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得知了錢大人的病症,袁大人乾脆天天派龍白月跟隨錢大人,一為體貼照料,二為在錢大人辭官前的有限日子裏,儘可能的多跟他學些經驗。
錢大人也慷慨,將彙集了自己生平所學的《顱囱方》,簡精扼要,悉心傳授給龍白月。當然,龍白月除了學經驗,批鬥也捱了不少。
“你説説你,好歹也是作過花魁的人,怎麼如今一點分寸也沒有?別院是你能隨便出去的?如果不是紫眠大人及時找老夫去救你,估計你現在只剩下一口氣了。”錢大人一邊嚼着茯苓,一邊數落龍白月。
龍白月雙頰火辣,很是慚愧的抬眼偷瞄錢大人:“對不起,是奴婢得意忘形了。”
她這段日子過得順風順水,忘了應當謹言慎行戰戰兢兢,竟然作出如此幼稚的行為,實在是令自己無地自容;再加上遭到醫女們的冷遇,情況已經足夠讓她引以為戒——自己已然輕狂太過,一定要收斂了。
“你還是向紫眠大人道歉吧,惹了那麼多麻煩,真是!”
“我……”龍白月張張嘴唇,剛想説話,卻被一邊的紫眠輕聲打斷。
“這事就別再提了吧……説起來,是我不夠謹慎。”紫眠皺着眉説完,表情恢復平淡,繼續給錢大人把脈。
龍白月有些不解的望向紫眠,卻發現他在迴避她的眼睛。
為什麼要回避她的眼睛?龍白月不禁檢討自己,片刻之後醒悟過來,心底一陣陣發寒與後怕——是了,虧她還信誓旦旦的説要進宮幫紫眠,現在卻盡給他捅婁子,這樣子進宮只會給他添麻煩吧——她怎麼能拿自己的命運和他的前途當兒戲呢。
為什麼要回避她的眼睛?紫眠也在心底問自己,忍不住一陣懊喪。自從與宰相的關係發生微妙變化以來,他的仕途順暢了許多,難不成自己竟因此鬆懈了?他幾時這樣不知輕重過,明明知道醫女擅自離開別院是大罪,卻在看見龍白月追隨自己時,心裏只覺得高興,還説出“就讓她跟吧”這樣的渾話來。若不是與她分別後始覺不妙,亡羊補牢的跑去找錢大人救人,恐怕此時他已鑄下大錯——他甚至在她不知悔改的時候,還不知死活的衝她微笑,這樣的狀態,令他害怕。
錢大人瞭然的看着沉思的二人,嘿笑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哎?”龍白月愕然抬頭,卻見錢大人已然在兀自大啖茯苓。
蒸熟的茯苓被切成一塊塊粉紅色的小丁,盛在白瓷碟子裏,看上去粉糯糯的。龍白月回想着那一晚,娃娃一樣的茯苓滿山亂跑,此刻卻已被切成丁躺在盤子裏,錢大人還跟嚼蘿蔔似的大塊朵頤,就讓她忍不住想吐。
錢大人看龍白月盯着自己,便將碟子送到她面前:“想不想嚐嚐?你也來一塊。”
“不要……”龍白月慌忙躲開,臉色發青。
“這可是好東西啊,嘿嘿。”錢大人完全是一副糟老頭的口吻,威嚴蕩然無存。
紫眠放開錢大人的手腕,開口道:“有了這茯苓相助,一個月後大人就能達成心願了。”
“恩。”錢大人嚴肅起來,放下碟子點點頭。
“上次下官的提議,大人可考慮好了?”紫眠問道。
錢大人的臉尷尬得快要抽筋,半晌他還是點了點頭:“就是你上次跟我説的那個吧?恩,好。”
紫眠有什麼提議?龍白月納悶,卻見錢大人神色鬱悶,便命令自己將好奇心壓住,埋頭繼續看醫書。
初次嘗試壓抑自己的好奇心,滋味很是難受,紫眠與錢大人交換眼神時的神神秘秘,一連讓龍白月困惑了好幾天。
直到五天以後,她心中的謎團才解開。
當紫眠、錢大人和龍白月在船上忙着治病學醫的時候,公輸靈寶忽然出現在湖岸邊,她身邊的寶兒還扶着一個大傢伙——那寶貝被布蒙着,看不清是什麼。
船上幾人來到甲板上,就見公輸靈寶雙手撐着腰,驕傲的高聲嚷嚷:“承諾七天,五天交貨,如何?”
