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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真相這個東西

甘璐早上起牀,再次對着鏡子裏自己黯淡無神的眼睛,不免有點兒納悶了。她除了不捨尚修文才從國外回來,就趕赴J市勞累外,並不太為旭昇已經發生的事着急擔心。可是頭天晚上整夜都睡得不踏實,被手機叫醒時完全不想起牀,多躺了幾分鐘後,硬是逼自己爬起來,腳踩到牀前的羊毛地毯上,一陣頭暈,身體似乎比前幾日更加疲憊無力,有一種奇怪的懈怠感。

她有點擔心地試一下額頭,似乎體温也並不算高。再過幾天就到學生報到的日子了,新學期將要開始,難道是傳説中困擾在假期裏玩得沒法收心的學生的開學綜合徵找上自己了?

她不得要領,強打精神下樓去做早點,胸口的煩惡感卻有增無減,勉強陪吳麗君吃完早餐,提了包出來乘車。

天氣略微放晴,過了春節,依然寒冷,早晨的風颳在臉上仍有寒意,看上去冬天並沒完全結束。

甘璐上了公汽,坐在靠窗的位置,拿出小記事本翻看,提醒自己這幾天要記得將物業費、電費、水費劃到託收的存摺上,還要往王阿姨卡上打生活費。

她突然一下呆住了,小本子上的日期終於提醒了她一個事實,將要到來的日子不僅僅是即將開學或者需要交各種費用,放假放得她對時間似乎沒了概念,她竟然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她的生理週期並不如同往常一樣固定,早該來拜訪她的好朋友沒如期而至。

她嚇得一下抬起頭來,迅速在心裏計算着日子,可是心裏一時亂糟糟的,好一會兒算不出個頭緒來。到了學校,她與同事一起研討教案、備課,跟班主任開會,強打精神忙碌了一天,晚上接到尚修文的電話時,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等第二天拿上醫保卡請假去醫院查證了再説。

尚修文的電話十分簡短,他明顯忙得焦頭爛額,兩個人説了幾句話便掛了。甘璐想,如果這個時候真懷孕了,簡直有點兒添亂的感覺;如果只是虛驚一場,那還是驚自己一個人就好了。

甘璐跟教導主任請了半天假,第二天一大早先自己拿驗孕棒試一下,看着上面顯示的是自己有段時間天天早上求而不得的兩條線,吃驚之餘又忐忑不安,細看之下,對照線明顯清晰,可是檢測線顯色很淺,畢竟拿不準。她只能心神不定地趕到了醫院,順利化驗完畢,捱到拿到寫了自己名字的檢測單,看着上面的陽性結果,她一時竟然有些發矇。

醫生語氣冷漠地問她:“要嗎?”

她吃了一驚,下意識地連忙説:“要。”

醫生例行公事地計算了預產期,交代注意事項,諸如警惕宮外孕、到什麼時候開始定期產檢、具體要做哪些檢查、怎樣建立圍產保健手冊……她聽得並不專心,多少有點兒神思恍惚。

她出了診室,坐到走廊的長椅上,眼前人來人往不斷,產科與婦科在同一樓層,不時有做檢查的孕婦挺着隆起程度不一的腹部來來去去,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摸向自己平平的肚子,意識到這裏面同樣也裝了一個小小的生命。

這是她和尚修文盼望的孩子,雖然來得有些突然,可有什麼關係。

她想到這一點,紊亂的心突然平靜下來,嘴角不由自主上彎。她拿出手機打尚修文的電話,然而他的手機轉入了秘書枱。她看看時間,猜想他大概是在開會,而且在電話裏講這個消息,似乎會錯過他開心的表情,如果能找個藉口説服他回家就好了。

她重新計算着日期,想確定這個孩子是哪一天悄然在她身體裏開始孕育的,卻只記得一個個温暖而緊密的相擁。想起最近的一次,她不禁臉上發燙,暗暗希望那樣不知情下的瘋狂,沒有傷害到寶寶才好。

手機響起,甘璐拿起來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你好,哪位?”

“尚太太,你好,我是賀靜宜。”

她仍然沉浸在剛剛瀰漫上來的喜悦之中,站起身,一邊往外走,一邊漫不經心地説:“你好,有什麼事?”

