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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含芳殿

皇帝和顏悦色的扶起龍白月,一直盯着她看,口中對太監發話:“翠英殿何時有這樣的宮人,朕赦免了她,你下去吧。”

龍白月低眉順眼,餘光掃視四周,只見桌上累着奏章,架上堆着書卷,很像是御書房。她驀然有些明白——這裏通往翠英殿的暗道,定是為了皇帝與雲陽公主幽會而建。

龍白月不禁覺得一陣心寒——他知道她是翠英殿的宮人,表情卻稀鬆平常,彷彿翠英殿對他來説並沒有特殊意義。可他明明曾經為了殿中人開鑿暗道、替她變換身份、滅口無數。

多麼反覆無常的帝王心。

皇帝遣開地上太監,竟執起龍白月的手,興高采烈的對外下令:“來人哪,擺駕含芳殿。”

幾名內侍肩扛御輦,抬着皇帝和龍白月前往含芳殿。逼仄狹小的御輦讓龍白月不得不和皇帝緊挨在一起,她誠惶誠恐,身子止不住的發抖。她也許該表現得更自如一點,方不辜負過去花魁的風采,然而她腦子裏卻一片空白,心裏只能反反覆覆的叫糟:他是紫眠的父親,他是紫眠的父親……

皇帝饒有興味的打量着龍白月,覺得她楚楚可憐的樣子比起燕貴妃另有一番風致,便問道:“你剛剛説,你叫什麼?”

“奴婢龍白月……”龍白月難堪不已,縮得更小躲得更遠,不敢瞻視龍顏。

“你不用怕。”皇帝柔下嗓子安撫她,“朕帶你去含芳殿,以後你就住在那裏。”

她不是怕呀,龍白月心想:我惦記的是你兒子,怎好意思再應酬你,我早從良了我……

如今爭取到緩兵之計,躲開了追殺,她得再想辦法逃開。

御輦一路行至含芳殿,龍白月以為皇帝是送自己到這裏來當差,不知又是伺候哪位主子,等下了御輦才發現,含芳殿竟是空着的。

看守含芳殿的宮人惶恐的跑來跪安,皇帝攜着龍白月衝她們點點頭:“都有照料好這裏吧?”

“回聖上,按聖上的吩咐,殿內格局未動,只是時時打掃。”

皇帝很是滿意,令宮人平身,命她們引路。龍白月跟着他們糊里糊塗的走進含芳殿,只見宮宇恢弘,並不比翠英殿遜色,但命運也與翠英殿一樣,金銀器皿全無,木器暗淡無色,只有簾幔高級的質料做工,記錄着當日這殿裏主人承蒙過怎樣的恩寵。

“這裏原先是燕貴妃住着……”皇帝端詳着龍白月的臉,滿意頷首,“以後這裏的主人就是你了。”

龍白月慌忙跪下:“奴婢不敢。”

“有什麼不敢的,”皇帝大笑着拉她起來,“朕還要封你……”

就在龍白月不知該如何回絕的時候,皇帝的話忽然被殿外傳來的聲音打斷。

一名太監尖着嗓子揚聲稟報道:“皇后駕到——”

皇帝頓時神色不豫,只能眼睜睜看着皇后的鳳輦在殿外停下。“她消息倒是快,”望着儀態萬端走進含芳殿的皇后,皇帝冷笑道,“皇后怎麼會來這裏?”

嘉仁皇后與眾人會過禮,温婉開口:“臣妾恰巧途徑含芳殿,望見聖上御輦,特來拜見。”

説話間她鳳目流轉,不出意外的看見龍白月,驚訝道:“這位宮婢,怎如此肖似燕貴妃?”

皇后裝佯不認識自己,龍白月只能又行禮回話:“奴婢龍白月,見過皇后。”

皇帝見皇后驚詫,很是得意,將龍白月拉到皇后面前,笑道:“如何,是很像吧?剛剛朕一見她,也差點認錯。”

“可她終究不是燕貴妃,”嘉仁皇后冷笑一下,望着皇帝開口,“皇帝是在哪裏見到她的?”

