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M大已經有幾個月了,在這個二流大學讀MPA,六門課從週一到週五排得滿滿的,光是聽課每天至少都要佔半天,課下更是要花大量的時間做作業,teamprojects,小組討論。雖然我一向為自己流利的口語驕傲,初來的幾周內還是感覺上課聽得很吃力,討論也常常力不從心,只好晚上少睡覺拼命地用功,一下子整個人就憔悴了許多。學校裏當然有很多專為我這樣新來的國際學生組織的活動。有時候會和同學去那些個或擁擠或冷清的午餐會、燒烤會,我總是沉默,間或禮節性地微笑一下,然後默默走開。
這個大學是韋君推薦的,因為和他所在的W大在同一個城市,韋君實在幫了我大忙,註冊,拿選課單,辦ID,拿醫療卡,到留學生辦公室交I-20,護照的複印件,還有社安號都是他陪我辦的。我和三個華裔女生合租一套擁擠的頂樓公寓,天花板是斜的。據説此處對好房子的標準是看不到鄰居的屋頂,我的房東就是住那樣的房子,建在山上的樹叢裏,不過那種房子沒有一個million拿不下來,賊貴。
我就不一樣了,我在屋裏不但能看到鄰居的屋頂,還能看到他們晚上吃什麼。儘管如此,每月的房租還是我眼下最大的心病。
我準備重新開始生活,將要修的二十一門課是我的新起點。我爸提前退休了,和我媽一起出去旅遊了幾次,我媽養了條狗,小狗很乖,甚至還配合着我媽在國際長途裏叫了幾聲,做狗好過做人,因為沒有就業升學的壓力,不用裝天才,只要吃得胖胖的再加上不隨地大小便就深得我爸媽的喜愛,他們在電話裏談論狗的時間比關心我的時間還長。我爸甚至試圖和我聊聊中美關係,我苦笑了兩聲,沒有接話茬。
親戚朋友對我的評價還是很高的,先寫作成名後出國,我在我們那個小城市的全部意義是一個被美化了的名字。如果不是我就讀的學校實在一般,我爸説不定會窮極無聊寫個《**女孩林小蓓》什麼的來誤人子弟。唯一可能會感到遺憾的大概是我的編輯,司馬毫不掩飾地説:“瘋啦?你!這裏做得正好出去幹什麼?撿黃金?你以為那裏就好混麼?”
我抱歉地笑,我只是想離開,離開。
我掛上電話想,好了,沒我什麼事了。
M大的校園很美,略顯空曠。可惜我很少有心情去欣賞。
這裏物價太高,半獎實在不夠支撐生活,要不是有從前一點私蓄傍身我早捉襟見肘的了。系裏的外國留學生很多,有限的幾個TA位置已經被佔滿。老師要不了那麼多助教,我只得另打主意。
抱着“黃頁”亂打了一氣電話後我去了一家叫“喜盈門”的中餐館試工。工作説簡單也簡單説麻煩也麻煩,每週四個晚上上工,聽大廚大喝“四號台子二號餐!”,照看店堂同時接電話外賣,老闆娘隨時會尖叫“Monica!來擦台子!”偶爾人少一點,又被抓去疊餐巾。
雙手託滿髒盤碗,開門用腳踹,趕着做不完的髒活狂奔,從早到晚地流汗,頭髮永遠有股洗不淨的油膩味,一雙鞋一個月已穿得爆縫,白衫黑裙上全是菜漬。
整個人就像一股抹布。
大堂經理是個和氣的愛爾蘭老頭子martin,我們有什麼問題都直接問他:martin我可不可以做什麼什麼……他總是笑嘻嘻地説當然可以親愛的。英國人尤其是年紀大點的人都喜歡叫年輕女生darling,第一次我還挺不好意思地,後來就習慣了,覺着挺親切的。除了他和廚房裏的兩個墨西哥人就全是國產的了,老闆是福建人,説話帶口音,但是人還算大度,時常和年輕的WAITRE開玩笑。
“小林,要換新鞋子了。”
我揉着腳,“自做工以後腳又長大了一碼,我現在才知道為什麼有人羨慕三寸金蓮。”
“大腳小囡,呵呵,沒得人中意。”
再好看有什麼用?累了一天往牀上一躺還不是一隻美麗的死豬?