“你現在在哪兒,我有事必須馬上見你。”

甘璐不想破壞自己的好心情,微微一笑:“我不認為我們有必要見面。”

“相信我,不見這一面,以後後悔的肯定是你而不是我。”賀靜宜的聲音裏帶着嘲諷,“我並沒空糾纏你,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有沒有勇氣面對一個真實的尚修文?”

“我們似乎沒必要繼續這種沒意義的對話。”

“真是天真得可愛啊尚太太,難怪有人説無知便是福,也難怪好些家庭婦女寧可不聞不問,做鴕鳥狀把頭縮起來,就可以騙自己説,自己的那個小世界是完整無缺的。”

“賀小姐,請問你這麼比喻連連,到底想表達什麼啊?我和修文的世界是怎麼樣的,不勞你一個局外人來關心。”

“你對你老公到底瞭解多少?如果你決心當一隻鴕鳥,把頭埋在沙子裏,那我們現在就可以説再見了。”

“你什麼意思?”

“我打算給你一個機會,讓你真正認識一下你嫁的男人,不會花你很多時間。”賀靜宜冷冷一笑,聲音中帶着凜然的寒意,如冰凌一般劃過她的耳邊,她竟然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選擇權完全在你,你也可以不要這個機會。不過,我得提醒你,真相這個東西很討厭,並不是你把它拒之門外,它就能永遠不進入你的生活中。”

甘璐放下手機,心中十分煩亂,剛才的好心情幾乎一掃而空。她並不想見賀靜宜,然而她竟然沒法斷然拒絕。她不得不承認,對方那幾句話最大限度地擊中了她內心的隱憂。

因為尚修文表現出的温柔體貼,再加上最近兩個人良好的溝通,她已經説服自己不要庸人自擾,再去多想那些事了。可是疑竇沒有因此徹底消散,尤其現在有了孩子,她更不願意自己的幸福蒙上一絲陰影。

她從醫院出來,慢慢走了十來分鐘,到她與賀靜宜約好的一家飲品店,點了一杯藍莓果茶,過了沒多久,賀靜宜便推門而入,筆直走到了桌邊,並不坐下,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你帶着身份證吧?”

“帶了。”她儘管茫然,還是馬上回答。

“那我們走吧。”賀靜宜招手叫服務員過來,示意買單。

甘璐先她一步將鈔票遞過去:“去哪兒?”

“機場,去W市的航班一個小時後起飛,我們得抓緊時間。”

W市是鄰省的省會,甘璐莫名其妙:“對不起,我沒打算跟你去那裏,有什麼事,你就在這兒跟我説吧。”

“我説的話你會相信嗎?”賀靜宜冷冷一笑。

“既然你非要來找我,那麼説不説是你的事,相不相信就是我的事了。”

兩個人互不相讓地對視着,停了一會兒,賀靜宜嘴角向下一拉:“請問你知道修文現在在哪?”

“在J市。”

“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他現在正在W市。你看上去並不笨,現在你自己決定,要麼馬上跟我走,一塊兒去看真相;要麼留在這兒,繼續喝你的果茶,守着你的小天堂。”她頭一歪,嘴角那個嘲諷加深了,“不過我不得不説,這可實在是個愚人的天堂。”

賀靜宜的語氣無禮,甘璐卻沒辦法發怒,她當然知道還以顏色的最好辦法是不予理睬,可是她到底做不到漠然置之,停了一會兒,她靜靜拎包站了起來:“走吧。”

那輛打眼的紅色瑪莎拉蒂就停在飲品店外,不待甘璐坐穩,賀靜宜便發動了車子,同時咯咯一笑,直視着前方:“繫好安全帶,尚太太,我保證,這會是一次奇妙之旅。”

甘璐並不理會她,只打電話給教導主任繼續請半天假,説是感冒發燒,需要休息。學校沒有正式開學,而且她一向考勤記錄極佳,教導主任爽快地批准了,還囑咐她注意身體。

賀靜宜一路將車開得飛快,很快就到了機場,那邊已經有她的下屬等着,拿了兩個人的身份證,馬上送她們去換到鄰省省會的登機牌,進入安檢。

兩個人都只拎了一隻手袋,順利登機。坐到公務艙內,甘璐覺得自己一定是有點兒瘋了,她竟然跟着賀靜宜同乘飛機,僅僅只因為對方的幾句話。

你的老公會怎麼看待你的這一行為?如果事實證明,賀靜宜只是無事生非,那麼你將怎麼面對他?這樣一想,她不禁黯然。

然而已經沒法折返了。逃避沒有意義,去看看,不管是什麼,面對了以後,也就沒什麼大不了的。她對自己説。

她無意與賀靜宜攀談,賀靜宜也保持着沉默。飛機起飛後沒多久,她只覺得鼻子那裏一熱,有液體緩緩地流了出來,她匆忙打開包拿出紙巾去擦拭,只見紙巾上洇出一點殷紅,居然是流了鼻血。她頭一次在坐飛機時出現這種情況,不禁吃了一驚,只得仰頭堵住鼻孔。

