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萬豐的生日酒會定在週末中午在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宴會廳舉行,那天大雪稍稍止住,天氣陰沉而寒冷。甘璐與尚修文按時過去,發現酒會規模不算很大,排場卻實在不小,來的人除了親友,全是本地政界商界有頭有臉的人物。
陸慧寧正忙前忙後地招呼客人,看到女兒與女婿雙雙來了,十分開心,連忙帶他們過去見秦萬豐。
只見一對將近五十歲左右的夫婦模樣的男女正與秦萬豐站在一起説話,那位太太甘璐倒認識,是沈思睿的媽媽劉玉蘋,她看到甘璐不免詫異,而站她身旁的男人看到尚修文,神情更是有點兒異樣。
沈思睿最後被學校扣了40個德育學分,加上一個記過處分,照一般老師的看法,嚴格按校規來,單隻抽煙就夠得上警告處分了,如果將這孩子的魯莽出手定性為毆打老師,記大過甚至勸退都不過分。這樣處理自然屬於從輕發落。
處分決定需要政教處、班主任、任課教師和家長共同簽字,這些程序都沒有甘璐什麼事,只是她下班出門時,恰好碰到劉玉蘋簽字出來,正要上她家的司機開來的奔馳600。劉玉蘋十分親熱地跟甘璐打招呼,堅持要送她,她連忙説在等人,才算謝絕了。此刻與劉玉蘋打了照面,甘璐意識到她旁邊站的應該就是信和地產的老闆沈家興。
果然尚修文泰然自若地對那人點頭:“沈總,你好。”
沈家興草草地對尚修文點點頭,劉玉蘋一邊與甘璐打招呼,一邊疑惑地看向尚修文,卻沒説什麼,沈家興與秦萬豐寒暄兩句就匆匆走開了。
秦湛過來提醒陸慧寧去招呼另外幾位太太,甘璐對秦萬豐介紹:“秦叔叔,這是我丈夫尚修文。”
秦萬豐與尚修文握手,尚修文送上禮物:“秦總,祝您生日快樂,壽比南山。”
秦萬豐連忙接過去:“太客氣了,我叫你修文你不介意吧?”
尚修文微微一笑:“那是自然。”
這時他們身後傳來一個略為尖厲的聲音:“秦總,生日快樂。我替我們陳董事長送來一份禮物,也算我借花獻佛了。”
他們轉頭一看,來人竟然是賀靜宜,她穿着合體的銀灰色套裝,襯得纖腰一握,雙腿修長,頭髮依舊綰成小小的髻,露出光潔的額頭,十分乾淨利落。她身後跟着一個助理模樣的年輕男子,恭恭敬敬地雙手捧上一尊配了紫檀座的白玉雕佛像。秦萬豐趕忙去接,賀靜宜順勢拿過他手中尚修文剛遞過去的禮物:“我幫您拿一下。”
秦萬豐端詳着手中光澤温潤的玉佛:“陳董事長實在是有心,賀小姐,替我謝謝他,上次去北京也沒能碰到他,不知道他現在在忙什麼?”
賀靜宜莞爾一笑:“董事長年後可能要過來本地一趟,主持幾個重要的合作項目簽字儀式,到時肯定會來拜訪您。”她看向手中的那份禮物,手指摩挲一下,臉上表情突然一陣暗沉,“萬寶龍的限量款筆,好品位。”她隨手將筆交給趕過來的秦湛,眼睛這才看向尚修文,拖長聲音重重加上一句,“的確好品位。”
甘璐的心怦怦地加快了跳動。
頭天尚修文接甘璐下班後,她説準備去商場給秦萬豐挑選一份禮物,同時又皺眉笑道:“哎,給有錢人送禮最麻煩,他什麼東西沒有啊。我咬牙掏錢買了送過去,不知道他會隨手丟哪個角落裏不見天日。”
尚修文也笑了:“那不用去買了,説到不見天日,我抽屜裏剛好有隻萬寶龍的鋼筆,別人送的,一直沒用,還算拿得出手。”
甘璐沒想到他如此隨便地提起那支筆,不由再次暗自慚愧以前翻他抽屜時的胡亂猜測,慶幸自己沒有貿然發問,馬上同意了他的安排。
可是此時清楚看到賀靜宜目光中一閃即過的憤怒與怨毒,她幾乎馬上斷定,這筆與對方一定有莫大的關係。如果她預先知道這一點,而且知道賀靜宜也會出席,怎麼都不會同意尚修文把筆作為禮物轉送給秦萬豐,這種舉動在她看來不算出氣,只會白白惹來麻煩。
然而尚修文只在看到賀靜宜的瞬間流露出了一點兒意外,此時神情鎮定,毫無異樣,嘴角仍然帶着淺淺笑意,並不理會賀靜宜凌厲的目光,客氣地與她打招呼:“賀小姐,你好。”
“晚上好,尚先生尚太太,”賀靜宜已經恢復了平靜,“我先進去了。”
她隨着秦湛進去就座。甘璐與尚修文正要進去,卻只見秦妍芝與聶謙一邊交談一邊進來。這兩個人會一塊兒出現,大出甘璐意外。
秦妍芝一眼看到了甘璐,徑直走過來,笑盈盈地説:“璐璐,這位先生應該才是妹夫吧,給我們介紹一下吧。”
“尚修文,我丈夫;秦妍芝,秦總的千金。”
尚修文對她點點頭:“秦小姐,你好。”
“真是生分呀你們夫妻倆,管我叫秦小姐,我爸聽到了不免會問我,是不是又耍大小姐脾氣了,更不知道阿姨會説什麼。”
甘璐同樣笑盈盈地説:“芝芝,秦總會説什麼我不知道,我媽大概不至於有那個閒心來評判你。”
“我差點忘了,你從小就嘴巴厲害。”秦妍芝笑得意味深長,“不過近來頻繁看到你出現在我家,我還是挺開心的。聽説你先生最近失業,需要我爸爸留心看一下有沒有合適的職位,給他安排一個事做嗎?”