“翠英殿,朕也是恰巧途徑那裏。”皇帝漫不經心的一瞥眼,諷刺道。

嘉仁皇后心下惱恨,卻只能不動聲色。她想過問翠英殿密道的事情,根據太監的稟報,他們竟漏了她最想順手除掉的龍白月,而她竟通過密道直接見到了聖上,這是最糟糕的情況。一切都被那突然出現的密道打亂,她不禁猜想,那密道定然與當年的華貴妃有關,可恨她執掌後宮多年,卻有多少事情被矇在鼓裏。

可聖上竟當着她的面扯謊,讓她無法問起密道。習慣了聖上每隔幾年殺掉一批翠英殿的宮人,她只當這是對華貴妃的懲罰,或者是聖上恨意的宣泄。她卻沒有仔細推敲過,當年華貴妃撲朔迷離的身份——她到底是不是狐妖,她有沒有生下過狸貓或者太子?宰相和嗣漢天師將她推上後位時,她只是覺得贏得僥倖,竟幼稚得沒再多問,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而今密道的出現,又讓她不禁懷疑——雲陽公主真是劉才人過繼給華貴妃的嗎?十六年前她明明做得乾淨利落,劉才人母女都該活不成才對,誰知皇帝一紙詔令,那死嬰被抱進了翠英殿,竟奇蹟般的活了下來。皇帝的詔令,到底是恩恤還是幌子,已經死無對證了。昨日雲陽公主又被紫玄真人帶走,編排了什麼天賦異稟、帶髮修行、為國祈福的鬼話,和親不了了之。對此她本沒放在心上,如今卻不得不放在心上了。

嘉仁皇后銀牙暗咬,疑惑糊塗之餘是深深的恨與怕。她還記得當年華貴妃的卓約風姿,曾霸佔了聖上多少眷念,令她嫉妒得夜不能寐。她以為華貴妃被囚於冷宮,就是自己噩夢的終結,從此只要步步為營,便能獨佔聖上所有的心思——這麼多年,她到底贏了誰?

她愛他這麼多年,他可知道?他英明神武飛揚跋扈,在閨幃時分又温文爾雅柔情似水,縱使少時風華不再,她依然愛他漫不經心的眼神,愛得心焦。從入宮那一刻便知,居於高位者會為他妒魔纏心,居於低位者因此苟延殘喘;她曾經深受其苦,卻依舊重蹈覆轍。

可他卻從沒將真心給她,這個自私的男人哪!嘉仁皇后恨笑道:“聖上親自立下的規矩,怎能不知?翠英殿的宮人按例當誅,這龍白月也不能倖免的。”

“按例?那朕就破例。”皇帝笑笑,牽了龍白月的手帶她又往含芳殿深處走,命宮人掌燈,“由你們伺候她,待朕擬好冊封名銜,再撥些人過來……”

“聖上,如今戰況緊急,朝廷不安,不是好時機。”嘉仁在他身後漠然説道。

“正好麼,當作沖喜。”

龍白月愕然,忍不住偷偷翻個白眼。男人她見得多了——你可以荒淫,但不能無恥。她此刻敬畏之心頓消,雙眼骨碌碌打量着皇帝,怎麼也瞧不出他與紫眠有哪處相似來。也許同樣是身量高、身形比例漂亮、五官推算到年輕時也定然精彩脱俗,可紫眠清澄的氣質,卻正與皇帝相反。

紫眠,紫眠……龍白月心下黯然,只覺得騎虎難下。

“你們伺候好她,順便再收拾下內殿,到底黯淡了點,”皇帝看看殿外天色,再瞧瞧龍白月蓬頭散發,雖然難掩國色,卻總有些萎頹,於是體貼吩咐道,“你好好休息,朕明天來看你。”