賀靜宜瞟她一眼,按燈叫空乘,同時伸手接住她開包時帶出的一張紙,正待遞還給她,手卻定住,視線牢牢落在了上面。

空乘過來,迅速拿了冰毛巾遞給甘璐,囑咐她頭向前低,敷在鼻子上,果然她的處理措施得當,鼻血很快止住了。甘璐站起身,這才發現賀靜宜正拿在手裏的那張紙是她剛剛在醫院做的檢查單據,連忙劈手拿了回來,放進自己包內。

甘璐從洗手間回來,喝着空乘送來的熱牛奶,賀靜宜一直看着前上方懸掛的液晶屏,當她澀然開口時,甘璐吃了一驚。

“早孕,40天,今天才檢查的。修文應該還不知道吧?”

“這和你沒有關係。”

“你打算生下這孩子嗎?”

甘璐有點兒惱火,生硬地説:“不好意思,我和修文怎麼打算,跟你一絲一毫的關係也沒有。”

賀靜宜轉回頭,一雙妙目看定她,良久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才做家庭計劃,就迎來了孩子,你一定認為你們的幸福來得十分圓滿吧?”

甘璐深深厭惡對方用這種口氣提到自己腹中的孩子,她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保持鎮定,“這仍然跟你一點兒關係也沒有。如果你能早點接受修文的生活跟你沒有關係了這個事實,我們都會好過一些。”

賀靜宜冷笑一聲:“尚太太,如果不是發生了某些……無法挽回的事情,你以為修文的生活會有你的份嗎?”

“如果沒有發生你説的某些事,那麼我們根本不會有機會面對面進行這種無聊的交談了。何必做這種可笑的假設呢?有些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

“你想對我説,你並不關心那些是什麼事,對嗎?你要真能這麼超脱,今天根本沒必要跟我走了。”

“是的,我沒做到徹底超脱,但我始終主張大家活在當下,賀小姐。修文只跟我説過,他與你再無可能,這對我來説就足夠了。”

“再無可能,呵呵。”賀靜宜慢慢重複這四個字,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他説得倒是沒錯,我們的確再無可能了。我只奇怪,你居然會覺得做一個男人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也不錯。”

“賀小姐,你確實很無禮了。本來我完全可以不理睬你,不過既然坐到這個飛機上了,我想請問,在這次回來之前,你有多久沒見過修文?”

賀靜宜沉思了一下,神情惆悵:“我們有將近七年沒見面了。”

“七年時間不算短,你心態保持年輕,對自己充滿自信是件好事,可是請不要以這個做出發點揣測別人的選擇。而且説到底,修文和我做什麼樣的選擇、過什麼樣的生活,與你有什麼關係?”

“你接受現實的能力比我想象的要強,那麼顯然,你對我和修文為什麼要分開也毫無興趣了。”

甘璐放下紙杯,正色説:“我猜那肯定是一段不愉快的回憶,本來你願意説,我聽聽也無妨,打發乘飛機的無聊時間嘛。可是我決定,還是厚道一點兒比較好。請別對我憶舊,賀小姐,我的同情心並不氾濫。我還是那句話,不開心的事如果自己消化不了,也只適合説給朋友聽,不該跟我這個不相干的人講。”

“你這樣置身事外,姿態還真是來得超然。這麼説,你真的一點也不關心修文的過去嗎?”

“正如你所説,我並不超然,否則根本不會跟你走這一趟。不過每個人都有過去,糾結於自己沒來得及參與的那部分生活是可笑的—何況還是從你口中講出的過去。我更關心的是屬於我和修文的現在和將來。”

“現在和將來?我沒弄錯的話,你是歷史老師吧。你認為一個人的歷史會在多大程度上影響現在的行為?”

