。視線掃過桌上沉香剛剛抄的佛經,連忙拿起遞給了胤祥。“你看看,這是我剛剛幫德妃娘娘抄的佛經,筆跡總不會騙人吧?”

胤祥沒有去接佛經,而是起身將琉璃雙手握住,低頭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緩緩道:“我就知道是你寫的。今日我來,就是想要告訴你,我娶你是娶定了,不會有變的,所以你根本就不用擔心我‘莫待無花空折枝了’!”

這句話,胤祥是對着琉璃説的,同時也是對着自己説的。他早該想到,聰慧如她,或許已經從他的神情和話語中覺察到了他的動搖,併為此擔心不已。這些話她又不能當面來説,只好藉着風鈴傳情達意,想要提醒他珍惜這份感情。

被胤祥這一番深情款款的話語説得心裏發虛,琉璃低着頭避開他的凝視,聲如蚊蚋般擠出了一個字來:“是……”

“那我走了,回頭再來看你。”將想説的話一股腦地説了個乾淨,胤祥也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和琉璃道別之後,便告辭離開。

“恭送十三阿哥。”

琉璃含羞帶怯地笑着送了胤祥離開,等到他的腳步聲消失之後,猛地回頭盯着沉香,羞怯的笑容已經被猙獰的表情替代。

一步一步慢慢向沉香走進,琉璃眼睛瞪得滾圓,説話的聲音冰寒刺骨,隱隱帶着咬牙切齒的聲音:“莫待無花空折枝?你是想告訴十三阿哥,我這朵花已經被人採走了,叫他來採你這朵花是不是?你是不是還在嫉恨我搶走了你的位置,處心積慮地想要報復我?説呀!”

見琉璃曲解了自己的意思,沉香“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不,不是的,我希望十三阿哥可以多陪陪姑娘……”

聽了沉香的解釋,琉璃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仰天大笑。“哈哈哈,人贓俱獲,你還敢狡辯,你以為就你這點小伎倆能瞞過我?省省吧!你看看你,不就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宮女,十三阿哥心地好,偶爾還能跟你説説話,別以為給三分顏色就開起染房來了,想跟我搶,你有資格嗎?”

“……奴婢沒有資格,不過十三阿哥是好人,希望姑娘真心對他。”沉香知道她今日無論如何解釋琉璃也不會善罷甘休,索性抬起頭直視着她,將心底的話清清楚楚説了出來。事已至此,她並不奢望其他,只求琉璃能洗心革面,一心一意對待他便足夠了。

琉璃對沉香的一番苦心毫不領情,看着她冷冷一笑,轉身坐在椅子上,側着頭想了一會兒,終於不陰不陽地慢慢開了口:“死到臨頭還敢這麼説,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你説,我怎麼懲罰你好呢?我想想……啊,有了,我聽説那個叫春壽的死太監快死了……”

此話一出,立刻戳到了沉香的軟肋。她的神情驀地慌亂起來,跪着爬到了琉璃腳邊連連磕頭,口中哀聲懇求道:“姑娘,一切都是奴婢的錯,和春壽沒有半點關係,求你饒了他,饒他一命吧!”

琉璃滿意地用眼角瞥着跪着腳邊的沉香,伸出手指揮了揮漠然道:“別求我,求你自己。”

“我?”沉香不解其意,止住哭泣茫然地抬頭看向琉璃。

“對,就是你。”琉璃彎着眼睛,笑得狐媚而殘忍。彎了腰將沉香頭髮扯住,將她拖到眼前語調輕柔地反問道:“假如……你去求十三阿哥把你許配給春壽做對食,那麼洞房花燭夜,我總不能不放新郎吧?記住,必須是十三阿哥賜婚才行哦。”

她之所以指定胤祥賜婚,就是想要證實一下,他與沉香之間,到底有沒有揹着她發生什麼事情。若是胤祥爽快答應下來,那就一切放心。若是他不允許……哼哼,她有的是辦法收拾這個賤人!

沒有想到琉璃竟然會説出這樣的話,沉香眸中立刻神采盡失。嫁給春壽做對食……這樣的事情,叫她如何接受?

“看在姐妹一場的份上,我不會逼你做出違心的選擇。不要着急,你想清楚了再回答。”琉璃靠在椅背上,端起桌上的茶盞抿了一口,皺着眉將有些冷了的茶水丟在一邊,慢條斯理地提醒着沉香。“想救他就這麼一個法子,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聽説他最近很慘,你要是想久了,我怕就算我肯放他出來,你也要去閻王殿找他了。”

説完之後等了片刻,見沉香始終低垂着頭,顫抖着雙肩卻不言語,琉璃終於失去了耐心。

“既然你不願意,那就算了。明年的今日,你就去給他上一炷香吧。”説完之後,她起身便走。臨到門邊的時候,身後終於傳來了沉香顫抖的聲音:“……我……答應……”

唇角邊露出得意的笑容,琉璃轉身看着沉香,裝作一副不解的樣子:“你説什麼,大聲點,我沒聽到。”

“我答應嫁給春壽!”沉香大聲喊着,身子搖晃了幾下,終於支撐不住癱倒在地。

琉璃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沉香緩緩閉上了眼,將即將滑出眼眶的淚水吞進了肚子裏……

冬日的夜晚,來得總是格外得早。白雪覆蓋下的紫禁城,顯得更加空曠幽深。偶爾傳來一兩聲鴉啼,嘶啞得讓人心裏發慌。

“老九那邊,之前那麼多的動作,最近卻忽然沒了動靜。雖然是件好事,可是總是讓人心中難安。”胤禛未乘步輦,沿着雪中闢出的小路邊走邊談。説到胤禟的時候,他的聲音壓得極低,臉上擔憂之情甚重。

