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叫你做什麼?”梅萩説,眼睛不可思議地瞪着藍默實。幾分鐘前,他敲了她的房門,她響應“請進”,以為是弗然來幫她拿行李了。沒想到,打開門後出現的是面貌嚴肅、眉頭深鎖的默實。他踏進房內順手關上房門。
只是她的手仍握着門把,眼睛則狠狠地瞪着他。“他們叫你做什麼?”她再説一次,這次的口氣緩和一些。
“只要你在這裏的期間,我得做你的奴隸。”他説,聲音中沒有一絲幽默的味道。
她不瞭解他,但他眼睛向旁一瞟的樣子令她起疑。“為什麼我不相信你的話?”她問。
默實嘆口大氣,更往房裏走。“聽着,如果我保證不騷擾你,你能關上門嗎?這個場面讓人看到可能很難堪。”
“對你還是對我?”
“對我。”他説。
“很好,”她説,接着關上了門,但她沒有走離房門。“把你要説的話快點説完。你父親在等我。”
“他是在等但也沒在等。”默實説。
她感覺到眼前這個人所呈現的面貌和許多人看到的並不一樣。她認為真正的默實大多數時候都充滿了自信,但現在他表現得像是他寧願面對槍擊手也不想和她單獨待在這個房間。這正是我的虛榮心所需要的,她想。
“首先,我該向你道歉。”他説。見她沒回答,只是雙手抱胸站在那裏,他擺擺手,在窗前的椅子坐下。“好吧,你可想聽實話?”
“那會是個不錯的改變。”
默實露出一抹微笑。“你可認識歐桃樂大夫?”
“認識,”梅萩保守地説。“但她和我藉着離婚官司勒索你表妹有什麼關係?”
“嗯!”默實的口氣彷佛她打到他的痛腳。“她是我的阿姨、我母親的妹妹,而似乎你和你丈夫會受邀到這裏,是我姨媽想讓你有段愉快的假期。”
聽到這句出人意表的宣佈,梅萩的敵意消失了,她在牀角坐了下來。“我?”她的心裏一陣混亂。自從到達這裏,她一直覺得自己像個私自闖入的外人,好像這並不是她該來的地方。她根本沒料到真正受邀的人是她而不是阿杰。
“你何不從頭説清楚?”梅萩説,靜靜地聽他訴説。等他解釋完畢,她才説:“那麼,如果我就此離開,你會惹上天大的麻煩?”
“當然那不會像是被國税局盯上,或是考試不及格之類的——”
“你下一次見到你阿姨是什麼時候?”梅萩微笑着問。
默實扮個鬼臉。“感恩節吧!”他看着她。“如果你就此離開,我就是那天晚餐桌上的火雞。”
梅萩笑出聲。“原來如此。那麼,你的家人告訴你要怎麼做?”
“等你真的離開這裏時,他們希望你能真心地告訴我阿姨,你在這裏度過了有生之中最愉快的假期。”
一時間梅萩只是瞪着他,接着她站起來,來回踱了幾步,默默地考慮。接着,她停下腳步,轉身面向他。“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母親沒有説明,但我想它的意思是:你要什麼我就給你什麼。”
“空白支票?”
“如果那就是你想要的。”他僵硬地説。
“或者它的意思是,你得帶着我玩?陪着我吃飯喝酒之類的?”
“一切隨你的意。我們可以飛到紐約去買東西、到那裏的俱樂部坐坐;然後我們可以回到這裏,讓我帶你到某些你能穿着你在紐約買到的衣服所能去的地方。”
她又轉身,假裝考慮他的提議。她很明白那就是他以為她會想做的事,或者,那就是“像她這種人”會做的事。“好吧,”她轉身看着他。“我會告訴你,我想要做什麼。”
他揚起一眉。“敬請賜教。”
“什麼都不做,”她説。“我什麼都不要。我只是想不用去負擔責任幾天、我想賴在吊牀上一整天、我想看浪漫小説、我想玩拼圖、我想大吃大喝卻只要躺在太陽下什麼都不做。我要做的最耗力的事就是端起杯子、喝口檸檬水。”
由他的表情,她知道她的確嚇了他一跳。顯然,這並不是他意料中她會説的話。那就像精靈給了你許三個願望的權利,你卻把它給回絕掉了。
“你確定嗎?”他柔聲問。“我弟弟會去參加許多宴會,而我相信阿杰會跟他一起去。你會需要一些衣服,因此我可以——”
“不,我不需要宴會服,因為我不會參加那些宴會。聽着,我知道這棟屋子裏的每個人都看出來,我和阿杰之間已經沒什麼感情可言。我不認為任何人可以在經歷過我們過的日子後仍然相愛。因此告訴你也不要緊,我和阿杰同意各度各的假。他可以參加所有他想去的宴會;我卻從來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對那種地方也沒興趣。”
她看得出來他並不相信她所説的話。她惱怒地説:“打從你第一眼看到我,你對我的觀感就沒好過。我究竟做了什麼讓你有那種看法?”
