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的秋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日,天色依舊陰霾。整個燕夕湖都籠罩在雨霧之中,便連船坊前的燈籠,都顯得無精打采,散發着淡淡濁光。
金枝不停地挑簾往外看,焦慮道:“宮七真的會來嗎?”
“他會。”我對着鏡子,將一支鳳釵插上髮髻,這是一支很特殊的鳳釵,我花了整整一千兩銀子僱傭天下最出色的神偷從侯爺府的寶庫裏,偷出它的草圖,又請天下第一巧匠打造了一枚一模一樣的,為此,我的計劃整整往後推遲了三個月。轉眼間,已至清秋。
金枝仍是擔心:“下這麼大的雨,沒準兒他就不來了。”
“放心吧,他一定會來的。”我按倒銅鏡,盈盈起身,提裙走到一旁的琴案旁,“每年的十月初一,他都會來這裏,七年了,沒有一年忘記。”
一陣涼風吹進船艙,棉簾飛揚間,可以看見外面水天一線,並不是多麼美麗的景緻,卻因為一段傳説,而變得與眾不同——
七年前,宮七公子,與他的夫人朱荇,在此初見。
宮七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在我接手這筆買賣之前,就已對他耳熟能詳。他是當今皇后的胞弟,世襲一等長樂侯,業精六藝、才備九能,少年揚名,風頭之勁無出其右者。
他不僅是世人公認的美男子,更是天下皆知的痴情郎。
朱氏在大婚之夜失蹤,自那之後,宮七一直沒有再娶,派人四處尋找妻子的下落,但都杳無音信。而每年的十月初一,他都會來燕夕湖邊,等候朱荇。
只要是人,多多少少都有可以被挑剔指責的地方,而他卻趨於完美,連最惡毒的人,都找不出什麼可以攻擊他的藉口。這樣的人,真是看着相當的……不順眼呢。
我最討厭這種天生就什麼都有的人,當別人為生活而苦苦掙扎時,他卻得天獨厚坐享一切,連僅受的那麼一點點挫折,都令他獲得了更多同情與愛戴,憑什麼?
因此,我接了這個別人都不敢也不肯接的買賣——在冬至前,殺死宮七。買兇之人是江貴妃的家人,妄圖剷除他來打擊皇后的勢力。齷齪的政治果然是這世間最無道理和原則的東西,不過,正因為它的沒有道理,才令我得以生存。
我是個殺手,靠奪取別人的性命以獲得報酬養活自己。三年前,當我殺死大師兄後,我在組織里的排名,便升到了第二,僅次於一手將我訓練出來的師父。
現在是巳時,我要繼續忍耐。忍耐到,宮七出現的那一刻。
戌時,天色越發深沉,畫舫的光映照着暗藍色的湖面,波光粼粼。
金枝的疑惑早已轉為不安,開始在船艙中踱來踱去,皺緊眉頭道:“我説,如果他真的不來,你難道就一直這樣等下去?真不明白,為什麼明明有近路你不肯走,非要繞彎子。宮府的管家不是已經被我們收買,願意全力協助我們刺殺宮七麼?與其在這個見鬼的天氣裏守着一條破船等待,還不如藏在宮七的寢室橫樑上更有機會!”
我在心底嘆息,難怪金枝的武功明明比我高,卻永遠只能在組織里排名第十——她沉不住氣,而一個沉不住氣的人,無論武功有多好,都不會是一個好殺手。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更鼓聲,七聲長三聲短,金枝的身體瞬間繃緊,我也將琴絃上的布蓋掀去。
——宮七來了。
那三聲短更,是同伴給予我的信號。
我撥動琴絃,開始彈奏。雖然我一向擅琴,但現在彈的這首曲子,還是花費了我許多功夫。它有個很美的名字,叫做《看朱成碧》,據説七年前,外出踏青的宮七就是被這首曲子所吸引,執意要見奏曲的姑娘,當船簾掀起後,裏面的少女,睜着一雙霧濛濛的眼睛,表情驚駭……
那便是朱荇,盲女朱荇,靠彈琴賣藝為生的風塵野花。
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宮七娶了她,他們的結合成為當時最轟動的大事件。嘲笑豔羨欽佩惋惜者兼而有之,但結局誰也沒想到,新娘在新婚之夜逃了,從此人間蒸發。宮七年年找,月月盼,天天等,但朱荇都沒有再出現。
六年十一個月後的今天,出現的人,是我。
“你……是誰?”清越清揚清潤得像是絕世美酒般的聲音,穿透雨幕,傳進船艙。
我的手指頓停,琴絃因承受不了壓力而斷開,與此同時,金枝已提着燈籠走將出去,盈盈笑道:“夜冷雨寒,公子為何獨自一人站在岸上淋雨?不如上船喝杯熱茶?”
宮七進來時,我正在為琴換弦。我聽到他的腳步聲,我也知道他進來了,我更知道他一直在注視我,但我沒有抬頭,專心致志地將舊弦卸下,將新弦繃緊,繞好,調撥試音。
我要他先開口説話。
“你是……誰?”他果然按捺不住,搶上幾步,抓住我手。
我順勢仰頭,入目處,白衣如霜,他的眼眸剔透似琉璃,瞳孔深處倒映出我的容貌,淡眉小口,右眼下三分處,有一滴形如淚痕的黑痣——這不是我的模樣,而是朱荇的。一如我頭上的釵,不是我的,也是朱荇的。
我籌謀半年,為的就是這一刻。
“燈火闌殘,月白影冷,消魂此處,原是舊時行路。鴛夢難醒酒難盡,豈望陌上雲樹?笑它英姿秀,鷗盟似舊,卻忘歸途……西君,你説,我是誰?”
