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芮將門關上,仰起頭,閉上了眼睛。為她終於能有片刻的安寧鬆一口氣。
“她們煩到你了?”桂琴自正在縫製的帽子抬起頭來。用來做工廠的倉庫還沒整修好,因此她仍在大屋裏的一間卧室內工作。麗絲已經重回學校讀書。一想到女兒所説,她和雷西躲在山上樹叢裏,雷西模仿傑斯的聲音呼喚恬芮的事,桂琴還會臉紅。
恬芮在桂琴對面的椅子坐下,嘆口大氣。“一個人的親生母親會不會變成她的敵人?”
“我想這個問題得問麗絲。”桂琴説,一面拿起半打大頭針放進嘴裏。“你母親做了什麼?除了整個村子都知道的那件事?”
恬芮扮個鬼臉。她母親和傑斯的老姑媽來到這裏,將整個麥家村鬧翻了天,是昨天才發生的事嗎?
“就是它,”恬芮誇大地説。“這個村子將米粒大的事變成大事一樁。如果再讓我聽到芹娜兩個字,我想我要尖叫了。這個女人的到來已經被渲染得像耶穌再生。事實上我認為就算耶穌再生也得不到那麼多注意力。”她挑戰地瞧桂琴一眼。“如果你要將之解釋為嫉妒,老天助我,我會……嗯,我不知道我會怎麼做,但我總會想出什麼的。”
“你是不是嫉妒呢?”桂琴柔聲問。
恬芮沒有猶豫。“你曾經是他的情人。你嫉妒嗎?”
別琴微微一笑,因為恬芮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如果你不嫉妒,又為什麼在乎村人對——”她在説出那個名字前住口。“村人對他未來妻子的看法?”
恬芮站起來走到窗前。老舊的窗簾上有許多洞,那些都是被桂琴剪來做玫瑰了。突襲安格堆滿布料的倉庫,為這棟老房子挑些新窗簾絕不是她的作風。“或許我的確嫉妒,但不是每個人想的那樣。我以為這裏的人喜歡我,我以為我做了一些好事。”就算她自己聽起來都覺得自己的口氣像是小孩子在哭訴。
別琴不打算談論恬芮的善行,因為她自己也有害怕芹娜到來的原因。但她不打算告訴任何人。“他們怎麼説?”
恬芮坐回椅子。“沒什麼不好的,只説他們記得那女人有多好。我想她在非常年輕時離開了這裏,但她似乎以某種方式幫助了村裏每個人。謠傳——我相信是我的親生母親開始散播那則傳言的——傑斯和這個女人戀愛了好多年,現在她終於同意嫁給他了。”
“一旦遺囑內容傳了出來,那則消息對這件事會有幫助。”桂琴平靜地説。
“而芹娜不會離開他們!她會一輩子住在這裏!”恬芮激烈的口氣令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她看看桂琴,扮個鬼臉。“我無權生氣或懊惱。他們的鄉親要回來了,他們當然該高興並且興奮。而傑斯終於娶到一個他深愛的女人。今天我至少聽到十一則有關他們永志不渝的愛情故事。崔斯坦和艾索兒的愛不夠看;羅密歐和朱麗葉愛得也不夠深。從來沒有人能——”
恬芮住口,瞇着眼睛瞧着桂琴。“你是怎麼了?你為什麼不和其它人一齊慶祝?”
“我,呃……”桂琴拿開嘴裏的針,同時避開恬芮的視線。“都是因為麥先生。”過了半晌,她才説話,似乎很滿意自己想到這個答案。
“他怎麼了?”恬芮抿緊嘴唇問。“他就要娶得世界上最美麗、最慈悲的女人為妻。人生若此夫復何求?”
“你知道其實他的心裏也很害怕嗎?”
