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云陽公主的翠英殿更讓人覺得死寂,龍白月打量着沉默寡言的宮人,思慮自己的出路。沒有了主子,翠英殿裏的眾人遲早要被遣散,她會被派去哪裏呢?醫官局於她似乎已是個很遙遠的存在,太醫大人們還能記得她嗎?
龍白月苦笑,想着又有點不甘心,忙在心裏默默背誦了一遍穴位經脈圖,所幸都還記得。她應該還是可以回醫官局的吧,雖然她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什麼皇后會將她調進翠英殿,除了為公主按摩、宮人偶爾生個小病,她基本上沒有任何施展本領的地方。
當然,私心裏龍白月最渴望的是出宮去,假使作為普通宮女,按照本朝的慣例,年滿二十五歲她就可以出宮了。儘管那也是好長一段難熬的歲月。雖然公主和紫玄真人都提醒她翠英殿不可久留,可四面由太監把守着,她又能去哪裏呢。身在皇宮裏,也只能聽“天”由命罷了。
宮人們都聚在外殿廂房,齊刷刷坐在通鋪上不言不語,彷彿等待着什麼。龍白月受不了她們的沉悶,索性獨自摸進內殿,又找了紙筆給紫眠寫信。她咬着筆桿心想:也不知寶兒能不能把公主順利救出來;也不知她何日才能回來繼續幫她與紫眠聯絡,不妨先寫些信備着,到時一併送於紫眠去。
洋洋灑灑落筆,從午後一直寫到薄暮時分,就在龍白月要趁興收筆的時候,她忽然聽到一聲慘叫。
起初龍白月以為是自己耳昏聽錯了,趕緊按住信紙不敢動彈,她側耳聆聽,在又一聲慘呼湮滅之後,終於確定外殿出了事情。不安的警覺令龍白月不敢冒失,她躡手躡腳摸到內殿簾後,偷偷往外一瞄,頓時差點嚇昏。
殺人,殺人哪!
一名生面孔的內侍竟然帶着太監闖進翠英殿,明目張膽的在大殿門口絞殺宮人,龍白月心驚膽寒的躲在簾後偷窺,慢慢覺察出一絲詭異。
這場屠殺進行得極其順利乾淨。宮人們面無表情的跪成一列,低着頭任由太監舉着白綾往自己脖子上繞,彷彿待宰的羊羔。她們閉着眼睛,只在白綾初次收力勒緊的時候,發出一聲悲鳴,之後綿長的呻吟聲低不可聞,讓身邊人嚇得瑟縮,卻只會抱着頭跪在地上顫抖——麻木到這種地步,她們對今日的死亡必定是早有準備的,難怪平日才會如同行屍走肉。
該有的悲憤、吶喊、號哭、討饒,早在分派名冊公佈時就已經耗光了她們所有的生命力——翠英殿不光是冷宮,更是早早就被判定的修羅地獄!分到這座宮裏的人都有覺悟,只除了半路出家的龍白月。
宮人一個接一個的倒在大殿門口,她們匍匐在地的屍身被如血殘陽映着,慢慢僵硬涼卻。龍白月發現那名陌生的內侍手裏正捧着一本名冊,他拿着毛筆,每絞殺一名宮人,便在名冊上勾一下。
她的呼吸一窒,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名字必然也在那名冊上面。
雲陽公主説過的話紛紛浮上龍白月的腦海——這話我聽得多了,你就算是啞巴,也照樣活不下去……聽你這話,好象馬上死去也心甘情願,嘿,也好……我又不會老,想在這宮裏待下去,就得時時變換身份……你儘快離開這裏,否則……
該死該死,她怎麼到現在才明白公主的弦外之音!
公主被毒害也是突然發生的變故,否則公主遲早會告訴她事情的真相。想到此,龍白月按住發脹的腦袋,目光灼灼的抬起頭來——這樣有條不紊的屠殺,能震懾住軟弱的宮人,卻斷不能制住她龍白月!
她得自救!
往日與紫眠在一起時培養出的膽大心細——或者叫膽大妄為外加口口運,這一刻在龍白月體內全然復甦——後宮裏她不該指望能依賴誰,她得靠她自己!
龍白月竟還有閒摸回桌案邊,抖着手抓筆在紙上亂劃——“太監來殺人了,馬上我要試着逃走,一切聽天由命。寶兒,看見這信就交給紫眠吧,我不在了也沒關係,告訴他我一直都有安心等他……”
外殿內侍翻着名冊,忽然發現最後一頁的背面透着點墨色,他覺得不對勁,想想還是將紙頁翻了過來:“咱家記得這殿裏的規矩是配十六名宮人……咦,怎麼這裏還有一個?”
他平素供職刑房,倒沒來翠英殿當過差,此刻狐疑的盯着紙張上明顯簇新的墨跡,問道:“誰是龍白月?”