“賀小姐,你何必問我這個問題?”甘璐語調和緩地説,“你不妨看看你自己,身居高位,前途光明,可是一直跟修文、跟我糾纏不清,不見得是看我生活苦難悲慘,特意想來拯救我吧。這難道還不能很清楚説明歷史對於現在的影響嗎?”

賀靜宜再沒説什麼,甘璐也只側頭看着窗外,努力調整呼吸,試圖讓煩亂的心境平復下來。

飛機經過一個小時二十分鐘的飛行,平穩地降落在鄰省機場,有穿着黑色西裝的男子接機,一輛黑色奔馳已經停到了外面,賀靜宜上車後,拿出手機打電話:“快開始了嗎?好,我們馬上到。”

W市天氣晴朗,冬天裏的陽光來得並不耀眼,卻十分温暖。甘璐以前並沒有到過這裏,接機的男子一聲不響,駕駛奔馳在寬闊的馬路上疾馳,車子迅速開過入城高速公路,進入市區。

賀靜宜指向路過的一處建築:“這是我和修文的母校。”

甘璐當然知道尚修文畢業於哪所大學,她打量一下那個堂皇的大門,情不自禁地想象屬於尚修文的“青葱歲月”,那一部分是她完全沒有概念的,但她並不打算問什麼,只淡漠地説:“謝謝你周到的導遊。”

穿行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甘璐心裏有越來越強烈的不祥預感。然而,她清楚地知道,這場遊戲她縱然是被動捲入,也沒法叫暫停了。

車子停在了一個氣派的酒店前面,門童上來拉開車門。

“我不方便上去,不過有人會給我直播,我不會錯過任何熱鬧的。”司機遞過來兩樣東西,賀靜宜轉手交給甘璐,是一張名片和一個工作證,“你憑這個進去,我好心給你一個建議,保持平靜,聽到什麼都別太驚奇,不然對胎兒可不好。”

她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漂亮的面孔幾乎有點扭曲猙獰,甘璐一言不發,接過那兩樣東西進了酒店,大堂一側擺了指示牌:旭昇集團記者招待會在二樓凝翠廳舉行。

甘璐坐扶梯上去,穿過鋪着厚厚地毯的走廊,只見迎面就是凝翠廳,廳外擺着簽到台,兩個記者模樣的人排在前面簽到。她拿起手中兩樣東西一看,同樣標着一家經濟類報紙的名頭,底下的姓名是胡文清。她走過去,出示工作證簽到,然後將名片放在托盤內,工作人員遞給她一個資料袋,領她走進去。

這個廳並不算大,記者招待會已經開始,裏面坐滿了人,甘璐一眼看到尚修文正坐在主席台上,她在後排找個位置坐下,打量着台上,上面坐了六個人,竟然有四個人都是她認識的。

主席台上除了尚修文,還坐着吳昌智與他的二女婿魏華生,另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是春節前曾一塊吃飯的遠望投資公司董事長王豐,他們全穿深色西裝、打領帶,神色十分凝重,尤其是吳昌智,一向保養得當的儒雅面孔上,兩條法令紋十分觸目,帶着深刻的愁容,看上去驟然現出老態。

一個穿着黑色套裝的幹練中年女子正站在發言台邊念着一份稿子:“我們借這個機會,向新聞媒體公佈旭昇鋼鐵公司董事會的最新決定……”

甘璐打開資料袋,裏面裝了旭昇公司的幾份宣傳冊,另有一個信封加一份A4紙打印的新聞通稿。她迅速瀏覽,發現正是那人正在唸的稿子,大意是遠望投資有限公司與旭昇公司達成協議,收購了旭昇24%股份,成為旭昇公司第一大股東。經董事會開會研究表決,即日起,應吳昌智先生自己的請求,他將卸去旭昇董事長一職,尚修文先生將接替他成為新任董事長。

甘璐大為震驚,尚修文在完全不和她商量的情況下,就如此高調宣佈到旭昇任職,這已經太出乎她的意料了,而且他擔任的竟然是董事長。她再對企業運作沒有概念,也明白董事長一職跟普通管理職位是有區別的。

想到賀靜宜嘴角噙笑的那個囑咐,她只覺得呼吸都有些窘迫,心跳得好像要衝出胸腔,煩惡欲吐,她不得不努力深呼吸,緊緊抓住自己的短大衣下襬,命令自己鎮定下來,然後重新細看一次通稿,試圖讀懂那些字句背後的意思。