倒也不是沒有人追求,畢竟這裏華人女生很少。店裏清閒時前台做WAITER的丁磊有時會過來聊天,大家胡亂侃幾句。這天店裏人多,一點鐘以後才打烊,我累得胳膊痠痛,好不容易那兩個該死的老墨抬起沉重的屁股離開,我忽然看到丁磊灼熱的眼,“蓓,去我那裏吧?”
“不。”我簡單地回答。
“為什麼?你又沒有男朋友?”
“沒男朋友就要做慰安婦?等你做到網易CEO再説吧。”
丁磊很鬱悶,他爸給他起名兒的時候網易的丁磊還沒來得及大紅大紫,和精英重名也很不幸——經常要被物質的女孩子們奚落。
“小蓓,你就不能發揚一回風格嗎?老談金錢多傷感情啊。”
收銀的郭敏大笑,“小丁,帥就可以吃霸王餐啊?過夜費還是要給的嘛!”
“靠!我還不準備上市呢!”我白了郭敏一眼。
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捨不得媳婦套不住流氓,捨不得錢當然也泡不到妞,談金錢傷他的感情,但是不談金錢他也不會因此感謝我,至多覺得自己泡妞兒有術。老丁的口頭禪是:“做愛、做愛、即使沒有愛,做着做着就做出愛來了。”前台收銀的郭敏十五歲時就來了美國,學的是陽春白雪的鋼琴。學了幾年,琴藝沒有多大長進,獎學金卻弄沒了。搞藝術的父母辭職做起了生意,為的是要交郭敏的學費。後來據説她與一位台灣男子同居,吃住由男子包了。不知怎麼,兩人又分開了,她也斷了生活來源。在餐館打工時,我親眼見過郭敏纏着老闆給她介紹男人,説只要有錢,年齡多大都行。老闆説:“幾個人一起出錢共享你行嗎?”“沒問題。”郭敏仰靠着椅子,雙腳翹起在飯桌上,回答得十分乾脆。
我理解她,但我永遠也不願意和她一樣。
寂寞是可恥的,但大家都很實際,在這裏沒有什麼不可以標價,勞資雙方互惠互利,自然關係固若金湯,誰也無須自作多情愛上誰,想滿足生理需要還是想要進一步發展都直接説明白比較好。我懶得再花工夫去習慣陌生人,左右都是找棵樹吊死,乾脆就找棵眼熟的吧。
韋君也挺忙,但在我看來他過的已經是神仙日子了。他有時會來接我下班,我不由得感慨環境真是能夠改造人,以前一口一個“我媽説……”“我媽説……”的韋君都知道關心人了,儘管只是走個形式。但是他的住處也挺遠,又沒車,這麼接送弄得我又很擔心他回去路上有什麼意外。時間長了,韋君説咱們合租一個房子吧,省錢。我想了想,沒敢答應,我本質上是個良民,總覺得這種男盜女娼的事兒要做得鬼鬼祟祟一點才符合專業精神,另外也是覺得一點好處沒落着,多少有點難過。
韋君二話沒説給他和我的家人打了電話,通告了一下我們的情況,他家人很支持,我家人不反對。我們的事就這麼初步交待了。韋君媽媽還專門過來考察了一下,確認我身體健康適宜傳宗接代後,開心地給了我一個大鑽鑽。我一面笑成一朵花兒一面掂着鑽鑽暗自傷感,才五十分不到的一個石頭就換我這麼活蹦亂跳的一個大活人,怪不得都説女兒本是賠錢貨。
我想給猴子打個電話通告一下,但是打不通,他大概是換號了。我掛上電話,突然想起他唱的《當愛已成往事》,“有一天你會知道,人生沒有我並不會不同。”
你錯了,語冰,我生命中的熱情就那麼多,已經全部被你耗盡。現在,我已經心力憔悴,再也沒有力量去愛了。
或許平淡才是生活的真諦。情深不壽,強極則辱。有時我做着夢,會迷迷糊糊地回到過去,那時我還是個不識愁滋味的小姑娘,自以為很成熟,每天叫囂着鬱悶孤獨尋找刺激。愛過,也疼過,可以了,該收心了,還要什麼呢?