他開口時,聲音柔和低沈。“通常有你這種外貌的女孩,心裏想到的只有鑽石和可以戴着它出席的場合。”
這句話把梅萩逗笑了。“這種想法在你佳的世界或許沒錯,我的世界則不然。不論你相信與否,藍先生,我的外貌下還是同個人。”
他瞪着她看的樣子令梅萩認為她是否忘了穿衣服。
“你知道嗎?我想或許你説得對。”他説,接着慢慢地站起來走向房門。“我會負責你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他説,然後離開了房間。
他走了之後,梅萩泄了氣。他有一種特質令她一靠近他時,就像充了電般情緒特別激動。被他氣到時,她似乎是氣得要命。當他逗她開心時,她似乎笑到全身的細胞都會抖動。而當他讚美她時,梅萩確信那是她這一生中所聽過最動聽的讚美詞。
阿杰的靴子突出了牀底,梅萩狠命地踢了它一下。“小姐,鎮靜!”她告訴自己。“你已經結了婚,而且……而且……”她想不出任何理由,只除了像藍默實這種男人,又出自這等家庭背景,絕不是她可以高攀的。
梅萩在撐了整整二十四小時後,終於覺得無聊了。過去兩年中,她除了醫學叢書外什麼書都沒看,現在她沒命地想看一些輕鬆愉快的書,某種不會詳細告訴你人體會發生什麼可怕的狀況的書籍。但當她挑出一本被歸類為“海灘閲覽書籍”,她又覺得無聊至極。她怎麼可能仍然相信浪漫故事?她怎麼可能相信“永遠幸福快樂”這種結局?戀人一旦結了婚,剩下的全是工作。戀人一旦結了婚,他們甚至不再交談。
她答應放阿杰自由,絕不干涉他在這段假期之間的生活。當時,這似乎是個絕佳的主意。但現在,當她躺在離那座大型游泳池幾呎的吊牀上,她幾乎希望自己能加入那些正在池裏嬉鬧潑水的人。水中的阿杰不再需要用枴杖,所以他活蹦亂跳得恍如小孩子。當然全都有那些“女孩子”相伴。
昨天稍晚梅萩曾經試圖加入他們。原先她是獨個兒待在房間,試圖看她的言情小説,但屋外的嬉笑聲不斷傳了進來。她因而換上那件樸素的白色連身泳衣,走向游泳池。但她一出現,所以的嬉鬧聲頓時停止。穿着牛仔褲的梅萩已經讓人歎為觀止,穿着白色高叉泳衣的梅萩更叫人停止了呼吸。
她到達後十分鐘,阿杰從池水裏冒出頭來。“你為什麼要破壞這裏的氣氛?”他説,梅萩馬上掉頭回到他們的房間。她沒看到當時默實正坐在那羣人的外圍,一本教科書攤在身前。
第二天一大早,梅萩輕悄地下牀。她不是擔心會吵醒阿杰,因為他的鼾聲正響——畢竟他昨晚又出去了一整夜——她只想在不為人注意的狀況下溜出屋子。她穿上牛仔褲、套頭衫、法蘭絨襯衫,再來是她幾乎磨穿了底的登山鞋。但她輕悄的動作幾乎是白費了。一打開門,她差點一頭撞上某個白痴頂門而放的長形綠色帆布袋。
梅萩在袋子倒下吵醒一屋子人之前即時接住它。觸及帆布袋的那一剎那,她當下知道袋裏裝的是一根新釣竿。就算隔着帆布袋,她仍能感覺得出來這根釣竿就是那種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拉動馬林魚的超輕杆。這種釣竿向來她只有在體育用品店看着幹流口水的分。而她知道是誰把它放在那裏的。
帆布袋把手上用粉紅色緞帶繫着一個小信封,她打了開來。“這是道歉禮物。請接受。到魚洞來找我。我有個提議讓你考慮。”
信上沒有簽名,其實也沒那個必要。一瞬間,梅萩從害怕這又是無事可做的一天變成興奮莫名。她幾乎是用跑的去到露琪存放其它釣魚用具的地方。而當梅萩打開櫃門,她倒抽了一口大氣。櫃子裏面有一雙全新的防水靴,不用查看她已經明白靴子一定是她的尺寸。她上次穿的那雙太大,她穿起來幾乎無法走路。櫃子裏還有一件新背心,那種有許多小口袋可供存放魚鈎、誘餌的釣魚專用背心。而地板上還有一個老式魚籃——那種非常好看但比起塑料籃貴上二十倍的手編柳條籃。像釣魚竿袋,它的上面也綁着一條粉紅色緞帶。
“我不應該這麼做,”就在她穿上背心、拿起魚籃時,她還兀自低喃。“我不該接受陌生人的禮物。我不該——哦,管他去死吧!”她説,抓起了那雙防水靴,從側門跑了出去,刻意避開了此時一定已經忙成一片的廚房。
幾分鐘後,她走近了默實所稱的“魚洞”,但就快到達時,她猶豫了。他説的“提議”是什麼意思?