宮七的眼睛頓時迷離了起來,這半闕詞,這一聲西君,我不信你想不起來。西君西君,昔日的朱荇,用這二字喚他,聲聲斷腸。
“你……”顫抖,自指尖擴散至全身,他握緊我,表情裏三分驚三分喜三分惆悵又還留一分遲疑,“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你、你的樣子……你的眼睛……”
我則笑,笑出三分戀三分怨三分悵然凝聚為一份淒涼:“是啊,西君,我回來了。可是,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了……”
當我知道我長得和朱荇有七分相像時,我就擬定了這次的殺人計劃——假扮朱荇接近宮七,伺機將他毒死。如此一來,事成之後我消失了,世人也只當是朱荇再消失一次。
我入此行十年,真正動用武功的次數很少,我的長項是計謀,而且,越是看似荒誕鋌而走險,成功的機會恰恰就越高。因為,這個世界本就是非顛倒光怪陸離,就像藏寶圖,絕世劍譜,越玄乎反而越有人信。
宮七會信麼?
宮七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讓我產生一種他也許會一直這樣看下去的錯覺,而就在這時,他張開了雙臂,一把將我抱住,用無比低沉卻悦耳的聲音,一字一字地説:“我終於等到你了……阿荇。”
我跟着宮七回到了宮府。
前腳才剛踏進府門,後腳一個年約四旬的青袍男子便來傳訊:“老爺要見……夫人。”我注意到他在説“夫人”二字時目光閃爍語氣遲疑,想來此趟邀請絕非普通,沒準還是一場鴻門宴。
而我走到這一步,也只能去。
九轉長廊通到盡頭,華貴高闊的主屋便呈現在了眼前。其實,我曾經夜探過宮府,沒有驚動任何人,將所有路徑、構築全都摸了個透。因此,我知道此刻管家帶我去的是宮府的議事堂,老侯爺一般就在這裏接見重要的客人。他選擇在議事堂見我,表明我只是一位“客人”,而不是他的兒媳。
我垂下眼簾,表情謙恭地進了屋。四扇房門立刻合起。置身處,是個四四方方的大房間,中間隔了一道屏風,而此刻,所有的燈光全都聚焦在我身上,因此,我只能依稀看見雕玉紫檀屏風後坐着一個人。
“請坐。”蒼老威嚴的聲音淡淡地從那邊傳過來。
左右兩旁各有四把椅子,我想了想,在左手最末端的那把上坐下。因為,如果此刻是在召開家族大會的話,那麼,身為宮家第七子的媳婦,我只能坐最後一個位置。
一名紅衣裳的小丫鬟給我上了杯茶,然後,那個蒼老的聲音道:“喝茶吧。”
“是。”掀開茶蓋,枸杞人蔘花茶的香味芬芳。我在心中默數五下後,抬頭,歉然一笑,“多謝公公抬愛,只不過……這茶里加了人蔘,而我是不能吃人蔘的,一吃就起紅疹。”
“正因如此,所以,更要你喝。”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我喝了這杯茶後不起紅疹,則説明我不是真正的朱荇。於是我做出一副很為難但又妥協的樣子,慢吞吞地將茶喝下。
沒過多久,我的脖子處就開始冒起一個個小紅點,但因人蔘的分量不重,所以疹子的情況較輕。
屏幕後果然無話。
我在心中冷笑:姜老彌辣,不愧是縱橫宦海三十年不倒的老侯爺,竟想出用這招來試探——須知,一個人的容貌會變,性格會變,但唯獨體質,尤其是過敏一事,因為沒有根治的方法,所以也就絕對不會改變。
可惜啊,遇見的是我。
作為夜盟最出色的殺手,怎麼可能不做足功課就貿然前來冒充?有關朱荇的一切我都知道,而且可以説,知道的也許比宮七還要多。朱荇會起紅疹,所以為了以防萬一,我隨時帶着一種毒粉,就藏在我的鐲子裏,趁舉杯時,輕輕扭開,嗅進鼻子,便能起到一樣的效果。
這一招,是考不到我的,老侯爺。
堂內安靜了一會兒,宮老侯爺咳嗽幾聲,再度開口:“七年前的新婚之夜,你去了哪裏?”
其實,我一直準備着別人問我這個問題,可宮七卻隻字不提,正當我鬱悶功課都白做了時,他老子卻問了。於是我低下頭,將事先就已反覆演練和考慮了無數次的答案流暢背出:“回公公……其實,我並不清楚那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只在洞房裏坐着,然後就暈了過去,等我再醒來時,已置身一座孤島。島上的泉水非常神奇,慢慢地治好了我的眼睛,而我又掙扎七年,才等到船隻路過,回到帝都。”
宮老侯爺冷哼道:“這麼離譜的事情,你以為我會相信?”
我悽然一笑:“我知道我這些年來的經歷的確離譜,説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但是,我為什麼要騙你們呢?如果真想欺騙,我應該可以編個更好點的,而不需要用這麼拙劣得連孩子都不會相信的故事,不是嗎?還是説,其實……公公你根本就不希望我重新出現,對吧?”
