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凌雲自醒來後就鬧着要回京,紫眠他們拗不過他,只得讓士兵們小心伺候着,用擔架馬車讓賀凌雲橫躺着上路。
“為什麼要急着上路呢,你應該再休養一下。”紫眠挺反對他還沒復原就忙着趕路。
“廢話,你不是要趕着回京作法麼,説是日子定在夏末,再耽誤下去馬上都要立秋了。”賀凌雲趴在墊子上,很不甘心被人當老弱病殘,“再説我身子沒事,一路邊走邊休養,到京城差不多就能痊癒了。記住,我營救你們的過程很順利!”
“明明是我們自己逃出來的。”龍白月在一邊憤憤不平的插嘴——還累得紫眠放血救他,真是會惹麻煩的男人。
“你——”賀凌雲有點火大,但礙於龍白月説的是事實,也駁斥不下去。
“知道知道,這個功勞都給你。”紫眠對賀凌雲的想法瞭然於心,笑笑,“沒想到帶兵來救我的是你。”
“廢話,我不當朝請纓,難道看着宰相把這事攬下來?到時候還不知道他怎麼殺人放火呢,”賀凌雲冷哼一聲,有點赧然的別開眼,“當然,我也是有私心的……我需要立功,爭取可以調職上戰場,北邊戰事吃緊了,我父親估計要被調過去任職,我想跟着他。所以,這次營救你我只能成功不能失敗,還要贏得漂亮。紫眠……”
“不用再説了。我的確被綁架需要營救,你也的確贏得漂亮,為何要覺得自己在搶功呢?好好休養吧,別進了京城讓人瞧出端倪。”紫眠安慰賀凌雲,要他釋懷。
木牛流馬過幾天就能運到上清宮了吧,這禮物師父一定會很喜歡,呵呵……
“謝謝……”賀凌雲埋首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始傷腦筋,“我壞了宰相的事,我父親估計要難辦了,回去還不知道怎麼跟他交代。”
“順其自然吧,總之,謝謝你。”紫眠温煦的笑笑。
一行人馬慢慢走了一天,便到達了漕運的水道,當地官府安排了船隻,紫眠他們從水路走,船可以直接進入京城,行程也能快上許多。
水路走了六七天,這天傍晚途經一座繁華的城市,紫眠下令靠岸為航船補給水糧,龍白月悶了許多天,現在終於找到機會下船走動。
她跳上河埠頭,在岸邊的店鋪子裏買了些糕點水果,用紙包好摟在懷裏。天色本就不早,她看看天空越發昏暗,便掉頭往回走。
這時候天忽然暗下來,一陣陰風颳過,路人行色匆匆。她回身望望,發現剛剛光顧的店鋪竟然已經關門。
昏暗中一團黑色的東西順着風向她吹來,落在她的臉上。龍白月詫異的一愣,伸手一摸,黏在她臉上的東西被取下來,她定睛一看——卻是燒了一半的冥錢。
她的手一顫,冥錢的灰燼隨風飄散,化進陰沉沉的暮色裏。河岸邊的住户這時候三三兩兩的從家裏走出來,開始在自家門口焚香,他們把香密密麻麻的插了一地,以此祈禱五穀豐登。
這樣的焚香祈禱叫做“布田”,是七月半盂蘭盆節的風俗……今天,是鬼節嗎?
