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方》雲:五月五日若七月七日,取守宮,張其口食以丹,視腹下赤,止罌中,陰乾百日出,少少冶之,敷女身,拭,終不去。若有陰陽事便脱。
“簡直混帳。”紫眠氣得差點將手中藥書砸出去,他好容易收斂住脾氣,陰着臉轉身去丹房看爐子去了。
留下這廂龍白月和明窗塵嚇得直縮脖子。
“作官作到這份上,是夠丟人的。”龍白月悄聲吐吐舌頭。
除了賀凌雲之流,從不見半個正經官員來訪,總算來了頂轎子,竟然又是啥上京來的信州林舍人第五房小妾。
“又是來求媚藥的嗎?”明窗塵萬分無辜的抓抓腦袋,“我都説了師父不願見她,竟然還遣散下人在那裏空等着。”
“外面雨越下越大,大概過不了一會兒自己就回去了。”龍白月聳聳肩,躲回自己屋裏睡午覺。
三個人各忙各的,很快就將這事忘記。
淅瀝的春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清晨,龍白月和明窗塵下船買菜,赫然發現那頂藍色軟呢轎子孤零零的停在岸上,嚇了兩人老大一跳。
“她,她不會真在這裏守了一夜吧?”明窗塵結結巴巴的扯扯龍白月。
“我怎麼知道,”龍白月打掉明窗塵的毛手,也有點發慌,“這悄沒聲息的,不會死在裏面了吧?”
她壯着膽子,輕輕撩開轎簾一角,裏面昏暗,一時什麼也看不清。明窗塵也湊頭看過來,兩人擠在一起,膽子大了些,索性將轎簾一口氣揭開。
“哇啊啊啊——”兩個人甫一看見一雙冷眼,驚得一起吱哇亂叫。
一個弱女子,在轎子裏淋了一夜雨,衣衫早被濕氣打透,頭髮凝在臉上,好似一隻落湯雞,皮膚也凍成青白一片。如此這般,昏死過去也就罷了,偏偏她不,坐在轎子裏直勾勾的盯着他們,好象索命的厲鬼。
這下由不得紫眠樂不樂意,怕鬧出人命的二人,先斬後奏的將這個倔強的女人扶到船上。
一碗熱薑湯灌下去,凍僵的佳人慢慢活轉,她放下湯碗,哆嗦着掖緊身上的毯子,開口:“我要求見紫眠真人。”
龍白月一愣,轉頭問明窗塵:“真人?”
“哎呀,這樣的叫法,看來真是知道師父的。”
“賤名童芬,信州貴溪縣人氏,與上清宮紫玄真人有過一面之緣,特此有事相求。”童芬面色稍稍紅潤了一點,尷尬的朝明窗塵笑笑。
“紫玄真人是我的師祖。”也就是紫眠的師父了。這關係非同小可,明窗塵聞言立馬畢恭畢敬的奉茶,把正在丹房專心煉丹的紫眠挖出來。
被打擾的紫眠聽到來人搬出師父名諱,臉色更是不情願的寒上三分:“客人所為何事而來?”
童芬也無他話,螓首撈起袖子,露出雪藕似的一截左臂,只見上面殷紅一點:“請真人除去我臂上的守宮砂。”
紫眠瞥了一眼,漫不經心的回答:“客人既是已婚婦人,這痕跡不必在意,洗洗就掉了。”
“這是紫玄真人點染的守宮砂。”童芬垂頭喪氣,無奈的咬住朱唇,“我別無他法,只能求到真人門上。”
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也難怪紫眠要發火了,龍白月反倒替他苦起一張臉,想委婉的打發掉這個傻兮兮的女人:“夫人哪,這守宮砂有什麼好在意的?”
找個男人睡一覺不就解決了。
當然,龍白月可不敢對一個良家女子説這樣的話:“夫人,好端端的為什麼要除去這個,不怕因此被人懷疑麼?”
童芬哆嗦了一下,還是打定主意的搖搖頭:“真人,女子為什麼要守住貞潔呢?”
