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璐臉紅,只是因為今年暑期在海邊度假時,尚修文曾經跟她説過與錢佳西這句玩笑差不多相同的話。
那天深夜,她禁不住他的一再廝纏誘哄,到底半推半就,與他走上了海邊度假村房間的對海陽台。帶着腥鹹味道的海風迎面吹來,他從她身後抱住她,灼熱的嘴唇遊移在她頸項與肩上。
甘博思想保守,只要不喝醉,對女兒的教養十分嚴格,她從小到大都行為嚴謹,更別提當了老師,得加倍檢點言行。與尚修文結婚後,她被他一點點教化引誘,才算慢慢在他面前放開了拘謹。可是後來搬去與婆婆住一塊兒,她時刻提醒自己注意,不要在長輩面前顯得輕浮。
像這樣在室外露天環境下親熱,她完全不習慣,不免膽戰心驚,一邊閃避他撩開她睡衣的手,一邊緊張地看四下。
其實這裏的陽台內凹進來,正對着漲潮的大海,除非有人此刻遠遠站在沙灘上,拿了帶夜視功能的望遠鏡才有可能窺視到他們。
兩個人一時並無睡意,躺在陽台沙灘椅上看着滿天的繁星。尚修文懶洋洋地説:“如果有了孩子,倒可以參照你的取名方式。”
她被逗樂了:“你不要這樣敷衍好不好,叫尚甘,會不會很古怪?”
他摸下巴想了一下:“好像是不大順口,等我再想想。”
她問他:“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只要是我們的孩子,我都喜歡,不過最好你能生龍鳳胎,一男一女,那就太完美了。”
她嗤笑:“喂,真貪心,你家跟我家上溯三代,都沒生雙胞胎的遺傳,居然一開口就要求龍鳳胎了。”
他抱緊她,也笑了:“我一個晚上多努力兩次,也許游到終點的小蝌蚪會多點兒,生雙胞胎甚至多胞胎都不是沒可能的。”
她先是茫然,待會意過來,羞得臉孔通紅:“沒見過你這麼色的。”
“什麼叫色,我這是有充分科學依據和理論基礎的。”他笑着再度逼近她。
他們兩個人當時都算得上心無旁騖,全心期待着孩子的到來。如果那次懷孕了,那個假期連帶結果堪稱圓滿,將是他們記憶中最浪漫的珍藏了。
而現在,天氣嚴寒,馬上新的一年將要到來。尚修文再次提出想要孩子,她卻是遲疑的。
這段時間,尚修文往來奔波,在家的時間並不算多。在他主動告訴她事情的進展後,她發現她很難再開口詢問那些沉澱在她心底的疑團了。
你的丈夫一方面正面對他職業上的低潮,另一方面還要去處理他家人事業上的危機,你能做的不過是貢獻一雙耳朵聽着,替他按摩身體,給他做點夜宵,卻沒法提出任何建議,給予任何幫助。你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去盤問他:你過去做過些什麼事?到過哪些地方?你以前是不是生活得十分奢侈?你與前女友共同經過什麼樣的日子?你們親密到了什麼程度?
這樣反躬自問,她的確不認為現在是探究什麼的好時機。尤其最後一個問題,實在太隱秘太敏感,她覺得僅憑婆婆的一句話,自己完全沒有勇氣開口去問。
更何況,尚修文對她比從前更為親密。
他似乎絲毫沒把遇到的事情放在心上,與她的交流多與從前,在牀上更是保持着對她的熱情與需索。
意志也許能主宰行為,而身體語言從來沒法説謊。當他在她身上起伏,或者將她環抱着,讓她掌握主動時,他們兩人都是滿懷興奮和投入,盡情享受着彼此的愛撫。
然而,這樣的兩情繾綣、心神盪漾之下,甘璐卻發現自己沒法回應丈夫要一個孩子的要求了。
一方面,她並不能説服自己放下所有心事,恢復到從前沒有掛礙的狀態;另一方面,尚修文的公司面臨變數,前途未卜,她不認為現在算是要孩子的好時機,她決定權當沒有聽到他的那次耳邊呢喃,等生活安定一些再説。
第二天下午,甘璐照常上完課回來,其他老師都有課或者有事,辦公室只有她一個人。她拿出抽屜裏的一個密封瓶,正打算打開,江小琳走了進來。
“這是藥嗎?”