一穿出樹叢,她看到他並不在那裏,霎時間她的心沈至谷底。
“早。”他在她身後冒了出來,嚇了她一跳。
“你總是這麼做嗎?”她脱口指責,其實是在氣自己為什麼只因他在這裏,就顯得如此高興。
“我喜歡佔上風。你要吃點東西嗎?或是你在來這裏之前,已先到廚房轉了一下?”
“真好笑。”他走了開來,她抱着滿懷的禮物跟了過去。他在小溪邊停下並拿起他的釣竿時,她説:“你聽我説,對於這些禮物,我不可能帶回家。就當我在這裏期間借我使用好馬?”
他沒有抬頭,兀自專心地在釣竿頭裝上人造蒼蠅。“隨你便。”他説。“食物在那裏。我帶了熱巧克力,所以希望你沒有在節食。”
“我從不節食。”梅萩老實説,放下防水靴和釣竿走向冰桶;一個大型保温瓶立於冰桶旁邊。她自行倒了一杯熱騰騰的巧克力,再從冰桶中拿了一個奶油蛋卷和幾顆草莓。默實並沒有離開溪邊,現在他正背對着她,開始第一次甩竿。
手裏拿着食物,梅萩在他附近的一塊大圓石坐下。“説説你的提議吧!”她試圖説得輕鬆,但連她自己都聽得出聲音中的尖鋭。
“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他説,專心釣魚沒有看她。“話又説回來,你一定時常碰到人向你提議。”
“嗯。”梅萩簡單地回答。
他的魚線纏住了東西花了他幾分鐘解開;接着他放下釣竿走回她身後的冰桶。他遞給她另一個蛋卷,自己也拿了一個,接着在多巖的溪畔坐了下來。“我認為你和我是兩個不巧湊成的一對。”
梅萩就要反駁卻又找不出論點,所以她又閉嘴不説了。
“至少在這裏是。這個地方已經被我妹妹、弟弟,和他們的朋友統治。順便提一句,這裏並不是永遠都是這樣的。小時候我最喜歡到這裏過暑假。方圓二十五哩,每一寸的土地我都走過。也在大多數的溪中釣過魚。但到了我那些手足也長大了……”
他聳聳肩,身體斜倚着手肘。梅萩看着他。他戴着一頂老舊的帆布帽遮住了眼睛,但梅萩敢發誓當他看着溪水時,他眉宇之間的皺紋沒那麼深了。
“總之,他們喜歡宴會甚過大自然。事實上,他們計劃今晚就要舉行一個晚宴。”
至此梅萩嘆口氣。對她來説,宴會代表的是:喝醉酒的人試圖對她上下其手。
“嗯,我也有同感。”默實説。“我受不了宴會。聽着,我才在想或許……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説過你只想一動也不動地躺着看書,但我想或許你願意和我一起去登山。”
部分的梅萩真想大叫“萬歲”!但另一部分的她卻保持沉默。
“有一個條件,”默實説。“不可以有浪漫遐想。”
“你説什麼?”梅萩從回憶跌回現實。
他轉過頭來看着她。“女人總是想嫁我。”
“真的?”梅萩説。“你一定覺得很煩。”
他扮個鬼臉,重新望着溪水。“我就猜或許你會了解。珍奧斯汀是不是曾説過‘有錢的男人一定得有個妻子’之類的話?總之,我很有錢而那些女人一發現這個事實後就開始計劃婚禮。而依我看,男人一看到你,他就開始計劃——”
“蜜月旅行?”梅萩説。
“完全正確。”
她也望着溪水。“我沒那麼想過,不過我想你説得對,我們的確是不巧湊在一起的人。那麼你的提議是什麼?”
