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起乘坐的東航航班,是在北京時間八月二十五日清晨五點多到達上海浦東機場的。他拖着兩個大箱子出了機場,叫了一輛的士,要司機開到東方濱江大酒店。
一路上,司機一邊開車,一邊熱情地和他交談着,給他介紹這幾年上海的變化,還有申辦世博會的盛況。司機問他説有多長時間沒來上海了,劉東起告訴他,自己離開上海已經有八個多年頭了。他説:“上海變化太大了,要是自己一個人找地方,説不定就要走丟了。”
司機笑着説:“那還不是?!不過坐我的車子,你放心好了。”
司機把劉東起送到了濱江大酒店。
劉東起開了一個房間,放好行李,趕緊先去衝了個澡,隨後就上了牀。他已經有二十多個小時沒有閤眼了,他有個習慣,每次出門,不論是在飛機,輪船,火車上,他都不能閤眼,因此最怕做長途旅行,那對於他就跟活受罪差不多。此時他一躺下來,很快就睡着了。
這一覺一直睡到下午四點。
他起牀後,先到外面吃過飯,然後回到房間,給在閩南琴島的家裏打了個電話。電話是他女兒劉琴接的,她一聽到劉東起的聲音,興奮地就跑去叫她的爺爺奶奶。劉父先問了他幾句話,然後把話筒交給了劉母。劉母問他什麼時候回琴島,劉東起説:“我想在上海呆三天,瞭解一下這邊律師界的情況,然後再回去。”
劉母説:“阿起,上次媽給你説的那件事,你拿定主意沒有?你老大不小了,人家小孫可是大姑娘,你要主動點。”
劉東起説:“還是等見了面後再説罷。像這種事我不想倉促就做決定。上次跟劉琴她媽就是因為太草率了,才弄成現在這種狀況。況且劉琴她願不願意我再給她找個後媽,也要聽一下她的意思。”
劉母説:“她一個小孩懂得什麼?你們成親後,她又不跟你們在一起。”
劉東起説:“我想劉琴也不能總在你們身邊,給你們添麻煩。過一段時間我想接她到美國去熟悉一下環境,再晚的話小孩就定型了。”
這時,劉父在一邊聽到這話,忍不住衝着話筒大聲説道:“臭小子,你敢!什麼定型?做箇中國人有什麼不好?!你以為你是誰?!”
劉母把她的那個學生小孫的名字,地址,手機和電話號碼,還有工作單位都告訴給了劉東起,説:“你媽當了小孫她四年的輔導員,還不瞭解她?!她這人你放心好了,上次她到我們家來看我,對劉琴喜歡的不得了。她研究生畢業後,最近剛剛上班。你一定要抓住機會,如果談的來的話,你就跟她一起回來。”
劉東起心裏嘆了口氣,緩緩放下了話筒。
晚上酒店裏空氣有些憋悶,劉東起想到外面走走。
他來到大街上,在一個電話亭給他原來工作過的律師事務所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個女孩,他説了幾個要找的人的名字,那個女孩説她一個都不認識。她説:“以前在這裏工作的很多律師,現在都自己分出去做了。不過我們的主任已經在這裏幹了六年了,你想不想找他?”
劉東起説算了,他離開這裏已經八年多了。
當他沉沉地放下電話的時候,只覺得平時在印象裏就那麼輕飄飄地一瞬的八年時光,此時竟然會是如此的結實,悠長。看來空間距離在某種意義上,是會相對地抵消時間的假象的。
很顯然的,當他想去尋找記憶中的世界時,他實際上已經成了那個世界的局外人。過去只能存在於記憶中,而永遠不可能重現。不管他承認不承認這點。
他沿着濱江大道慢慢走着,看着江兩岸華燈初上,暮色低垂,一種難以言表的失落感不覺油然而生。
舊地重遊,他感受到的不是期盼中的驚喜,而是像隔着厚重的玻璃牆,無奈地觀望着牆那邊變幻的世界,逐漸抹去曾存在於他記憶中的那些人,物,事。相對於他的記憶來説,現實正變得陌生,冷漠,完全沒有他一廂情願的那份親切感。空乏的想象是奢侈的,也是重塑自我的麻醉品。
他就這樣慢慢地走着,想着,對四周喧鬧的人流與穿梭般的車流無動於衷。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他覺得雙腳有些麻木了,於是想攔一輛出租車回酒店去。這時,他的身邊突然有一輛小轎車“嘎”地一下停了下來,接着車後座的玻璃窗落了下來,車裏一個女人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劉東起定神一看,那女的卻是何如。他心頭頓時一熱,剛才存積在心頭的陰霾不覺一掃而光。
那輛車子是遠東保險公司送何如回酒店的,何如跟司機説了幾句,然後下了車。那司機把車開回去了。
劉東起看了看何如,笑着説:“你星期天還在忙啊?看上去瘦了些,不過更精神了。上海真是陶冶美女的好地方。”
何如笑説:“沒辦法,我們的工作剛開始,壓力大,晚上睡眠又不太好。我睡覺老是認牀。今天怎麼這麼巧,在這就碰上你了。要知道這樣,前幾天就不用給你打電話了。”
劉東起説:“酒店裏憋悶,想出來散散心。沒想到一溜達就是兩個多小時。”
何如笑説:“我真佩服你,在這麼擁擠的人流中,你居然能走上兩個多小時!你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丟了行李的鄉下人似的。怪不得上次Hiking時你體力那麼好。”
一提到那次Hiking,兩人不覺相視而笑了。劉東起説:“多麼難忘的野罌粟呵!明年開春的時候,我們再到羚羊谷去!”