沒等甘璐説話,尚修文伸手扶住她的腰,手指微微用力示意,然後開了口,聲音清朗:“謝謝秦先生有心了。”他正視着秦妍芝,臉上那個表情既禮貌,又略帶着調侃,沒有一絲不自在,“不過眼下我沒有計劃出來找工作。”
聶謙從後面走過來,好笑地説:“秦小姐最近求賢若渴,在替秦董事長招攬人才,還問過我願不願意去萬豐工作。”
他這麼半開玩笑地一説,氣氛總算緩和了一點兒。秦湛也走了出來,皺眉看向秦妍芝:“芝芝,今天你也是主人,趕緊幫着招呼客人。”
秦妍芝笑眯眯地看着堂兄:“阿湛,你怎麼不把你的新任女朋友叫過來?反正她跟璐璐也熟。”
甘璐不免疑惑,看向秦湛,他一時似乎有點兒尷尬,聳聳肩,並不説什麼。
秦妍芝好笑地一撇嘴:“璐璐,你看你和我家淵源真深,你媽媽嫁給了我爸爸,你的好朋友現在搭上了我堂兄,並且是在他和小盼還沒正式分手的時候乘虛而入……”
“芝芝—”秦湛打斷她,明顯有點兒惱火了。
可是秦妍芝卻調皮地挽住他的胳膊,親親熱熱地説:“阿湛,你臉皮還是薄得吹彈可破,這有什麼呢,不過是換一個女朋友而已嘛。”她笑得似乎剛才只是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秦湛發作不得,無可奈何地搖頭。
一直冷眼旁觀的聶謙開了口:“進去坐吧,客人似乎到得差不多了。”
秦湛記起自己的職責,趕忙招呼他們進去就座,秦妍芝與聶謙走在前面,甘璐落在後面,悄聲對尚修文嘆氣:“我果然不該跟他們來往的。”
尚修文漫不經心地説:“璐璐,上帝分配財富不平均,可是分配起你不喜歡的人給你當親友時,倒是非常平均的,別介意。”
秦湛遞香煙給尚修文,尚修文禮貌地謝絕:“謝謝,我最近戒煙了。”
秦湛順手將煙盒放到聶謙面前,笑着説:“璐璐,我問你點兒事情,你先生不會介意吧?”
甘璐不知道他要幹什麼,起身隨他走到大廳一側窗邊:“幹嗎呀,這麼神秘。”
秦湛低聲説:“璐璐,這幾天我都想找你問問,那個聶謙是什麼來路?”