沒有人回答他。他環視地上幾名宮人,神色有些不豫,偏頭對手下兩名太監下令:“可能真漏了一個,你們兩個下去找找。”
龍白月豎着耳朵,一聽見殿外有動靜,趕緊將信紙反扣在桌上,輕輕拿鎮紙壓住。她起身四下裏尋找,除了軟墊就是錦幔,哪裏有可稱手的武器,只好拎起一隻青銅燭台,悄悄退進簾幕裏藏身。
外殿狼虎環伺,萬萬現身不得,龍白月側目瞥了眼繁複綺麗的內殿——簾幕重重、屏風曲折,也許能助她躲過一劫。想到殿外宮人並沒將她供出來,龍白月心裏不禁一陣悽惻感動,她素來只覺得公主親厚,並沒有對她們太上心,豈知木然的表情下沒有跳動着一顆善心呢?龍白月抱着青銅燭台,屏息凝聽殿外腳步聲越走越近,心裏祈禱着:為什麼我身邊總是發生悲劇,皇天后土,如果我能平安活下來,我一定要活個明白……
曾經鼓舞過她的人,這次也請保佑她吧。
東翻西找的聲音漸次向她靠近,面前簾幕嘩啦一聲被揭開,一個太監不出意料的瞪視着她:“來人啊,這裏真藏着一個……”
話還沒説完,龍白月就已舉起燭台敲上他的腦袋。太監兩眼一翻昏倒在地上,龍白月掙扎着邁開步子往內殿深處跑,另一個太監飛快的攔住她,左手護頭,右手伸上來搶她的燭台。
“對不住了,”龍白月舉起燭台,用青銅的尖刺狠狠扎向他手臂上的穴道,“認準穴位,不光可以針灸按摩的。”
攻擊穴位,效力比普通的擊打痛上好幾倍,龍白月又挑揀了幾個穴位紮下去,太監很快便痛翻在地。外殿內侍聽見太監的慘叫,知道情況不妙,連忙又命手下衝進內殿抓人。
龍白月明白逃進內殿是條死路,她惦記着剛剛外殿沒看見多少人,也許藉着掩護,可以將他們都解決掉,只要爭取到一點點時間,她就能逃出翠英殿去。繞過雲陽公主的牙牀,便是內殿深處,因為雲陽的禁令,龍白月並沒有真進來過,裏間格局的佈置讓她覺得陌生。
紗簾後應該是用來更衣的屏風,內裏似乎另有乾坤,龍白月跑進去,心想老天保佑刁鑽古怪的公主會在這裏開道後門吧。
結果當一條暗道的入口真出現在龍白月面前時,她反倒有些手足無措了。足足一人高的黃銅穿衣鏡像門一樣虛掩着,黑洞洞的通道深處吹來颼颼冷風,激起她一身的雞皮疙瘩。她不知道這暗道會通向哪裏去,可比起身後追來的殺手,眼前這前途未卜的通道明顯親切了許多。龍白月橫下一條心,飛快鑽進了暗道。
追上來的太監眼尖,看見龍白月逃進暗道,也不明就裏的跟着鑽了進去。暗道極窄,僅容一人通過,龍白月在前面拼命飛跑,身後太監一時也奈何她不得。
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奔逃,好幾次龍白月差點被太監抓住,她的髮髻已被抓散,若不是仰仗手裏的燭台,恐怕老早就落入魔爪。也不知跑了多久,忽然暗道盡頭傳來光亮,龍白月心情一振,不禁加快了腳步。
後面追兵亦發現出口就在不遠處,恐被龍白月逃脱,也追得益發賣力。即使是閹人,腳力依然勝過弱女子,一旦提起精神,三兩下也就抓住了她。龍白月回身掙扎抵抗,青銅燭台紮上太監的身子,銅器戳進軟肉裏的觸感本就令她心虛,加上黑暗裏又看不清穴道所在,太監害怕追丟了更是即便吃痛也死不鬆手,如此揪鬥不休,竟被龍白月退到了出口處,她死命掙扎沒注意腳下,一個趔趄倒跌出暗道,仰面摔在地上。
糾纏着龍白月的手這時候忽然蔫了下去,她驚魂未定,只覺得頭頂上方被一個陰影籠住,待得定睛細看,卻是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那人盯着龍白月的臉,好象發現了什麼寶貝似的,顫着嗓子與她説話,聲音意外又驚喜:“燕嫣……”
燕嫣?什麼燕嫣?龍白月頭腦稀昏,就聽見剛剛還凶神惡煞的太監此刻老實的跪安:“小人罪該萬死,驚動聖上——這女子是翠英殿刁奴,小人正要抓她回去,就地正法。”
龍白月聞言方又睜眼睨住面前這男人——他穿着赭黃色龍袍,可不就是皇帝麼。
可不就是折磨紫眠、殘害雲陽、下令誅殺翠英殿宮人的罪魁禍首麼。
可縱然如此,她卻不得不低頭。龍白月爬起來,攏攏頭髮伏下身子,用往日熟稔的腔調嬌聲道:“奴婢龍白月,叩見聖上……”
心如刀割,只求能駐足於懸崖邊緣——她舉步維艱,手裏已經沒有其他籌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