龍白月在心裏算算,距離七夕那日,是已經過了八天。
街上的店鋪這時候已經全都關門,街道的正中,每過百步就擺起一張香案,案上擺滿瓜果和“鬼包子”,供奉給路過的餓鬼。間或還有道士坐在案桌後,搖頭晃腦的唱着聽不懂的祭鬼歌。
七月十五,百鬼夜行,有德報德,有怨報怨……
陰風呼呼吹過耳邊,龍白月的手指抓緊包裹,身子開始發涼。
“紫眠……紫眠……”她慌亂的轉着身子尋找紫眠的船,可來時簡單的路卻困住了她的腳步,身邊行人的臉開始模糊起來。
一個胖胖的老嫗越過了龍白月,慢慢向前走,熟悉的背影讓龍白月的身子僵住。那老嫗一身藍衣,盤頭髮的銀簪明晃晃的划進她眼簾……
“媽媽……”龍白月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懷裏的包裹落地散開,糕點滾了一地……
“媽媽,媽媽,別再戳了,我好好練還不行嗎?”十四歲的龍白月一邊尖叫,一邊躲着鴇母狠狠向她戳來的銀簪子。
“不好好練琵琶,白養你這麼個吃貨,費了老孃多少銀錢……”龍鴇母兇悍的罵着,怕真戳壞了龍白月的細皮嫩肉,改用納了一半的鞋底抽她。
龍白月背上火辣辣一片,疼得她哭起來。
“哭什麼哭,晚飯前把這支曲子練熟,晚上金老爺要來聽你的琵琶。”龍鴇母丟下鞋底,恨恨的嚷嚷着,取了銅盆到船邊打水洗臉去了。
龍白月很是委屈的抱起琵琶,手指不敢怠慢,乖乖的輕攏慢捻。動人的琵琶聲飄出船坊,與江邊的蘆荻一起隨着波光搖曳。
是夜,她低着頭木訥的彈奏琵琶,總不願殷勤伺候那位年過半百的金老爺。她討厭他臃腫的臉、發福變形的身子、遲鈍的手腳;作為十四歲的清倌人,已經可以敏感的讀出那些假意温和的嘴臉中所藴藏的貪婪了。龍白月不喜歡應酬他們,她高興認識一些年輕的客人,哪怕不曾一擲千金,但新鮮乾淨的神氣卻讓她覺得舒服。
“哎呀,你怎麼伺候的金老爺!”龍鴇母又開始罵她了,“哭喪個臉給誰看?”
“哎,小孩子麼,怕羞鬧點彆扭很平常。”金老爺不以為忤的打圓場,悄悄塞給龍鴇母一些銀子。
龍鴇母立刻滿臉堆笑,將銀子揣進懷裏,狠狠瞪了一眼龍白月。
待得夜深送走了金老爺,鴇母寒着臉鑽進船艙,見龍白月垂眼端坐着不説話,便酸溜溜的開口:“小娼婦,裝什麼大家小姐呢!”
她見龍白月不理她,冷哼一聲:“我知道,你惦記着你那楚公子呢,是不是?”
龍白月心一沉,越發冷默了。
楚珣,她的伯玉公子……今年初春三月認識了他,一路酬唱到現在,卻總是與她若即若離。
她寄去情詞,説為他拋盡相思血淚,只求他的眷顧,他也回信,説他衣帶漸寬,寢食難安。她與他似乎在打一場拉鋸戰,你攻我守,寸土必爭,只等着看哪一方先繳械投降。
其實心裏時時刻刻都在記掛,她已經十四歲了,還有半年就要及笄,恩客的梳攏是躲不掉的事,她得趕緊找個中意的公子託付終身。楚珣,是她最心儀的人選。
她想要他的心,可清倌人的矜持又讓她對他的温吞惱恨。楚珣如果在與她打一場拉鋸戰,那麼她一定要贏。他來她船上的時候,眉目偷傳深意,態度是叫她有把握的,可……他已經許久沒來了……
“再半年,你一定要接客,我招呼跟你打在前面,不要再痴心妄想……”
鴇母猙獰的臉閃現在龍白月眼前,陰風呼嘯,她頭疼欲裂,忍不住抱着腦袋尖叫起來:“啊——媽媽,媽媽,你別逼我——”
“你怎麼了?”潰亂中一隻手抓住龍白月的手腕,聲音是叫她那樣的熟悉,可她卻忽然叫不出他的名字,憋在胸口的只有慌亂和恐懼。