甘璐不免好笑:“你們不知道人家是什麼來路,何必請他過來參加宴會。”
“別誤會,”秦湛笑着説,“我不是沒事幹查他的底細。只是……芝芝那丫頭,突然跟Steven鬧翻了,兩個人大吵了一架,Steven一氣之下,一個人先回了美國。她突然不知怎麼的,跟聶謙一下來往得很密切了。”
這樣匪夷所思的發展聽得甘璐先是瞠目,隨即不由自主看向聶謙那邊,秦妍芝坐在他身邊,正與他低聲説着什麼,他靠在椅背上,表情是一向的冷峻,可是秦妍芝倒是看上去很興奮,言笑晏晏。
甘璐本能地對這個場面感到詫異,同時記起剛才秦妍芝挖苦她的話,心想,如果秦妍芝知道聶謙曾是她的前男友,不知道會是個什麼表情,又會説什麼怪話。想到這裏,她簡直有些哭笑不得,可是她當然不打算主動去説什麼。
“叔叔跟我都很納悶,我只知道聶謙是老沈高價挖來的職業經理人,他的業績和能力在行內很出眾,其他我們就一無所知了。芝芝瘋是瘋了點,可心思其實單純,我們怕她……”秦湛似乎有點難以啓齒了。
“你們怕她上當受騙吧?聽説有錢人家難免會苦惱別人接近是不是別有目的,秦湛,難得你作風一向親民。”甘璐笑着挖苦道。
秦湛有點尷尬:“沒你説得那麼嚴重,其實叔叔倒認為聶謙是難得的人才,能力出眾,在老沈那邊算是屈就了。”
“我恐怕沒太多資料能貢獻啊。我只能告訴你,聶謙是我中學學長,成績很好,名校建築系的高才生,其他的你們大概得自己去打聽了。”
秦湛無可奈何地一笑:“我知道你不喜歡芝芝,她有時候的確過分了一點兒,不過她真沒什麼壞心眼,也就是任性罷了。”
甘璐不客氣地説:“她要任性,要跟她爸爸或者你撒嬌,那是她的權利。哪怕她要跟我媽作對,我也管不着。我媽嫁了個有女兒的男人,就該知道要面臨什麼問題,輪不到我替她操心。不過我可沒理由對別人的挑釁忍氣吞聲。”
“好好好,”秦湛好脾氣地笑,“這都隨便你,我肯定不會再去拉偏架的。”
“好了,輪到我問你了,秦妍芝説的你的新女友是怎麼回事?”
秦湛滿不在乎地説:“我跟佳西的確很談得來,不過沒到那一步。”
甘璐不可思議地盯着他,想前幾天與錢佳西通電話,她也隻字未提,否則的話把自己這個密友也瞞得這麼緊,就實在有些奇怪:“秦湛,你可別乾沒跟女朋友分手就去招惹佳西的事。”
“我跟小盼已經分手了。”秦湛攤手,“你別聽芝芝胡説。開始上菜了,我們進去吧。”
“等一下,賀靜宜任職的公司與萬豐地產有業務往來嗎?”
“你也認識賀靜宜嗎?叔叔跟億鑫的老闆陳華幾年前就認識,算是有點兒交情。億鑫現在剛進軍本地,他們的房地產業務範圍主要集中在商業和工業地產領域,據説會在本地選擇項目做大手筆的地產投資,賀靜宜代表億鑫來跟叔叔見過一面,具體合作現在還談不上。”
甘璐點點頭:“嗯,我們進去吧。”
然而走過去,甘璐不禁怔住,賀靜宜不知什麼時候坐到了尚修文左側她坐過的位置,兩個人正説着什麼。看到甘璐,她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那邊桌上全是老先生老太太,很沒意思,我坐這裏來,尚太太不介意吧?”
甘璐很介意,然而不可能説什麼,只得微微一笑:“請便。”
尚修文已經站起來,將右側的椅子替她拉開:“璐璐,坐這邊來。”
這就不免與聶謙坐到了一塊,而秦妍芝正一臉預備看好戲的表情看着她。她坦然坐下,並不理會其他。
秦萬豐走上宴會廳小小的舞台上,舉杯感謝各位朋友抬愛光臨,眾人一齊起立,舉杯相碰。坐下以後,秦妍芝注意到尚修文與甘璐都沒拿面前裝了五糧液和紅酒的杯子,而是一個喝茶,一個喝果汁,她笑道:“兩位太沒誠意了,舉杯祝我爸爸生日快樂,多少應該喝一點嘛。”
聶謙招手叫服務員過來給甘璐加上果汁:“我記得甘璐酒精過敏,從不喝酒的。”
秦妍芝瞥他一眼,“那尚先生呢?”
尚修文示意服務員給自己續上茶:“我也不喝酒,待會兒再以茶代酒敬秦總就是了。”
“修文,前兩個月我們一塊吃飯時你喝過酒,倒不知道怎麼突然戒了。”賀靜宜筆直坐着,若有所思地説。
尚修文聲音十分平靜坦然:“我最近戒煙酒了。”
“莫非是與太太有家庭計劃了?”
這樣突兀的問話讓甘璐略微皺眉,可是尚修文居然只微微一笑,回頭看着甘璐,眼神温柔,是一個全然默認的姿態。在他這個注視下,甘璐也展顏笑了,尚修文這才迎向賀靜宜咄咄逼人的目光:“既然是家庭計劃,似乎就沒必要在這裏跟大家討論了。”
才上幾個菜,尚修文的手機響了起來,他看看號碼,説聲“對不起”,走出去接聽。
賀靜宜狀似無心地看着甘璐:“尚太太,我沒記錯的話,你是教師,現在學校應該放假了吧?”
