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天的時候,河間王高孝琬曾經去了一趟南方,從那裏購買了不少極為珍貴的異種楓樹移植到高府,所以到了今年的深秋之際,白霜盛時,滿院紅葉似火,直直沿著向上的石階鋪散而去,厚厚的一層,鮮豔俏麗。不時也有一些楓葉在空中翩翩起舞,用豔麗的紅色在空中暈染出幾近極致的悽美,彷彿在無聲地祭奠着即將要逝去的秋日。
其時斜陽如血,將整片院落更是染得有如一片嫣紅的落霞。在這夢幻一般的景緻下,高家兩位公子正在亭子裏邊品茶邊玩着雙陸,在一旁觀戰的還有經常來串門的尚書令斛律恆伽。
從局面上來看,長恭這一局明顯落於下風。
“長恭,你三哥的馬已經快要出盡了。”恆伽還不忘幸災樂禍地提醒了她一下。
“狐狸,你就不能少説兩句嗎。觀棋不語真君子,聽過沒有?”長恭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繼續擲起了手中的青玉骰子。
孝琬哈哈一笑,“恆迦,他就快輸了,心情不好,你就別招惹他了。”
“誰説我要輸了?”長恭不服氣地挑了挑眉,“主要是因為這隻狐狸總在一旁干擾我,所以我才大失水準。”
“狐狸狐狸,你倒也叫得順口,好歹人家還幫你捱了二十軍棍呢。”孝琬笑嘻嘻地打趣道。
長恭嘴上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心裏卻泛起了一絲淡淡的暖意,那——也是狐狸最夠義氣的一次了吧。
“好好,那我就不説話了。”恆伽微微一笑,果然不再作聲。
沒過多久,長恭就毫無懸念地敗在了孝琬的手下。她惱怒地站了起來,忿忿道,“不玩了!”長恭的棋品一向很爛,只要輸了棋就會發脾氣,不過這個壞毛病只有和她最親近的人才知道。這時,恆伽慢悠悠地開了口,“長恭,其實你剛才只要走那一步就可以扭轉全局了。”説着,他順手指了指其中一粒棋子。
“那你怎麼不早説!”長恭一看果然如此,更是怒氣沖天。
恆伽還是保持着那抹優雅的笑容,“咦?不是你説的嗎?觀棋不語真君子。”
“你——”長恭被氣得翻了一個白眼,這隻狐狸……明擺着就是故意的!
就在這時,孝琬的隨身侍從劉岷匆匆走進了院子,附身在他的耳邊低語了幾句,孝琬的臉色一變,立刻起了身,“長恭,恆伽,我的偏邸那裏有點事,我要先過去一下,你們接着玩吧。”
“三哥,什麼事?這都快吃晚飯了……”長恭見他面色奇怪,不由也有些擔心起來。
“沒什麼,沒什麼,”他露出了一個笑容,“我去去就回。”
“三哥是怎麼了……這麼着急。”長恭不解地望着他離去的背影。
恆迦沒有説話,只是眼底飄過了一絲複雜的神情,總覺得——哪裏有點不對勁。
一直到了傍晚時分,孝琬還沒有回來。一家人倒開始焦急起來,長公主正打算派人去找他的時候,劉岷忽然驚慌失措地衝了進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語無倫次道,“不,不好了,王爺,王爺他被皇上押入大牢了!”
“砰!”長公主手中的杯子掉落在了地上,砸成了碎片。崔瀾的臉色也是大變,一旁的小正禮偏偏不合時宜地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高府裏頓時亂作一團……
“皇上好端端地怎麼會把三哥押入大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倒是一五一十説清楚!”長恭一把將他從地上扯了起來,焦急地詢問道。
“是,是這樣的。今天小的見到偏邸外有些可疑的人,所以前來稟告了王爺,王爺就打算去看看,誰知道……”他的眼眶一紅,“誰知道一到了偏邸,就發現那裏已經被禁衞軍包圍了,領頭的祖大人一見王爺,立刻令人將王爺抓了起來,説是……説是……王爺有謀反之意……”
“胡説八道,我三哥怎麼可能謀反!無憑無據又怎麼能説我三哥有反意!”長恭在聽到謀反那兩個字時已經被震得心膽俱裂……這是個必死之罪啊!一種極度不安和驚慌的黑暗氣息瀰漫開來,帶着寒徹心扉的冷風,彷彿就像是無邊的幕布,將她牢牢圍住,困難得不能呼吸,像是靈魂一點一點剝離身體。
長公主的身體一晃,險些暈了過去,幾位侍女趕緊扶住了她。崔瀾緊緊抱住了嚎啕大哭的小正禮,面色猶如死人一般慘白,渾身好似落葉一般顫抖着,她比誰都明白,如果夫君有謀反之意,那麼她的兒子……必然也是難逃一死。
“可是,祖,祖大人搜出了王爺私藏的佛牙舍利……”劉岷帶着哭腔道。
“佛牙舍利?”齊國素來尊佛成風,所以長恭也知道這件寶物的珍貴,佛牙舍利歷來是帝王才可擁有之物,如果真是三哥私藏……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她不由懷疑地地望向了劉岷,又重複了一遍,“三哥當真私藏了舍利?”
