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眠二人與嚴修一家告了別,乘上嚴修準備好的馬車,跟着硝石綱一同上路。一路上龍白月都抱着琵琶不作聲,車廂另一側紫眠支頤看她心事重重的樣子,半天后打破沉默:“一直抱着琵琶不累麼?”
龍白月回過神來,怔忡的一笑:“哦,習慣了。以前都是這麼一路抱着琵琶去應酬……”
她愣住,覺得説了不該説的話。
“你的記憶從來都沒有消失過,對吧。”紫眠垂下眼睛説着,修長的手指撥弄着自己鬢邊的長髮。
龍白月一慌,知道自己已無法迴避。之前風波太多,逃難、養傷、在縣衙應酬,兩個人沒有獨處的機會。可現在,狹小逼仄的車廂將他們與外界隔開,終於到了面對面的時候。
“沒有……對不起……”她喃喃着,不知該從何説起。
“為什麼要説對不起呢?”紫眠低着頭仍舊不看她,語氣有些悵然,“……我不知道你的來處,卻模糊的知道你的打算,在我能警惕的時候我遲疑了,是我失算。”
一招棋錯滿盤皆輸,他最該怨的是他自己。他甚至該謝她,在狀況糟得不能再糟的時候,是她陪在他身邊。
“宰相當初找到我,許我一千兩銀子,要我找機會讓你身敗名裂……我真沒料到宰相手段會那麼狠毒,他騙了我……”可是,欺騙能作為她開脱的藉口嗎?她的確是幹了壞事。龍白月又傷心又慚愧,眼裏蒙上一層淚水。
“身敗名裂……”紫眠沉吟着,思考這個詞背後的意思。他入朝作官以來,宰相一直無來由的對他非難,態度比一般的官員更決絕。遙想那天,宰相的確對他説過,他知道他想做什麼,所以不可能放任不管。
他知道他想做什麼嗎?
紫眠神色一凜,他真正想做的是去探究自己的身世,可也僅此而已,他決不會再有其他非分之想,宰相真能明白嗎?
他身上混着妖異的血液,不會允許自己去禍亂綱常,染指尊貴的皇氣——宰相絕對不會明白吧?
即使明白也不能安心,所以一定要他死?
紫眠嘆了一口氣,抬起頭來問龍白月:“一千兩銀子是不是很多?”
這話問得龍白月臉紅起來,但她還是很高興紫眠肯和她説話:“對我來説滿多的。我一個人經營白月坊,手下只一個丫鬟寶兒又不成器,小曲唱得跟扯鋸子似的,還盡給我添亂——只靠我一個人賺錢,裏裏外外的花銷,又要打發三教九流,錢跟流水似的,只能經個手,卻積蓄不下來。”
喋喋不休的話聽得紫眠不禁笑起來——是的,她一個女子,年輕美貌身單勢薄,想在塵世活命,又能靠什麼呢?他一向覺得朝中那幫理學家很可笑——只知道指責風塵女子自甘墮落,卻對嚴酷的世事視而不見。身為紅顏,誰想薄命?傾軋她的惡寇已然太多,他不會問她“何以至此”,只要她能這樣開朗樂觀就好。
“如果能一次賺夠一千兩,就足夠我和丫鬟到偏遠點的地方買屋置地,安定生活了……”龍白月心虛的瞄瞄紫眠,見他神色裏沒有怒氣,安心了不少。
“我是不是壞了你的生意?”紫眠長眸半眯,有些好笑又無奈的問她,“我沒死掉,還活得好好的。”
“這倒沒有……宰相已經把錢給我了……”龍白月的心更虛了,“其實之後的事情就不是交給我了……”
紫眠陡然想到那天他失去神志前看見的陌生婦人,臉色頓時寒起來。他在昏亂中抗拒她,一直掙扎到摔在地上,之後便什麼也記不清。恍惚中他覺得龍白月有趕來,可又懷疑那是夢,直到他路過來看見龍白月在身邊,才相信那夢也許是真的——他已經不想去回憶那些了,真是糟糕的經歷!
明明五臟六腑都已經難受得要死,卻在藥性的催逼下,不得不隨着慾望去飲鴆止渴——且每喝上一口痛苦便加劇一分,直到內息全亂掉。這樣的折磨方式和自殺有什麼區別,讓他一回想起來就胸悶,舌根好象又被血液黏住,索性不再回想!
龍白月見紫眠面色難看,怕他又不開心,慌忙討好他:“對了,要不要聽我彈彈琵琶?”
她的手藝還是很不錯的。
紫眠一怔,回過神看見龍白月怯怯的討好眼神,想到她雖是風塵女子,可自己中迷藥亂性總歸唐突了她,現在怎還好叫她委屈?於是他定定神,對龍白月點頭:“好啊。”
龍白月見紫眠點頭,精神起來,從布囊裏取出琵琶,稍稍試了一下,笑着問紫眠:“可有想聽的曲子?”