屏風後陷入沉寂。
置之死地而後生,我用的就是這一招——因為我不可能編造出一個天衣無縫的謊言,那麼,與其勉強編一個到時候露出破綻,還不如一開始就漏洞百出的好。最最主要的是,我知道老侯爺不喜歡朱荇,除了宮七,整個府裏沒有一個人喜歡朱荇。即使我是真的朱荇,都會遭受重重猜忌和懷疑,所以,根本勿需為此擔心,只要宮七相信我是,其他人信與不信,都不重要。
因為,在宮家,真正説了話算數的人,是宮七。
而這一點,被我押中了。
因為,老侯爺沒再問些什麼,就命令管家帶我回去。
走出議事堂的大門,我看見宮七負手立在白玉石欄杆前,望着外面的秋雨,不知道在想什麼。聽聞聲響,他回過身,朝我伸出手:“沒事吧?”
他的眉睫深然,流露出深深關切,於是我嫣然一笑:“嗯。沒事。”
“那就好。你知道的我爹他一直對你存有心結,你此番歸來,他不問個清楚,心裏不會舒坦。無論他説了些什麼,你都不要往心裏去……”
我伸出食指點住他的嘴唇:“噓,不用説了。我明白的,一切……我都明白的。”我順勢投入他懷中,舉止親暱,但眼神掠過他的肩膀,開始放得很悠遠——
一切才剛剛開始,宮七,且讓我,陪你玩一場菊花開、故人來的遊戲吧。
窗外的雨很大,而窗內水氣氤氲,温暖如春。
我舒舒服服地泡在木桶裏,蹺起兩條腿,任由花瓣隨着漣漪在身上游走。沒有什麼事情能比在秋雨滂沱的夜裏,洗個香噴噴的熱水澡更享受。但是相對於我的愜意,一旁以“丫鬟”的身份伺候我沐浴的金枝則恨得牙癢,忍不住哼道:“你倒是真的不怕!你就不擔心?”
“擔心什麼?”我將被水浸得燙燙的毛巾搭在額頭,眯起眼睛悠悠道,“宮府我們已經進來了,老頭那關也暫時算是過了,我有什麼好擔心的?”
“你!”她跺了跺腳,“我是指今天晚上呀!晚上!等會兒宮七要是進來要跟你、跟你……同房怎麼辦?”
我噗嗤一聲笑了,目不轉睛地盯着她。
她被我看得一張粉臉越來越紅,最後粗聲粗氣地説:“你看什麼?我的問題很可笑嗎?”
“不,不可笑……”我垂下眼簾,笑意卻加深了,“其實,那也沒什麼不好啊。”
金枝跳了起來,“喂!我們是殺手,可不是妓女!”
金枝一直認為殺手也該有原則,因此她勤學武功,她希望用劍去解決一切。多麼天真卻又美好的想法,我在心裏由衷地豔羨,但嘴上依舊嘲笑道:“可是,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渴望能與宮七春風一度呢,這麼一想,我不是反而應該覺得榮幸麼?”
她張大嘴巴,怔怔地看了我許久,最後一甩毛巾走了。
我將額頭處的濕巾拉下,蓋住自己的臉,然後把腦袋靠在木桶的邊上。水汽蒸騰上來,悶悶的感覺,像是要窒息。
其實,殺手和妓女並沒有什麼不同,如果人生還有一絲希望,誰都不會去從事這兩種行業。可是,在從事了這種職業以後,就會發現,繼續下去的人生,依舊是一片漆黑,看不到絲毫亮光。為什麼我會成為一名殺手?在那個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我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呢?刻意地去回憶時,腦海裏只有一片凌亂的黑。
那是,深深深深的一種……絕望。
金枝的擔心最後被證實了完全是多餘的。
因為宮七那一夜,沒有來。
第二日當我起牀梳頭時,他才出現,走過來,接過我手裏的梳子,幫我挽發。他的手温暖而輕巧,他的表情也很温柔親暱,看不出有絲毫異狀。可是,他昨夜卻沒有碰我。
彷彿看出我的疑慮,他伸臂自身後將我環住,朝鏡子裏的我微笑道:“我要給你一個全新的婚禮,讓一切都重新開始。”
我“哦”了一聲,揚眉:“那麼你選好了日子沒有?”
“選好了。十一月廿一,也就是冬至。黃道吉日,萬事皆宜,你覺得如何?”
我的心抽了一下,但臉上卻綻出一個無比嫵媚的笑容:“當然好,真是太好了。”
真的是……太好了。
——我被懷疑了。
是誰出賣了我?是誰走漏了風聲?還是,挑在冬至那天真的僅僅只是一個巧合?我凝望着鏡子,看見他笑,神色温柔,但流光暗影中,又彷彿只是一種錯覺。
這個男人乍看之下彷彿很容易懂,但時間一長就會覺得,其實對於他,什麼都摸不透。
也好,遊戲嘛,太容易,也就無趣了。
今天是十月初二,距離冬至,還有五十天。而五十天,足夠我將一種新研製的慢性毒藥放在他的茶裏讓他一天一服,在喝到最後一服前,中毒者什麼都不會發覺,而等發覺時,已經無藥可解。
我給這種毒藥起了個名字,就叫做——看朱成碧。
“羅嬸,你聽説了嗎?現在外面都在傳,説咱們新夫人是借屍還魂來的,不但模樣變了,連眼睛都不瞎了。”
“張媽,你在府裏的時間最長,曾經見過少夫人的吧?你覺得,那真是她嗎?”
