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師,”恬芮在聽到有力的敲門聲後,笑着打開門。“你來看我們實在太好了,而——”
那個身材短小,長得像一頭蠻牛的男人,推開她直接進入大廳。若非那身牧師服,恬芮絕對猜不出這個人是哪種身分。他看起來就像紐約替她送冰的小廝。
“你不能把你那罪惡的城市方式帶來麥家村。”那個男人橫了恬芮一眼,接着用令她想在那張多肉的臉上狠狠揮上一巴掌的方式,上下打量她。
“你説什麼?”她説,其實她非常清楚這個人的意思。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有男人試圖假借教條名義強迫她就範。恬芮明白他是衝着桂琴來的,而必要時,恬芮準備用生命捍衞她的新朋友。
男人舉起手指向屋子後面。“你把羞辱帶進這棟屋子,你已——”
恬芮仍面露微笑,但那笑容冷得似寒冰。“我想你指的是桂琴。”
“正是,你應該跪下祈福。”
“要祈禱,她自己就可以做,而且她在這裏比以前那個地方要好得多。”
聽到她的回答,那男人瞪着她彷佛她得了失心瘋。“蓋維的桂琴?”終於,他説道。
餅了半晌,恬芮才領悟蓋維一定是桂琴丈夫的名字。“我們談的不就是桂琴嗎?她和麥傑斯的事。”
“我不知道什麼桂琴和麥傑斯的事。”那男人抿着嘴説。
駝鳥心態!恬芮想,接着傾身向前。“那你是在生什麼氣?”
“你!你不去教堂,做禮拜。你的裙子短得不雅!村裏的女人開始有樣學樣,不久我們就會有——”
“女人開車!抽煙。控制她們自己的錢!表達她們的意見!”
説完,她和牧師的鼻子已快頂到一塊兒了。他的小眼睛裏閃着怒氣,而她已近到能看到他鼻孔中的細毛憤怒地顫動。
“你會後悔對我用這種方式説話。”牧師説完話,掉頭就走了。
餅了好久,恬芮仍站在大廳瞪着關上的門。多麼令人討厭的小人,她想。接着身後的聲響令她轉回頭,桂琴站在那裏。只見她頭髮上沾着麪粉,注視着恬芮。
“他叫什麼名字?”
“漢默。”桂琴仍注視着恬芮説。
恬芮非常氣憤。她曾遭人攻擊過,但從來不是此種的人身攻擊。“他為什麼攻擊我?”她問。“你才是……才是……”她不想傷及桂琴,但是……
別琴聳聳肩。“我丈夫是這裏長大的。他是他們的鄉親,因此他們——”
“藉着婚姻,你也成為他們的‘鄉親’。而我則是個——”
“外人。”
“我懂了,”恬芮説,但並不真正的明白。“我會替村裏帶來腐化的影響,但若我是這裏長大的,他們就會接受我。”
“如果你是這裏長大的,你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桂琴柔聲説,眼裏閃過一道亮光。“我想漢默是擔心單憑你一個人,就會把這個村子改變得像你的老家。”
“一點進步不會有害。”恬芮咕噥,接着決定眼前能做得最好的,就是完全忘掉這個男人。“你知道嗎?我還沒看完這棟房子的全部。或許我們應該逛它個一圈,看看得進行哪些工作。或許我可以想個辦法説服麥先生拿一些錢出來修理,他的餐廳絕對需要新窗簾。”她笑着説,但當她走上樓梯一半時,她回頭看看桂琴説:“告訴我,麥先生參不參加教堂禮拜、聽那個人講道?”
別琴試着掩飾她的笑意。“我不認為麥先生曾進過那座教堂。至少我知道的就不曾有過。”
“但村裏其它的人都去?”
“嗯,甚至包括我在內。我無法想象麥先生之外任何一個人不去聽他講道,他會怎麼做。”
“或許對他們説教至死方休。”恬芮扮個鬼臉,繼續往樓上走。
樓上有八間卧室,每間的狀況都很糟糕。
“這些房間以前都很漂亮,不是嗎?”桂琴説,拉起一片破爛不堪的絲質窗簾。“它的顏色好美。”
“不知道這些房間是誰裝潢的?那個人一定很有品味。”恬芮瞧着一間剩有幾件一度非常漂亮的傢俱的房間。倚牆而置的是一張她認為具有相當價值的高雅梳妝枱,不過可惜的是,它的桌腳上已經被白蟻蛀穿。恬芮自己分辨不出什麼是好傢俱,但她母親可以。或許她應該看看這一件,恬芮想,或許她母親……
“他祖母。”桂琴説。
“什麼?”