何如笑着説:“一言為定!”
兩人來到一家川菜館,要了一張桌子坐下。劉東起打量了一下餐廳説:“這家餐館的佈局和裝潢,一點都不比我們在LA常去的那家川菜館差,這辣味聞起來也地道。”
何如問他説:“回來大半天了,感受怎麼樣?”
劉東起説:“最大的感受就是沒有原先設想的那種‘回來’的親切感,這讓我很失落。對於千變萬化中的上海來説,我們已經是局外人了。我們想要尋找的記憶中的過去,只能沉澱在腦海裏了。眼前的世界對我們來説,只是一個陌生的世界,無論是在外觀還是在深層結構上。你説,人這一輩子能有幾個八年呢?!”
何如嘆了口氣説:“我的感覺也是這樣。昨天我去母校走了一趟,發現我要去尋找的往昔,其實都是自己用空洞的記憶編織出來的。我們原本是想到外面去換換空氣,追求一些全新的生活感受,但是忍不住還想回頭看看,結果又負上了多年來想要卸掉的那些包袱。這太平洋更像是一段時光,而不只是空間距離。”
劉東起説:“我也是這樣想的。我本來也有回來創業的念頭的,但是今天這麼幾個小時走下來,覺得那可能只是自己的一相情願而已。處身於人海之中,我突然產生出一種難以言表的孤獨,以及由此而生的恐懼感。因此剛才驀然見到你的時候,你不知道我是多麼的驚喜!就像迷途的羔羊見到老牧人似的。”
何如笑説:“你説的這話詩歌的味道也太濃了吧?哄小女孩還差不多。你這比方倒過來説還差不多。”
劉東起不覺也笑了起來。何如回味一下自己説的話,臉色不覺紅了一下。
何如問劉東起説:“你訂了哪一天的機票回鷺城?”
劉東起説:“我想再在這裏呆兩天,買點東西,還有些事要辦。”
何如打趣着笑説:“你們家裏人正急着等着你回去團圓呢。是不是在這裏還有什麼未了的舊情?”
劉東起囁嚅了一會,心想,反正自己跟那個小孫又沒見過面,而且見了面後也不會真的談好那事,因此他決定把跟小孫見面的事告訴何如,也好聽聽她的意見。他説:“是這樣的,我媽在上海給我介紹了一位女孩,她是我媽以前在藝術學院任教時的學生。我媽把她給誇的天花亂墜,要我跟她見個面,但是我是不抱什麼希望的,相互間瞭解不深,湊合在一起,我只怕又要重蹈覆轍。所以我想這兩天找個機會跟她談一談,把話和她説明白了,對她跟我媽都有個交待。”
何如聽了之後雖然有些意外,但還是不動聲色地笑説:“上次我們在川菜館吃飯時,我就猜到你回國除了探親外,很可能還要相親的。這不是好事嗎?在這種事上,女人的心理總是脆弱的,你可千萬別傷了人家。”
劉東起笑説:“女人所見略同,所以我正想聽聽你的意見呢。”
何如想了想説:“首先你自己得確定好,你是想找個現實型的,有人情味的,能持家過日子的,還是那種單純情感型的,富於浪漫色彩的對象。如果你媽的眼光不會錯,我想這個小孫應該是兩者的結合,對你來説也比較適合,所以,你完全沒必要在見面之前,就拒人於千里之外。”
劉東起聽了,微微點了點頭,但是心裏卻莫名其妙地有些失落。
何如又説:“另外,雖然説強扭的瓜不甜,但情感這東西還是可以培養起來的,當然前提應該是對方是個信得過的人。”
劉東起説:“這麼説,你是贊同我跟她接觸了?”
何如説:“既然有機會,你幹嘛要錯過?!我説的話只是給你作參考的。”
劉東起心想,聽何如這麼説,他的感情取向對她來説顯然是無關緊要的了。他的心裏禁不住一陣難受。他跟何如説:“我以為你的看法會跟我一樣的。”
何如笑説:“你不是要聽我的意見嗎?當然,這最後的抉擇還不是在於你自己?!”
劉東起琢磨着這句話,覺得何如的話中似乎另有意思。他觀察着何如的神情,卻見她正別過臉,望着窗外。他心想,女人的心思真是難以捉摸,就像個無底洞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