“這個我可説不準呀,不過她的飲食起居什麼的,倒是跟過去一樣。不過如果不事先告訴我,我肯定認作是兩個人。”
“説起來咱們這位少夫人還真是詭異呢。莫名其妙就在新婚之夜失了蹤,然後又莫名其妙就出現了,眼睛還莫名其妙就好了……”聲音壓下,低了幾分,“我説啊,沒準真的是鬼。”
我咳嗽了一聲,廚房裏的議論聲頓時停了。我這才推門進去,裏面的幾個廚娘,果然各個面色尷尬。
我衝她們微微一笑:“先前西君説要吃蝦仁餡的水晶餃子,可做好了?”
一名廚娘忙將食盒遞上:“好了好了!我們剛想送過去呢,怎麼好勞煩少夫人您親自來取?”
“反正也是順路。不耽誤你們做事了,我走了。”我接過食盒,提裙轉身,一腳剛跨過門檻,卻又回頭,“對了,我在陽光下是有影子的,所以,我不是鬼哦。”
她們的臉一下子變成了醬紅色。
我一邊笑,一邊提着食盒走向後花園,宮七在琉璃亭中等我下棋,見到我,便揚起眉毛道:“什麼事情這麼有趣?一直笑個不停。”
“唔,怎麼説呢……”我將餃子取出,與他分食,慢悠悠地説道,“你信不信有鬼?”
他眼神微變,定定地看着我:“有人對你胡説八道了嗎?”
看來,他果然也知道那些傳聞。
我笑,歪頭再問:“如果我真的是鬼,你怕不怕?”話音剛落,他突然伸臂,一把將我攔腰摟住,抱坐到他腿上。
我不禁一怔,他將我摟緊,把頭埋在我的右肩上,聲音低如嘆息,卻又字字堅定:“不怕。對我來説,無論你是人是鬼,眼睛有沒有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回來了,現在,在我身邊。這就已經足夠了。”
我縮手進袖,用指尖掐住手心,疼痛無比清晰地提醒我眼前一切不過是夢幻泡影,可是……真美麗啊。
這樣的情話,真美麗。
我將手慢慢地覆在他手上,凝望着亭外的夕陽,最後淡淡一笑:“朱荇何幸,今生得遇西君。”
幸運的人不是我,被宮七如此深情愛着的人,從來就只有朱荇。
可惜,那也是個沒福的女人,就那樣莫名其妙地失了蹤。其實關於她的下落我也曾動員組織里的力量尋找過,不過也沒有結果。如果一個人連官府和殺手組織都找不到的話,那麼,基本上就可以視同為她已經死掉了。
我希望她是死掉了。因為世間沒有哪個女子有資格承受這樣的福氣。覬覦了不該擁有的東西的人,會折壽。朱荇就是個很好的例子。我要時刻提醒自己,記住這一點。
視線裏,天邊夕陽鮮紅。
宮七泡得一手好茶。每日申時,我都會去他的書房,同他一起飲茶。光潔的青玉瓷具,剛到的貢品新茶,他持勺的手,更是素美如玉。
這個男子得天獨厚,比我所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要美麗,連放下杯蓋的姿勢,都極端優雅。我近乎痴迷地望着他的動作,每每這個時候,總是托腮不語。
有一次他戲謔地用茶勺點了下我的鼻尖:“這麼好看?”
“嗯。”我直認不諱,但目光流轉間,盯準的卻只是那個杯蓋。
我和宮七的杯子是一套,所不同的是,他的顏色是紅的,我是綠的。而“看朱成碧”的毒藥,就抹在了紅色的杯蓋裏,每當他將茶勺進杯裏,再蓋上蓋子時,就離閻王殿,又進了一步。
如此優雅地接近死亡,怎不令我痴迷?
宮七一點都沒有發覺,每杯都會喝乾,一滴不剩。金枝站在我身後,默默地看着這一切,表情沉寂。
從某天開始,她告訴我説,她不想再在申時陪我去書房了,因為,她厭惡那種慢慢地、毫無異狀地、殺死一個就坐在你對面對你微笑和你説話的人的感覺。她殺人,一向光明磊落,從某方面來説,她更像名劍客,而不是殺手。
我笑笑,沒有勉強。其實她並不是厭惡,她只是不忍心:時間久了,她對宮七產生了好感,於是變得心軟,不想再殺他。只不過,她絕對不會承認這一點。
那麼我呢?我有沒有心軟呢?
端坐在宮七面前,看着他再一次無比細緻温柔地為我泡茶的樣子時,我如此問自己。日子已經過去了四十天,今天是十一月十一,離大婚還有十日,離他死也還有十日。
我捨得他死嗎?或者説,我希望他死嗎?
我一邊想,一邊淡淡地看着,用一種無動於衷的習慣性表情看着,直到他將杯子遞到我面前來:“你又出神了。”
“沒有,我只是看得太入迷。”
“阿荇……”他忽然喚我,瞳目深深,似有千言萬語,但最後卻只是拍拍我的手,“你肯不肯信我?”