甘璐敷衍地點點頭。
“假期有什麼安排嗎?”
“我假期還要學習進修。”
“哦,這樣啊。這段時間總在J市跟修文碰面,我猜他最近恐怕經常得待在那邊,你不跟去陪他,有點兒可惜了。”
甘璐好笑地看着她:“賀小姐,謝謝你的關心……”尚修文突然折回來,手搭到她肩上,輕聲説,“璐璐,我恐怕得提前走。”
“怎麼了?”
“我得馬上趕去巴西。”
甘璐未及開口,賀靜宜已經説話了:“修文,是不是少昆那邊有什麼事?”
尚修文似乎突然一怔,然後眼神鋭利地看向她,隨即搖頭:“他還好。不好意思各位,我先走一步。”
甘璐眼睛一抬,正好對上賀靜宜的目光,正毫不掩飾地看着他們。她縱然滿腹疑惑,但神情不變地點點頭,也站起了身,輕聲説:“我回去幫你收拾行李。”然後抬高一點兒聲音對秦湛説,“秦湛,幫忙跟秦叔叔説一聲對不起,我們有急事先走一步了。”
出了酒店,尚修文一邊發動車子駛上大路,一邊説:“少昆在巴西那邊出事了,他被控告參與洗錢,已經被請去接受警方調查,我得馬上趕過去一趟。”
甘璐嚇了一跳,洗錢這個詞聽着遙遠而危險,有點超出她的理解範圍了:“要緊嗎?”
“現在不好説,他的公司做進出口貿易,旭昇有少部分鐵礦石進口也是他代理的,惹上這種指控很麻煩。”
甘璐遲疑一下:“賀小姐認識少昆嗎?”
“他們以前認識。”尚修文淡淡地説,“但應該很久沒什麼聯繫了。”
“那她怎麼會一聽到巴西就聯想到少昆?”
尚修文神情看上去與剛才沒什麼兩樣,然而甘璐已經熟悉他的細微表情,從他下頜一動,便意識到他咬緊了牙。停了好一會兒,他開了口,聲音和緩:“這事我一樣覺得很奇怪,少昆就算和她有聯繫,也不可能在出事之後跟她通報消息,恐怕我現在沒法準確解釋她是什麼意思。”
甘璐默然不語看着窗外,發現天空又飄起小小的雪花,並有漸漸下大的趨勢。如此嚴寒多雪的冬天,就她記憶所及,在本地是很罕見的。
尚修文專心開着車,很快接近了他們的住處,將車子直駛入地下車庫,倒入車位停好,這才回頭看着甘璐,神情十分認真:“我猜她還會跟你説其他話的,璐璐,有時大概是偶然碰上;有時,她甚至可能會專門來找你。她還會説什麼,我也不清楚。我只能告訴你一點,如果你有任何疑問,記得先來問我,不要根據她的話下判斷。”
甘璐隨他下車,向電梯走去,終於還是忍不住,悶悶地問:“修文,她是職業女性,身居高位,照説應該很忙碌。按你的説法,你們的事早成為過去了。她有什麼道理和我這樣糾纏不清?”
尚修文按下上行按鈕,注視着樓層顯示屏:“關於這個,恐怕我也沒辦法給你一個明確的解釋。她和我的確是往事了,可能她對往事有和我不一樣的看法。”他並不回頭,伸手將她攬入懷中,“不過我很清楚,對我來講,現在和你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電梯無聲無息地停到他們面前,甘璐與他一塊走進去,緊緊挽住他的一隻胳膊,將臉貼在了上面。
吳麗君聽尚修文簡要講完,頓時鎖緊了眉頭:“他怎麼又惹出事來了。難道他沒有請律師嗎?你去有什麼用?”
尚修文一邊用手機上網查着航班,一邊淡淡地説:“巴西司法制度並不算很健全,而且這種事不是光有律師就可以了。”
“可是現在旭昇的兼併已經到了關鍵時候,你要去了國外,萬一有什麼事怎麼辦?”
甘璐有點奇怪婆婆的思維,尚少昆怎麼説也是尚家的堂侄,被收養後算是繼子,曾在尚家一起生活到上大學,不可能沒有感情,可是很顯然吳麗君並不擔心遠在異國的他的命運,卻只關心旭昇一個長時間懸而未決的兼併,未免偏向得太明顯。
她不想攪進母子兩個人的爭執,趕緊上樓收拾行李,只探頭從樓梯那問一下尚修文:“修文,要不要帶西裝?”