紫眠在船上聽見龍白月的慘叫聲,下船找到她,卻看見她已是臉色慘白眼神散亂。他的心一沉,知道情況糟糕——她被邪祟魘住了。他趕緊摟着龍白月,要帶她往船上去。被摟緊的龍白月卻拼命掙扎,發出刺耳的尖叫:“求你,放開我,求求你,放了我……”
……
酒樽一翻,温熱的酒水潑出來,打濕了她的衣袖。龍白月扶着額角,迷亂中看見向她靠近的王員外。察覺出危險,她害怕的往船艙外爬,遲鈍的動作讓她慌亂的嗚咽起來:“媽媽,媽媽……”
她被人抓住,抱進了懷裏,身子因為藥性開始火燙,她在絕望中討饒:“求求你,放了我……”
一場凌遲後龍白月從藥性中醒來。她的頭髮散亂成一團,眼淚流乾,目光穿過亂髮,空洞的望着船艙頂上陳舊的雕花,精細卻散發着令人作嘔的粉膩味。一代又一代的名姬從鴇母手裏調教出來,繼承着這個船坊。每隔着多少年,就會有這樣的一幕上演,彷彿儀式又似輪迴,何時才是窮盡……
鴇母打了盆冷水來給她擦洗,粗魯的動作又扯疼她的傷口:“金貴什麼?我還不是這麼過來的。”
是啊,媽媽也是這麼過來的,為什麼會忘掉當初的痛苦,轉而來逼她?船艙裏熟悉的脂粉味驀地讓她一陣噁心,她現在才知道,那浸透在木頭裏年代久遠的濃膩,是肉慾的味道。龍白月掙扎着衝出船艙,趴在船舷上一陣嘔吐。
鴇母端着髒水走到她身邊:“我讓你歇三天,三天後金老爺會來,到時候你可要學乖點。”
冰冷的話讓龍白月寒了心,她盯着鴇母手裏的銅盆,盆裏的水還混着她的血。——這船上的哪樣東西,沒有混着她的血淚?恨意猛地湧上心頭,她尖叫着撲上去推了一下老鴇,銅盆被打翻,水潑了一地,漚髒了老鴇的鞋子。
“小娼婦,你作死麼——”龍鴇母一巴掌將龍白月摑進船角,明晃晃的簪子雨點一樣紮下來,戳進龍白月的頭皮。
她哭喊着躲避,髮髻卻被鴇母抓住,只能伸出手臂徒勞的抓搡着。龍鴇母打罵累了,氣喘吁吁的直起腰來後退,緞子鞋高跟的木底踩上船中積水,一打滑,整個人歪着跌進江裏:“啊——”
“小娼婦,快把老孃拽上來……”龍鴇母在江水裏掙扎,雙手抓住船舷,對龍白月喊着,見她無動於衷的呆坐在船角,覺得有些不對,“白月,快把媽媽拽上來,聽見沒有?”
龍白月愣愣的爬到船邊,雙手伸出,卻鬼使神差的忽然按住龍鴇母的肩,猛地將她往水裏一沉。
“你做什麼,小娼婦——”龍鴇母頭沉進水裏,怒罵着掙扎,手狠狠的抓住龍白月的手腕。
龍白月死勁掰開她的手指,掙脱她的桎梏。望着老鴇伸出江面在船舷邊亂抓的手,她摸過身邊銅盆,舉起來,狠狠的砸下去……
“我殺了她,我殺了她——”龍白月全想起來了。以往自我封閉住的記憶,在盂蘭盆節鬼門關大開的日子,泉湧進她的腦海。
往年的今日,她會直覺的在白月坊掛滿桃符,而今年她忘了日子,還在水邊逡巡,終於被尋仇的水鬼找到。
藍衣老嫗緩緩轉身,猙獰的臉開始陰笑——記起來了吧,小娼婦……
暗中有力道如同十指圍攏,緩緩扼住龍白月的脖子。龍白月身子一顫,兩眼發直的倒進紫眠懷裏,不再掙動。紫眠低下頭一看,發現她脖子上深陷的扼痕。
“放肆!大膽妖孽,看到本道還敢作祟!”紫眠對着空氣叱喝,從懷裏掏出道符,貼上龍白月脖子。
扼痕在瞬間淺了一下,然而陰風一厲,道符被撕碎,陰狠的力道又變本加厲的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