“我們兩個都自由一下。這一輩子我和女性在一起時,從來就沒真正有過可以稱之為‘玩得盡興’的時候。每次都是她們精心計算的結果。你無法想象有多少女人告訴過我,她們喜歡釣魚,後來我卻發現是她們研究過我,發現我喜歡釣魚,因此她們……”他的話聲中斷,接着他聳聳肩。“其中有一個甚至花錢去上釣魚課。”
“那麼我們自由一下的意思是……”梅萩問,眼睛直視着他。
“盡興的玩。沒有任何瓜葛。你不喜歡的東西似乎和我一樣,因此我想或許你的某些喜好或許也和我相同。我看得出來你喜歡釣魚,因此我想或許我們可以登山、釣魚,呃,做個正常人。你忘記我有錢,我也不去注意你是我平生見過最美的女人。”
他的話不由自主地在她體內引出絲絲興奮,她真想説:“真的?最美的?或者只是最美的其中之一?”但梅萩終究沒有説出口。
“你覺得這個提議如何?”他問。
梅萩清清嗓子,害怕她會激動得聲音沙啞。“不錯,”她説。“聽起來很不錯。”
“除非你寧願在剩下的幾天仍留在夏屋看書,或是和你丈夫去參加宴會。或者你可以晚上陪着老爸、老媽坐在前廊上——”
“不,”梅萩很快地打斷他。“我寧願把時間花在——”她沒説出“你身上”。她不想讓他認為她和那些追逐他的女人沒兩樣。“大自然裏。”終於,她説道。“你究竟認為我們可以做什麼?”
“登山。除非你是那種懼怕野外的都市女人。”
聞言,梅萩笑開了。“我是蒙大拿人。你們在紐約的小山怎可能和我家鄉的相比?”
默實對她微微一笑,而當他這麼做時,他的表情柔和了下來。“很好。讀了太久的書,我需要休息一下。我們可以小小地泛下舟。沒什麼危險的行程,所以不需要嚮導,就我們兩個。我們可以順水而下、在野外紮營,這是説……呃,如果你不怕單獨和我在一起。還有如果你丈夫允許你這麼做。”
在我替阿杰做了那麼多之後!是梅萩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想法,但她沒有説出來。“我確定沒問題。阿杰和我之間有君子協議。”她幾乎被這個謊言嗆到。
“那就太好了。”默實説,接着站起來、伸個懶腰。
仍然坐在石頭上的梅萩抬起頭看着他,朝陽自他身後射過來,勾勒出他高大強壯的身軀,顯示出他衣服下的肌肉。她有多久沒碰觸過一個不需要醫療的身軀了?她有多久見他低頭看向她,梅萩將空杯湊至唇邊,視線移到地面。她最好掩飾一下方才的思緒和感受。
“再喝一點巧克力吧!”他愉快地拿下她的紙杯,從保温瓶中倒出一些液體。“我想對我們兩個來説這都會是一個很棒的假期。沒有任何瓜葛、不用擔心我們之間會發生任何肢體關係。我知道你和你丈夫之間處得並不很好,但我想你是那種會尊重婚姻誓言的女性。”
見他沒有了下文,她抬起頭,看到他似乎正在等她回答。
“呃,的確,”梅萩説。“非常尊重。”她喝下巧克力,心中暗自納悶阿杰和苔麗會不會也尊重他的婚姻誓言。
“太好了,”默實説。“完美極了。現在,你想先做什麼?有何建議嗎?”
“你比我清楚這裏可以做什麼。”她説,抬頭看着他。
“或許你會認為我太過自負,不過我認為你會喜歡這個主意,因此我事先就計劃了一下。兩小時後,‘非常’會在這座山的另一邊和我們碰頭——或者對你而言它只是一座小山丘——她會駕着一輛裝滿補給品和一艘橡皮筏的貨車過去。我們從那裏出發做一趟野外之旅。不須太久的時間,三到四天而已。你想你能應付嗎?”