樓下兩個人仍在爭論,聲音都不大,吳麗君語速略快,尚修文一如平時,卻顯然互不相讓。只聽尚修文用下結論的口吻説:“媽媽,我們不用再討論這件事了。”然後揚聲回答她:“只帶一套就夠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尚修文出差,都是將行程時間報給她,由她準備行李。她估摸着地處南半球的巴西此時的天氣,放進去一套灰色薄西裝,順便配好與之相襯的襯衫領帶,再準備幾套休閒服裝。她的動作一向利落,尚修文結束與母親的談話走上來時,她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
尚修文打開抽屜拿上護照,再將車鑰匙遞給妻子:“天氣不好,不要去擠公汽,以後直接開車去上班,小心一點就行了。”
甘璐點點頭,她已經拿了一年多駕照,尚修文時不時把鑰匙交給她,鼓勵她多開車,她技術還不錯:“我送你去機場。”
兩個人下樓,吳麗君已經回了房,尚修文只站在她房間門口打了聲招呼,便與甘璐出門去機場。
尚修文訂了捱得最近的一個去北京的航班,換登機牌托運行李後看看還有一點兒時間,兩個人在候機廳坐下。
甘璐問:“媽媽為什麼不同意你去巴西?”
“她主要還是擔心旭昇那邊兼併冶煉廠的問題,怕舅舅應付不來。我跟她講清了,春節前應該不可能有明確的結論,我把那邊安頓好儘快趕回來,不會耽擱什麼事的。”尚修文似乎躊躇了一下,然後苦笑了,“至於少昆,他和我媽媽互不講話有好幾年了。”
甘璐一怔,可是不打算刨根問底,只默默將手放到他手中,他緊緊握住:“少昆小時候性子不羈得很,加上他父母相繼過世,難免有些孤僻,不過那都是從前的事了。他和我父親感情很好,對他突然去世始終有點耿耿於懷,覺得我媽媽沒照顧好他,有一定責任。”
這是他第二次對甘璐提到他因心臟病去世的父親,嘴角那個苦笑依然來得有幾分慘淡:“其實認真追究起來,也許少昆更有理由怪我。”
“生老病死,誰也迴避不了,他不該怪你或者媽媽呀。”
“不,有些事情本來不該發生的。”尚修文搖搖頭,神情越發黯淡。
“其實我覺得你和少昆看起來感情很好啊,像親兄弟一樣。”
甘璐清楚記得在馬爾代夫度蜜月接近尾聲時,尚少昆特意從美國趕來與他們見面。寒暄之後,她獨自去做SPA,休整有些曬傷的皮膚,回來時只見他們兄弟倆坐在水上屋的大觀海露台上喝酒,太陽西斜,將他們的身影拖得長長地投射到屋內來,他們並沒有過多交談,然而相互之間那份親密與默契是顯而易見的。
“是啊,我們一直感情很好,所以他不責怪我,只遷怒於我媽媽了。”尚修文悵然看着面前匆匆來去的旅客,“以後有時間再跟你説這些吧。眼看要過年了,我不知道要在那邊待多久,如果我趕不及回來,你替我多陪一下媽,她也很寂寞。”
甘璐送尚修文進安檢後,獨自開車返回。天空陰霾密佈,雪一時大一時小,幾乎沒有停頓地下着,她的心情如同這天氣一般,有點兒莫名的沉重,然而又有點兒安慰。
她並不以母親的第二次婚姻為恥,但從來不願意把連同那個婚姻來的一大家人與自己聯繫起來。尚修文也很少提及他從前的生活,他的家人,他早逝的父親。
現在他們雙方都走進了以前沒對彼此開放的那一部分,她頭一次意識到,這樣深入到對方的生活中,對於一個婚姻來講才算是完全正常的狀態。她想,畢竟他們有了一個好的開始。
尚修文在北京拿到簽證,順利轉機去了巴西里約熱內盧,並打電話回來報了平安。甘璐開始參加學校組織的學習,雖然一樣是每天按時來去,可是畢竟比正常上班要輕鬆。已經成為困擾全國的災害的大雪終於止住,但天氣依舊嚴寒,開車往返倒是方便了很多。
一直到她學習結束正式開始放假,尚修文也沒能回來,他打電話只説尚少昆的事不算嚴重,主要是受人牽連,但情況比預計來得複雜,他恐怕得耽誤到春節以後。聽到這個消息,吳麗君並沒有流露出擔心,只淡淡地説:“你自己考慮好就行。”
甘璐上網查了不少巴西的情況,只細細叮囑他一定要注意那邊並不算好的治安,尚修文都答應下來,反過來寬慰她,當地並沒網上説得那麼混亂。
到了除夕的前一天,甘璐破天荒地沒有設置鬧鐘把自己叫醒,她盡情睡着懶覺,直到手機在牀頭櫃上不停地響起,她才勉強掙扎拿過來,睡意朦朧地接聽:“喂?”