看到劉岷肯定地點了點頭,她的心就格登一聲沉了下去,脱口道,“三哥真是太糊塗了!”短短時間內,她的腦中一轉,又立刻質問道,“可就算是私藏了舍利,也不能證明我三哥想謀反!”
“光憑這個當然是不可以,不過,”劉岷的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驚懼神色,“除此之外,祖大人還搜出了王爺私藏的許多兵器!”
“什麼!”長恭的臉色瞬間變得灰白,只覺得有一隻手伸進她的胸腔,抓住那裂開的半爿心,連皮肉帶骨血,生生扯了出去。那一下快如閃電,她竟不疼,只是心口空空,天地漆黑。腦中一片空白,喃喃的重複着,“不可能,這怎麼可能……”
長公主此刻已經回過了神來,輕輕喚了一聲孝琬的名字就流下淚來,崔瀾則好像失去了魂魄一般,只是雙目發直地抱緊了正禮。
“三叔叔,我要爹爹……”小云拉住了她的衣袖抽噎着哭泣道……整座高府,頓時被籠罩在了一片愁雲慘霧之中。
見此情景,長恭更是心如刀割,只得按捺住了自己的驚惶,拼命地讓自己冷靜下來。現在在高家,她是她們眼中唯一的“男人”,她是她們唯一的希望,她必須冷靜。她沒有時間繼續在這裏發呆了,她該去找九叔叔問個明白才對!
“小云,我這就去宮裏,一定將你爹爹帶回來。”她沒有再多考慮,一個轉身衝到了馬廄,牽了飛光馬就往宮裏趕去!
一路上,長恭不停地揮舞着馬鞭,催促着飛光跑得快一些,更快一些。風不停地吹拂過她的耳廓,刺啦刺啦的聲音不斷震動着她的耳膜。
秋雨綿綿風蕭瑟。空茫茫,混沌沌,天地間彷彿只剩下了她一人。
此情此景,為何是這樣的熟悉,彷彿在很久很久,也曾經有過相似的經歷。
對了,那好像是高洋還在世的時候,聽到三哥被高洋押入大牢的消息,她也是這樣在風中幾近瘋狂的策馬狂奔,那一次,如果沒有九叔叔,她真的不知該怎麼辦……可是,為什麼偏偏這一次,原本是屬於高洋的角色卻換成了九叔叔……
這其中一定有誤會,一定是……
昭陽殿內,燭火昏暗。殿外開滿了白色的菊花,厚實的花瓣潔白晶瑩,還帶着夜間的露水,風中有淡淡的幽香飄了過來。長恭剛到了殿前,就被王戈給攔了下來,説是皇上已經休息了,任何人都不想見。她哪裏聽得進去,推開了他就要硬闖,王戈只好死死抱住了她的腿,死活不讓她闖進去。
長恭沒想到他來這麼一招,又不能一劍砍了他,只好衝着高湛的房間大聲道,“九叔叔,我知道你沒睡!為什麼不見我!”