負責主持記者招待會的中年女子宣佈,下面有請遠望投資公司董事長王豐先生髮言。

王豐站起身走到發言台前,他説話十分簡潔。他表示遠望投資公司高度認可尚修文先生的個人能力,看好民營鋼鐵企業的發展前景,將投入大筆資金,進行高爐改造,拓寬產品線,同時仍然將積極參與J市國營鋼鐵冶煉企業的兼併重組工作。

接下來持有旭昇19%股權的J市經委由一位副主任發言,他用詞審慎,表示歡迎資本介入,為旭昇注入新的活力。

最後,尚修文走上了發言台,他站得筆直,明亮的燈光下身形挺拔,眼睛看向台下,神情十分鎮定。甘璐幾乎以為他會看到自己,然而他的目光只是一掃而過,她隨即意識到,底下密密麻麻坐滿了記者與工作人員,他看到坐在後排的自己的可能性極小。

尚修文的發言來得更為簡短,他先代表董事會,對前任董事長吳昌智先生多年以來對旭昇發展做出的傑出貢獻表示感謝,然後表態,他自知責任重大,將力爭不負旭昇各位股東的信任,帶領旭昇的管理團隊,實現董事會的預定發展目標。

他的聲音如同往常一樣低沉悦耳,他的神態是一向的冷靜自若,然而甘璐只覺得陌生而困惑,無法將這個侃侃而談的男人與自己的枕邊人聯繫起來。她心亂如麻,只怔怔看着台上出神。

記者招待會隨即進入了現場提問環節,一個坐在前排的記者顯然有備而來,馬上舉手,工作人員將話筒交給他,他問道:“旭昇剛被揭露的鋼筋質量醜聞將由誰負責?董事長職務的突然交接是否與此有關?”

台上的吳昌智神情嚴肅而沉重,正要説話,尚修文拿過話筒,聲音清朗地説:“目前旭昇正積極配合有關部門的調查,該由個人或者公司承擔的責任,旭昇都不會迴避,請大家耐心等待調查結果。”

一個女記者舉手發問:“我是《W市日報》經濟部記者,我想請問,前董事長吳昌智先生的離任是否自願?另外,尚修文先生此前並沒有出現在旭昇管理層名單內,這次突然空降出任董事長,請問做何解釋?”

吳昌智沉吟一下:“這次鋼筋質量事件,雖然沒有最後定論,但我作為董事長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出於對股東、對企業、對社會負責的態度,我向董事會提出請辭,完全出於自願,接下來我會全力配合有關部門的調查,並且作為旭昇股東之一,仍將繼續關注支持旭昇的發展。尚修文先生從旭昇創立之初,就是本公司最大的股東。此前他因為個人原因,將股份交到我名下全權託管。目前他仍在旭昇擁有20%的股份,並由董事會認定審核,完全合法。”

有記者指名問及遠望投資公司的背景及運作,王豐再度開口:“遠望投資公司成立於六年前,一直投資地產領域,近一年來轉為收購有上市潛質的公司。經過多年的規範化運作,公司今年的投資重點將放在鋼鐵、礦產及能源行業,我們看好旭昇的實力與發展規劃,希望通過投資帶來規範化運作,突破民營鋼鐵企業的發展瓶頸。”

那個記者繼續問道:“旭昇上次記者招待會還完全沒有出售股份給投資公司的計劃,請問這次遠望的介入是真正意義上的合作,還是針對此次危機的公關行為?”

王豐微微一笑:“尚修文先生同時也是遠望投資公司的股東之一,他早就對旭昇鋼鐵公司的發展有詳細的計劃,並且提供到遠望管理層做反覆評估論證,我們的合作是經過長時間研究做出的決定,不是任何一個人的心血來潮。”

這類記者招待會事先都由企業公關部門與媒體進行溝通,縱使有尖鋭的問題,也會控制在一定範圍內,而且跑經濟新聞的記者到底不同於狗仔,他們多半與企業、行業有千絲萬縷的聯繫,除非曝出驚人消息,一般不會熱衷於挖掘內幕。接下來記者的提問大致圍繞公司下一步經營方針,不温不火,大部分由坐在吳昌智身邊的魏華生與另一位高管回答,他們一致的説法是旭昇下一步將加強管理,規範經營,嚴格企業各項制度,維護民營鋼鐵企業的信譽。