“我自然是信你的。”
他繞過長几,走過來摟住我,沉聲道:“那麼,從現在起什麼都不用擔心,什麼都不要想,一切都交給我,你只需要,等着嫁給我。”
“好。”我温柔回應,在他懷中閉上眼睛。事情走至這一步,我已經不必擔心不必想,只需要等了。
還有十日。十日啊……忽覺光陰似箭,竟飛逝如斯。
第一日,他與我下棋,允許我悔棋,輸給我後被迫在臉上畫烏龜,恰逢有故友拜訪,一時忘記擦去,引得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第二日,他教我放紙鳶,在我放到一半時故意用石子將繩打斷,風箏掉入湖中,我怒,逼他親自去拾,他潛入水中久久沒有浮起,我在岸邊翹首正擔心時,他突從水中躥起抱住我,將我也拖入湖裏,兩人一起成了落湯雞;
第三日,我們避開僕人去郊外賞菊,半途時突然下起雨,跑到農家避雨,換了主人家借與的粗布衣服,彼此相視忍俊不禁,是夜,農家丟失了一隻雞,大半夜裏,大家都舉着火把去田裏尋雞,場面壯觀得有趣;
第四日,月亮很圓,我舉香拜月時他問我許了什麼心願,我反問他:“如果是你,你許什麼心願?”他想了想,答道:“一願國家大事皆由我出;二要攻伐他國持其君長問罪於前;三是娶天下絕美之女子皆為我妻。”見我驚訝,他噗嗤一笑,眉眼彎彎,“騙你的。我啊……現在只希望阿荇好好的,就像現在這樣,站在這裏,對我説話,然後經常會笑。阿荇,你要多笑笑。”
那一夜我不能入眠。恍然驚覺這四天裏我的笑容,竟比我之前的十七年加起來還要多。
第五日,他有事外出,我在窗前看着一朵菊花慢慢凋謝,菊花的花瓣,一共有七十四瓣。時間仿若靜止,漫長得可怕,而我一直一直盯着院外的拱門,直到白衣出現,方輕籲出一口氣。他走過來,遞給我一片楓葉,葉已紅透,脈絡清晰可見。
“萬寧山上金秋的最後一片紅葉,送給你。”我微微訝異,卻聽他又道:“今年已經晚了。不過以後每年,但凡第一滴春雨、第一朵夏荷、第一片紅葉和第一簇雪花,我都會取來給你。如此,你收藏着年年的第一季籤,直到我們老去。”
那一夜我又不能入眠。楓葉在我手上,變得沉若千斤。真是個傻瓜呢,你我之間,哪來的年年季季……
第六日,我與他去皇家寺院求籤,在後院裏遇到一老嫗,送了我和他一人一朵花,老嫗道:“這是我剛從山上摘的花,你可以拿去送給對你來説很重要的人,你永遠不能預料到,也許你們將會分離很久很久。”下山的路上,我問他:“你不把花送給我嗎?難道我不是你很重要的人嗎?”他停步,默默地看了我許久,才淡然一笑道:“可是,我不想和你分離。”
言者的一句話,就那樣被聽者分割成了兩半。我聽見的是“對你來説很重要的人”,他聽見的是“也許你們將會分離”。
那一夜我再次失眠。反省為何我竟會只聽見了前半句話,難道在潛意識中我已經開始在期待些什麼?
第七日,我將自己關在房內閉門不出,便連他來了也不見,只説身體不適。他走後,金枝走到牀邊,用一種很古怪的表情看着我,忽然道:“你該不會是……假戲真做愛上他了吧?”
“他還有三天就要死了。”
“你一定是愛上了他,否則你不會如此忸怩作態,喜怒無常,患得患失,夜不能寐。”
“他還有三天就要死了。”
“雖然我也認為一個貴胄子弟的品性能像宮七那樣,確實難得,但是別忘記了,這是我們的任務,如果你因為私人的感情而影響到任務,你知道結局會怎樣。”
“他還有三天就死了。”我將頭埋入枕中,不願再聽。心中一抹淒涼幽幽:我竟淪落到需要金枝來提醒我警告我的地步了……自我十歲起,我便接受訓練,成為師父最得意的弟子,他曾以八個字評價我:“大膽多智,冷血無情。”七年,十九個任務,從沒一次讓他失望過。我像最堅忍的狼一樣重視對手,忍耐飢餓忍耐寒冷忍耐一切感官上的折磨,以追求最後的一擊必中。因此,這一次,也不過是狩獵過程裏慣例的一段煎熬罷了。
只需忍耐,便可以終結。
一念至此,我起身梳妝披衣,金枝驚訝:“你要去哪兒?”