“蘭陵王,你竟然驚擾皇上,好大的膽子!”王戈氣急敗壞地低聲道。
就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高湛略帶無奈的聲音從裏面傳來,“長恭,你進來吧。”
長恭瞪了一眼王戈,抬腳就走了進去。
不出她的意料,高湛不但沒有睡,還居然很有閒情逸致地在描着水墨畫,從她的角度看去正好看到他側面那完美的輪廓,在燭光下更是猶如畫手精心描繪出來一般美麗。
“九叔叔,你也應該知道我為什麼會來!對,我三哥是私藏了那粒舍利,他實在是糊塗,可是他絕不會有謀反之意的,更別提私藏兵器了。就算搜出了兵器,也有可能是別人栽贓嫁禍,和士開和祖珽本來就是一夥,素來看三哥不順眼,我看就是這些奸臣趁這個事情害我三哥!”長恭上前了兩步,開門見山地説道。
高湛勾下了重重的一筆,輕嘆了一口氣,“長恭啊,你還是改不了這個急躁的毛病。你説的我自然也想過,但現在這麼多兵器的確是從孝琬的偏邸裏搜出來,我身為一國之君,也要做些門面功夫,所以才將孝琬暫時押入了大牢。趁着這段時間,我會親自派人將這件事查個清楚。孝琬在牢中很安全,不會有人敢動他半分。”
長恭聽他這麼一説,心情又稍稍緩和了一些,但還是不確定地問道,“但三哥他私藏佛牙舍利一事……”
“如果只是私藏舍利一事,我會撤了他的爵位。”他抬起眼來,茶色的眼眸中彷彿有什麼在湧動,“長恭,你的願望,我一直都記得。所以,我會留着他的命。”
“九叔叔……”酸澀的感覺在她眼中輕輕瀰漫,讓她一下子發不出更多的聲音。其他的她都不管不管不管,只要三哥活着就好!
“行了,時候也不早了,你也快些回去吧。”他清冷的眼眸深處湧起了一絲温柔之色,“就是怕你一時衝動,才想等查清楚了再召見你,哪能想到你這沒規矩的孩子敢闖進來,若是換了別人,不知掉了幾個腦袋了。”
“我……”長恭有些理虧地低下了頭,又驀的抬起頭來,“九叔叔,我明天可以去見三哥嗎?”
高湛抿着唇,搖了搖頭,“這段時間,最好不要見他。我不希望你和這件事扯上任何關係。”
長恭的臉上露出了一抹不以為然的神色,“我不在乎,我是他的弟弟,我和他扯上關係天經地義。”
他的神情變得有些陰鬱,“長恭,我説過不會讓他有半分損傷的。難道你不信我嗎?”
“我信,可是我也要見他。”她直視着他,明亮的眼神里沒有半分退讓之意。
他得臉色一黯,淡淡道,“隨你。”
“多謝九叔叔。我……先回去了。”
聽着她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他手上的毛筆輕微抖動了一下,一滴墨汁沁在熟宣紙上,散開的墨汁揉成一片暗灰色,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第二天一大早,長恭就先去牢房裏探望了孝琬,他的精神尚可,只是因為過於氣憤而顯得心情惡劣。因為私藏舍利的事,長恭忍不住罵了他幾句糊塗,又詳詳細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問了一遍,心裏有了底之後就直接去上了朝。
剛到了大殿門口,長恭就感到了一種奇異的氣氛。往日裏那些一見她就大獻殷勤的官員們,今天見了她就好像躲避瘟疫一般,惟恐避之不及。長恭只是淡然一笑,她明白這些人都在想些什麼,河間王剛背上一個謀逆的罪名,誰不知道這謀逆的罪名有多嚴重,現在若是招惹了河間王的弟弟,那不就和謀逆者扯上關係了嗎?
她望了一眼不遠處,忽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恆伽正在樹下和幾位同僚們閒聊着,依然是笑如春風,一派温雅。在抬頭的瞬間,他明明是看到了她,可是,就好像什麼都沒看見一般,他又很快側過了頭去,連一個安慰的眼神都沒有給她。
她心裏一涼,自嘲地彎了彎嘴角,狐狸不是説過嗎,最重要的人是他自己。所以,現在他也和那些人一樣,和她——劃清界限了。
雖然覺得並不意外,可不知為什麼,她的心裏還是有説不出的失落……甚至,有一種莫名的惱怒情緒油然而生。
下朝時,她習慣性地往恆伽的方向走去,剛走了幾步,忽然想到了他剛才冷淡的表情,這才趕緊停了下來。這不能怪她,平時下朝時她總是和恆伽一同進出,不知什麼時候居然開始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了。
她看到恆伽的眼角似乎微微一跳,隨後又挽起了一個優雅的笑容,自自然然地從她的身邊擦肩而過,徑直走向了另外一位同僚,一起談笑風聲地走了出去。
她站在原地沒有動,心裏有一種奇異的鬱悶在不斷擴展,她從來也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
是不是因為已經習慣了這一切。
所以,改變了,就會不習慣。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