言下之意,無非要人伺候好龍白月梳洗打扮,讓她精神了再來伺候他。宮人自然是明白的,紛紛跪下應道:“奴婢領命,定當伺候好娘娘,恭送聖上……”

她怎麼就成娘娘了?龍白月腦袋嗡嗡亂響,呆呆的行禮,望着皇帝離開。

“奴婢伺候娘娘更衣。”一名宮婢欺身上前,就要伺候龍白月。

“等等。”龍白月慌忙喊停,坐進一張梨花木椅子裏,抓牢扶手,令自己鎮定一點,“這情況太突然了,你們先退下,我要靜一靜。”

宮人們只當龍白月一朝飛黃騰達,才會像個土包子一樣慌亂無措,紛紛戲謔的偷笑,福了福身子道:“奴婢遵命。”

龍白月見她們乖乖退開,方才鬆了一口氣。她站起身,打量四周。宮人們雖説含芳殿時時打掃,其實不然,只見燈下,器具傢什都蒙了一層灰塵。她回頭瞅了一眼椅子,果然剛剛情急一坐,碰了一屁股的浮灰。龍白月拍拍裙子,在含芳殿裏茫然轉悠。

燕貴妃是誰?她長得很像她嗎?為什麼皇帝要將她送到這裏——不是一座空殿,而是一個明明失去了主人的荒廢宮殿。

上任主人一定很受寵,龍白月心想,宮裏人事更迭,能在主人離去後保留宮中陳設,而不是清掃騰空以安置別的妃嬪,可見一斑。不過現在這裏要安置她了,龍白月想想就覺得詭異,聖上説這裏原本住着燕貴妃,而皇后又説她和燕貴妃長得像,所以她就該住在這裏?

那燕貴妃去了哪裏?死了?

龍白月不寒而慄,她不知不覺走到外殿,向陽處窗户緊閉,窗下襬着張繡架,拿白布蒙着。藉着昏暗的燭光,龍白月瞧着張掛在四周,完成或半成的繡品,幅幅精美絕倫。

看來這燕貴妃擅長刺繡,龍白月讚歎之餘有點臉紅。她走到繡架前,信手掀起白布一看。炭描的牡丹繡樣只繡了一半,鮮紅色的花瓣邊,一灘深褐色斑駁血跡,呈噴濺狀的模樣。

“阿彌陀佛。”龍白月慌忙丟下白布,雙腳一軟,嚇得差點跌倒。

她拍着胸口,悄悄往殿門口摸,口裏喃喃念着:“此地不宜久留不宜久留……”

她一定得逃走,而且必須逃得乾淨,否則若是被抓回來,便成了欺君之罪,想不死都難。龍白月正想去開殿門,忽然一團亮光從殿外滑過,悄無聲息的靠近她。

“誰?”龍白月問,卻無人應答。她打門縫裏偷往外瞧,一個白紙燈籠在門外微微晃,卻看不清來人。

“誰在外面?”她又問了一聲,覺得不像是宮人,不禁冷汗直冒。翠英殿是冷宮,含芳殿卻是鬼殿嗎?龍白月微微發抖,只覺得全身寒毛一根根豎了起來。

“姐……”

嗟?嗟什麼嗟?龍白月恍恍惚惚看見一個女人,面龐清秀,頭髮梳得光順——應該不是鬼吧。她壯起膽子將門吱呀一聲推開。

一個身懷六甲的女人霍然出現在她面前,那女子骨瘦如柴,只有肚子突兀的挺在外面,上好的衣料在夜風中翩翩飄動。她神色悽苦,看見龍白月的時候驀然一驚,雙眼迅速被淚水矇住。

龍白月看着她,有些莫名其妙的問:“你是誰?”

那女子渾身激動得輕顫,虛軟的倒進龍白月懷裏哭道:“姐,我是佟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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