梅萩只能眨眼望着他。和一個在她看來極有魅力的男人,在美麗的大自然中單獨相處三到四天?三到四天不用經常鼓勵一個男人得要認真復健?
“誰煮飯?”她問,瞇着眼看着默實。
“我們平均分擔。多數食物阿雅都已經做好並收在真空袋裏了。”
梅萩知道自己應該説不。理智告訴她,她應該回到夏屋和阿杰討論這件事,畢竟,他仍是她的丈夫。雖然他表現得並不像是,並且還清楚表明他——
“好,”梅萩説。“我非常喜歡這個計劃。”
“那麼,後來呢?”愛莉追問,一面端起杯子讓蕾茜重新加滿。
梅萩再點上一根煙,深吸一口後,才又開口説話。“我度過了生平最愉快的假期。”
見她沒往下説,愛莉的表情像是她就要掐死梅萩般。“細節!我要聽細節。你和你那懶惰無用的丈夫去到那裏,接着和一個想和你維持柏拉圖關係的男人,到野外好幾天,而——”她的話被梅萩的笑聲打住。
“怎麼了?”
“默實沒説實話,他提議裏的每一個字都是騙人的。後來他告訴我,他想要我去想得手掌都汗濕了。但當他看到每個人對我的反應,他知道若是他就這麼直截了當地表達,他是一點機會都沒有。”
“我懂了,”愛莉説。“這道理説得通。我是指,以作家的觀點來看。原來他是想給你時間去喜歡他。”
“對,”梅萩柔聲説。“他就是那個意思。他要我在沒有他的家人環繞、沒有外力影響的狀況下去了解他。而他也想了解我,我的內心而不只是我的外表。”
“是呀,我也有那種困擾。”愛莉説。“你也是吧,蕾茜?”
見蕾茜沉默不語,愛莉轉頭看向她。“不管你們相不相信,有一段時期我也是那樣。這不是説我的臉蛋有身體那麼吸引人。不過那麼久以前的事,現在實在回想不起來了。”
梅萩瞇着眼隔着煙霧盯着愛莉。“你少裝成你不漂亮不會讓男人着迷的樣子。”
“或許我是能吸引某些男人,但我從來不能讓男人產生像你們兩位能挑出的激情。知道男人想和我做什麼嗎?”
梅萩揚起眉毛。“你真的想説給我們聽?”
“或許你的秘密都是個人隱私,我的夢想卻都印刷出版了。總之,男人總是喜歡和我説話。不,我説得是真的。男人和我獨處十分鐘後,他就會告訴我,他不需要任何心理醫生了。”
“男人和我在一起就會有性凌虐的念頭,”蕾茜嘆口氣説。“你們不會相信大學裏的男生對我提出的要求。”
見梅萩和愛莉企盼地看着她,蕾茜微微一笑。“愛莉或許把她的秘密都寫了出來,我卻想保有我的小秘密。所以,還是講你的故事吧!”
梅萩過了一會兒才繼續開口。“如果男人能瞭解一件事,他們就能贏得世上任何女人的芳心。甚至最醜的男人也能娶到最美的新娘。”
“我錯過了什麼嗎?”愛莉説。“男人需要知道的是哪一件事?”
“給女人她想要的東西,而不是他認為她想要的東西。”梅萩幽然説道;接着她看着另外兩個女人微微一笑。“默實領悟到,在我這一生中,男人總因為我的外貌而想佔我的便宜。因此我當然很想有個願意和我説話的人。我曾經幻想愛上一個瞎子,一個看不見我的人,因此他會待我一如其它女人。”
愛莉悶哼一聲。“我則正好相反。高中時,我讀的是資優班,因此每個人看到的都是我的腦袋。而我最想要有的卻是身體。現在我的生活都花在思考上。如果我有過戀情——不是説我還想戀愛——但若我真的有過,我會只想全憑感覺行事,狂風暴雨地愛上一場。”
她説出最後那句話的樣子令其它兩個女人笑出聲來。
“我可不會,”蕾茜説。“我是那種需要鮮花、愛心、香檳的人。用瓷杯喝茶,穿着蕾絲裙野餐,行吻手禮。不可以非禮。當然絕不會有狂風暴雨!”