我淡淡地瞥她一眼:“已經快到申時了。”裙裾拖曳在地,我感覺得到我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堅定,沒錯,很好,就這樣走下去,很快、很快我就可以得到解脱。
窗外,秋雨又添清愁。
嫋嫋的水汽從上好的五色鳥巢紫砂壺嘴口冒起,煙霧繚亂的對面,是身着簡服的男子温靜如美玉般的臉,他微低着頭,長長的睫毛下,眼神明亮而專注。
專注地泡茶,專注地去死。
映在我眼中,形成了一幅無比微妙的畫卷,像是在夢境裏出現過,再被記憶深刻地烙印在腦海中,每個動作,都很熟悉。
加上這一次,還有兩次,這個男人就死了。他死了以後,朝廷必是一陣動盪,兩派勢力重新劃分,天下又將不太平——不過,天下太不太平,與我何干?這個世界本來就什麼都沒給我,所以無論它變成什麼樣子,我都不會在意。
沒錯,它什麼都不給我。
我沒有父親,母親一生下我就拋棄了我,將我扔到糞池裏妄圖淹死,是一個倒夜香的男人救了我,把我從池子裏撈出來,帶回家撫養。但是,他養我的目的不過是要一個童養媳,隨着我年紀越長,他看我的眼神就越可怕。一次他喝得爛醉撲過來,我用搗米杵敲破他的頭後逃了出去,落入人販子手中,被賣到青樓服侍最暴虐的姑娘,一不高興就用針扎我出氣。於是我再次逃。飢寒交迫,走投無路時,遇到了師兄。
啊,對了,是師兄啊……我終於想起來了,腦海裏那團黑影慢慢消去後,過往的記憶就浮出水面,每個場景,都是那麼清晰。
師兄用我試毒,那些毒藥有的吃了會長斑有的會吐,但更多的是疼痛,痛得死去活來,痛得滿地打滾,痛得用頭撞牆恨不得就此死去。作為試毒體的孩子一共有二十個,只有我活了下來,師兄説他最喜歡我,因為我最聽話,他怎麼吩咐我就怎麼做,不懼怕也不討饒。當我十四歲時,有一次他要我試毒,但最後卻自己中了那種毒瞪大眼睛死去時,我微笑着問他:“怎麼樣?聽別人口述中毒後的反應,無論怎麼詳細,都比不上自己親身經歷的吧?”説完後,我將解藥一滴滴地滴到地上,就在他面前不到三寸處,可是他卻夠不着,眼睜睜地看着解藥被土壤慢慢地吸收掉。
那一幕被師父看見了。我本以為他會殺我的,結果他只是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最後點頭道:“很好,從今天起,你就取代毒鷹成為夜盟的老幺吧。”
師父從那件事情上,看到了我的潛質,我隱忍四年,暗中偷學到師兄的本領,最後用他最驕傲的毒藥殺死了他。師父説,他從沒見過像我那麼會忍耐的孩子。
沒錯,我最大的本領不是智謀,而是隱忍。我要忍住,不被任何事、任何人干擾我的決定。
宮七端起茶杯,掀開蓋子,低頭淺呷了一口:“這次用的是趵突泉的泉水,清澄甘甜,你嚐嚐看,是不是比起昨天的揚子江心水,另有一種滋味?”
他的喉結微微下滑,仿若一條無形之線,將我的心繃緊,我想到這個男人將會死去,他的眼睛將失去現在的光彩,他的手會慢慢變冷不再温暖,他再也不會微笑不會説話,他再也不能為我撐傘為我沏茶為我披衣牽我的手夜半去看星星……
我的視線開始模糊。
他以食指搭着杯沿、以無名指抵住杯託,姿勢無限優雅,在我眼中,彷彿有一輩子那麼漫長,漫長地看着他再次舉杯,準備將茶喝下。
一隻手突然出現,壓在杯口上。
我顫了一下後,才震驚地發現,那居然是我的手。我的手在最後一刻,背叛了我的思維,做出了阻止的動作。
他抬眼,朝我看過來,我不敢與他的視線相接,只能垂下眼簾,訥訥道:“西君可知,其實我根本不喜歡綠色……”
“嗯?”
“所以,我們換下杯子吧……”我近乎絕望地將那杯茶從他手裏慢慢抽出來,抽出的不只是一杯茶,還有我籌謀了半年的計劃,七年來完美無瑕的殺人記錄,以及,我對夜盟的忠誠。
“如果你因為私人的感情而影響到任務,你知道結局會怎樣。”金枝的警告於此刻在耳邊迴響,冰涼得可怕。
我揪住自己的衣襟,凝望着杯中淺碧色的水光,看見自己的臉,在上面倒映成一縷縷黑影,醜陋地扭曲着。為什麼要心軟?為什麼要阻止?又為什麼要前功盡棄?
好恨……
好恨……
我好恨……
那巨大而複雜的恨意,驅使我端起杯子,正準備一飲而盡時,宮七突然伸手過來,將茶杯奪走:“茶已經涼了,別喝了。”然後,我便眼睜睜地看着他將茶水從窗口潑了出去。
我的瞳孔開始收縮,冷汗沿着我的脊背滑下去,心底一個聲音告訴我——完了。我突然怯懦,不敢去面對結局。
就在那時,宮七又牽住了我的手,對我道:“帶你去個地方,跟我來。”我的手濕冷僵硬,他的手卻温暖堅定,彷彿只要被這麼一隻手握住了,就永遠不會被拋棄。
拋棄……如果母親當年沒有拋棄我就好了……若她知道我能出落得如此聰慧美麗,是否就會後悔拋棄我?若她知道我願孝順聽話,敬她愛她侍奉終身,還會不會忍心拋棄我?我本可以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兒,完全可以的……但,只因她的一念之差,從此,令我萬劫不復。
還有那個救了我的男人,我甚至已經忘記了他的長相,他每天都用世上最惡毒的話羞辱我,他説:“你不過是對狗男女苟合生出來的孽種。”他説:“老子肯收養你你就得感恩,好好伺候老子。”他説:“除了老子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要你,聽清楚了嗎?”他説了好多好多話,那些話讓我從小就心理扭曲,變得和正常人不再一樣。
還有那個年華老去的妓女,她越來越蒼老,因此就越嫉恨其他人的年輕。她説:“小妖精,像你這樣的長大後必定也是個小妖精!看看你這眼,看看你這唇,看看你這腰,看看你這腿……”她每説一處,就用針狠狠扎那個地方。我從此變得厭棄自己,身體髮膚,受之不愛我的父母,再被旁人所嫉妒詛咒,還要這具皮囊何用?