“麥傑斯?他從什麼時候怕過任何東西?別告訴我,他怕的是女人。要記得是我擋在那裏,他才沒把一個女人丟下山。”
“那你也一定記得他的第一任妻子太不快樂,終於在試着逃走時摔死。”
恬芮拿起一卷絲線把玩。“我為什麼有種感覺你在編故事?你在為某件事懊惱,而我不覺得它和傑斯有關。”
別琴抬頭看她的朋友,終於正面迎視她。“村民或許都是白痴,我可不是。我不希望你走,我希望你嫁給麥先生,而且……”覺得自己已經説得夠多了,她重新低頭看着手中的帽子。
“不……”恬芮慢慢地説道。“這不是辦法。我不屬於這裏。我原來已經開始以為我屬於這裏,我原來已經開始真正喜歡這個地方,但是但是過去二十四小時中,我明確感受到我不屬於這裏。你應該看得到村民為他們自己人回來了有多興奮。”
“他們一直知道最近的繁榮都得歸功於你,但你很快就要走了。”
恬芮把玩那捲線。“我懂了,我猜傑斯也懂了。”她柔聲説。“你知道嗎?我想我表現得像是自私自利的小表。嫁給一個許多年不見的人為的只是拯救一個村莊,那種感覺不可能很好。”
恬芮看看桂琴。“難道只有我有那種感覺?你不覺得全村的人都假設傑斯願意那麼做有點奇怪?沒有人有半點疑問他真的會説出婚姻誓言?但若她改變心意了呢?根據個人的説法,她小時候活潑可愛,長大後又寬大無私。但人是會變的。她住在倫敦,結過婚,自行生活了好多年。或許她根本不想回到這個破舊的老房子。”我清洗的房子,恬芮想,我重新賦與生命的房子。
“或許傑斯會很高興有人和他談談。或許你倆可以拋開個人歧見,真正的談一下。如果我記得沒錯,你們倆曾經非常喜歡交談。”
恬芮不想桂琴看到她一想到能和傑斯在一起,就心跳加速的樣子。他們已經有好幾星期不曾交談了。老實説,她想念他。就是那種老式、單純的想念。
但她又有些猶豫。“或許你才該和他談。他恨我。”恬芮一直看着手中的線,避免直視桂琴。
“麥家村的每個人都知道我是他的什麼人,但只有幾個人知道你和他曾共度了一晚。”
恬芮知道她的臉已脹得通紅,而她已羞愧得喉頭髮緊。
“恬芮,”桂琴的聲音帶着疲倦。“你不必十全十美,有時候你也可以出錯。你似乎能原諒所有人所有事,因此,偶爾你也應該允許別人原諒你。”
恬芮只能淺淺一笑,接着她移開了視線。桂琴的話含着智慧且發自內心,但恬芮不喜歡做被原諒的人。更糟的是,她不喜歡自己竟然做了需要被原諒的事。
沒有看桂琴,她站了起來。“我想我會去找他談談。該是我和他説清楚的時候了。畢竟,事情都快結束了。”
“的確,”桂琴柔聲説。“不久我們就要有一個適合的族長夫人,一個會照顧大家的人。”
“沒錯。”恬芮説,心中卻在納悶為什麼一想到新的族長夫人,她的情緒就很壞。
傑斯一如往常地待在山頂和他的羊羣為伍。恬芮走進空地,不理會其它工人丟給她的訝異眼光。她不要去想村裏每個人都知道她和傑斯曾在外夜宿,更糟的是,她不要去想他們都知道箇中詳情。
“一下子就結束了。”她低聲鼓勵自己,接着挺直背脊朝他走去。
他正彎着腰察看一隻母羊的嘴。恬芮移開視線,不去看他露在格子裙外的粗壯大腿。
“我想我們應該談談。”她説。
他沒有做出知道她站在那裏的表示,而她知道他是故意冷落她。“你説話呀!”她大叫,驚嚇到了母羊,傑斯連忙用手臂圈住羊頸阻止牠跑開。
“喔?”傑斯鎮靜地説,一面和大羊角力。“你是在和我説話?”他用誇張的高地口音説。
恬芮雙手插腰轉個大圈,瞪視周圍的人。他們正公然地睜着大眼睛聽她和傑斯的對話。
見恬芮面向他們,他們這才微微一笑,轉身走開了。
“你要繼續謀殺那隻動物,還是停下來和我説話?”
他仍按着那隻羊,抬起頭看她。這個動作令她想起他們共度的那晚。自從那晚後,他們就沒獨處過。現在,那些就在附近的工人令她有點安全感。“那得看你想要談什麼。”他瞟一眼她的肚子,放低了聲量。“你有事要告訴我?”
“你高估了你的生產力。”她對他吼回去。
“或許是我高佔了你的生產力。”他迅速響應。
恬芮盡力壓抑她的笑意,她真的非常想念他的幽默感。
“我的生產力沒有問題,”她説,猛地想起她這是在替自己辯解——這意味着他在控制話題的走向。“我希望牠吃掉你的手。”她説,用頭朝母羊點點,接着她轉身開始下山。
如她所料,他擋在她面前。“走吧,我們到別的地方談。”
恬芮跟着他,直到她看出他正帶她走到那棟牧羊人小屋。她停下腳步不肯前進了。
“對呵,我懂,”傑斯説。“山洞?”
