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掙扎着肆虐了幾天之後,終於垂頭喪氣灰溜溜地走了。空氣中漸漸有了一絲暖意,灰頭土臉了一個冬天的樹枝開始萌生新芽。
沉香站在櫻花樹下,白皙的指尖輕輕拂過那淡粉色的花苞。腰肢纖細不堪一握,比起之前又瘦弱了幾分。
春壽急急忙忙跑來,顧不上喘口氣就拉着沉香往外走:“我聽説十三阿……怡親王的眼睛恢復了,皇上已經把他放出來了。走,你快點去找他説清楚。”
“跟我有什麼關係?”沉香掙脱了春壽的手,面無表情地問道。
“哎喲,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你立馬去告訴他,這些日子以來,照顧他的人是你,不是那個琉璃,沒準你就是主子了……”見沉香無動於衷,春壽急得直跺腳。
“不稀罕。”春壽的話無異於她在從未癒合的傷口上撒了把鹽,回想起胤祥那日絕情的話語,沉香便胸口發緊,隨着呼吸一抽一抽地痛。
“可是……”春壽猶不死心。
“太醫院那裏有事要我去幫忙,我先走了。”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沉香轉過身倉皇逃開。
低着頭不知道走了多遠,當眼中淚水終於被風吹乾的時候,她這才驚覺自己竟然來到了延禧宮門外。暗自輕嘆一聲正準備轉頭離開,忽然聽到院中腳步聲響起。顧不上多想,連忙閃身躲在了一邊。
院門開啓,胤祥挺拔的身影慢慢踱了出來。默默靜立了片刻,彷彿下定了決心般快步向着某個方向走去。
沉香躲在角落,雙手緊緊捂在嘴上,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在淚眼中遠去,終於抑制不住,抽泣着軟軟坐在地上。
閉上眼,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歷歷在目。延禧宮中的初遇,馬背之上的相偎,市集之中的牽手,宗人府中的纏綿……
依舊可以感覺到他結實的擁抱和炙熱的呼吸,依舊可以聽到他深情的呢喃和承諾。只是這一切,消失得太快。
“我告訴你,我從來就沒喜歡過你,我不過是把你當作我排遣寂寞的一個玩物罷了,説穿了,就跟青樓女子一樣。”絕情殘忍的話語利劍一般將她刺得千瘡百孔,美夢驚醒之時,他與她再次咫尺天涯……
沒有發現躲在角落的沉香,胤祥糾結數日終於下定了決心,匆匆趕到琉璃寢殿,四處尋找她的身影:“琉璃,琉璃——”
無人回應,空蕩蕩的房間中見不到半個人影。
胤祥正欲去別處尋找,忽然發現帳子後面不斷地抖動着。心中一軟,他慢慢走了過去。
“琉璃,我知道你不是個好人,我也知道你做了很多對不起我的事,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忘不掉你,忘不掉我們每一次相遇,忘不掉在宗人府為我做的點點滴滴。有時候我甚至恨我自己,對這樣一個背叛我的女人,為什麼還要那麼動情,我想這也許就是我的傻吧,現在我想清楚了,無論你是為了榮華富貴也好,或者別的什麼原因,你要的我都給你,你不好的我全部包容,我只要,跟你在一起,來,別怕……”
胤祥説着上前掀開了帳子,看到躲在裏面發抖的宮女頓時愣了。
“琉璃呢?”