再沒有記者舉手,主持人象徵性地詢問是否還有記者想要提問,正準備宣佈記者招待會到此結束,感謝媒體朋友光臨時,後排一個女子突然站了起來:“我還有一個問題要請教尚董事長。”

明亮的燈光下,只見她穿着一件深灰色短大衣,紅色圍巾鬆鬆地搭在肩上,襯得臉色愈加蒼白,神情卻十分鎮定,筆直地立在那裏。尚修文與吳昌智大吃一驚,同時認出那是甘璐。

主持人看看手裏的安排,有點意外,客氣地問:“小姐,請問你是哪家媒體的記者?”

甘璐並不理會她,只直視着尚修文,緩緩開了口。她儘管沒有拿話筒,聲音略微沙啞,卻極有穿透力,全場聽得清清楚楚:“我想請教尚修文先生,按照吳董事長的説法和我剛才拿到的資料,以旭昇公司的資產規模和股本結構推算,你之前已經擁有20%旭昇股份,是旭昇公司最大的股東,個人名下資產應該是一個驚人的數字,有什麼特別的理由選擇一直隱身幕後嗎?”

這個問題看似無害,卻十分犀利直接,也是下面坐着的記者打算私下通過其他途徑再去了解的,他們沒想到會有人選擇公然提問,不禁大為興奮,紛紛交頭接耳,同時回頭看向甘璐,相互打聽這是哪家報社的記者,卻沒有人能給出答案。

主持人在吳昌智的示意下,咳嗽一聲:“小姐,你似乎不是媒體記者,有什麼問題我們下來溝通好嗎?”

甘璐仍然不加理會,只怔怔對着尚修文,隔着一排排興奮關注他們兩個人的記者,尚修文在她的視線之下,眼神複雜,一直緊抿的嘴唇終於張開了:“我的行為屬於純粹的個人原因,與公司經營沒有任何關係。”

甘璐嘴角慢慢泛起一個冷笑,一字一字地説:“好,我很滿意這個回答,沒有其他問題了。”

眾目睽睽之下,她轉身揚長而去。

出乎所有人意料,尚修文突然起身,疾步衝下主席台,緊追了出去。

甘璐大步疾行,尚修文直趕到下行扶梯上,才一把抓住了她:“璐璐,你怎麼會過來?”

甘璐並不看他,只看着眼前越來越迫近的大堂:“我不過來,難道再等着你給我打電話,看明天報紙嗎?那個效果顯然沒有親臨現場來得震撼。”

“事情太緊急了,董事會會議從昨天下午一直開到今天凌晨,才形成決議。我已經訂好了機票,預備記者招待會一結束就飛回去跟你解釋。”

“你預備跟我解釋什麼?”扶梯下到一樓,甘璐終於回頭看着尚修文,靜靜地問。

尚修文一時啞然,停了一會兒才説:“有很多事,我打算一塊兒跟你講清楚,求得你的諒解。”

“你有什麼需要我諒解的?”

她神情平靜,聲音沒有波瀾起伏,然而一個接一個的問句讓尚修文根本無從回答。

“你看,你也説不出來,對嗎?而且諒解的基礎似乎應該是瞭解吧,一個一無所知的妻子,哪有資格去諒解什麼。”

“這件事是我不對,但是你聽我解釋。”一向鎮定的尚修文頭一次現出了急躁之態,口氣中帶着懇求。

甘璐歪着頭,那個冷笑似乎已經固定在她嘴角邊,她的嘲諷突然來得凌厲而直接:“解釋,怎麼解釋?你預備拿銀行户口和財產清單給我看嗎?那倒不用了。自己的老公本來經營着小本生意,還面臨公司倒閉失業的問題,現在突然被證實擁有大筆財富,那個數字是我想象不到的,有點兒像根本沒去買彩票,卻中了大獎,其實我應該感到驚喜嘛。”

“我並不是存心隱瞞你,這件事説來很複雜。”

“我們從認識到結婚,時間不算短了,再複雜的事情都能説清楚。可是你既然選擇了不説,那就不必再説了。”

甘璐甩開尚修文的手,直接向外走去。然而尚修文幾乎立刻重新抓住了她:“璐璐,我們坐下來好好談談……”