胤祥走在旁邊,劍眉緊緊蹙起。聽到胤禛的話,他點點頭沉聲道:“九哥最近的行為,確實有些反常。難不成是因為太子最近謹言慎行沒出什麼差錯,他找不到可乘之機所以放棄了?四哥實在放心不下的話,不如找人暗中監視於他。”

“算了,老九本就狡黠多疑,若是發現我們跟蹤他,反而容易落下把柄。到時候皇阿瑪追究起來,倒成了我們的不是。”胤禛想了想,還是搖頭否決了這個建議。“為今之計我們只能以不變應萬變,不給他任何可乘之機。”

聽了胤禛這麼一説,胤祥也點了點頭。正要再説些什麼,視線忽然定定地落在了某處。顧不上和胤禛多言,向着前方快步走去。

見胤祥忽然中止了話題,胤禛不解地順着他的腳步抬眼望去。當看清楚那個孤零零站在雪中的人影時,他的眉頭也不由得微微皺了起來。

“沉香?”胤祥大步走到了她的跟前,看着她被凍得臉色慘白,連忙脱下斗篷披在她的身上。“這麼冷的天,你站在這裏做什麼?”

胤禛的手指已經摸在了斗篷的繫帶上,見此情形,又不動聲色地放了下去。

厚實的斗篷帶着胤祥的體温覆在了沉香的身上。她早已失去知覺的身子因為這份温暖漸漸甦醒。聽到胤祥的聲音,她緩緩抬頭看向了他。長長的睫毛上被呼出的霧氣凝結出碎碎的冰晶,隨着她的動作輕輕顫動着。

“十三阿哥——”被那雙漆黑瞳眸中含着的關切和心疼哽住了喉嚨,沉香幾乎用盡了身上所有的力氣,終於擠出了一句話。“奴婢……求十三阿哥一件事,請十三阿哥務必答應。”

“有什麼話,進屋去説。”胤祥説着,便想要帶沉香進屋去暖和暖和。可是她卻倔強地搖了搖頭,腳下如同生了根般一動不動。

沉香不敢進屋,她害怕那處處充滿了胤祥味道的温暖會融化了她的決心。伸手拉緊身上的斗篷,沉香有一種恍然如夢的感覺。

七年前的相遇,他為她披上斗篷,從此在她的心底刻下了烙印,再也無法忘卻。七年後的今天,他再次為她披上斗篷。只是這一次,她要用刀將他的名字從心裏剜去。鮮血淋漓之後,她便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

這個夢,終於到了甦醒的時候……

胤禛也緩步走了過來,沒有説話,也沒有離開的打算。就這樣靜靜地站在不遠處,看着雪中相視的二人。

難得見到沉香如此執著的一面,胤祥無奈地嘆了口氣:“實在不想進去的話,那就在這裏説吧。沉香,你説吧,只要是力所能及,我都答應你。”

得到了胤祥的允諾,沉香不給自己後悔的機會。“撲通”一聲跪下,嘶啞的聲音字字帶血。

“奴婢要嫁給春壽。”

此話一出,不只是胤祥,就連胤禛都驚呆了。他再也無法袖手旁觀,大步上前將沉香從冰冷的積雪中拉了起來,盯着她沉聲問道:“你再説一遍!”

“奴婢要嫁給春壽,求十三阿哥成全。”雖然是在回答胤禛的話,可是沉香的眼睛卻依舊牢牢盯着胤祥。

“我不允許!”聽到沉香求他賜婚,胤祥不假思索地果斷拒絕。話出口,他便發覺到自己的不可理喻,連忙又補充了一句:“春壽他……他是個太監。”

這樣的藉口,連胤祥自己都覺得可笑。宮女嫁給太監,本來就是她們的一種歸宿。莫説是阿哥親自指婚這樣的榮耀,就連那些背地裏偷偷摸摸的對食,都是一種被默許的行為。如今他以這樣的藉口來拒絕,根本就沒有半點説服力。

胤祥的反應,出乎沉香的預料之外。原以為他會毫不在意地一口應承,沒想到卻會當即否決。雖然不知道他是因為琉璃的關係所以愛屋及烏,還是單純地擔心她的幸福,但是隻要有他這一句話,她便知足了。

“奴婢心意已決,非春壽不嫁。十三阿哥若是不允,奴婢……寧可一死。”所有牽掛就此拋開,沉香聲音恢復了平靜。抬眸望進胤祥的眼裏,那悽然決絕的笑容令人心驚。

“你……就那麼喜歡他嗎?”明知不該,可是胤祥還是剋制不住地問了一句。他的心已經亂作一團,攪得呼吸都失去了節奏。當看到沉香緩慢而堅定地點了點頭之後,最後一絲理智也隨即飛到了天外。

“既然你如此堅持……”胤祥深深地嘆了口氣,“三日之後,便成親吧。”

“謝十三阿哥。”沉香輕聲謝恩。

胤祥胸口一痛,繞過沉香向前走去。

“十三阿哥——”

走了兩步,身後忽然響起沉香的低呼。明明不想再看她,他卻還是忍不住地回了頭:“還有什麼……”

話未説完,便覺眼前人影一閃,沉香冰涼的唇已經輕輕地貼在了他的唇畔,蜻蜓點水一般,在他尚未反應過來之前便已經離開。

“女孩子都喜歡這樣。”沉香淡淡地笑着,轉身飛一般地跑出了胤祥的視線。漆黑的夜色中,一點晶亮的淚水如流星般滑落,消失在雪地深處。

胤祥站在原地,指尖慢慢撫上了唇角,呆呆地、久久地,一動不動。

將視線從沉香背影消失的地方收回,胤禛斂眸隱去其中的波瀾,沒有再説話,面無表情地慢慢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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