“跑……跑了……”宮女嚇得篩糠一般。
胤祥黑眸猛然縮緊,甩開帳子飛快地轉身離開。神武門前,依舊是戒備森嚴。侍衞們挎着腰刀,一一盤查着出入的人員,琉璃一身太監服低頭尾隨着太監們往外走去,侍衞接過她的腰牌例行公事地掃了一眼,便示意放行。
琉璃心中狂喜,腳步下意識地快了起來。不小心撞到了前面的人,懷裏揣着的珠寶立刻稀里嘩啦掉了一地。
“有人夾帶!站住——”一個侍衞喝道,向着她追了過來。
琉璃驚慌失措,拼命地向前跑去,邁了幾步便被侍衞們圍攏起來,揪住衣服按在了地上。疼痛傳來,她的臉上瞬間失去了血色。
阿哥所,胤祥房中。
“王爺,這個女人妄圖逃出宮去,皇上説,她是您的人,讓您瞧着處置。”侍衞押着琉璃進來,跪在地上恭聲稟報。
胤祥視線一凝,將手中茶杯放在一邊,揮手屏退了侍衞,慢慢走到琉璃身邊望着她。
琉璃後背一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十三阿哥饒命,不不,怡親王饒命,怡親王饒命啊——”
冷冷注視着磕頭如搗蒜的琉璃,胤祥餘怒未消。好不容易終於想通想要原諒她,結果這個女人竟然喬裝易服想要逃離他的身邊。越想越是生氣,他猛地拔出牆上的劍指向她厲斥道:“良禽擇木而棲,你跟着九阿哥我不怪你,可是你千不該萬不該跑到宗人府來欺騙我的感情,是可忍,孰不可忍。”
明晃晃的劍尖抵在額間,琉璃嚇得魂飛魄散,滿腹玲瓏心思跑得無影無蹤,結結巴巴急着撇清關係:“您弄錯了,我沒有去過宗人府,從來沒有。”
胤祥原本只是想要嚇唬她一下出出氣,沒想到竟然聽到了這樣意外的回答。震驚之後,他竭力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冷哼一聲長劍越發向前探出:“到這時候,還敢睜着眼睛説瞎話?”
肌膚上已經可以感受到那一抹寒涼,琉璃嚇得氣都喘不勻了,想要搖頭又不敢動,只好僵硬着脖子顫抖着辯解:“真的沒有,我發誓。”
不必繼續逼供確認,胤祥已經相信了琉璃的辯解。細細回想起來,那個刻意壓抑的沙啞聲音,雖然與她有着七分相似,但是卻又有些不同。怪只怪他當時被一連串的事情弄得有些昏頭,全然沒有分辨出這點差異。畢竟可以冒着危險前往宗人府探望的人,除了琉璃他再也想不到其他。
“上次你沾了蜂蜜往我舌頭上一點,這個細節你可告訴過別人?”胤祥丟開長劍跨前一步,彎腰將琉璃的領子揪住逼問道。
看着胤祥焦急的神情,本來已經絕望的琉璃立刻有了主意。眼珠轉了一轉,她忽地嫵媚笑了起來:“這個細節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無論是延禧宮的那一夜,還是宗人府的那些天,陪在你身邊的都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愛你至深的女人。而我,不過是一個李代桃僵的冒牌貨而已。”
什麼?!
胤祥如同五雷轟頂,倒退了兩步堪堪站穩。腦中走馬燈般一一回憶,果然發現了許多可疑的地方。當時他一心認準琉璃就是要找的人,所以根本沒有覺察到這些異樣。此時細細回味,他的心立刻被寸寸凌遲。
天,他都做了些什麼?
“你説的都是真的?你,從來都沒有喜歡過我?”
“不管我是不是琉璃,不管我有沒有跟九阿哥在一起,都是?”
當時只是覺得矯情的兩句問話,此時回想起來竟是這般肝腸寸斷!想到他狠心的回答,胤祥便恨不得抽自己幾個耳光。
“不管我是不是琉璃……”若是當初他可以稍微理智一點,那麼不難發現這句話中的可疑之處。可是當時的他已經被怒火燒昏了頭腦,不假思索便將這個愛他至深的女子趕走。如此狠心絕情的他,必是已經將她傷透了心吧?
冷眼旁觀着胤祥悔恨交集的表情,琉璃緩緩站起輕笑了起來:“想知道她是誰嗎?給我備一匹快馬,一些盤纏,出了宮門我就告訴你。”
“你——”對於冒名頂替差點鳩佔鵲巢的女人,胤祥再也沒有半點情意。伸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咬着牙恨聲道:“想走?做夢!若不將你千刀萬剮,如何解得了我心頭之恨?”
窒息的感覺傳來,琉璃眼前一黑,掙扎着抓住他的手,竭力擠出一句話來:“那個人為了怡親王忍受了百般的折磨,怡親王就不想知道她是誰嗎?如果怡親王真是如此狠心的人,那麼就當我沒説過,你殺了我吧!”
琉璃説完,咬牙閉上了眼睛。
胤祥手指一緊,終於慢慢鬆開。
“備馬!”
琉璃癱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雖然臉色難看至極,卻依然掩不住得意的笑容……
神武門前,一匹駿馬昂首奮蹄。見胤祥和琉璃走來,小太監急忙將馬繮遞了過來。
胤祥將馬匹交到琉璃手中,冷冷地問道:“現在可以説了吧?”