電話是尚修文從巴西打來的,他有點兒詫異:“璐璐,你還在睡嗎?”
“冬天睡懶覺是人生一大享受啊,而且……”甘璐縮在被子裏説,“我住過來這麼久,睡一個懶覺不算過分吧?”
尚修文一怔,知道她説的是實話。自從過來住以後,不管是週末還是寒暑假,吳麗君都按時起牀,甘璐自然不好意思賴牀,得和工作日一樣起來做早點。他説過可以和母親商量一下,週末或者假期讓她多睡會兒,她卻馬上攔住,説沒那個必要。
“媽媽不在家嗎?”
“她昨天去省裏集中開會,今天晚上才回來。”
“對不起,璐璐。”
甘璐笑道:“咦,為什麼突然跟我説對不起。聽説南美女孩子又奔放又性感。你老實坦白,你是去看豔舞了,還是在酒吧跟女人搭訕了?”
尚修文一怔,隔了一會兒才悶聲一笑:“嗯,她們的確熱情似火,我現在非常體諒少昆一邊抱怨這邊治安差,一邊一年至少在這兒待四五個月了。”
“講重點,到底有沒有嘛?” “我哪有那個心情。”尚修文嘆一口氣,“傻孩子,嫁了我都沒能讓你好好睡個懶覺,我對這一點覺得很抱歉。”
“哦,這個啊。沒什麼,懶覺天天睡也沒意思,偶爾睡一次就不錯,真舒服。”她在温暖的被子裏舒展着身體,“幾點了?”
“我這邊快晚上十一點了。”
甘璐這段時間與他通話,已經瞭解了兩地的時差:“我居然睡到上午十點了,簡直前所未有。唉,這幾天好像特別容易疲倦,真是越睡越困。不過得起來了,待會兒胡姐要過來做大掃除。”
“再躺一會兒,別動。”
她本來已經支起身子,聽他的話,又重新躺下了,舒服地將頭埋在枕中:“修文,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睡,是不是少昆有什麼麻煩?”
“還好,他的公司只是被牽連進去了,而且他是英國公民,律師認為他洗脱指控的概率還是比較大的。”
“那就好,”甘璐對尚少昆印象不錯,聽到這個消息,也為他高興,“那你為什麼睡不着,是擔心旭昇嗎?”
“我只是很想你,璐璐,想到睡不着,如果現在有你躺在我身邊就好了。”
尚修文的聲音略帶一點兒沙啞地傳過來,那樣遙遠的距離,似乎給這個聲音增加了説不出的温柔,甘璐只覺得從握着手機的指尖直到心頭都一陣酥軟,嗓子一下有些哽住了,隔了一會兒才悄聲説:“我也想你。”
兩個人同時靜默下來,聽筒中只有細微得幾不可聞的沙沙電流聲,這時放在牀頭櫃上的座機突然響了起來,她討厭這個煞風景的打擾,卻也只好欠起身去接。居然是吳麗君打回來的,她劈頭便説:“小甘,你馬上跟你表嫂聯繫,找到她,勸她立刻回家。”
甘璐不免莫名其妙:“媽,表嫂怎麼了,我去哪兒找她?”
吳麗君的聲音裏明顯透着煩亂,同時又勉強壓低:“我剛接到你舅舅的電話,據説不知道她聽了什麼流言,從J市跑到我們這裏來找吳畏的情人攤牌,這鬧得成何體統?我現在正在開會,你去找她,好好勸勸她。”
甘璐只得答應照辦,放下電話,她一邊起牀一邊對着手機説:“你都聽到了吧。天哪,這麼大一個城市,我得去哪兒找她?”
尚修文很是惱火又無奈:“你先給老三打個電話,這種事理應由他自己出面處理。”
“嗯,好,不跟你説了,我去換衣服。”
“開車小心,有什麼事,馬上給我打電話。”
甘璐匆匆洗漱換衣服,然後打吳畏手機:“三哥,請給我一點明示,我該去哪兒找嫂子?”