“你問是誰裝潢這些房間的,是麥先生的祖母。”
“對呵,那個最會花錢的。”
“那是傑斯的説法,”桂琴輕輕地説。“不過他只是從賬面上來看。”
“這話什麼意思?”
“族長的妻子有責任照顧村民,而麥先生的祖母將村民照顧得非常好。我丈夫的家人説到她淨是讚美。”
這時恬芮已離開了那個房間沿着走廊前進,桂琴跟在一旁。“我聽到的則是那個女人瘋了。我找到一些她買的但又被她藏了起來的東西。”
“或許是不想讓她丈夫把所有的錢全拿去賭博輸光。”
“這個論點相當有趣。我以為是她——”
“害麥家破產的?不,他們家族有愛賭博的弱點,傑斯的弟弟就有這個毛病。若是這片產業是由他繼承,一小時後他就會把它全部賭輸掉。”
恬芮轉動另一扇門的握把,接着再用肩膀去頂,這才把那扇門給推開。裏面一羣鴿子令兩個女人以手遮蔽,立刻退出那個房間。
“屋頂。”兩個女人同時説道,接着同時爆出笑聲。
“你怎麼知道那麼多這個家族的事?或是這裏的每個人都知道?”
“我丈夫曾是傑斯的產業經理。”
恬芮扮個鬼臉。“而這位族長在你丈夫死後的確有好好照顧你,嗯?”
“我想你不用對傑斯這麼苛責。事實上,第一次是我……”桂琴的話聲中斷。她看着走廊,不肯迎視恬芮。
謗據經驗,恬芮猜出桂琴的大秘密,她和麥傑斯的第一次是她主動的。“寂寞使我們做出日後可能會後悔的事。”她感嘆道。“我們進那裏面去瞧瞧好嗎?”恬芮朝走廊盡頭那扇門點點頭。“還有什麼內幕,你多告訴我一點。”
“麥家的賭博毛病似乎是隔代遺傳。傑斯的祖父染上了,他父親和安格卻沒有。傑斯沒有,但他弟弟科凌卻有。對所有想住在這裏的族人來説,幸好傑斯是長子。”
“我打不開這扇門。”恬芮用力推那扇門。
別琴幫忙用肩頭去頂那門,一面繼續説下去。“雖然傑斯的父親不賭博,他自認是個紳士,因此他把老祖父沒賭光的麥家剩餘資產全花得精光。他弟弟——傑斯的安格叔叔——比較好一些。因為他沒有繼承這個地方的包袱,他可以單身到愛丁堡打天下,靠着賣窗簾布掙得自己的財富。”
“安格的確不是紳士。”恬芮低聲説,用力推門。“等一下。”她説,接着鑽進一間卧室,隨即拿着一根火鉗出來,用它來撬門上生鏽的鉸煉。
別琴靠着牆繼續説話。“等到傑斯和科凌出生,麥家已經沒剩什麼錢。我丈夫説他家的現金少得可憐,全部資產也岌岌可危。”
“現在誰在管賬?”
“我不知道,”桂琴説。“傑斯從來沒法子在桌子前坐太久。他是那種體能型的人。你應該看他騎馬的樣子!他幾乎和參賽的雷西一樣棒。總之,傑斯小時候去過麥家村,他愛這個地方,自從他父親死後,他就以恢復此地的昔日風光為生活唯一目標。他要質量優良的麥家羊毛名聞各地。他的安格叔叔幫他介紹買家。”
恬芮用力推動鉸煉,火鉗滑了開來刮到她手指。她將受傷的手指放進嘴裏吸吮,一面靠着門看看桂琴。“麥先生的妻子又是什麼樣的人?”
“喔,她呀,可憐的小東西。他們結婚兩年,她也整整哭了兩年。她恨所有和麥家有關的東西——傑斯這個人,還有這個地方,她無一不恨。”
“那很容易理解。”恬芮説,轉身繼續弄那扇門。
“她看到這棟房子的狀況後,根本無心清理,除了哭訴沒做任何改進措施。”
“沒盡到族長夫人的職責,嗯?”恬芮用火鉗去撬門鉸煉。
“她什麼都沒做。你看到那根鑰匙嗎?”