“算是藥吧,一箇中醫開出的清咽利嗓藥方,配了烏梅肉、沙蔘、元參、生甘草、麥冬、桔梗等幾種藥材,每天泡一點喝下去,據説對咽炎有好處,味道也還湊合。你要不要試試?”
江小琳笑着搖頭謝絕:“謝謝,不用了。”
甘璐沖泡了一杯,放在旁邊。她從教時間不算長,可是一樣有了教師最常見的職業病:慢性咽炎。相比其他老教師,她的症狀還算輕微,買來這幾樣藥材,按比例搗碎混勻,裝在一個密封的瓶子裏,每日三次取一點出來,用沸水沖泡喝下去,效果不明顯,可至少對自己時時不舒服的嗓子算是個安慰了。
她的同事們各有各的不適,失眠,神經衰弱,聲帶小結,腰椎、頸椎問題,腿部靜脈曲張……不一而足,大家自憐自傷的同時,也各有各的招數,有人泡西洋參片,有人泡紅棗枸杞,有人泡羅漢果,有人泡胖大海,有人衝蜂蜜橄欖茶。
只有江小琳,杯子裏永遠是白開水。她住在學校為單身教師提供的集體公寓內,從衣着到飲食都十分簡樸。在師大附中這個老師普遍待遇與壓力同時高於其他中學的地方,江小琳的工作努力程度和生活清苦程度都同樣引人注目。
她公事公辦地跟甘璐商量接下來期末考試前的課程安排,談完正事後,她卻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起身告辭,臉上現出躊躇之色。
甘璐微微一笑:“江老師,出外吃飯碰到朋友熟人很平常。”
江小琳也笑了,可是並沒如釋重負的樣子,笑容中倒是微帶苦澀之意:“我不是來封你的嘴,甘老師,你一向不愛管人閒事説人閒話,如果我一定要被熟人撞見,我倒寧可那個人是你。”
甘璐想,以江小琳一向的為人,再加上工作佔據她身心的程度,似乎不大可能去與有婦之夫玩婚外情,更別説還帶上那男人的小女兒了。她實在不太明白江小琳話中的含義,只能笑着説:“你也從來沒議論過我,這就足夠了。”
“其實我不該怕人看到的。那個男人是學長介紹給我的相親對象,他妻子三年前病逝了。”
甘璐略微吃驚,心想哪怕與喪偶的男人約會,也算名正言順,何至於露出那麼尷尬的表情,她不知道説什麼才好。而江小琳似乎已經憋了很長時間,突然願意在這個安靜的辦公室一角講出來。
“我只是下不了決心。你看,我快二十九歲了,相過幾次親,不是人嫌我,就是我嫌人。當然,恐怕還是人嫌我的時候多一點兒,總是見過幾面後就沒了下文。”
江小琳語氣淡淡地説:“我家條件不好,我猜你也知道。父母在老家務農,姐姐嫁了一個各方面都很差的男人,弟弟正在讀研,我的工資一多半得拿去給他們。説實話,我要是男人,我也不會找一個家裏負擔這麼重的妻子。”
甘璐不願意表露廉價的同情,她猜江小琳對她訴説,也不是想尋求一點兒泛泛的安慰,她只默默聽着。
果然江小琳並不看她,自嘲地一笑:“學長好心,給我介紹了這個男人,是公務員,今年三十五歲,已經提升了正處,有房子,人品、修養,各方面條件看上去都很好,如果不是帶着一個小女兒,應該輪不到我的。他不介意我繼續負擔弟弟求學,給父母養老,對我只有一個要求,以後不要孩子。”
甘璐吃驚地看着她:“這個要求對女人來講,可是很苛刻過分的。”
江小琳悵然一笑:“是呀。其實我也不大想要孩子,我拖着那麼多負擔,父母跟姐姐的身體都不好,姐夫很沒用,弟弟學的專業倒是不錯,可現在就業壓力這麼大,以後還有買房子成家的問題。我不知道到哪天才能輕鬆,根本不敢動要孩子的念頭。不過一個男人公然這麼要求你,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給父母養老是應該的,不過你姐姐跟弟弟的生活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啊,你不能為他們把自己犧牲掉。”