“我人還在紫禁城,還不安全。”琉璃抓着馬繮,慢慢地靠近胤祥的耳畔低語:“等我到了安全的地方,自然會找人告訴怡親王的。”
“你——”胤祥怒極,狠狠地攥緊了拳頭。
琉璃見狀更加得意,輕笑一聲抬手撫上了他的臉頰。“別動氣,這世上只有我知道她是誰,怡親王要是動了氣把我殺了,那就再也找不到她了,哈哈哈……”
琉璃笑夠之後翻身上馬,向着神武門外衝去。
突然,城樓上羽箭齊發,琉璃還未明白過來,已經被密密麻麻射成了刺蝟。“撲通”一聲栽到地上,殷紅的鮮血瞬間染紅了塵埃。
胤祥驚得目眥欲裂,飛快地跑上前扶起琉璃,不顧她滿身血污,抓住肩膀搖晃着吼道:“快,快説,那個人到底是誰?”
曾經靈動妖豔的眸子,此刻已經蒙上了灰暗的顏色。琉璃張嘴吐出一口血沫,顫抖着舉起手彷彿想要觸摸神武門外碧藍的天空。
縱然絞盡腦汁,縱然機關算盡,到了最後,她卻依然沒有實現那一輩子榮華富貴的夢。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雖然她李代桃僵暫時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最終卻還是棋差一着賠上了性命。是註定的宿命也好,是背信棄義的代價也罷,那近在咫尺的自由天空,卻隔了生與死的天涯。
“我……一輩子都想……走出這個地方……沒想到最後……還是……還是走不出去……走不出去……”
話未説完,舉起的手頹然滑落。大大的眼睛依舊圓睜着,帶着不甘和……後悔。
“快,告訴我她是誰!”全然不顧琉璃漸漸冰冷的身體,胤祥瘋了一般搖晃着她喊着。
胤禛帶着官兵們上前,彎下腰伸手搭在他的肩上。“沒用的,她已經死了。”
被這一句話抽掉了所有的力氣,胤祥頹然鬆開了手,轉頭木然地望着胤禛喃喃道:“皇上,為什麼?”
“她與老九有染,出去恐怕對江山不利。再説私放囚犯是大罪,朕只有你這個兄弟了,朕不想徇私,也不想你有閃失。”胤禛長嘆了口氣,示意隨從將胤祥扶了起來。
胤祥緩緩地搖搖頭:“可是我再也不知道她是誰了?”
看着他這副萎靡的樣子,胤禛皺了眉頭勸道:“自古温柔鄉即英雄冢,你是男人,不需要為了一個女人這樣……”
“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她對我好重要。沒有她,我活着也沒有意義了,皇上萬安,臣告退。”不等胤禛説完,胤祥已經迫不及待地打斷了他的話。對於這個四哥,他素來敬重甚至敬畏。可是這一刻,他已然忘記了君臣之別。説完之後,失魂落魄地向回走去。
“十三弟,十三弟——”胤禛喊了幾聲沒有得到回應,看着他無精打采的背影,無奈地長嘆了一聲……
神武門的事情發生之後,胤祥便終日悶在房內閉門不出。除了讓隨從抱回一盞又一盞的孔明燈之外,再也沒有任何動靜。
胤禛有些擔心,幾次派人過去勸説,他卻只是悶頭在孔明燈上寫着字,對誰都是不理不睬。
縱然胤禛貴為天子,卻也拿他沒有辦法。碰了幾次釘子之後,索性不再管他,任由他在房裏自己折騰,等到過了這陣子自然就想通了。
又是一個夜晚,迴廊盡頭一處僻靜角落火光點點。
春壽站在旁邊,一邊放哨一邊沒好氣地埋怨道:“這個琉璃這麼對你,她死了活該,你幹嗎還冒着違反宮規給她燒紙?”
沉香蹲在地上,將疊好的紙錢元寶放進火盆。聽到春壽抱怨,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人已經不在了,一切都隨風散了,我心裏始終記得她的好。她是我的姐妹,是宮裏第一個給我温暖的人,只是歲月改變了我們,改變了一切……”
火光跳躍,將黑暗的空間暈染得如夢似幻。透過那紅色的火焰,沉香依稀看到了童年時她與琉璃在御膳房外面罰跪的情景。
“我們,是好姐妹吧?”
“當然是好姐妹了。”
“永遠都是?”
“永遠都是!”
“無論發生什麼事?”
“無論發生什麼事!”