恬芮搖搖頭。她不想和他單獨在那裏。
見她再次拒絕,他指指一塊平坦的石頭,她坐下,他則在一旁的草地伸長了腿。
“幾星期來你都沒和我説話——除了偶爾對我大叫,現在是什麼促使你一路跑到山上來找我談?而且你確定像我這種呆子能聽得懂?”
她就想説出她想念他,但終究沒有。“我們需要計劃你的婚禮。”她説。
“喔,那個,”傑斯摘下一根草放進嘴裏,抬頭瞪向天空。“隨你怎麼辦都行。婚禮是女人的事。”
“我想——我的意思是……可惡!你真的想娶這個女人?”
傑斯慢慢地轉回頭看着她。“你可知道別的方法,讓我可以保護這個不足稱道的地方?這個讓全蘇格蘭看笑話的地方?”
恬芮深吸一口大氣,默唸到十。“我想我們應該忘掉彼此説過的話……還有做過的事。我們後來聽到的消息超越了我們自己的問題。”
傑斯望着她的腳踝,恬芮忍不住想起他吻上那裏時説——不!她告訴自己,她必須忘掉那晚的事。有多少次她曾告訴別的女人,忘掉那些不足以令她們珍惜的男人,摟着她們時的感覺?
“或許我高估了你,你根本忘不了任何事。”她傲氣十足地説。
聽不到傑斯的反應,她低頭看他,見到他的眼眸冷若寒冰。“只要你不是有喜了,我什麼都能忘記。”他靜靜地説。“從這一刻起,那晚的事沒有發生。”
“很好!”恬芮堅定地説。“那麼我們都説定了?”她伸出手和他握手。
兩隻手一接觸,她立刻知道那是個錯誤。他握着她的小手片刻,她心裏明白他只消輕輕一拉,她會立刻偎進他懷裏。她不敢和他對望。
但他沒有使力。相反的,他鬆開她的手,恬芮終於能喘氣了。“很好,”她説,仍然無法看他。“我想我們應該開始策劃了。”她從口袋抽出一枝鉛筆和一本小記事本。“我需要知道她的一切,我是指……芹娜,”她説。“這樣我才能策劃婚禮。她喜歡什麼樣的花?她最喜歡什麼顏色?你想她會喜歡正式的婚禮,或是不那麼正式的?誰是她在麥家村最要好的朋友?”
恬芮停下來喘口氣,接着拿着鉛筆等他回答。但傑斯不發一語,她看看他。他正躺在草地上,含着野草仰望着天空。
“我不知道。”他説。
“不知道哪個部分?”
“全都不知道。我不是很記得她。”
“但是根據村民的説法,你們當時瘋狂相愛。全心全意地熱愛只能用難分難解來形容。”
傑斯悶哼一聲,接着將野草撥至嘴角另一側。“我們那時只是孩子。”
恬芮沮喪地放下記事本。“可是我清楚記得你告訴過我,你愛過一個村裏的女孩。愛——你當時用的就是這個字。”
“或許我是吧!誰知道愛是什麼?”他轉回頭看看她。“你知道嗎?”
“一點也不懂。”她迅速回答,再次拿起筆記本。“好吧,説説看你幫忙接生的第一隻羊。”
傑斯對着天空咧嘴一笑。“那是一隻黑臉白羊,有三條腿是黑的。我把牠藏在山上免得廚子將牠宰了做晚餐。”
“那隻羊最喜歡的食物是什麼?”
“野菊花。”傑斯脱口而出。
“一隻羊的事你記得那麼清楚卻記不得你的初戀情人。”她説,半瞇着眼打量他。
“好吧!我記得她有一雙長腿,”他説,微微一笑。“我是指芹娜,不是那隻羊。”
“哦,”恬芮在記事本寫下一些字。“像你的馬。我可以理解。”
“不盡然像馬,”傑斯柔聲説。“芹娜是麥家村有過最美的女孩。她父親長得很醜,她母親又早死。他寵愛他女兒。任何她要的東西,老頭子都弄給她。”
“我懂了,”恬芮寫下。“驕寵的獨女。”
“你嫉妒她嗎?是她和我結婚,不是你。”
“別荒謬了,”恬芮迅速駁斥他。“我無意嫁人。我必須儘快回紐約,那裏有許多人——”
“需要你,是嘍,你説過。現在,我説到哪兒了?”