一屋子人被這問題尷尬住,尤其坐立不安的是龍白月,簡直是道德受到拷問了。紫眠何曾預料到會面對這樣的問題,沉默了半晌,只能回答道:“理當如此。”
“是了,貞女不事二夫。非但禮教如此,於身於心,一旦認定了一個人,更是應當矢志不渝,”童芬悽惶的笑笑,抬起淚眼,“家父刺史童宣,去歲因文字案獲罪,世交李府一併被株連,包括我原定的未婚夫。如今淪落至此,實在不是我想要的局面。”
“去了這守宮砂,又能改變多少局面了?”紫眠不明白她的堅持。
“不能改變任何局面,”童芬苦笑着搖搖頭,目光飄忽到一邊,“人生淪落到這樣的地步,一介女流,只能隨波逐流罷了。可是,即使這樣,我也要他知道,買得了人,買不到心。這守宮砂,不能為他點,不會為他守。”
“你這又是何苦?”紫眠皺眉,如今也拿不定主意了,“去了這個,於事無補,只會對你不利吧。”
“我只求心安。”童芬微笑着闔上眼,雙手虔誠的在胸口合十,“林府上下種種,都與我無關。家父與李郎一去,我活着只是為了給他們留個焚香告禱的人。這守宮砂,對我只是諷刺而已。”
童芬柔弱身骨下掩藏的烈性,令紫眠也無言以對了。他與龍白月對視一眼,龍白月也無奈的咬唇,點點頭,求他成全。
如果對殘酷世事只有妥協,能保留最後的一點珍貴,也是幸事吧?
泛着青紫色暗光的滾燙膏藥,一點點敷上殷紅似血的守宮砂,小半個時辰後,守宮砂就消失殆盡了。童芬看着雪白的手臂,如釋重負般開心的笑起來。
“謝謝真人成全。”她向紫眠拜下,深深一福。
世事有時就是這樣,舉手的一件小事,簡直做過就忘,誰能料到之後的軒然大波呢?在暮春懶散的日子裏悠閒了沒兩天,這日龍白月和窗塵明明很高興的出府買東西,回府就發現大門赫然被人砸開。
她和窗塵大驚失色的跑進府,就見船已經被紫眠遠遠的駛進湖中央,一干陌生人在湖邊粗魯的大聲叫罵。
“砸門的是你們吧?”明窗塵氣得丟下籃子,衝上去和來人理論。
“砸門還算輕的,老子還要砸船、砸人呢!”一個潑皮毫不費勁的把衝上來的明窗塵推了個趔趄。
“到底怎麼回事,有話好好説不行嗎?”龍白月慌忙扶住要摔倒的明窗塵。
青面獠牙的一羣人裏走出一個五十開外的臃腫男人,似乎是為首的,腆着肚子甕聲甕氣的放話:“在下信州林舍人,特來拜訪紫眠大人來了。”
“有你這麼拜訪的嗎……”啥?信州林舍人?來者不善哪,龍白月和明窗塵心虛的對望一眼。
“什麼拜訪,快叫你家那幹了虧心事的縮頭烏龜上岸!”一個潑皮嚷嚷道,眾無賴一陣鬨笑。
“你滿口胡言的説什麼呢!”明窗塵臉憋得通紅,活像新鮮豬肝。
龍白月知道這嫩小子應付不來如此陣仗,安撫着拍拍他的背:“我説林舍人哪,我家大人好歹供職司天監,似乎容不得你這般怠慢吧?”
她一媚笑,惹得這幹匪人心神一蕩。
“哼,那我倒要問問,我的小妾童氏早些日子徹夜不歸,有人説她私自僱了轎子上貴府來了,可有此事?”
“沒有此事。”龍白月老神在在的翻臉不認帳,乾脆無比。
林舍人氣得險些把持不住:“不要抵賴了,有人明眼看着的!”
“明眼看着什麼啦?你就來興師問罪?”龍白月反問道。
“你——”林舍人沒見過這麼刁蠻的女人,“非要我把醜事説出來嗎?你説,我小妾身上的守宮砂,難道會平白無故的沒了嗎?”
“這個,守宮砂也保不齊就準哪,別是沾上水掉了吧。”
“少空口説瞎話了,我花大筆銀子特地請上清宮紫玄真人點的,處子點了,不經人事是一輩子都不會掉的。”林舍人氣急敗壞,“我大老遠的上京來候官,特意把她接來挑好日子合巹,竟然臨了出這樣的醜事,查到你府上來,別想輕易脱了干係!”
童芬還是處子?龍白月和明窗塵面面相覷。
“林舍人,我師父師承上清派,修行是要戒女色的。”明窗塵解釋。
戒女色?龍白月百忙之中抽空走神——那她不是麻煩大了?
“那不是他,就是你了?!”林舍人蠻不講理道。
明窗塵被逼得泫然欲泣,羞惱得眼淚直打轉。
“呆子,他胡言亂語你還當真啊。”龍白月拍了他腦袋一記,轉頭衝林舍人兇巴巴的吼,“好好聽着,不是他,也不是大人!你家小妾有我標緻麼?想來我這裏風流,我還不答應呢!有這閒工夫,回家把你夫人看好,順便記得把門修了,不然我到衙門告掉你求來的官!”