至此,三個女人全笑開了。
“但至少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愛莉對梅萩説。“你找到一個肯和你説話的人,我卻仍在等我的狂風暴雨。”
“而我可以告訴你們,亞倫不是那種愛心、鮮花類型的人。”蕾茜説。“我們結婚十週年紀念日,他送給我的是一份老人退休基金。”看到那兩個女人疑問地看着她,她聳聳肩。“這是個很理智的作法。我想要的鮮花會枯萎,老人基金卻可以永久保存。”
“話又説回來,”梅萩説。“鑽石比發放老人基金的公司更能持久。”
再一次,三個人同時爆笑出聲;接着蕾茜突然滿臉嚴肅地看着梅萩。“抱歉我要問一個非常私人的問題。你為什麼沒和阿杰離婚去嫁默實?”
一時間,梅萩轉開頭,眼中似乎浮現出淚光。
“好吧!”愛莉重新躺好。“回到剛才的故事。告訴我們後來的發展,每個細節都要講。如果你沒嫁他,我相信你一定有個好理由。”
“嗯,”梅萩柔聲説。“我是有個好理由。他——”
“且慢!”愛莉説。“你必須把這個故事按照先後順序的講,回到紐約美麗的大自然,告訴我們——”愛莉突然坐了起來。她指指梅萩。“你坐着説就好。告訴我,默實的腿真的很好看嗎?”
“美極了,”梅萩説,向後靠着沙發腳。“他的每個部分全都美極了。”
“你年紀多大了?”默實皺着眉説,單手握着梅萩的腳翻過來觀察她流血的水泡。“瞧你竟然會做出如此愚蠢的事,你應該不會超過六歲。”
雖然他的口氣嚴厲,梅萩感受到的卻是他的關切。他們花了三小時越過默實所稱的高山來到“非常”等候他們的地方。整個登山過程當中,默實一直鼓勵梅萩説話。他告訴梅萩,説他母親告訴他,是梅萩替阿杰做的復健,因此他想知道所有的細節。
最初梅萩不是很想談論這件事。原因之一,她沒有和男人説話的經驗。她曾經試過和男人交談,但一旦他們看到了她,就變得“心不在焉”起來。結婚之後,她試着和阿杰談論她所看過的書,但阿杰説他必須做出她所看到的動作已經夠難了,他可不想再聽她説。
只是帶頭而行的默實卻堅持要她説。“我就要開始決定專攻顱目,或許我會想走‘物理治療’這一行。”
等他們走到貨車停放地點時,梅萩這才尷尬地領悟到,自己這一路上可是説個不停。
貨車裏沒有人,只有一艘等着充氣的橘色橡皮筏和兩個看起來相當沉重的揹包。
“‘非常’……在哪裏?”梅萩問,四下張望。
默實背靠着一截樹幹檢查補給品。“她就在附近,但你或許看不到她,她很害羞。”
梅萩向他靠近。“她為什麼會名叫‘非常’?”她低喃。
他仍埋首檢查貨車廂裏的補給品,而他的回答流暢得彷佛這個答案他已經重複過許多次。“因為她非常害羞、非常有用、非常不肯讓人看見。隨你怎麼想。”他抬起頭看着她。“看來東西都齊全了。你背得動揹包嗎?”
梅萩的頭一偏,對他微微一笑。“如果我説背不動,你會替我背嗎?”
她是在調侃他,但默實並沒把她的話當玩笑。“會。”他簡單地説。
一時間,他們四目互鎖,梅萩覺得她的心跳開始加速。她緊張地移開視線。“我背得動。”終於她説。
説完,她就背了一個揹包。默實則揹着他的揹包,再加上那個橡皮筏走了一哩後,找了個地點放下它來充氣。
她看着默實將每樣東西綁好在橡皮筏裏,然後他示意她坐進橡皮筏;接着就在他將橡皮筏推進水裏時,他説:“像你這種美貌是一種天賦,就像彈琴或繪畫。你是如何處理你的天賦的?”
梅萩抓着橡皮筏上的安全帶,看着他跳上船。她從來沒想過她的外貌是一種“天賦”。
默實拿起槳開始操縱橡皮筏。陽光自樹葉間穿射而下,水面一片安靜。
將船弄直後,他直視她。“説啊?”
“我家鄉父老曾送我去紐約學習做模特兒。”她脱口而出。
“後來呢?我是説,撇開你嫁給了阿杰這部分。”
這句話讓梅萩不解地看着他,因為他的話顯得涵義很深。自從嫁給阿杰,她已搬離了家鄉,但每當碰到從厄斯金市來的人,她會告訴他們,為了她所愛的男人,她放棄了模特兒事業。
“你為什麼不認為我是為了幫助一個我愛的男人恢復健康,因而放棄了可能會光輝燦爛的事業?”