“什麼鑰匙?”恬芮問,接着看到桂琴指着門的上方。
恬芮從走廊抓來一張搖搖晃晃的椅子放在門前,小心翼翼地站上去,抓到了那把鑰匙。它和門上的鎖配得剛剛好,經過幾次嘗試,門上生鏽的老鎖應聲而開。
門裏是間跳舞大廳,巨大而空曠的房裏鋪着專為跳舞用的木質地板。房間那頭是幾扇有着曲線上框的高大窗户。牆上依稀看得出曾繪得有充滿繁花飛鳥的陽光花園圖案。
“好漂亮!”恬芮讚歎,一面揮開一條自天花板垂下的蜘蛛絲。頂上是一盞巨大的水晶吊燈,無疑地,當它點滿蠟燭時,整個跳舞廳會有多璀璨。
恬芮走過地板,滿地的灰塵頓時印出了她的腳印。那些大窗户太過骯髒,以至於陽光根本照不進來。
“對呵,跳舞廳,”桂琴看看四周。“我都忘了有這個地方了。”
“但你以前曾經看過它?”
“沒有,只是聽説過。我丈夫曾告訴過我,他在孩童時代在這裏參加的舞會。”
“是嘍,社交活動。”恬芮的聲音中帶着一些輕蔑。
“不,不是那樣的。傑斯的祖母經常為麥家村的人舉辦舞會。我知道這地方現在看起來不怎麼樣,但五十年前麥家可風光得很。牧羊和漁獲的收入很好,而——”她尷尬地住嘴。
“但是全給花光了。”恬芮摸摸一度是紅色的天鵝絨窗簾,布料在她手中碎裂。
“我想是吧!”桂琴瞧着牆上的壁畫説。“我丈夫告訴我,傑斯的祖父直到死前還説他的妻子花掉的錢比他賭輸的還多。他説她把買來的東西都藏起來了。”
“像我找到的那些瓷盤和燭枱。”
“對,但是數量多得多。我丈夫蓋維説,一位曾在馬廚工作的老人曾告訴他,老麥先生夫婦經常吵架。他們彼此咆哮説對方花光了所有的錢。不論如何,他們死後沒多少現金留下。”
恬芮正瞧着那盞水晶吊燈,試圖數清它到底可以點幾枝蠟燭。“我想那一回合是老先生贏了,因為如果他的妻子買了很多東西,或許其中有些可以賣出回收一些錢。”
“就是説嘛,”桂琴口氣有些急切。“她買的東西都到哪去了?”
恬芮看看桂琴。“這話什麼意思?”
別琴走過去,聲音放低。“從年輕時蓋維就替他們家管賬,他對數字很有概念。若是傑斯的祖母真的買了她丈夫指控的那麼多東西,若麥家的資產真的是她花光的,她買的東西都到哪裏去了?”
“會不會是賣了去還賭債?”
“不是。老祖父賭掉手中的資產,但他死時沒有負債。雖然那時他們已相當窮困,但他沒欠任何人一文錢。我的蓋維接手時,麥家的抽屜中塞滿了多年來的收據,他開始分類整理。晚上回家時,他會告訴我他找到了些什麼。看起來她買了很多銀器、許多潘趣酒盆和花瓶。還有由一位名叫塞什麼的人做的黃金雕像……我忘記他的名字了。總之是個外國人的名字。”
恬芮揚起眉梢。“塞里尼?”
“就是他。”
“我的天!”恬芮説。“我看得出某些傢俱是某個有品味的人買的,但甚至是我也聽説過塞里尼。”她沉默半晌。“你丈夫可曾認為或許他們倆是在對抗?或許她狂買東西為的是防止他將所有的錢賭光?所以將錢投資在東西上?”
“蓋維就是那麼想的,”桂琴靜靜地説。“他曾説……”
“説什麼?”恬芮的聲調尖鋭了起來。
“——傑斯祖母買的東西仍在這棟房子裏。她必須藏起來,免得她丈夫找到後拿去賣掉再賭光。”
“真若那樣,而她的兩個兒子都不賭博,她為什麼不告訴他們她的目的,還有東西都藏在哪?”