“你是獨生子女吧,甘老師,你不會懂農村供出一個大學生有多難。當年我姐姐是我家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可是家裏哪湊得齊學費給她。她大哭一場,把錄取通知書收好,跑去廣東鞋廠打工,每天呼吸有毒氣體,給我和弟弟掙學費,一干七八年,身體全毀了,才算等到我畢業。她也熬成了老姑娘,只能找個男人草草嫁了。我比她幸運,順利讀完了書,算是有了這份不錯的工作,怎麼可能覥着臉享受完了她的犧牲,然後只顧自己不管她。至於弟弟,父母寧可我不管他們,也不會答應我不管他們唯一的兒子的。”江小琳平靜地説,臉上那個笑卻來得有點兒慘淡,“唉,我沒跟人説過這些事,現在竟然一下全説出來了,大概有點兒像祥林嫂一樣討厭了吧。”
“不,我不知道該説什麼,不過,你肯對我説,是信任我。我佩服你,江老師,相比之下,我真沒吃過什麼苦。”
“跟我姐姐比,我沒資格叫苦啊。”江小琳笑着搖頭,“其實之前還有人給我介紹了一個男人,在銀行工作,跟我的背景簡直一模一樣,從山區苦讀出來,好不容易在這城市站住腳,有了一份過得去的工作。只不過他比我的負擔要小點兒,我和他説起這些艱辛來,相互理解得要命,可真要繼續下去,就都猶豫了。他後來沒跟我聯繫,我也明白他的想法,我們要是在一起,那真不是溺水時抓到了木頭,而是綁上了鉛塊,想想就絕望,哪裏還敢繼續下去。你肯定不理解這種感覺的。”
“我沒經歷過這些,不過我的家境,”甘璐並不打算與人交換苦水,可是既然説到這裏,也只搖搖頭,“實在説不上好,以前有過不止一次被停電斷水催費的時候。有時一頓飯做到一半,煤氣罐空了,又實在湊不齊錢請人送新的來,只好讓爸爸把氣罐倒過來,一個勁搖,算是湊合把飯做好。”
江小琳有點驚異:“你看上去像是一直在優裕環境下長大的孩子。”
“你不敢跟你姐姐比,我也不敢跟你比,那些也不算苦了。我總覺得,再倒黴的日子也有過去的一天。可是不生孩子,似乎總覺得會有點兒缺憾,你們能再商量一下嗎?”
“他很堅決,我也不想討價還價,沒意思。我和她女兒相處得還算可以,你也看到了,小姑娘挺可愛的。現在我只是沒下最後的決心,不然碰上熟人也沒什麼了,哈哈。”江小琳打了個哈哈,雖然臉上並無愉快之意,可也沒什麼愁苦表情,似乎在講完後輕鬆了不少,站起了身,“我去做事,謝謝你聽我倒苦水。”
江小琳走後,甘璐喝着泡好的混合飲料,再次想到尚修文的那句話:“給我生個孩子吧,璐璐。”
這杯中藥飲料味道複雜,而她心中一時也有點兒百味雜陳。
她的同事正面臨着殘酷的生活現實,她面對的卻是一個在婚姻中再合理不過的要求。
尚修文從來拿捏分寸掌控主動,每次提出的要求恰好都是她無法或者不願意拒絕的。兩個人現在感情正濃,他如此殷切地想要一個孩子,她卻如此猶豫,似乎有些説不過去。
本地下起了罕見的大雪,從窗子望出去,但見天空到道路全是白茫茫一片。甘璐原本擔心尚修文不免會滯留在J市那邊,然而下班時分,她正要去公共汽車站,卻聽到身後一聲喇叭響,回頭一看,尚修文開着寶來就在她身後。她趕緊收傘上車,既高興又擔心:“以後這種天氣千萬不要開車趕路。”
尚修文笑着點頭:“難道不歡迎我回家嗎?”