只聽“啪”的一聲脆響,甘璐一記耳光重重地揮在了尚修文臉上,她用力極大,自己的手掌都有點震得麻木了,而尚修文幾乎一動不動地承受了這一巴掌,白皙的面孔上迅速浮起一個泛紅的掌印,卻並沒有放開她。

整個大堂的人都注意到了這不同尋常的一幕,詫異的目光從四處投了過來。甘璐只在14歲時與秦妍芝打過架,自那以後,再沒與人動過粗。然而此刻,她沒有絲毫歉疚後悔,倒是清晰體會到了年少時激發她動手的血液奔流的感覺。

她努力深呼吸,剋制住自己幾乎想不顧一切繼續發作的衝動,輕聲説:“你用這個記者招待會給了我一耳光,現在我還給你,我們兩清了。”

她再度狠命甩開尚修文的手,疾步衝出了大堂。

尚修文只晚一步追出來,她已經上了門口停着的一輛奔馳副駕座,一個穿深色西裝的男人關上了車門,然後坐上後面一輛車的司機座,不等他趕上去,兩輛奔馳迅速發動,絕塵而去。

“滿意你所看到的嗎?”賀靜宜放下手機,哈哈大笑。

甘璐剛走出大堂,就被立在一邊的司機強推上了車,不等坐定,車子已經疾速啓動。她重重地靠到座椅上,調整一下坐姿,回頭靜靜看着正在開車的賀靜宜,直看到她停住近乎失態的大笑,才開了口:“那麼,你滿意你看到的嗎?”

賀靜宜抿唇看着前方,並不作答。甘璐冷冷地説:“我猜應該滿意了吧,而且肯定覺得有趣,反正你一直擅長從不愉快的場面裏找出喜劇因素來。”

“人生苦短,憂患實多,不自己娛樂自己怎麼行?”

“真是一個文藝腔的説法。那好,你想看的都看到了,不用再糾纏我了。停車,讓我下去。”

説話之間,賀靜宜的手機響起,她一手把着方向盤,一手拿起來一看,笑了,漫不經心地接起:“你好,修文。”

這個名字落在甘璐耳內,隱約有點兒嗡嗡的迴響,她扭頭看着窗外,不知道那邊説了什麼,只聽賀靜宜笑吟吟地説:“尚太太嘛,現在的確是在我車上。等我問問她,要不要接你的電話。”

她將手機遞到甘璐面前,甘璐並不理睬,她自己的手機自上飛機後一直關着,此時當然更不會去接這個電話。

賀靜宜毫不意外地聳聳肩,縮回手,用遺憾的語氣説:“不好意思,修文,我想你太太現在情緒不大好,似乎不想説話。”稍停一會兒,她説,“我可是守法公民,不會做那種事。尚太太是我請來的,我自然負責把她送回去。對,我這就送她去機場,難道你還信不過我嗎?”

不知道尚修文説了什麼,她再次大笑了:“不不不,修文,我不會再跟她説什麼了,驚喜一次來得太多不好。我猜今天的事已經足夠她消化好久了,可憐的小妻子,被你瞞得這麼緊。不過話説回來,看到你待在安達那個破辦公室裏,我也差點兒被瞞過去了,以為你真落魄了,你的演技可真不錯。”

賀靜宜放下手機,看着前方,輕言細語地對甘璐説:“我送你去機場吧,你先生應該會很快趕到那兒等你的。”

“請你現在就停車,讓我下去。”

“放你一個人在這兒怎麼行,我可是跟修文保證了……”

“你還想多看點兒好戲吧,賀小姐,”甘璐直截了當地打斷了她,“你未免太急迫了,鋪陳這麼多,大費周章把我帶來這裏,其實很可以靜觀其變,相信接下來也能滿足你的窺探癖。可是你把這個意圖表現得太直接了,就沒想過也許我不打算再滿足你的惡趣味嗎?”