吳畏頗有點兒狼狽,他剛剛分別被父親和姑姑臭罵了一頓,妻子接了他的電話後,聽到他的威脅只冷笑:“吳畏,你搞搞清楚,現在你跪下來求我,還得看我心情好不好。”然後掛斷再不理他。此時他在這邊,又完全沒有在J市那樣呼風喚雨,再不可能和平時一樣傲慢,只得低聲下氣地説:“璐璐,你嫂子不知道聽信什麼人胡説,去了電視台,我實在不方便去那兒拉她回來,只有麻煩你。”
甘璐不免暗暗好笑:“好吧,我去看看。”
她一邊開車駛往電視台,一邊戴上耳機打錢佳西的電話:“佳西,現在在上班嗎?”
錢佳西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卻透着興奮:“在上班呀,我正在八卦現場,太刺激了,太過癮了,這會兒不方便講,回頭我給你重播啊。”
“哎,等等,那個李思碧今天在你們台裏嗎?”
“你找她幹嗎?難道已經有人把這場好戲直播出去了,實在太神速了。”
甘璐聽得一頭霧水:“什麼好戲呀?”
“我跟你説啊,我剛才正在做李思碧的經濟人物訪談節目錄播,一位太太帶着幾個彪形大漢不知怎麼混進了演播廳,上來照臉就給了李思碧一耳光,現在這邊亂成一團,實在太震撼了。”
甘璐瞠目結舌。她與表嫂陳雨菲打交道不多,印象中這位表嫂相貌漂亮,談吐爽朗,雖然家境頗好,但舉止並不霸道,看着倒是很大方得體,實在想不到她如此有行動能力,居然一下跨省殺到了這邊,並且毫不遲疑,出手就打。
“他們還在那兒嗎?”
“當然在,她大模大樣坐着,要求台裏領導出面談一談應該怎麼處理道德敗壞的主持人。”
“我馬上過來了,你到門口來接我一下。”
錢佳西好不吃驚:“你居然也喜歡看這種熱鬧。”
甘璐趕到電視台,只見演播廳前站了保安,並不讓人隨便進去,候在外面的錢佳西不知從哪兒弄了個工作人員的吊牌套到她脖子上,兩個人一邊往裏走,甘璐一邊告訴她那位太太是尚修文的表嫂。
“啊,真的嗎?”錢佳西大出意料,“那尚修文的表哥很有實力也很有來頭啊,你怎麼從來沒説過有這麼厲害的親戚?”
“怎麼厲害,出醜出得厲害嗎?”甘璐只得訕笑。
“你不夠意思,上次我們在後門那裏看到李思碧的情人,你都沒告訴我他是你家親戚。”
“拜託,他只是修文的表哥罷了,我跟他沒多少來往的。再説那種場合我上去喊表哥很有面子嗎?”
錢佳西大笑,然後嘖嘖稱奇:“令表嫂真是彪悍,完全是有備而來,幾個黑衣帥哥攔住閒雜人等,她上去就重重甩一記耳光,打完了還不許李思碧走。幸好今天是錄播不是直播,不然就出大事了。我們這邊説要報警,她一點兒不怕,説那正好,她也馬上打各大報社的熱線報料,請記者現場採訪。台裏還真怕鬧出去成醜聞,這會兒副台長剛過來了,正勸她換個地方説話呢。”
兩個人進去時,只見演播廳內已經清場,觀眾全被保安請走了,只剩一些工作人員在場內,台上擺了兩組紅色沙發,左邊坐的是花容失色、頭髮有些散亂的李思碧,她的臉扭向一邊,身邊坐了一個領導模樣的中年男人,右邊沙發上坐的是她漂亮的表嫂陳雨菲,她穿着深灰色裘皮外套,十分雍容華貴,身後四個穿清一色黑西裝的大個子男人負手而立,氣勢着實逼人。
錢佳西悄聲説:“你看,像不像電影裏的場景?”
然而甘璐卻一眼看到坐在觀眾席前排的一個穿精緻海藍色套裝的明豔女子,竟然是賀靜宜,她正斜斜坐着,兩條美腿交疊,饒有興致地看着台上。
“她怎麼也在這兒?”甘璐皺眉輕聲問,拿下巴示意一下那邊。
“賀靜宜嗎?今天是做她的採訪節目啊,她看起來也很八卦嘛,另一個嘉賓是本地一個有名的經濟學家,人家自重身份,看到這種情況就走人了。想不到她居然沒走,還坐那裏看頭排熱鬧,她到底是嘉賓,保安也不好意思直接請她出去。”
甘璐隱隱覺得不對,她覺得賀靜宜未必是有閒心看熱鬧的人,不過這會兒她無暇多想,走上去叫了聲:“雨菲姐。”
陳雨菲看到她來,有些意外,冷笑一下:“姑姑她老人家自然是不便出面的,居然就把你推到前面了。璐璐,我勸你不要管這閒事。”
“怎麼説是閒事。”甘璐賠笑道,“雨菲姐,有話好好説,這裏畢竟是別人工作的地方,不如另外約個地方,把三哥叫來,大家當面説清楚比較好。”
陳雨菲撇嘴:“璐璐,你真是不瞭解你家三哥,他一向什麼都敢做,可實在説不上敢當,會來才怪。”她轉向李思碧,“不如你打他電話吧,平時不是你一聲召喚,他就從J市飛車兩百多公里趕過來和你相會嗎?看看今天他會不會來拯救你?”