最後是師兄。他是個瘋子。這個瘋子教會了我很多本事,我開始用所學到的一切去害人,對我來説,這世間無不可殺之人,甚至包括我自己。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這一次,我要去搶宮七的杯子?是因為他那句“我終於等到你了”?還是那句“你要多笑笑”?再或者,是“我不想和你分離”?那些話都那麼美麗,那麼那麼美麗,但是,我卻不應該忘記,它們都有一個主語——阿荇。
那些話,都不是對我説的,而是對阿荇説的。可是,我卻為了那些不是對我説的話,放棄了我的生平。真……諷刺。
我像個木偶一樣跟着宮七來到祭祖堂,裏面供奉了宮家歷代祖宗的牌位,一眼看過去,共有上千個之多。他為什麼帶我來這裏?
宮七將第三排第二個的牌位按倒,只聽格格聲響,前方的架子移開,露出後面的一扇暗門。宮七拉着我走進去,裏面是狹窄的陰暗的台階,盤旋着往下延伸,而台階的盡頭,是一道石門。他推開石門,裏面豁然明亮。
那是一間極大的冰窖,堆放着上百塊巨大的冰,而在那些冰中間,有一具水晶棺,裏面平躺着一個人。
“是誰?”
宮七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緩緩道:“你為什麼不走過去看一看?”
冥冥中有個聲音叫我不要過去,可是雙腳卻又像是被什麼東西牽引着,一步步朝它靠近。棺中之人烏黑的發,素白的肌膚,纖細的身軀和平靜的面容,就那樣一點點地呈現在了眼前。
那是我的眉我的眼我的肌膚我的發……但她不是我,她是……朱荇。
我們所有人都找不到的朱荇,原來在這裏……
“這是怎麼回事?”我聽見自己用一種異常緩慢、平靜的接近死亡般的聲音,如此發問。
“我對自己説,如果你哪天肯放棄計劃,為我心軟,我就帶你來這裏,讓你看看她。”宮七的聲音比我更平靜。
我轉過身凝視着那個被所有人傳誦為“温柔痴情”的男人,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麼表情:“你……你原來一早就知道了……”
朱荇在這裏,世上不會有兩個朱荇,所以,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我是假的了。可他不説,居然陪我做戲,那些深情的凝視,那些温柔的關懷,那些寵溺的笑容……假的!通通都是假的!而我竟然為那樣的假象所矇蔽,放棄了我的一切!
“你都知道些什麼?”
“我知道你是夜盟排名第一的殺手,收了江家的銀子來殺我,跟你一起來的,還有排名第十的金枝。”
“只有這些嗎?”也許是真相來得太快,我反而開始變得冷靜,又也許只不過是我早已預料到會有這樣一天,因為,賭博本來就是不能贏,就會輸。於是我朝他笑,和朱荇完全不一樣的笑,我揚起眉梢輕眯雙眼,笑得輕浮、嘲諷又妖嬈,“你既然知道我的來歷,那麼也完全清楚了我是個怎麼樣的人嘍?我曾在一夜間屠殺了雲州成家全族三十九條人命。”
“那是因為他們拋棄了你。他們連同你母親,一起拋棄了你。”
雲州,成家,成玉蓮,我的生母,因和馬伕偷嚐禁果而生下我,被族人知曉後,連夜將我裝進馬桶丟到城外溺死。十四年後,我遠遠地站在成家門外,看見她丰容盛飾地領着女兒外出進香,那個女孩兒穿着繡着捲心蓮的紅裙子,蹦蹦跳跳,滿臉笑容。
那一夜我在水井裏投了毒。第二天,雲州再沒有成氏一族。
我繼續笑,繼續道:“我曾在一個人身上劃了兩千七百四十六刀,然後塗上蜂蜜,讓他被蟲蟻啃噬而死。”
“那是因為他收養了你兩千七百四十六日,而收養你的那九年裏,他每天都在虐待你。”
“我把一個女人的衣服扒光,關在豬籠裏讓她去遊街。”
“那個女人曾逼十歲都不到的你去接客。”
我停下笑,瞪着他,聲音發抖:“你還知道什麼?”
他明眸流轉間,似有嘆息:“我還知道你今年十七歲,你不叫朱荇,你叫阿碧。”
阿碧……沒錯,我不叫朱荇,我叫阿碧,賤女阿碧,被母親遺棄,被收養者覬覦,被人犯拐賣,被主人打罵,被師兄下毒,現在,還在被師父利用……這才是我的人生。我不是那個幸運的盲女朱荇,雖然她也出身風塵,但白玉無瑕,雖然她雙目失明,但得遇良人。也許,我唯一比她好的地方只在於她已經死了,而我還活着。可是誰又能説,我這樣的活着,就一定比死更好?
“朱荇是怎麼死的?”
“七年前,新婚之夜,我在外陪客,宮中秘密來人,賜了她一杯毒酒。”
“是你姐姐做的?”