“我寧可你晚回來,也不想你有事。啊啊,已經臘月了,不可以亂説話。總之,安全最重要了。”
尚修文摸一下她的頭髮,含笑不語,發動了車子。
大雪紛紛揚揚而下,被北風吹送得似乎一天一地蹁躚飛舞。甘璐看着前方驚歎:“我好像沒看過本地下這麼大雪。”
“是呀,J市那邊接近山區,大雪比較常見一些,稍等一下。”尚修文突然將車停靠到路邊,下了車。
甘璐只見他冒雪繞過車頭踏上人行道,似乎去了後面不遠處一家小鋪了,雪花遮擋視線,她等了足有五六分鐘,才看見他匆匆回來,甘璐連忙給他撣着頭上肩上的雪花:“你倒是拿上傘啊。”
他笑着拿下她的手,遞給她一個紙袋。她打開一看,是猶自冒着熱氣的一份芝士焗番薯。這是不知從何處傳來,在本地突然興起的一種小食,把以前街頭常見的烤白薯做了改良,用錫箔紙包着白薯泥,加上芝士烘烤。這種中西合璧的做法起到了化平淡為神奇的效果,非常美味而且風行。做這個的小店門前經常大排長龍,甘璐與尚修文在初冬逛街時,他曾幫她排隊買過,沒想到今天如此惡劣的天氣,他還記得去買這個給她。
“趁熱吃。”
甘璐拿了小勺大口吃着,那樣的香甜氣息瀰漫在小小的車廂內,似乎從她的舌尖一直延伸到心底。尚修文開着車,偶爾含着笑意看她一眼,她挖一勺要餵給他,他卻搖頭,停到一處紅燈前,用手指輕輕拂去沾在她嘴角的一點兒,放在自己口中,這個纏綿曖昧的手勢讓她心頭一蕩。
回到家後,一家人吃完飯,尚修文告訴甘璐公司下一步安排時,她驚呆了,可是同樣坐在旁邊的婆婆吳麗君卻十分鎮定,顯然已經預先知道了。
“這就是説,安達承擔這件事的全部責任?”她不確定地問。
“不是這樣的,璐璐,我和舅舅商量以後,不能讓這件事曠日持久地拖下去,那樣對於旭昇的生產和經營影響太大,造成的損失不可估量。一方面,要配合調查;另一方面,只有採取主動措施。”
尚修文説的主動措施是指旭昇當天在鄰省省會再次召開記者招待會,宣佈將成立兩個銷售分公司,直接管理兩省銷售,收回所有曾下放給代理商的代理權。吳昌智以董事長的身份出席記者招待會並接受採訪,痛陳他將一個破產國營鋼鐵企業收購進行改制後的艱苦經營之路,表示將進一步完善企業管理,堵住漏洞,更好地承擔社會責任,努力理順建築用鋼材市場的混亂局面。
這次記者招待會的內容已經迅速見諸鄰省報紙顯要版面,本地媒體登載的篇幅雖小,可內容一樣看得出是正面報道。
然而甘璐並不關心旭昇的公關,她直截了當地問:“修文,這差不多意味着旭昇將責任推給了代理商,對不對?安達接下來該怎麼辦?”
吳麗君站起了身,淡淡地説:“處理事情得分輕重緩急,旭昇的經營一旦出現問題,就不好收拾了。修文,你跟以安把這邊的事處理好。”
她徑直回了房間,甘璐好不惱火,回頭看着尚修文,尚修文笑了,帶點兒無可奈何:“璐璐,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並沒有替旭昇背黑鍋,而且安達不是我一個人的,就算我肯,以安也沒理由陪着我挨這份義氣對不對?”
“現在明擺着得有人出來認那批質量低劣的鋼筋的賬吧。旭昇已經撇清了自己,鄰省的事想必他們也搞得定,那信和的指證似乎只能落在安達的頭上了,加上旭昇這麼高調宣佈取消代理權,簡直已經坐實了安達的罪名,難道我推理得不對嗎?”
“娶個喜歡看推理小説的太太可真得當心。”尚修文仍然笑着,“沒錯,你的思路是正確的,但我不可能讓安達為一個不存在的罪名買單。旭昇設立銷售公司的事其實很早就提上了議事日程,也是發展的必然。這一招過後,操縱信和指證的不管是誰,都會另想辦法了。”
“你還是沒説到我最關心的問題,修文,你和你的公司怎麼辦?”