“太好了……”
“嗯……”
不知不覺間,她已是熱淚盈眶。
這時候,正東張西望放哨的春壽突然被夜空中飄過的一樣東西吸引了注意,三步兩步跑到沉香身邊,推着她連聲道:“沉香你看,那是什麼?”
沉香嚇了一跳,還以為被人發現了她。慌忙起身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立刻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那是……孔明燈?
隨着它越飛越近,上面的字跡漸漸清晰。春壽眯着眼睛細細看去,嘴裏自言自語地念叨着:“若肯原諒,今晚御花園一敍……哎呀,還寫着這麼多的對不起!”
這麼一耽擱的工夫,天上的孔明燈越來越多。每個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跡,每一個都剛勁有力,足以證明燈的主人在書寫這些文字的時候有多麼用心。
春壽看得瞠目結舌,捅了捅身邊的沉香驚歎道:“看來這十三阿哥還挺多情的,居然放了這麼多孔明燈。”
“……他説他不曾愛過我。”沉香垂了頭,聲音悶悶地回答。
春壽聽了,指着夜空中飄蕩的孔明燈大聲道:“不愛嗎?那這些算什麼?”
“這……”沉香默然,凝望着那些孔明燈,她有些動容又有些猶豫。
春壽咬了咬牙,終於下定了決心向着沉香説道:“沉香,我告訴你,其實我也曾經喜歡過一個人。”
沉香一怔,轉頭驚詫地看着他。春壽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輕咳一聲別開了頭低聲道:“別這麼看着我,雖然我是個太監,可我也有七情六慾的。我喜歡她,不敢告訴她,怕她嫌棄我,於是默默地守候了一年又一年,沒有人知道,也沒有發覺,我總想着她好就好了。你已經比我好多了,一個阿哥,可以為你做那麼多,你們要是還不能在一起,真是天地不容了……”
沉香低了頭,沉默不語。
春壽深深嘆了一口氣,繼續苦口婆心地勸説:“愛人之間處久了難免會互相傷害,那不是不愛,是太愛了,不知道怎麼表達,才會一不小心傷到了對方。你想他要是真不在乎你,他發什麼脾氣呀,忽視你不就好了?也不用在那麼多孔明燈上寫‘對不起’了,對吧?”
“嗯……”沉香輕輕地應了一聲。
春壽推了她一把,皺着眉佯怒道:“怎麼?還彆扭?再彆扭就矯情了。過了這村就沒有這店了,再矯情的話,小心將來變成老姑婆沒人要了。”
被春壽揶揄得破涕為笑,沉香擦了擦眼淚瞪了他一眼:“誰説我彆扭了?我只是在想,你喜歡的人是誰?小月?春喜?海棠?”
“這個嘛……秘密……”春壽眼中驀然一黯,隨即又恢復了那個不着調的樣子嬉笑道。
沉香氣得伸手在他腦門上敲了個響指,皺着眉輕哼一聲:“你呀,總是一堆秘密,信你才怪?”
春壽誇張地捂住額頭,一邊躲閃一邊笑道:“笑了就好,笑了就好,這下我也可以跟着雞犬升天了吧?”
“懶得理你。”被他羞得滿臉通紅,沉香轉頭便走。春壽在後面拍着手,壓低聲音取笑道:“哈哈哈,害羞了害羞了!慢點兒,慢點兒,小心別太激動摔着了。”
“管好你自己就好了——”沉香回頭做了一個鬼臉,加快了腳步拐出了迴廊。等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之後,春壽望着那一片黑暗輕輕地笑了……
踩着梯子小心翼翼地爬在櫻花樹幹上,沉香從一處不起眼的樹洞中摸出一個荷包攥在手裏。春壽在下面扶着梯子,提心吊膽地抱怨着:“什麼寶貝東西,你要藏得這麼嚴實?仔細點,別摔着了。”
沉香淡淡一笑沒有回答,從梯子上慢慢下來。回房精心裝扮之後,這才小心翼翼地打開荷包將裏面的東西倒了出來。
春壽好奇地上前,打量着她手心裏的翡翠耳墜納悶道:“這是什麼,怎麼只有一顆?”