我媽説:“韋君這孩子不錯,你早點定下來也好,有個人照顧你我們也放心。”
嫁人?呵呵,以前一直在風頭浪尖上奔走,真沒想到自己也有偃旗息鼓的一天,嫁吧,嫁誰沒關係。隱約記得看過一篇小説裏寫一個女子,“張三嫁得,李四也嫁得,年老嫁得,年少也嫁得。”不過她是為錢,我是為什麼呢?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這隻青蛙呆在井底太久了,連抬頭的慾望都沒有了。也許是為了衞生間吧。韋君比我混得好,他的公寓裏有獨立的廚衞和陽台,而我已經快被我們那個隔三岔五堵塞的衞生間逼瘋了,房東是個吝嗇刻薄的猶太人,他的口頭禪是“你們的房租還不夠付物業公司的管理費呢。”我現在迫切希望嫁給一個能提供一個乾淨舒適的衞生間的男人,管他是誰呢。
隔壁的Wilson家的小女兒不過三歲多一點,經常趁她媽媽不注意時到處亂跑,有一次她把我的幾本書弄得亂七八糟,“Monica!Tellmewhatisit."
我掃了圖片一眼,“Itis……itisamonkey."
"Youfoolme,Monica."
"ItaChinesemonkey."我笑笑。
是的,一隻中國猴子,叫孫悟空。它是我小時候唯一的偶像。
也許就是對它印象太深了,才會愛上一個男人,叫他猴子吧?
韋君也跑來看,憨厚地笑着,試圖給小丫頭講解神秘的東方猴子的故事。
“你跟她説這些幹嗎?”我有點煩。“Culturedifference.她聽得懂才怪。”
韋君斜瞥我一眼閉了嘴。我嘆口氣,韋君是個好孩子,可是還是少了點什麼。不怪他,是我的問題。“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我喃喃道。
“你説什麼?”韋君惴惴不安地問。
“沒什麼。”我拍拍他肩膀,這孩子雖然傻點兒,但好歹也是我的人了,名分既定,還是要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對他好一點。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會覺得好過一些,我經常閉着眼睛撫摩他的臉。想象如果他是楊瓊,或者如果他是方語冰,或者二者都是……為什麼不能呢?他們是那麼相象。想着想着,眼淚就滑下來。
韋君很容易感動,他會吻掉我的淚,“你愛我嗎?”
“愛,你呢?”
“一樣了。”
有時我看着他會覺得傷感,前塵如夢。我知道他和從前的女友還有聯繫,我甚至聽過他在長途電話裏海誓山盟,但是我們從來不揭破對方。我們幾乎生活在一起,彼此隱瞞欺騙的同時彼此尊重,也許這樣最好。生活中總有太多的假象和欺騙,要想活下去,不但要學會撒謊,還要學會相信謊言。如果做不到,那麼留給自己回味的,只能是深深的無奈和淒涼。
所以當他問我時,我永遠説,“愛。”我問他時,他也一樣回答。
他很聰明,不會多追究下去,自己很快就睡熟。我就着明亮的月光,請求上帝或者是佛祖的原諒,我只能做到這樣了。
看《香草的天空》時我看到卡梅隆問湯姆克魯斯:“一晚上四次不是愛是什麼?”
是啊,我告訴自己,這就夠了,愛情是人類麻痹自己的鴉片。而我已是不再相信南瓜會變成馬車的灰姑娘。
我們之間沒有愛,只有一夜四次。這或許不足以成就一段愛情,但足以成就一段婚姻。
男人就像月亮,既然知道背面難看得很,就不要去自己嚇自己了,只看表面,還是説得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