默實一面將橡皮筏劃開一座突出在水面的大巖一面説:“你對所做的復健工作所表現出來的熱切告訴了我,你熱愛護理工作。但我沒看到或聽到你對阿杰有同樣的熱切反應。根據這兩點,我猜你愛護理這一行甚過伸展台。”
她忍不住地笑出聲;接着她向後靠着橡皮筏,伸出手到水面。“你説得很對。我知道很多女孩對光鮮亮麗的模特兒生涯非常向往,我卻恨透了它。做模特兒讓我覺得自己很醜。”
聽到這句話,默實停止划水,抬起頭看她。他的表情讓梅萩感覺很舒服。他的臉像在説,她不漂亮是不可能的事。
瞪着溪水一會兒後,她轉頭面對他。他看人的樣子很能逼使對方説出實情。“我無法讓你接受我為愛奉獻的説法?”
“不能。阿杰是個混球,而你並不愛他。老實説,我懷疑你從來沒愛過他。然而當你談到替他復健,你的臉就會發光。你會回去找他是因為你想要那麼做。話又説回來,我們不都是做些我們想做的事,不是嗎?所以,你為什麼不想做模特兒?”
“你可真固執。”她説,轉開頭一會兒後,再度面對他。“在紐約,像我這種女孩比比皆是。我並沒有任何特殊之處。”
“我不相信,”默實平板地表示。“我就住在紐約,而我就沒有每天都能看到像你這樣的女人。”
“或許你沒看過,但她們的確在那裏。她們每天早早起牀、晚晚睡覺。在這其間,她們受人指揮如何站、如何坐、眼光該落到哪裏……總之,擺出任何人想得出來的姿勢。”她扮個鬼臉。“然後飽受批評。這就是我的自我無法忍受的部分。”
一時間,默實只是划着槳沒有説話。“他們怎麼可能批評你?”
“我一邊的眼睛比另一邊略小。看到沒有?”她説,傾身向他。“而我的臀部稍嫌肥大。”
“哈!”默實反應。“你很完美。”
“但你不是攝影師。”
“如果連你都有瑕疵,那麼雜誌上其它那些模特兒一定也都有瑕疵。”他説,專注地看着她。
梅萩看着他們經過的河岸,心想,默實説得對。她會離開模特兒事業是因為她想那麼做,而不是為了阿杰。
她轉身面對他。“我們何不談些你自己的事?”她説。“你為什麼會選擇讀醫?”
“小時候我看到一個表弟被淹死,那時我才九歲,但就在那一刻我決定了我要學會如何讓人保命之道。”
“那種情形真不好受,”她説。“在替阿杰復健之前,我曾看着我母親去世。前後總共花了四年時間。”
默實沉默地划着。溪水平靜無波,陽光將所有的景物照得閃閃發亮。“你的大學四年就是這麼過的?”
梅萩對他搖搖頭。“我開始認為你有透視眼了。”
“不!”他咧嘴一笑。“只是看多了神秘推理小説。我喜歡觀察人並且揣測他們的個性。我喜歡收集各種線索,然後試圖得出結論。”
“哦?你第一次看到我時,你以為我是打算向你詐財、或是向你妹妹勒索?”
默實偏開頭,她想,或許他是想掩飾他的臉紅。“我被你的外貌分了心。”在她能對此響應之前,他繼續説道:“哈!你還想知道我什麼?我是個很有趣的人。我去過很多地方,見過世面的。”
她認為他是在取笑她。“讀醫還可以這樣?那種學校不都是讓你一年到頭忙到都無法睡覺嗎?”
“我已經三十一歲了,除了上課我還做過許多別的事。”
對二十三歲的梅萩而言,三十一歲顯得相當老大、非常成熟。“告訴我,”她説。“我只待過蒙大拿和紐約。但是我會很想去……去……”
“地方任你挑,我會一一告訴你。”他説,一面將船繞過一截倒在溪面一半的樹。
“任何地方……”她睜大了眼睛説。
因此,那一天接下來的時間,梅萩都在聽默實講述他所去過的地方,見過的風土人情。整個過程她都沒想到自己的腳。但等到夕陽西下,默實將橡皮筏划向河岸,説他們可以在此紮營,梅萩跨出皮筏時,這才發現她的腳痛得嚴重。
默實看到她一個瑟縮,看到她的跛腳。他要她在一塊平坦的石頭上坐下,抬起她的腳放在他膝上,替她解開了鞋帶。“我應該注意到你的登山鞋已經很舊了,”他説,眉頭像往常一樣地蹙攏。“你瞧瞧!”他抬起她的腳讓她看看腳趾和腳後跟的水泡。“你可知道皮破了可能會感染細菌?”