紫眠笑笑,對着岸上發話:“做工可結實?”
“當然,”公輸靈寶拍拍那神秘玩意,自信的説道,“我公輸門下規矩,保修五年,五年後八折換新。”
紫眠轉頭望向沉默不語的錢大人:“大人,可要先試試?”
錢大人臉頰抽搐一下,鬍子微顫,腰板挺得筆直,半晌後他嚴肅的表情鬆懈下來,無奈的説道:“好的,反正以後遲早要習慣的。”
明窗塵放下船板,幫着寶兒將那蒙着布的寶貝推上了船,那物件裝着軲轆,推動起來很是靈便。
公輸靈寶上船後就將那蒙着的布揭掉,龍白月這才看見紫眠向公輸靈寶訂購的玩意——那是一架木椅,椅子外側偏後安着兩個很大的輪子,靠前兩側則裝着小軲轆,把手上安裝着一些機括,椅前還有腳踏。
“這是什麼玩意?”龍白月驚奇不已,盯着左看右看。
“孔明椅!”公輸靈寶得意洋洋的坐上去演示,“怎麼樣,厲害吧,大人不是説左邊身子癱瘓麼,我把控制椅子的機關全安在右側了,你看,這輪子運用了指南車上的變速齒輪,要是想拐彎,這樣就可以……”
“你又亂起名字,這椅子和諸葛孔明有什麼相干?”寶兒翻翻白眼,這些天跟着公輸靈寶,看她發明那麼多東西,沒一樣是用自己名字的——她總是想方設法將功勞歸到古人名下,為啥要做這樣的蠢事?不懂!
“你懂什麼,不這樣起名字怎麼能顯出椅子有玄機?不叫孔明椅,難道還要叫輪椅?不要那麼沒學問好不好?”公輸靈寶駁斥道。
站在一邊的錢大人倒笑起來:“孔明椅不好,讓人想起孔明燈,還以為這椅子會飛呢。要我看,癱瘓的人有了它,又能逍遙自在,不如就叫逍遙椅吧。”
公輸靈寶轉轉眼珠子,覺得這名字不錯,便點點頭:“成,反正這椅子是給大人用的。喂,臭道……那啥,紫眠大人,錢誰付?”
“我來付。”紫眠笑笑——反正自己沉船裏的金銀還有很多,足夠應付公輸靈寶的漫天要價,醫官俸祿一向不多,這錢不能讓錢大人掏。
“恩,還有,你現在好告訴我了吧,為什麼那天賀凌雲手裏的火把一滅掉,你就找到茯苓娃娃了?”
“那茯苓是木精,依附着松樹根生長,所以怕明火,見了火把,自然要施法將它熄滅掉。”紫眠回答公輸靈寶。
“恩,哪天你再抓一個賣給我吧!”公輸靈寶低頭思考了一下,抬頭説道。
“你要買那個做什麼?”寶兒欣喜的問——難不成知道她要過生日了,送給她進補?
“它能滅火嘛,我睡覺喜歡點蠟燭,你睡覺喜歡開窗,有隱患。”
紫眠笑起來:“你養不活它,就算養的活,你屋子裏也根本點不了蠟燭了。你若是想防火,我可以給你螢石。”
“御賜的東西也能賣?”公輸靈寶驚喜道,她對那螢石垂涎已久。
“不能買賣,但可以送人,只要你不隨意糟蹋就成。”紫眠雙眼彎起來,露出少見的狡猾笑容,開始就地還錢,“當然,之前你開的那個價碼,就得……”
自從有了那逍遙椅,彷彿冥冥之中註定,錢大人的身子一天天的差起來。漸漸的固執的錢大人已經不方便出屋子,於是改為紫眠每天到錢大人府上看診。
錢大人這些日子已經將茯苓全部服完,紫眠確定了茯苓的療效正如自己的預料,其他的便不再插手——論醫術錢大人比他精深得多,如今只需要等待最終的結果了。
紫眠告辭後,錢大人替自己針灸,他的左邊身子已經不聽使喚,左肢痙攣得厲害,讓他痛得汗如雨下。龍白月站在一邊伺候着,不停的拿帕子為錢大人拭汗:“大人,要不先歇歇?”