“這是我們的緣分。”沉香拿起耳墜,將它仔細戴上,打量着鏡中嬌美明豔的自己,羞澀地笑彎了眉眼。
原本以為今生與胤祥緣分已盡,所以她將耳墜裝進荷包藏入了樹洞之中,想要眼不見為淨,從此將這份情意埋葬。沒想到峯迴路轉,她竟然有機會可以重新將它戴在耳邊。
“行了行了,別臭美了。再磨磨蹭蹭的,天都要亮了。”春壽將她從梳妝枱前拉了起來,上上下下審視了一番將她推出門外。“快點去吧,怡親王等着你呢。”
接過他遞出來的燈籠正要離開,沉香頓了頓又站住了腳步。轉頭看着那已經合攏的門扉,鄭重地説道:“春壽,謝謝你。”
房內,春壽背靠着大門,聽到沉香這一句道謝,抬手擦掉了眼中的淚水自言自語道:“不用謝,只要你幸福……我就好了——”
告別了春壽出來,沉香摸了摸滾燙的臉頰,抿嘴輕笑地快步向外走去。剛拐出通鋪房的院子,忽然看到四個宮女掌着燈,整整齊齊地站在那裏恭候。
見到沉香,其中一個宮女含笑迎了上來:“姑娘,皇上召見,請速速隨我們來!”
皇上?胤禛?
沉香愣住了。
為什麼偏偏選在這個時候要她過去?
“是——”心裏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沉香不敢違命,看了一眼御花園的方向,跟着宮女們往着乾清宮走去。
大殿之中,胤禛背身而立。明亮的燈火中,他的身影倨傲而孤單。
沉香隨着宮女進來,忐忑地跪伏在地上請安:“參見皇上。”
胤禛身子一震,緩緩轉身望向染了淡妝的沉香。深邃的眸子閃過一絲悸動,隨即消失在寒潭深處。臉上面無表情,淡淡開口讚道:“温婉端莊,聰慧伶俐,堅強隱忍,不離不棄,沉香,你果然是個好女子。”
不知道胤禛何出此言,沉香睫毛微顫,身子伏得更低,斟酌着低聲回答:“……謝皇上誇讚。”
“知道你為十三阿哥所做的一切,朕很感動,也很感激。不過朕今日召你來,是要棒打鴛鴦的。”原以為自己的心早已經被權利爭鬥和爾虞我詐磨礪得冷冽而殘忍,可是當他看到沉香因為這句話而開始顫抖的纖細身子時,那顆自認為足夠堅硬殘忍的心,還是痛了……
刻意無視她顫抖的身子,胤禛閉上眼深吸一口氣之後又緩緩張開。面上表情越發平靜,平靜得甚至有些僵硬。將視線定在跳躍的燭火上,他的聲音低沉木然:“朕這個弟弟自小就吃過很多苦,朕深覺得有很多地方對不起他,所以朕一登基就希望能給他最好的。可是他對你太上心了,任何事過則不吉,朕還有許許多多大事要他去處理,倘若他心有掛礙,難免就會有所疏漏。”
沉香低垂着頭,不動也不説話。
“我知道你心裏一定會怪朕自私,可是個人的幸福跟天下大事比起來,實在太微不足道了!告訴朕,你愛他嗎?”沒有計較沉香的沉默,胤禛繼續追問。
“……愛!”不知道過了多久,沉香終於開了口。輕輕的一個字,卻彷彿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得到了預料之中的答案,胤禛點點頭,聲音更加低沉:“既然愛他,那就應該為他着想。十三不是普通人,他是朕的左右手,他該娶一個大臣的女兒,幫朕維持好君臣的關係,而不是為了情情愛愛,喪失朕和朝中的信任,你——明白嗎?”
“奴婢明白。”眼中好像死水一潭,沉香僵硬地點了點頭。
“眼下他不知道你的身份,朕也吩咐下去不讓任何人提及,希望你們的一切是個美好的回憶,永遠留在心中。此刻他在御花園等你,你就在這兒待一晚上,等天亮了再回去。”胤禛説完轉身欲走,想了想又停住腳步背對着她緩聲道:“朕知道這一次難為了你,作為對你的補償,朕會提前放你出宮。另外那個赫舍爾蒼其,勾結老九謀害賢良,本該株連九族斬首示眾。朕看在你的分上,特赦他不死。你出宮之後若是沒有人家……就去找他吧。”
“謝皇上開恩。”沉香磕了個頭,無聲地落下淚來。
最後深深地望了一眼沉香,胤禛長嘆口氣,快步走出了大殿。
揮手屏退隨從,他獨自一人默然地立在空曠的月台之上。抬眸望着御花園的方向,卸去平靜偽裝的臉上滿是惆悵。
今夜之事,他是經過了深思熟慮後才做出的決定。雖然説得冠冕堂皇,不想讓胤祥因為情愛而疏漏國事。但是他自己清楚,棒打鴛鴦的另外一個原因,是他沒有辦法接受沉香成為他的弟媳!