“一邊配合調查,一邊清理債務。”
甘璐心底一涼,實在不理解他口氣怎麼會如此輕鬆:“好吧,別讓我推理了,這是説公司會結束經營對不對?”
尚修文握住她的手:“別擔心,璐璐,以安會在這件事結束後,正式出任旭昇在本省銷售公司的總經理,他負責的範圍基本和原來相同,安達所有的員工只要願意,都可以到那邊做相應的工作。”
“那你呢?”
“我大概得失業賦閒一段時間了。”尚修文笑吟吟地看着她,嘴角帶着戲謔之意,目光卻深邃得讓她完全不能捉摸,“太太,這段時間我得靠你來養,你不會嫌棄我吧?”
甘璐哭笑不得:“那辭了鐘點工,你幹她的活吧,我養你沒問題。”
尚修文大笑:“你倒是真不客氣,一點兒也不説鼓勵的話安慰我,説讓我放寬心,你會做我的堅強後盾,出現什麼情況都不怕。”
“明擺着你胸有成竹了,我來做賢內助狀給你助興也沒什麼意思。”甘璐怏怏地説,掙脱他的手,“我收拾碗,先去備課了。”
甘璐和往常一樣,收拾完桌子和房間,直接上樓,坐到書房,攤開教材與教案備課。過了一會兒,尚修文也上來了,拉起她陪自己坐到沙發上,閒閒地問:“不開心了嗎?”
“我沒法開心,修文,失業不算大問題,大不了找新的工作,重新開始。可是我不喜歡這件事的處理方式。”
“這件事遠沒有結束,璐璐,不管操縱這事的人圖謀的是什麼,他們都不會就此打住。”尚修文收斂了笑意,認真看着妻子,“至於我,我不是無原則地為舅舅的利益做自我犧牲。”
甘璐悶悶不樂地説:“當然,你們是親人,也説不上犧牲。”
“我不是這個意思。做代理商收入穩定,沒太大風險,但也沒有很大的發展空間。當初做這一行,我沒有什麼長遠打算,只能算打發日子。”
“在那麼年輕的時候就開始決定打發日子嗎?”
“是呀,沒目標的人很容易這樣。”尚修文淡淡地説。
甘璐不免詫異。當然,她從一認識尚修文,就注意到了他的那點兒懶散,可是他的慵懶一向只是神態上的,從來沒有表現為生活中的無所事事,她覺得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然而他這樣坦承打發日子,卻實在讓她有些無法接受。尚修文注意到她的表情,伸手握住她的手。
“你沒法接受一個沒目標的人,對嗎?”
“我總覺得,只有經歷過一切以後,才有資格不再為自己設定目標。修文,你不至於對我們的生活再沒什麼期待了吧?”
“當然不是,那是以前的事了。決定結婚以後,我的想法就不一樣了。現在再去負責旭昇在本地的銷售公司,對我吸引力也不大。我閒散的時間已經很長了,璐璐,從去年開始,我就打算為了你,也是為了我們倆振作起來。”
甘璐疑惑地看着他:“結束公司算是振作的開始嗎?”
“我早就想逐漸從安達脱身,眼下正好是個契機。協助舅舅把這件事處理完了以後,我會為我們的將來考慮,選擇一個合適的項目重新開始。畢竟生活不穩定,我也沒權利讓你安心和我過日子,更沒可能讓你安心答應生孩子。”
尚修文頭次講到他對未來的詳細計劃,言辭懇切,甘璐被觸動了:“修文,你應該知道,我一向並不要求你一定要做到什麼程度,賺多少錢。現在的生活我已經很滿意了。失業也不是問題,我只是不喜歡你隨隨便便就為舅舅結束自己做了幾年的事業。”
“我明白,我不會隨隨便便的。”他笑着搖搖頭,“我一個人,過成什麼樣都行,可是,有了你之後,是不一樣的。”
他凝視她的目光中滿含温柔,嘴角略微勾起,只是一個淺淺的笑意,卻似乎藴含了無限深意在內。他平時沒太多表情,然而從來只要一流露出懇切之意,就有十足的説服力。甘璐無數次為他的笑容所眩惑,此時再度有被擊中的感覺,心加快了跳動,一時竟然忘了剛才講到了什麼。她努力收攝心神:“既然你已經有了目標,我總是支持你的。這兩年我存了一些錢,如果你需要用,只管跟我説。”
尚修文仍然笑着,帶着一點兒惆悵的表情:“放心,遠遠沒到要動用你私房錢的地步。我説過,養家餬口是我的責任,不用你操心。”
甘璐靠在他懷中,把玩着他襯衫的紐扣,半晌不語。
“想什麼呢?”
