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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中秋

且不提邊關長年紛亂不得安寧,使得多少征夫變成塞外白骨,多少女子魂斷春閨;光是每年納給燕國的歲幣就是百姓頭上沉重的負擔。所以今次,北邊燕王的橫死讓全天下百姓毫不客氣的幸災樂禍了一把,今年的中秋夜比以往都要歡騰喜慶。

龍白月午後一獲自由,就馬不停蹄的跑到紫眠府裏,攛掇着紫眠晚上陪她去夜市玩。紫眠猶豫着不想去,奈何徒弟和龍白月左右夾攻,最後終於妥協。

華燈初上,一輪圓月剛剛亮起來,京城裏的夜市已經是人聲鼎沸了。龍白月還約了寶兒和玉兒一起在紫府外碰頭,不知賀凌雲如何得到消息,竟也湊了來與他們結伴。

賀凌雲説已經幫他們在豐樂樓訂了包廂賞月,六個人可以先去那裏喝新酒吃螃蟹。這主意倒是周到——豐樂樓臨近夜市,他們吃完飯以後可以隨時下樓逛夜市,若是睏乏,還能回酒樓休息。

京城的酒樓在中秋節這天都會重新裝飾門面,門樓上縛着的綵綢全部換新,在燈月下映出五顏六色的光彩。三四層高的酒樓,客滿,加上做生意的妓女和上竄下跳的店小二,將木質的樓板踩得吱吱作響。喧鬧聲從樓下人頭攢動的夜市一直連到酒樓最高一層,響徹雲霄,讓天邊的月亮都失去了靜謐的感覺,白得有些嘈雜刺眼。

紫眠一坐進包廂就有點頭暈,往年的中秋節他都在船上過,放明窗塵出去玩,自己一個人坐在甲板上,瓜果藥酒伴着一輪清月,自在愜意得很——最怕領教的就是這樣亂哄哄的鬧市。

龍白月當然嫺熟自如得很,興奮的替眾人斟酒佈菜,拆雞剔蟹,只差搶來廂外歌女的琵琶為大家彈奏助興了。算上與明窗塵爭奪雞腿的狐妖寶兒,一桌六人女的佔了一半,讓賀凌雲有了闊別已久的興致,一雙俊目激情四射,嚇得初來的玉兒怯生生直往寶兒身後躲。

酒肉飯畢,自然是下樓去逛夜市。寶兒一溜煙竄得飛快,明窗塵慌忙跟在她身後,玉兒左右權衡,出於孩子天性和對賀凌雲的忌憚,也追着他們跑出去了。

龍白月提議也下樓去玩,紫眠猶豫了一下點頭答應。賀凌雲當然跟着他們一同出遊——龍白月心恨為什麼他戒酒了否則一定灌醉他,省得礙事。

剛一出酒樓他們就差點被人潮擠散,龍白月最初只走在紫眠身邊,幾次磕磕絆絆下來,她不得不走在紫眠和賀凌雲中間,這才躲過洶湧的人羣推搡。

街上眾人只顧熱鬧,看花了眼,倒沒幾個人認出換了衣服的紫眠。他沒穿道袍,一身白綢衫子,襟袖上用天青、水綠二色的絲線繡着巴掌寬的“雙蝠穿竹”滾邊,惹眼卻不扎眼,和凌雲一樣像個官宦人家的翩翩公子。

“為什麼換了這身衣服呢?”龍白月以前從沒見過紫眠穿俗家的衣服,今天出了紫府就一直好奇的想問,這時候終於開口。

“是凌雲替我準備的,説是以後出門上街別作道家打扮,太扎眼。”紫眠微笑着解釋道。

龍白月一愣,想了想,不禁點頭道:“真是細心的想法,為了不讓宰相的人發現?”

賀凌雲嗤笑了一下,昂着頭往前走:“怎麼可能不被發現,眼線都盯着呢。只是換了常服,往人多的地方擠擠,甩掉跟蹤的人還是有可能的。”

“那老狐狸看來還是不打算放棄呢。”龍白月有些上火的抱怨道。

宰相的一手遮天她早就見識過了。紫眠在龍虎山養傷的時候,紫玄真人就以嗣漢天師的身份上表朝廷,稱徒弟紫眠因為救治瘟疫積勞成疾,特由他帶回龍虎山照料。龍白月當時頗為不平,奈何紫玄真人説了,紫眠只要在朝中待一天,都不應與宰相公然為敵——就連紫眠也認同了師父息事寧人的做法。

果然回了京城就知道,當日目擊紫眠受害的百姓早被封口,輿論被鎮壓——天下人只知道紫眠為百姓鞠躬盡瘁,卻不知宰相陰狠下毒手。

不過龍白月認為,皇帝之所以會撥一艘新船給紫眠,至少是覷出了紫眠“積勞成疾”其中的端倪,而且將民間的另一種輿論反饋給皇帝的,很有可能就是與宰相為敵的新政派。可皇帝並沒有在這件事上有太多作為,由此便可輕易看出,目前他到底更倚重哪一派——宰相勢力龐大黨羽眾多,聯合皇后太子,他的權力又豈是羽翼未豐的新政派可以輕易撼動的?