是的,他喜歡沉香,甚至一度有了心思想要納她為妾。可是當他知道胤祥對她同樣懷有好感的時候,便打消了這個念頭。與女人相比,他更在意這份兄弟之情。當得知沉香要嫁給春壽的時候,他心痛的同時卻又鬆了一口氣。原以為此事就這樣過去,誰知天意弄人,她竟然再一次出現在他們兄弟之間。
看着她精心梳妝過的嬌顏,他的理智終於還是抵不過妒意。與其讓她成為他的弟媳,他寧願從此再也不見她!趁着胤祥還不知道她的身份,立即送她出宮嫁人。那個赫舍爾蒼其,對她也算是一往情深。如此安排,算得上是皆大歡喜吧?
夜空中一顆流星悄然滑落,似眼淚,似嘆息,轉瞬即逝,彷彿從來不曾出現過……
御花園中,胤祥雙手合十默默地祈禱。直到流星的痕跡完全不見,這才緩緩地睜開眼睛。
抬頭望去,一彎新月已經到了中天。幽長曲折的甬路,空蕩蕩沒有半個人影。彎腰拿起一個孔明燈點燃,注視着它飄飄蕩蕩遠去的光芒,他眼中的希望,漸漸暗淡了下去。
乾清宮中,沉香跪在地上,流星的光芒在她茫然無神的眼中閃過,如泥牛入海般消失不見。腦子裏亂作一團,似乎被千萬件事情填滿,卻又什麼都想不起來。就這樣呆呆地跪着,想着,不知不覺中天色已經漸漸亮了起來。
曙光透過窗户灑進乾清宮的大殿,映進了沉香乾涸的眼。雖然心裏已經痛得沒有了知覺,淚水卻再次蜿蜒而下。門外腳步聲響起,幾個宮女魚貫而入,將她扶起,攙了出去。
揚手放飛最後一隻孔明燈,胤祥伸手擋住陽光,佈滿紅絲的眼中最後一份希望散去,他長嘆一聲頹然坐在了地上……
乾西四所的院子裏,春壽和宮女們早已經跪了一地。見沉香回來,等候已久的太監展開聖旨開始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宮女兆佳沉香,入宮數載,克勤克儉,如今役滿出宮,特賞白銀百兩,以示皇恩浩蕩,欽此。”
“萬歲萬歲萬萬歲——”眾人齊聲謝恩,宮女們眼睛偷偷瞄着沉香,滿心裏都是羨慕。這樣的福氣,她們做夢都求不來。
沉香垂眸,雙手高高舉起接過聖旨。薄薄的絹布重逾千斤,壓得她身子晃了一晃,眼前一黑險些癱在地上。
“恭喜姑娘了!皇上下旨親賞宮女,這還是頭一回。”傳旨太監將聖旨遞給沉香之後,返身接過後面小太監遞上的一盤銀子走到她的面前笑道:“這也是皇上賞給姑娘的。”
沉香笑了笑,拿起兩錠銀子塞給了他:“公公辛苦了,以後還要勞煩您多照顧着春壽一點兒。”
傳旨太監喜出望外,接過銀子連連笑道:“喲,這……多謝了,姑娘儘管放心,灑家還要回去覆命,告辭!”
“呸,還恭喜呢,要不是皇上阻攔,沉香這會兒該是親王福晉了。”等到眾人散去,春壽起身啐了一口不屑道。
沉香瞪了他一眼,皺着眉斥道:“這話也能渾説,傳出去你還想活嗎?”
春壽縮了縮脖子,有些委屈地嘀咕:“我是為你不平。”
“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春壽,能再幫我辦件事嗎?”沉香嘆息一聲。不想再糾纏這個話題。
春壽拍了拍胸脯。“什麼事,您吩咐。”
“幫我打點一下,我想再去看一看宗人府。”見春壽答應,沉香將銀子一股腦兒塞在了他的手裏。
春壽一愣,將銀子又推回到沉香手裏。“這又何必呢?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就剩這些錢了,白白糟蹋了,多可惜。”
沉香不肯接,可憐兮兮地望着春壽哀求道:“求求你了,再幫我這最後一次吧。”
“好吧,好吧,你呀,這輩子就為情所困吧!”春壽重重跺腳,接了銀子快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