“到目前為止,你還沒告訴我任何有助於策劃婚禮的數據。你姑媽可曾説她什麼時候會到?”
“三到四天,”傑斯聳聳肩。“我不記得了。總之很快就是。”
恬芮再次放下記事本看着他。“傑斯,雖然這不是我的事,但婚姻可是非常嚴肅的事,或許你該在結婚前多考慮看看。”
傑斯轉頭看她,滿臉嚴肅。“我有什麼選擇?”他的聲音輕柔但充滿感情。“我能不管村人的需要只顧自己?”他指指山下的村落。“我能説,不,我不想和一個我曾經在意過的女人結婚,然後站在一旁眼睜睜地看着世代住在這裏的居民被趕出家園?若是我不結婚,瞎子藍黛又該怎麼辦?”
“她和她的家人可以靠出書的收入過日子,”恬芮説。“我才替她的故事找到一個出版商。”
“每個問題你都有答案,是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問題,你都知道如何解決,是不是?”傑斯靜靜地説。
這句話讓恬芮站了起來。“我曾經知道怎麼做,”她説,令她恐懼的是,她的聲音中有着哽咽。“我的生活曾經是合情合理且有意義。現在我什麼都不知道了。我不再知道我是誰,或是我想要什麼,或是……或是任何事。”
她雙手緊捏地垂在身側,傑斯卻沒有動。他仍躺在草地上,手枕着頭,平靜地看着她。
見他不再説話,恬芮踢一腳他的腳底,轉身下山了。
她不清楚的是,在她身後,躺在地上沒動的傑斯凝望着天空,微微笑開了。“愛情就會讓人那樣。”半晌之後,他自言自語道。終於他起身,重新回去照料羊只,在那裏他叫來了雷西。“今晚你去愛丁堡替我送封信。”
“不是給她吧?”雷西悶哼一聲。
“注意你的態度!”傑斯斥責他的兒子。“不過,不是給芹娜。信是要給你叔叔科凌。”
聽到那個名字,雷西的精神來了。他的科凌叔叔是個很有趣的人。
“我要他去找某個在紐約的人。”
“紐約!”雷西驚呼。“那不就是她想要去的地方,那不就是——”
傑斯的表情讓雷西閉上了嘴。“我有沒有給你過壞的建議?我有沒有讓你失望過?”
雷西的表情和他父親相似。“我認為你應該追求她。她對她的注意力比不上你對你的馬來得多。”
“當我需要一個孩子的意見時,我自會向你要。你沒和麗絲闖出麻煩吧?我還沒準備要有孫子。”
“我卻準備好要有個妹妹了。”雷西低聲咕噥,但還是讓他父親聽到了。
“我會盡力讓你滿意。”傑斯鄭重地説。
“但出自哪個母親?”雷西抿着唇回嘴。
“那也是我的選擇,不是嗎?現在去拿信,它就放在我卧室的桌子上。一定要交給科凌本人,他知道該怎麼做。你走吧,如果任何人問你去哪裏,不要説話。”
“但是——”雷西又要爭辯,看到父親的臉色後又住了口。帶着臭臭的表情,他動身下山。他不想恬芮離開。有她在這裏,他看到整個麥家村都充滿希望。但若他父親娶了一個本地女人,他們會有什麼希望?本地女人知道什麼制帽生意和出版業?或是營銷海草酒?恬芮是有世界觀的女人,芹娜這個女人會做什麼?
雷西快到山下,猶自猶豫不決他要不要去愛丁堡。他納悶父親要找科凌叔叔做什麼。雖然他們是雙胞胎,兩個人的個性卻非常不一樣。他父親生性嚴肅,整天只會工作不懂娛樂。科凌叔叔卻最愛玩樂。他曾説他願意為了好玩走上千哩。
雷西來到大屋,走上他父親的卧室。在他的桌上有一封厚厚的信,上面寫着“科凌”兩個字。信的旁邊是一張撕下的報紙,和一封看起來像是曾經掉到地上、並遭人踐踏過的信。但雷西沒有去注意到這兩件東西。
他只是拿起父親的信塞進口袋。他聳聳肩,心想,至少叔叔家有好食物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