贈送新船之舉,只能説是對受了委屈的紫眠的一種安撫,要説是作為一種警告敲擊宰相一黨,可真正震動的卻是新政派——別説是殺朝廷命官未遂,就算是真殺了紫眠,宰相怕也能擺得平,要想扳倒宰相,還得再另謀別的法子。

“哎哎哎,不想了!”龍白月一臉鬱卒的晃晃腦袋。大過節的想什麼不好,偏偏想那些與自己過不去。她還是專注專注紫眠吧,龍白月的心怦怦直跳——紫眠穿成這樣可真好看,害她一路吞口水吞到現在。

夜市裏各類雜賣琳琅滿目,以小吃、首飾、脂粉、針線為多。雜耍和曲藝聚集在勾欄瓦肆裏,人山人海,紫眠他們望而生畏,根本擠不進去。閭里兒童滿街市亂竄,從龍白月的腿邊鑽過去,扯皺了她的裙子。

“哎喲,這幫小子。”龍白月整整裙子,看着十多個小孩往鬧市的一角跑去,這時候匝地的絲竹管絃聲中忽然響起一陣鏗鏘的鑼鼓,吸引了紫眠他們的目光。

“哎——小妹妹身世多舛,被豪紳逼婚,流落外鄉……”一陣清脆甜美的歌聲響起來,唱詞是在敍述一個故事。

賀凌雲勾頭望望,見幾十個小孩子圍着一處黃烘烘的燈火,便笑起來:“是在唱皮影戲呢。”

“嘿,唱得挺好聽的,去看看。”龍白月笑起來,勾欄瓦肆擠不進去,總不可能連孩子也搶不過吧。

他們一行人去看熱鬧,走近了些,才發現這家皮影戲的妙處與別家不同。幕布後面,佈景不是像一般的皮影戲那樣用筆勾畫些簡單的山水,而是也用驢皮裁剪出造型來;分明幕後只有一個人在操縱,可場景中的一樹一木卻都在隨風擺動,就連山石間的流水竟也是潺潺流動着的。

這出皮影戲唱的是一個巾幗英雄的故事,第一折逃婚已經唱完,現在正在唱第二折:“到了平陽縣,真真被犬欺,哎呀呀,我墨家本領豈容你小覷,狗官,看劍!”

幕布上的女英雄穿紅着綠,披掛着雕出鏤空花紋的甲冑,好不漂亮威風!她雙手揮舞寶劍,隨着鏗鏘鑼鳴,三兩下就把敵人打得落花流水。台下看戲的孩子們紛紛揮舞着拳頭叫好。

第三折:“我墨家聲威浩蕩,天下無敵,誰還能把我欺?哎呀,怎料到惡人起奸計……”

一個面目可憎的道士登場,身邊陪着個嬌滴滴的美人。旁白起:“官府請來妖道,欲耍奸計害英雄……”

妖道對身邊美人唱道:“你先去她身邊,騙得她信任,我再乘機下手……”

銅鑼輕輕摩擦兩下,發出詭異不安的低鳴,台下孩子此時都緊張得捏起了小拳頭。

美人離開那道士,倒在山道邊呻吟,女英雄登場:“哎呀妹妹,為什麼倒在這裏?”

“嗚嗚嗚……我被惡人追逼,險些命喪於此,姐姐救我。”

“哎呀妹妹,快隨姐姐上山哇……”

這出戏龍白月越看越覺得不對,不禁偏頭望向身邊的紫眠,紫眠這時也無奈的低頭與她對視一眼,彼此心照不宣的交換了一個哭笑不得的眼神。

第四折:美人趁女英雄睡着的時候,偷偷竊走了她的法寶,與道士會合。道士拿了寶貝獰笑一聲,回官府覆命。這時候一個青面獠牙的武將登場唱道:“憑你再英雄,沒了法寶在手,看我來殺得你片甲不留……”

女英雄匆匆應戰,果然節節敗退……

台下孩子拼命為女英雄鼓勁:“打壞人,快點打壞人,一定要贏啊!”

賀凌雲看着台上台下一片鬧騰騰的樣子,一雙眉毛越皺越緊。

女英雄奮勇抵抗,最終還是絕處逢生,打敗了那個武將:“咿呀呀,我雖打了勝仗,奈何損兵折將,此地不宜久留,免得狗官再殺將上來。我去也——”

女英雄騰雲駕霧,騎着仙鶴飛走。孩子們歡呼起來,紛紛將手裏的銅錢扔到幕布後。幕布後面這時候探出一張笑臉,對孩子們喊着:“天下誰家最厲害?”