宮七眼中起了些許迷離:“當時不知,為了引出幕後主使,我故意聲稱她失蹤不見,四處尋找。”
好計,那人本以為一杯毒酒就萬事了結,但如此一來,他會真以為朱荇怕死逃了,必將派人追殺。只要對方有所行動,就能順藤摸瓜,查到元兇。
“那麼,你找出來了嗎?”
“查到了。”他眼神閃爍。
“是……”我聽出了畫外音,“江家?”
“他們也知道自己行跡可能敗露,所以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買兇殺我。”
“所以,從一開始,你就知道了我的目的。”我忍不住苦笑,深吸口氣,直直地看着他道,“最後一個問題——你想怎麼處置我?”
他回視了我很長一段時間,臉上再次露出那種恍惚的表情,輕輕道:“我説過,在此過程裏,只要你放棄殺我,我就帶你來這裏,把一切都告訴你。”
“然後呢?”
“沒有了。”
我的身體一下子繃緊,然後又頹然鬆開,淒涼一笑道:“原來如此,你是想讓我永遠地在這裏與朱荇相伴麼?我明白了……”我扭開鐲子,裏面的最後一格里,裝着我用來殺死師兄的那種毒藥,只要一滴——一滴,就可以致人於死地。從一開始,我就是為自己準備的。在事情走到最糟糕的一步時,我會用它,結束自己這骯髒醜陋的一生。
母親,我要去見你了。你拋棄了我,我殺死了你,我們扯平了。如果地府相遇,就好好相處吧。
我將鐲子湊到唇邊,眼看那滴毒藥就要滑進我口中,一道白光突掠而至,噹一聲,我的手指被震開,鐲子直飛出去,撞上牆壁,砰地炸開,碎裂成了千百片。
與此同時,一隻手緊緊扣住我的肩膀,入眸處,是宮七驚慌而震怒的臉。我與他相處四十七天,從不知道,他居然會有這樣的表情。
“為什麼要救我?一切不都應該到結束的時候了麼?”
“我所説的沒有,並不是指結束,而是開始。”
“開始?”
“是的,開始。”他的力度轉輕,改為攬住我的腰,一字一字道,“一切都沒有變,三天後,是我們的大婚之日,而你,是我的妻子。”
我呆住,僵了半天,然後失笑:“你傻了吧?看清楚點,我不是朱荇,我是阿碧,殺手,要殺你的殺手耶。既然遊戲已經揭穿,就沒有再玩下去的必要了。早點結束,於你於我都有好處。”
“你在害怕。”他輕輕道。
我心中一悸,卻板起臉:“不知道你在説什麼。”
“你不想我死,所以在最後一刻阻止了我繼續喝那杯毒茶,你對我有情,你不敢承認,也不敢面對,所以企圖以死逃避。為什麼你們一個兩個都是如此?”宮七臉上露出了悲傷之色,指着棺中的朱荇道,“她畏懼強權,不敢與我共同面對,所以選擇怯懦的死亡,她從來不曾想過我的感受,不曾想我失去她會有多麼痛苦……當我歡歡喜喜地穿着吉服走進洞房時,看見的卻是原本要攜手一生的妻子倒在牀上七竅流血的模樣!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遭受這樣的打擊?”
我怔住了。
他上前一步,緊抓我手道:“她死了,但你還活着;她膽小懦弱,但你不是她,你不一樣!你自信堅強,為什麼不肯活下來?不許逃避!我不許你逃避!”
我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顫抖地攤開雙手:“活下去……西君啊,你看看我,且看我這雙手,沾滿血腥,我還能算是一個人嗎?”
“所以,更應該活下去。”他將我的手合攏,包住,柔聲道,“你以前做了很多錯事,如果你感到後悔,那麼今後就用做好事去彌補。你做一件壞事,就用做十件好事去彌補。你才十七歲,錯了十七年,以後還有八十三年可以重新來過,為何輕言死亡?”
我哽咽而幾不能言:“我、我……我沒能殺得了你,夜盟不會放過我的,而江家也不會放過你的,事情走到這一地步,後面已是無數個麻煩,我……”
“所以,你更應該活着,然後走下去,”他説到這裏停了一停,將我的手貼上他的胸口,“和我一起。將來的風風雨雨,我們兩個人一起面對。別想一個人逃,別想再丟下我。”
“可我……”我終於説出最關鍵的所在,“我不是朱荇啊……”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最後揚唇一笑:“我知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是誰。”
冰窖中,水晶燈裏燈光閃爍,映上他的臉龐,那是玉一般高潔的存在。
為什麼像我這樣的人能得到這樣的救贖呢?根本不配啊,我不配,我不配!
我跌坐於地,捂住臉開始哭。他沒再説話,只是在一旁坐下,然後伸出一隻胳膊摟住我,將我拉入他懷中,輕輕拍撫。
那一日,我哭了很久很久,將畢生的委屈通通哭出。從此,再不留戀,再不流淚。
“你會彈《看朱成碧》的曲子,那麼你知不知道,它的後半闋詞是什麼?”
“不知道。當年的阿荇,只唱前半曲。”
“那麼,讓我來告訴你後面的吧……”
“燈火闌殘,月白影冷,消魂此處,原是舊時行路。鴛夢難醒酒難盡,豈望陌上雲樹?笑它英姿秀,鷗盟似舊,卻忘歸途。燕本多情子,穿簾入世,誤生玉堂謝户。卿可有悔,瘦盡十宵花骨。留浮光變幻滄海,哀嘆紅顏無辜。一曲看朱成碧,年年季季,吾心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