紫眠哪裏想得到,他換個姿勢隨意的斜倚在車廂一隅,信口説着:“你隨便彈吧。”
龍白月頷首一笑,手指一掄,一串漂亮的絃音就滑出來,嘈嘈切切,如飛散的珠串。曲子卻是李太白的《將進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倚在一邊的紫眠一愣,眼神收掉懶散,不得不驚豔。難怪宰相會叫龍白月花魁,這樣色藝雙絕,怎麼可能會被埋沒?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口口口口口口口,千金散盡還復來。……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龍白月的嗓音是圓潤嬌媚的,就像她的長相,豐潤如同牡丹,正是世人最喜愛的那種嬌豔欲滴、媚態橫生。她不清不淡、不病不弱,美得神采熠熠,媚得生氣勃勃——真是光彩照人的女子啊……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龍白月望着紫眠的眼睛宛轉唱完,在歌中揉進了自己的表白。一曲唱罷,她放下琵琶,心中百轉千回,期待他的眼睛裏能有一絲一毫的動心。
即使只有一點點的微妙情愫,她也可以熟練的找出來。可是紫眠的眸中沒有,過去那些恩客眼中滿滿的貪慕,多到叫龍白月生厭,而今她想要他動心,他卻只是在認真聽歌。
唉,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紫眠的雙眉微微蹙起來,龍白月的歌讓他不安了。他明明白白的在歌裏聽到她的邀請: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與爾同銷萬古愁,但願長醉不復醒……
換作是別的男人,大概會欣喜若狂吧?
可他呢?他有那份隨性的灑脱從此不問世事嗎?連師父都戲謔過他——他不像一個道人,倒似一個儒生,總是一板一眼的做事,給自己的行為框上很多規矩準則。這一點上,他倒是不如翠虛師兄的。
馬上就要回京城了,他不知道有什麼在等着他,怎敢讓自己的情緒懈怠?他還有必須要做的事,又怎能長醉不復醒?
“會彈〈十面埋伏〉嗎?”紫眠忽然正坐起來問龍白月,神態自若,渾似不解風情的頑石。
“哎?”龍白月一愣,結巴道,“會的。”
“彈來聽聽。”紫眠微微一笑。
龍白月只得依言行事。《十面埋伏》她彈得不熟,還是多年前為了討好一個將軍而練的。她用力划動手指,琵琶聲比之前鏗鏘許多,聲如裂帛,掄指連環相疊,如千軍萬馬聲勢浩蕩。
紫眠聽得出神,凝視着龍白月翻飛靈動的手指,低低出聲:“彈快點。”
龍白月聽見紫眠的吩咐,加快了速度,好在彈了一段曲子都回憶起來了,加上指法嫺熟,倒也遊刃有餘。
她的手指像織機上的飛梭,快得讓人看不清。琵琶聲裏竟響出嗡嗡的龍吟,紛亂的音節劃出刀光劍影,逼得人幾乎喘不過氣。
紫眠的目光飄向冥冥的遠處,神色凝重,不再温文如水:“再快點……”
龍白月看着紫眠肅穆的眼神,覺得他好象離自己越來越遠。她心裏泛起莫名的揪痛,咬着牙再次加快速度,任由指尖火燙成一片。
紫眠的神思飛離出去,恍惚間突然發現自己已置身於千軍萬馬之中。他身無片甲、手無寸刃的痴痴站立,不明白為什麼會孤身陷入戰場。黝黑的鐵騎噴着白氣迎面向他衝來,馬上武士隱藏在鋥亮盔甲之下的眼睛正死死盯住他。武士向他舉起了長刀,長刀的白光倏地劃過,血霧噴薄開,他的視角忽然從高處跌落,變成緊貼地面。萬馬轟鳴中他看見可以漂櫓的血地裏出現蜿蜒的青絲,他的眼球順着青絲轉動,一路看上去,青絲匯成一段光可鑑人的長髮,長髮上彆着一根血玉簪。那妖冶的背影好似忽然感受到他的注視,回過身來,露出一張傾國傾城的臉,一雙寒光凜冽的眸子漠然看着他。
娘……
紫眠睜大了眼睛。
馬車忽然猛烈的一晃,讓龍白月一個趔趄,琵琶聲戛然而止。
幻象消失了,紫眠仍舊沉浸在剛剛驚愕的情緒裏,失神的躺倒。
“出什麼事了?”龍白月爬起來揉揉摔疼的手肘,掀了簾子往外望。
“夫人啊,你這琵琶彈得馬害怕了,剛剛它們受驚要跳,我好不容易才安撫住它們,”一個士卒苦着臉探頭與龍白月照面,“還請夫人別再彈了。”
“哦哦,對不住大哥了。”龍白月慌忙在車裏向他賠禮道歉。她回過身,看見紫眠無力的躺在一邊,嚇得她頓時花容失色,以為他舊傷復發了:“紫眠,你有沒有事?是不是不舒服?”
“我沒事……”紫眠喃喃着,悵然若失的坐起來。
龍白月心放下來,很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們光顧着彈琵琶,倒嚇壞了車外的馬兒。”
夏天悶在馬車裏也不舒服,龍白月將簾子捲起來,雖然沿路灰塵有些大,但好歹可以透透氣。
車外的風景一覽無餘。綿延的山道並不崎嶇,兩邊高大的樹木被太陽曬得有些發蔫,刺耳的蟬鳴聽得人耳朵發脹。龍白月不彈琵琶後馬兒都安靜的踢踏着步子,拉着滿載一箱箱硝石的車子緩緩前行。
馬隊很長,大概有十來輛車,龍白月他們乘的馬車排在隊伍中間,兩邊有步行的士卒保衞,看來嚴修之前安排得很周全。
隊伍有條不紊的前行,路過驛站就休整補給一下,一連走了幾日,眼看再一天就可以換水路前往京城。這天下午,馬隊走進一座山谷,龍白月正躺在馬車裏昏昏然的午睡,紫眠卻忽然搖醒她。
龍白月睡了一半被鬧醒很是痛苦,迷迷糊糊的睜眼呢喃:“怎麼了?”
“別睡了,”紫眠皺着眉,冷眼觀察着兩邊的樹林,“這山谷氣不對。”
他的話還沒説完,就聽一聲怪響,一隻嚆矢從樹林裏射出,釘在了裝硝石的木箱上。
山谷裏頓時喊殺聲響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