別琴猶豫半晌後才回答,彷佛她是在評估自己是否應該講。“或許她原是打算説的,但在她能告訴任何人之前,他就害死了她。”
“什麼?”恬芮睜大了眼睛。
別琴的聲音放得更低,接着四下張望彷佛要確定沒人偷聽。“只有我的蓋維知道實情,那也是他在死前才告訴我的。似乎那天老頭子和他妻子狠狠吵了一架,比往常都來得兇猛。他説如果她不説出買來的東西都藏在哪,他就要殺了她。”
別琴吸口大氣緩和情緒。“這事沒有人知道?”她説。
“我不會説出去,如果你指的是這個。”恬芮向她保證。
“老頭子脾氣暴躁,他經常嚇到我丈夫。他説蓋維愛聽壁腳,如果給他抓到,他會用馬鞭抽他。因此那天才七歲的蓋維溜進主人房偷吃巧克力時,他聽到聲音後,就立刻躲進了衣櫃裏。”
“因而看到那樁謀殺案?”恬芮問。
“不是謀殺,是意外致死。他們為了搶奪一枝手槍而扭打成一團,手槍走火,當場殺死了她。但恐怖的是,老頭子告訴別人她是自殺的。”
“實在有失人格,嗯?”
“還有更糟的。他把她葬在未經祝福的墓地,還在她兒子面前大加撻伐她的不是。而他們也照樣告訴了他們的兒子,以至於……”
“以至於到了現在,傑斯一提到她的名字就嗤之以鼻,恨她恨到任由她精心建築的房子荒蕪毀損。”
“正是。”
一時間恬芮無言以對。她環視跳舞廳,看出髒污下隱藏的美。對恬芮來説,這一輩子她曾聽過無數個女人遭到男人不公平指控、責怪、迫害的悲慘故事。由這間豪華的跳舞廳來看,恬芮看得出這個女人深愛美的事物。但這個為鄉親舉辦舞會的女人下場又如何?被她的丈夫所殺,又奪走了她的名譽。
餅了半晌,恬芮説:“我們走吧!”當她們走出跳舞廳時,恬芮説:“説説看漢默這個人。傑斯應該不喜歡他,為什麼讓他留下來?”
“漢默的母親是麥家人,那意味傑斯不能趕走他,他有權在此落腳。任何麥家人都可以回來成家立業,村裏也一定會分他一棟房子住。”
“那樣一來可能會招回許多遊手好閒的人。”恬芮説。
“傑斯當家時不可能,”桂琴説。“沒有人可以住在這裏而不工作。”
“但我猜沒一個人會工作得像他那麼認真。”恬芮柔聲説,一面推開她據為己用的卧室門。
站在鏡子前的是桂琴的女兒麗絲,恬芮的一海票帽子則堆在她腳下。她的頭上則是一頂幾乎和女孩一般高的大帽子。
對恬芮來説,這一幕非常有趣,桂琴卻覺得懊惱。她抓住女兒的臂膀。
“你怎麼這麼大膽!”桂琴説。“看我不——”
“又沒弄壞什麼。”恬芮説。“哪,如果你很喜歡那頂帽子,就送給你好了。”
別琴在女兒摸那頂帽子前先掀起它。“你為我們做得夠多了。我們不接受施捨。”
一時間恬芮被桂琴的態度由友善轉為驕傲而愣住了,但恬芮瞭解那種心情。
“好。”恬芮好脾氣地説,眼睛看向小女孩。“那麼你可喜歡這一頂?”她伸手進衣櫃,掏出那頂她初到麥家時所戴的帽子。帽子已經變形,仍沾着泥巴。帽上裝飾的絲花大多掉光,僅存的幾朵也髒污破損。“這一頂給你玩好嗎?”
“喔,好。”女孩在用探詢的眼光看看母親後,伸手去接那頂可憐兮兮的帽子。
“好吧,”桂琴道,接着朝恬芮微微一笑。“我們欠你太多了。”
“的確,”恬芮説。“因此或許你可以用一道可口的午餐讓我帶到山上做為回報。”
別琴沒有動,只是看着恬芮。“你今天還要去找麥先生?”
聽她的口氣,恬芮笑開了。“你以為這中間有什麼浪漫情事,你可想錯了。我必須找出他理想中的妻子條件。雖然……他的確長得英俊……”
恬芮原是想博得桂琴一笑的,但桂琴沒笑。相反地,她只是看着恬芮,彷佛是在試着想通什麼事。而她看得那麼久,恬芮開始懷疑桂琴是否吃醋了。她是否對傑斯隱藏着某種感情而沒有表露?
餅了半晌,桂琴才説:“沒有羊肉了,但還有一些鮭魚。那樣可以嗎?”
恬芮笑出聲。廚房裏現在有三隻羊,全都是傑斯從山上送來做晚餐的。但全被恬芮收養了。小雷西已有一份照顧小羊的全職工作。
“鮭魚很好。”她説,接着兩個女人相視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