李思碧似乎已經恢復了鎮定,冷冷地説:“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説什麼。孫台長,報警吧,電視台又不是菜園,由得人隨便進出,有什麼事,請警察來解決。”
孫台長沒理會她,只對着甘璐説:“小姐,你勸一下這位太太,電視台是有武警站崗值班的單位,衝擊演播廳這件事説小可不小,既然是私事,不妨你們私下解決,沒必要影響工作秩序。”
還沒等甘璐開口,陳雨菲便毫不相讓地説:“孫台長,這事倒的確是私事,可是李小姐是公眾人物啊。公眾人物總得承擔一點社會責任吧,不能一邊在電視上道貌岸然,一邊在私底下勾三搭四破壞別人的家庭。”
李思碧一樣冷笑道:“凡事要講證據,如果你的家庭出了問題,你更應該做的是跟你丈夫溝通解決,這樣莫名其妙找上我,未免太可笑了。”
“這頂綠帽子是你們倆一塊兒送給我的,請放心,我一向很講公平,誰也不會放過。”陳雨菲挑起眉毛,滿面譏諷,“哎呀李小姐,你現在語氣這麼無辜,弄得我也有點兒不確定了。莫非東方帝園那套接近三百萬的豪華單位是你自己買的單,你才訂的那輛價格過百萬的路虎攬勝也是你省吃儉用付的賬?看來電視台的薪水比我想象的要高得多啊。”
底下電視台工作人員頓時一片交頭接耳,陳雨菲滿意地看着李思碧變了臉色,才轉向孫台長,十分誠懇地説:“來來來,孫台長,我這邊還有幾張有意思的照片,我的老公我是認識的,和他在一起的那個女人嘛,不如你多叫幾個同事來幫我辨認一下,到底是不是這位李小姐,冤枉了好人總歸是不好的。”
她作勢要打開手裏的愛馬仕提包,李思碧提高聲音説:“夠了,你直説吧,今天到底要來幹什麼?”
陳雨菲撲哧一笑:“你以為呢,李小姐?你一定覺得你對男人有什麼致命吸引力,可以讓他們前赴後繼死心塌地吧?別做夢了,像你這樣的女人,外面一抓一大把,你不過是頂着塊主持人的牌子,能滿足某些男人的虛榮心罷了。我老實跟你講,我費事大老遠來這裏,第一不想跟你談判,第二不會求你把那男人還給我。我不過就是想出出你的醜,讓你知道隨便動人家的老公有什麼後果。”
孫台長咳嗽一聲:“這位女士,你反映的情況我們已經瞭解了。不管怎麼説,我們都得調查以後,再開會研究拿處理意見出來,今天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
陳雨菲倒是非常痛快,毫不拖延地站起了身:“有領導這句話就可以了,我也並不打算在電視台鬧絕食抗議。不過要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還得看這事怎麼發展了。”她看看一直沒作聲的甘璐,“我先走了,璐璐。”
甘璐陪她往外走:“雨菲姐,要不去我家坐坐吧,媽媽想和你談談。”
“不用了,寶寶還在家等我回去呢。再説姑姑會説什麼我都知道,無非是罵吳畏一通,再勸我忍着。麻煩你轉告她老人家,眼下我還不想把事情鬧得太大,不過以後可不好説啊。”
“雨菲姐,不要衝動,還是先和三哥坐下來好好談一下。”
陳雨菲臉上浮現出蒼涼的神情,精緻的妝容也掩蓋不住黯然了:“你以為我喜歡來這裏抓姦嗎?我把那女人弄得再慘,也痛快不起來。我跟吳畏,恐怕已經沒什麼好談的了。他這麼侮辱我,難道還指望我隱忍下去嗎?這個婚姻我想不想要另説,不過他們兩個要以為我會任人搓圓摁扁,欺負到頭上,可就大錯特錯了。”
甘璐不知道該説什麼好,只得沉默。走出電視台,那幾個男子已經將一輛奔馳和一輛豐田商務車開了過來,打開車門等着,陳雨菲正要上車,又止住腳步,看着甘璐:“璐璐,修文跟吳畏不一樣,他條件那樣好,從來沒看到他花心,你大概不會碰上我這樣的倒黴事,我羨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