“我最討厭你們這幫京官了!狗眼看人低的!”林舍人露怯,狠狠放話。眾嘍羅蠢蠢欲動,想操傢伙,被林舍人的眼神勉強制住。
一隻小舟颼颼滑水而來,停在岸邊,好象活的一樣,看呆了眾人。
“師父要我們上船了。”明窗塵拉着龍白月上小船,兇兇的瞪了岸上人一眼,“不與你們吵,識相的快滾回去。”
小舟不緊不慢的向湖心駛去,就聽見岸上又是一片令人難堪的叫罵聲。明窗塵捂着耳朵,口裏碎碎念:“叫你們識相點滾回去,真當我們好欺負麼?”
話音未落,就見湖上一線潮湧,逼到岸邊時變成一道巨浪,砸得眾人猝不及防、抱頭鼠竄。
龍白月噗嗤一笑,這紫眠大人,心眼也不大嘛。
原本龍白月以為林舍人不會善罷甘休,風波或許會一路擴散開去,可奇怪的是事情似乎從那天起就平靜下來了。
謝謝真人成全……
她看見童芬向紫眠拜下,深深一福。
一瞬間,童芬半乾的衣服上卻沁出條條血痕,她半低着的頭忽然掉下來,無頭的屍首直挺挺的倒下,一拋鮮血熱騰騰的濺上她的臉。
“喝——”龍白月猛得從夢裏驚醒,直着身子從牀褥上坐起來。
是噩夢嗎?她抹抹一頭的冷汗,一股血腥味瀰漫在她唇齒間,催人慾嘔。龍白月偏頭望向窗外,曉風殘月,大概四更天了。她起牀找水喝,看見主艙裏燃着蠟燭,就好奇的走過去。
紫眠竟然裝束整齊的坐在艙裏,他聽見動響,轉頭望見龍白月。
“呀,大人竟起得這樣早?”龍白月掩掩中衣,有點尷尬的和他打招呼。
紫眠點點頭:“今天我要上朝。”
呃?她剛剛看見的是太陽嗎?龍白月瞪大眼睛,他是穿了綠色的官袍沒錯,頭髮也沒像往日披着,而是束進了冠子裏,烏紗帽就手放在一邊的几案上:“為什麼今天去上朝?”
“端午要進貢的藥酒和丹藥得向皇上稟明,另外……我還有事要辦。”他放下一直捏在手裏的酒杯,起身,“窗塵已經備好馬了,我走了。”
“哦。”她呆呆的點點頭,看他離去。
唉,她還是別對他説她的噩夢吧。那麼荒誕無稽,他不需要聽的,對不對?龍白月晃晃發暈的腦袋,看見幾案上紫眠留下的半壺殘酒,也給自己斟了一杯,喝着權當壓驚。
一杯清甜適口的藥酒下肚,龍白月覺得身子好受了些。她舒服的躺上紫眠剛剛坐着的竹榻,微微伸了個懶腰,正要緩緩闔上眼,艙裏卻有什麼從她的視野裏浮游而過。龍白月納悶的提起點精神,下意識的尋找剛剛不知名的異樣,艙裏燭光忽明忽滅,暗處有一團白色的影子緩緩從角落裏湧出。
謝謝真人成全……
“啊——”龍白月慘叫一聲,從竹榻上跌在地下,摔得七葷八素。
她顧不得硌破的額角,手忙腳亂的朝艙門爬,一路撕心裂肺的慘叫着:“窗塵——窗塵——”
“林舍人笞殺妾室案,大理寺也介入了,衙門裏的穩婆驗了屍,那女子還是處子呢,冤殺罪狀可以確立了,”賀凌雲上完藥,汗津津的邊穿衣服邊回頭對紫眠説着,“他是拜在曹宰相門下的,你這一參奏,恐怕要得罪宰相了。”
“知道,曹宰相已經提醒過我了,伎術官當恪守本分,勿干預他事。”紫眠無所謂的笑笑,反正他早就不招宰相待見了,再得罪一次也無妨。
“開封府和大理寺如今是找着機會就和宰相過不去,你和他們也素無來往,這次吃那麼多辛苦,倒是要站在哪一邊呢?”
“哪一邊也不站。”紫眠的語氣一如既往的波瀾不興,“這件事,已經了結了。”
如果對殘酷世事只有妥協,能保留最後的一點珍貴,也是幸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