“就是一些水泡罷了。”她用滿不在乎的口氣説。
默實沒有笑,只是用乾淨的水將紗布沾濕,然後清潔破皮處冒出的血水。接着他突然開口説:“你可曾想過從事醫學這一行?”
“你是指做職業護士?”
“我想的是你可以當醫生。”他靜靜地説,開始包紮她的腳。
“我?醫生?”她不敢置信地説,聲音透露出她對這個主意的真正想法。
默實眉頭一皺。“你已經醫治了兩個人,為什麼不能再醫一些?”
“我的母親死了,而另外一個……”她放低了音量。“阿杰憎恨我對他的所作所為。他説我的護理技巧就像石制棒球棒一樣精緻。”
默實悶哼一聲。“阿杰是嫉妒你。”
“嫉妒我?”梅萩的反問話中帶笑。
“當然。他因嫉妒而口出惡言,就像一條在太陽下曬了一星期的魚一樣臭氣沖天。”
梅萩微微一笑。“你説得我好窩心,讓我覺得自己很聰明。”
“你不需要我讚美。阿杰知道你比他聰明,長相和性格方面也比他高明。他怎麼能和你這種人競爭得了?”
“像我這種人,”她柔聲説。“蒙大拿女牛仔。”
默實沒有回應她這句話,也沒對在見到她本人之前就如此稱呼她而加予道歉。相反的,她看着他的頭頂、看着他濃密的黑髮,心裏在想,他替她包紮腳似乎用了太長的時間。至於她自己,她願意讓他握着她的腳——或是碰到她身體的任何部分——永遠。
天色愈見昏暗,他們的一邊是溪,另一邊則是高大的岩石。四下旁無一人。
她專注地看着他。如果他對她採取行動,她會怎麼反應?如果他將手順着褲管裏面爬上她的腿?除了阿杰沒有別的男人像那樣碰過她,而和阿杰在一起時,她卻沒有像和這個男人在一起的感受。現在她身體的每個細胞似乎都活了起來。
是默實打破了魔咒。他猝然地放下她的腳,站起來,接着低頭看着她。“我們有兩個睡袋,但只有一個帳篷。這是説,如果我們是住在同一個帳篷裏,你會試圖佔我便宜嗎?”
他説話的口氣令她發笑。“這得看你的內褲是什麼顏色。”她説,跟着站了起來。
“紅色。”他立刻響應。
“那就不會,這個顏色對我不起作用。”
“抱歉。我忘了。是黑色。”
梅萩再次失笑。“不會。那個也沒用。”
“綠色?”他企盼地問。
她微微一笑。“今晚有什麼吃的?我餓得吃得下一匹馬。”
“哦,現在我想起來了,我的內褲是用那種小馬布做的。你知道的,就是白底棕點的那種。讓我看起來像匹馬。迷死人了。”
梅萩大笑。“少來。我要吃東西,還有我在哪裏可以……你知道的?”
“我帶你去。”他説,眉毛揚了起來。
“‘不搞男女關係’的禁令到哪裏去了?”
“那是在我喜歡上你之前。”他説,對她微微一笑。
一時間她只能看着他。“我敢打賭你到處旅行的時候,一定和女人有過某些有趣的邂逅。你只需要解開眉頭的皺紋,她們就——”她説不下去了,因為默實正咧着一張大大的笑臉看着她。他的皺眉沒有了,因此露出了大大的圓眼睛,不再是瞇成一條縫;而他的嘴唇看起來的確柔軟豐潤。
就是在那一刻,梅萩領悟到如果——非常不可能的如果——他們之間會發生任何事,她必須、絕對必須,不讓它發生在這趟旅程中。儘管他時常調侃逗笑,直覺告訴她,她必須將這趟旅程保持輕鬆愉快。
“嗯,我也喜歡你,”她的口氣像是在對小男孩説話。“但我已經是名花有主了。”説完,她提腳走向樹叢。
“分享,”默實在她身後叫道。“人們應該有福同享。如果大家都拿出自己的玩具和眾人分享,這個世界會變得更好。”
梅萩的笑聲在山岩之間迴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