“這可由不得你,我猜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會看到很多有趣的發展。”

“別的人和事我不能控制,可是如果我連自己都控制不了,那可真的活該一直給人當笑話看了。”

“從前我跟你有一樣的自信,可是後來發現,人強不過命,有時候,我們也只好向命運低頭。”

“你把你當成命運之神的化身了嗎?”甘璐揚眉冷笑,“我但凡還有一點兒閒心,也許就偏要跟你説:‘謝謝你,賀小姐,你幫我確認了一個富得出乎我想象的老公,他可能有點兒小小的怪癖,喜歡隱瞞自己的財產狀況,可是沒關係,現在我全弄清了,以後我就好好守住他了。’”

她看着賀靜宜錯愕的表情,也放聲大笑了,笑聲在小小的車廂內迴盪着。然而她畢竟心神激盪,笑得略微咳喘,只能努力調整着自己的呼吸。

賀靜宜看她一眼,若有所思:“你會這樣做的話,倒真的是需要很強悍的説服自己妥協的能力,就我個人的經驗而言,妥協可從來不是一個容易的過程,而且妥協也未必會帶來你想要的結果。”

甘璐只能承認,對方説得一點兒沒錯,她已經沒法再妥協了:“我累了,不想玩這個弱智的遊戲。不管你對尚修文還有什麼念頭,那都是你們兩個人的事情,與我無關。現在請你馬上停車。”

賀靜宜將車駛向路邊停下,甘璐正要拉開車門,賀靜宜開了口。

“説實話,在我和修文再沒有可能以後,他和誰在一起其實我並不在乎。你們如果走到窮途末路,我想對他來説,也算不上什麼遺憾;你決定嚥下這根芒刺,仍然跟他繼續生活,我也不會為你難過。”她揚起下巴,根本不再看甘璐,“反正現在大家的生活都已經百孔千瘡,這就夠了。”

甘璐沒有理睬她,拉開車門出去,幾乎不假思索地從滾滾車流中穿過馬路,攔了一輛出租車坐上去。

司機問她去哪裏,她遲疑一下,本來想説機場,卻記起尚修文肯定會馬上趕去那裏,現在她實在不想再跟他碰面,卻也説不出這個城市裏任何一個去處:“隨便轉轉吧。”

這個詭異的要求顯然讓中年司機為難,他還是發動車子,按她的要求兜了大半個小時,不時從後視鏡看着臉色蒼白、軟軟癱坐在後座的乘客,最後實在忍不住了説:“小姐,你要是不舒服,我可以送你去醫院。”

“我沒事。”

“如果有心事的話,可以找朋友聊天,這樣不是辦法。”

來自陌生人的關心讓她覺得更加苦澀,她勉強一笑:“謝謝您,就把車停在這裏好了。”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完全沒有明確的去向,甘璐漫無目的地走着,道路的拐角是一個個街道指示牌,她發現,原來國內大城市街道命名竟然有共同之處,W市和她生活的城市一樣,有上海路、南京路、天津路、中山路……

不光是街道名稱,城市也有着相似的喧囂感覺、浮華面孔,道路兩旁廣告牌林立,樓房新舊夾雜,高低錯落,看不出很強的規劃感,街道上車輛川流不息,電動自行車、摩托車危險地穿行其間,行人來去匆匆。

明明是陌生的城市,可是她卻沒有任何恐慌,只麻木地向前走着。

她頭一次發現,她寧可這樣一直迷失下去,也不想回到她生活的地方、熟悉的環境,面對那樣複雜而難堪的局面。

走得疲憊了,雙腿如同灌了鉛般沉重,她看到路邊正好是一個開放式的公園,於是拐了進去。公園不算大,天氣晴好的殘冬下午,裏面並沒太多人,倒是傳來咿咿呀呀的唱戲聲,一羣票友佔據了人工湖畔的亭子,胡琴、二胡、鼓板、鑼鈸一應俱全,正自娛自樂着。

甘璐坐到小湖邊的長椅上,伸展痠痛的腿,風吹得殘存枝頭的黃葉颯颯輕響,面前一潭飄着落葉的暗綠色死水也泛着微瀾,水面波紋慢慢漾開,悠揚的京劇唱腔傳來,字正腔圓地鑽入她的耳內。

“我只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叫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她從來不是國粹藝術的愛好者,沒有完整聽過任何一個京劇,自然不知道這蒼涼唱段的出處、這段人生感悟由哪個角色發出。

鼓樂齊鳴之中,唱唸道白穿湖而來,她似聽非聽,突然覺得自己彷彿被奇怪的外力撥弄,身不由己墮入了另一個陌生的時空之中,與舊時生活在瞬間脱離了聯繫。

她整個人似乎已經無思無緒,冬日午後的太陽照在身上,有幾分微薄的暖意,然而她心底卻是冰冷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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