“墨家!”孩子們懵懂的大聲回答。

公輸靈寶笑着一抬眼,正看見紫眠三人在盯着她。她一愣,“哎呀”一聲扭頭就跑。賀凌雲立刻飛身追上去,怒喝道:“妖女!看你這次還往哪裏跑!”

他竄進人羣,將紫眠和龍白月遠遠丟在身後。

中秋夜市人山人海,公輸靈寶還沒跑出兩步,就覺得領子一緊,身子已經被人給生生拽住了。

“哎呀呀,”她護着脖子,仰頭看見賀凌雲冒着毒火的雙眼,訕笑道,“哈哈,沒想到你真活下來了呀。”

“拜你所賜……”賀凌雲面色鐵青的咬牙道,“你演得這齣好戲啊,那個青面獠牙的是我對吧!”

竟然敢這樣醜化他,抓着公輸靈寶衣領的手又緊了緊,直接就將她提得離地三寸高。公輸靈寶脖子被衣服勒住,氣都喘不上來,邊咳嗽邊拼命掙扎着。

這時候一羣小孩子跑上來,圍着賀凌雲拳打腳踢:“哥哥是壞人!壞人欺負人……”

賀凌雲紋絲不動,只專心懲罰公輸靈寶,惡狠狠的將她的小臉提到自己面前:“你這個朝廷欽犯,還敢跑到天子腳下,顛倒黑白妖言惑眾啊……”

公輸靈寶雙腳離地都快憋昏過去了,她雙手扯着卡住脖子的衣服,漲紅的臉上雙眼淚汪汪:“你欺負人……”

“誰還能欺負你——”賀凌雲瞪着她話還沒説完,終於感受到周遭責備的視線。

他終於將公輸靈寶放下,有些無措的看着一羣孩子圍住自己號啕大哭,四周百姓半是恐懼半是厭惡的看着自己。

“當街強搶民女,真是世風日下啊……”

“看穿着是官户人家,最討厭這些仗勢欺人的紈絝子弟了……”

“我認識他,他是賀正侍家的公子,沒想到……”

賀凌雲聽見有人提到自己家世,慌忙辯白:“你們誤會了,這女子是山匪,朝廷欽犯……”

周圍百姓投來的目光再清楚不過:你搶就搶唄,還編這些瞎話出來,誰信啊?

賀凌雲偏頭瞅瞅被自己掌握在手心裏的公輸靈寶,嬌小玲瓏,無辜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着——如果不是曾經被她害得半死,這話換他他也不信啊。

“該死——”賀凌雲咬着牙,無奈的鬆手放開她。

公輸靈寶獲得自由,舒了一口氣,揉揉脖子:“我是朝廷欽犯?我怎麼不知道,一路上都沒有看見通緝令呀!”

廢話,當初被抓的土匪説不清楚她的來歷,縣衙也提供不出她的户籍資料,自己急着去領功請賞,為了戰績漂亮,乾脆就把她的名字從土匪名單裏劃掉了——“逃脱一人”變成“全部抓獲”,奏摺上是漂亮了,就是現在吃了啞巴虧。

“滾吧,以後別讓我再看見你。”賀凌雲懊喪的丟下公輸靈寶,轉身回去找紫眠。

“啊,不行!”公輸靈寶差點忘了大事,慌忙跑上幾步拽住他胳膊。

“你幹什麼!”賀凌雲揚起手臂甩開她,面色鐵青,“本公子放過你了還不快滾!”

“我説過,你要是能活下來,我就恩准你入贅我家!”公輸靈寶興高采烈的唸叨,“以後你就是公輸賀氏了。”

她盯着賀凌雲,孰料賀凌雲根本沒有反應,他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掉頭就走。

“哎,你走什麼?為什麼不説話。”公輸靈寶追上去。

他何必搭理一個瘋子呢,賀凌雲想着,依舊走得大步流星。公輸靈寶跟不上他的步子,幾乎被他甩掉:“喂,你不要賴帳,你看光了我的身子,就要負責!”

她這麼一説賀凌雲才想起來,自己曾經是看見過她香軟白嫩的春光乍泄。這想法讓他步子一停,不再當靈寶是瘋子,但他仍是甩開她糾纏上來的小手:“我就看了一下你的背,有什麼好負責的。”

“哪有,前面,前面你也看見了!”公輸靈寶在身前比劃着,不許他賴帳。

賀凌雲一愣,再仔細想了想,目光冷冷的斜睨下來:“那也是背。”

前面後面根本沒差別!他手一揮,甩開她,氣得公輸靈寶哇哇直叫。

這時候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尖叫,人潮頓時混亂,嘈雜聲裏含着的不再是節日的喜慶,而是恐懼與驚惶。賀凌雲和公輸靈寶的目光被吸引過去,兩人不再爭執,只莫名其妙的望着遠處人頭攢動。

驀地,賀凌雲反應過來,眸子裏頓時殺氣騰騰。他咬着牙罵出一句:“該死,我怎麼能讓他落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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