錢大人搖搖頭,拔下穴位上的銀針:“扶老夫到逍遙椅那裏去,老夫再練練。”
龍白月別無他法,只得依言行事。她咬着牙將行走不便的錢大人扶到逍遙椅上,看着他練習操縱逍遙椅。錢大人似乎興致高昂,他研究着把手上的機關,讓椅子載着他,在狹小的房間裏前進、後退、轉彎。由於還不熟練,椅子轉彎的時候,在拐角處卡住了。龍白月看錢大人忙了好半天都進退不得,便走上前要幫他。
“別動。”錢大人阻止她,從椅子上拿出枴杖,自己嘗試着撐枴杖下椅子行走,然而痙攣的左腿卻讓他一個趔趄,沒有站住,錢大人狼狽的倒在地上。
“大人。”龍白月慌忙上前去扶他,雙手卻還是被擋開。
錢大人躺在地上嘆口氣,接着自己用右邊身子爬起來,他的行動遲緩困難,看得龍白月於心不忍:“大人,您這是何苦……”
錢大人盯着龍白月眼中憐憫的淚花,忍不住覺得好笑:“你傷心什麼?這是老夫求之不得的。”
“騙人……”龍白月有些氣惱,想着錢大人近日的辛苦努力,還有他眼中偶爾流露出的悲愴,卻也不忍再多説。
“嘿嘿,是不是覺得老夫現在很窩囊?”錢大人笑道,深邃的目光裏滿是滄桑老人的豁達,“老夫問你,你怕不怕死?”
“不怕。”龍白月回答,她從前怕死又貪婪,如今她覺得自己已經成長了,在與宰相抗爭的時候,在與紫眠生死與共的時候,她都已經有了覺悟。
錢大人冷不防的衝龍白月虛晃右拳,龍白月嚇了一跳,直覺的往後閃躲。
“嘿,還説不怕。”錢大人笑她。
“這個不算!”龍白月臉都羞紅了,這錢大人,怎麼這時候還耍賴呢。
“老夫這是要告訴你——人為什麼要不怕死?人當然要怕死!”錢大人喘了口氣,拄起枴杖顫巍巍的又往逍遙椅那裏走,“生命是多麼寶貴的東西,為什麼不好好珍惜?死後萬事皆空,一了百了,你以為是好事?”
龍白月愣住,安靜的聽錢大人繼續説。
“死,有時候反而是太簡單的事情,所以它很膚淺,很廉價。如果苟延殘喘讓你痛苦,你選擇了死亡,卻讓更多活着的人失去希望,你説,你死的有意義嗎?”
“奴婢不認為自己的生命有那麼重要。”龍白月倔強的低聲反駁道。
“你為什麼要這樣認為?”錢大人嗤笑,“命是你自己的,你認為有多重要,它就有多重要,何必自輕自賤。老夫就認為自己的命非常珍貴,所以老夫要留下它——龍醫女,當你懂的越多,會的越多,你肩上的擔子就越重,不可借死亡將它輕易的撂下,因為你活着,才能對更多人有意義。”
錢大人獨力坐回了逍遙椅,如釋重負的嘆了口氣,又開始操縱起椅子來。龍白月低頭想了許久,對錢大人盈盈一福:“謝謝大人賜教。”
錢大人睨她一眼,不置可否的恩了一聲,説道:“老夫已經呈上了辭官的奏摺,過些日子就要回鄉了。沒幾天就是年終的醫女考試,你一定能順利通過。”
紫府船上,明窗塵正在打掃船艙,他看見紫眠上船的時候,興高采烈的笑道:“師父,剛剛聖上賜來一斗珠璣,給師父煉丹用的。”
紫眠點點頭,走到艙裏的桌案邊,抓了一把珠璣檢視——用來煉丹的珠子都是不圓的璣珠,不過色澤飽滿,是上好的貨色。他瞥見桌子一邊放着兩枚金簪,覺得有點眼熟,便拿起來看了看,轉頭問徒弟道:“窗塵,這簪子是哪裏來的?”
“哦,是從牀榻底下掃出來的,之前沒見過這兩支簪子呢。”
紫眠仔細端詳手裏的龍鳳金簪,直到將它們扣成一枚合股金釵,方才想起這釵子的來龍去脈,驀地他沒好氣的笑出聲,轉頭找明窗塵:“窗塵,你多久沒打掃屋子了?”
明窗塵卻老早跑出艙外,哪裏還見蹤影。
這一年的十二月,當龍白月和紫眠一起送走因半身癱瘓辭官歸鄉的錢大人之後,她順利的通過了醫女的年終試,終於和同一批考試合格的醫女們一起,進入了皇宮醫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