“你的工作我也幫不上什麼忙,你一叫我別操心,我就當真不操心了。你會不會覺得我不夠關心你?”
尚修文一怔,隨即大笑了,他笑得樂不可支,甘璐惱了,使勁推一下他的胸:“我難得檢討一下自己沒有盡到妻子的職責,有這麼好笑嗎?”
“不是,我突然想到以安講的一句話了。”尚修文勉強忍住笑,做思考狀,搖一搖頭,“不行,這句話不能講給太太聽。”
甘璐被勾起好奇,雙手鈎住他的脖子,膩到他身上,笑眯眯地問:“是不是你們男人愛講的黃色笑話?”
“你現在很不純潔啊甘老師,怎麼一下就想到黃色笑話上去了?而且以安這麼講氣質講品位的人怎麼會講黃色笑話?”尚修文調侃地看着她。
“那有什麼不能講給我聽的?”
“其實那句話很嚴肅。公司前任秘書王小姐很喜歡以安,看他失戀,終於鼓起勇氣向他表白了。他很意外,馬上斷然拒絕,結果王小姐傷心辭職,連工作也不交接,丟下了一大攤事。我一邊手忙腳亂地招聘新秘書,一邊罵他不夠委婉。他跟我説,有的男人喜歡把女朋友當秘書用,有的男人喜歡把秘書當女朋友用,他認為這樣都不好,他比較喜歡女朋友是女朋友,秘書是秘書。”
甘璐也忍不住失笑:“這樣對待一個表白的女孩子,好像不夠厚道吧。”
“這種事上,不誠實才是最大的不厚道。”
甘璐承認他説得有道理,可是又疑惑:“你怎麼突然想起這個了,難道也有秘書向你表白了嗎?”
“你可真能聯想,你老公現在是個失業的光桿司令了,甚至要回家頂替鐘點工洗碗混口飯吃,哪還有這麼不開眼的秘書來表白啊。”
“尚先生,你太低估你色相的殺傷力了。”
尚修文再度被逗樂了:“謝謝你,尚太太,我知道自己還算有一點天然的本錢,很覺得安慰。”
玩笑歸玩笑,甘璐仍然不解:“以安這句話到底跟我有什麼關係嘛?”
“很簡單啊。我同意以安那句話,秘書是秘書,老婆是老婆。你是我太太,不是非得像秘書一樣,瞭解我的日程、工作,無微不至地過問我的一舉一動,才算是盡到了妻子的職責。”尚修文漫不經心地説,手指插進她頭髮裏梳理着,“像現在這樣,我就很開心了。”
甘璐雙手環住他的腰,心裏暖洋洋的,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你這樣忙前忙後,舅舅也去主持記者招待會了。你三哥在幹什麼呢?”
“他嘛……”尚修文聳聳肩,“他行蹤一向神秘,經常幾天不見人影。這次居然要求放下那邊的工作,過來主持本地的銷售,被舅舅臭罵了一通。”
甘璐忍不住哈哈一笑,把上週和錢佳西一塊在電視台後門看到的情形告訴丈夫。尚修文聽得似乎有點兒意外,頓時皺緊了眉頭。
甘璐笑着下結論:“我猜他要求過來,倒不見得是對本地銷售很關心。”
“他真是死性不改,據説表嫂已經和他大吵了幾場了,現在又惹上這種事。”尚修文搖頭嘆氣,“唉,舅舅一向重男輕女,兩個表姐夫其實都是能做實事的人,尤其二姐夫,很有才幹,但只能在公司負責一點兒具體事務,手上股份更是少得可憐,完全不能左右公司的決策。老三的心始終沒放在工作上,現在舅舅年紀也大了,精力不濟,打理旭昇實在是很吃力。”
甘璐突然有些擔心,搖着他的胳膊:“修文,你不許去給你舅舅管理公司,聽到沒有?報酬再高也不行,我不要兩地分居。”
尚修文伸雙臂抱起她,讓她坐到自己腿上,笑道:“要是我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怎麼辦?你是願意我在家裏閒着,還是願意我去J市?”
“你不會找不到工作啊,我對你有信心的。”
“總之就是不願意我去旭昇工作,對嗎?為什麼?”
甘璐怔了一下:“哼,我怕你去那邊後,受你那個風流表哥的影響。”
尚修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你跟我一塊兒過去,我接受你全天的監管好不好?”
甘璐認真想想,還是搖頭:“不行啊修文,我這份工作很穩定,如果我們兩個人都沒一份相對固定的工作和收入,那以後萬一出什麼事就麻煩了,你還得操心柴米油鹽,哪裏能好好考慮做你想做的事。”
尚修文凝視她,好久不説話,甘璐有點兒奇怪:“怎麼了?你真的想去旭昇工作嗎?”她遲疑一下,“我覺得你並不適合去那兒,可是如果你一定要去……”
尚修文抬起她的手放在唇邊:“不,我沒打算去。”他最近因忙碌而略顯清瘦的臉上浮起笑容,眼睛裏閃着光,“我已經説服舅舅,以後會適當引進戰略投資,招聘職業經理人負責具體經營,同時放權給兩個姐夫。他只需要做好外圍工作,保持與政府部門的溝通就行了。近一段時間,我可能還是不時得去出差,可是璐璐,我不想跟你分開兩地,再怎麼困難,也會過去的。”
甘璐再次迷失於他的笑容之中,手指從他的唇移到他上彎的嘴角,然後一路向上,撫摸到他眼角邊,幾乎想將他的微笑定格在他的面孔上,同時將自己定格在他這個滿含深情的凝視之中。
“修文,如果……我是説,如果你想要孩子,我……”她聲音越來越含糊地説,尚修文卻已經完全領會了她的意思,他眼睛一亮,輕輕叫一聲她的名字,俯下頭吻向她。
甘璐覺得,答應現在要孩子,對不愛衝動的她來講,算是一個少見的衝動時刻。至少在那句話衝口而出之前,她並不認為自己完全下好了決心。
只是講完那句話,她並不後悔。在經歷了兩年理智温和的生活後,她太想留住這段時間夫妻之間的心照與和諧。那個曾經什麼舉動都合理有度的尚修文表現出的熱情讓她吃驚,同時也貪戀。
她想,他們總歸是要有一個孩子的,如果寶寶在父親的如此期待之下來到人世,也算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接下來,尚修文除了去J市出差,突然一下清閒了下來。他只偶爾去公司處理一下往來賬務,督促留守的兩個業務員去結清貨款,大半時間會在家裏書房辦公,電腦、傳真機全開着,儼然成了SOHO一族。
他解釋他正在考察項目之中,而吳麗君對於兒子的狀態似乎也沒有任何擔心之處,甘璐覺得再要盤問的話,未免會給丈夫帶來心理壓力,再説,尚修文哪怕是在與她交往之初,看似最懶散的時候,也沒耽擱過做事,她想她沒必要操心太多。
除了尚修文的工作不確定讓甘璐隱隱擔心,接下來的日子過得可算十分平靜,甚至可以加上另一個評語:熱烈。
這個冬天,本地乃至南方大部分地區都下了罕見的大雪,據説氣温是近四十年來的新低,積雪連日不化,城市交通受到很大影響,同事們每天上下班都會抱怨不休,似乎只有甘璐沒有任何怨言,倒是嘴角時時露出微笑。
尚修文很少出去應酬,不出差時,只不定時去公司,然後每天下午定時去趟健身房,健身完了以後,順便去學校接甘璐一塊回家。
晚上,兩個人在書房各自忙碌。甘璐到時間先上牀看推理小説,他看完文件過來,兩個人相擁入睡,外面寒風呼嘯,室內卻暖意融融,風光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