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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驚變

燕國貴族內部原本便暗流洶湧,如今海夫人的生日使得矛盾更加激化。眾口爍金,面對潮水一般湧來的非議,元昕一意孤行,以誅殺朝中諫臣來杜絕流言蜚語,至此眾人道路以目、紛紛緘默。

海夫人的肚子一點點隆起來,她的情緒一直不穩定,受王爺的信箋與燕王的寵幸影響,總是忽喜忽憂。心情的變化使她胸悶氣虛,龍白月得時常過來照料,有時就索性留宿蓬瀛宮。

“唉,你們真叫我羨慕,”海夫人放下杯子,目光落在杯中琥珀色的補氣藥酒上,蒼白的臉沒有半點血色,“我一生下來便衣食無憂,從右相千金到小金王妃,沒受過半點委屈,卻沒想到有今天……”

話一出口便珠淚紛墜,她低下頭看着自己微凸的小腹,目光不掩憎恨,輕顫的紅唇下銀牙暗咬:“都是你這孽障,害我受此奇恥大辱……”

龍白月心中不忍,跪在一邊勸慰:“夫人想開些,也許過不了多久,便會峯迴路轉。”

海夫人雙眸一動,若有所思的呢喃道:“是的,也許……”


夜半燕王的寢宮仍舊燈火通明,元昕歪靠在碧玉紫檀大牀上,正用銀匕首削着梨子。他面色緊繃,修長的手指拈着梨子,將輕薄刀刃划進雪白的果肉,簌簌轉動。匕首越轉越快,細長的果皮連成一線,直拖到牀下。

驀地,果皮自拇指下斷裂,他眉毛一動,下一刻便將手中梨子扔了出去。有宮娥自暗處悄悄上前,弓身將梨子拾起,又無聲的退下。元昕從一旁的水晶盤裏又拿過一隻梨,眼皮低垂着繼續削,手中匕首不自覺越動越快,果皮一旦斷裂,他便只管扔掉梨子再削下一個,神經質的動作最後幾乎成了癲癇。

“該死——”當手指摸索着空空如也的水晶盤,怒火終於爆發。冰涼的指尖扣着盤子往地上一掠,清脆的碎裂聲迸散開,晶瑩的冰屑灑滿大殿。元昕跟着將匕首也甩出,銀刀噹啷一聲砸在地磚上,亮閃閃滑開幾丈。

他霍然起身,披着中衣在殿上赤足亂走,踩着水晶碎片,一腳是血。胸中燥熱如此一點點涼卻,他抬起雙眼,望着夜空中半塊明月被烏雲遮去,輕輕念道:“……星眸睜裂,唯恨劍鋒不快。一揮截斷紫雲腰,仔細看、嫦娥體態——仔細看、嫦娥體態……”

多少年前的舊詞了,他如今已將嫦娥囚在身邊,可她還想着回去麼?——她當然只想着回去!元昕咬牙,奮力推開大殿宮門,疾跨而出。

嬌小的宮娥捧着沉重的玄狐大氅,高舉過頭:“陛下——千萬保重身子……”

元昕側過臉,斜睨着跪在地上的小宮女,驀然冷笑:“是的,朕不能露出破綻。”


蓬瀛宮中海夫人已恢復平靜,她微扶螓首,闔上雙眼,對龍白月道:“你也去睡吧,我累了……”

龍白月領命,悄悄收拾了藥箱,起身退至偏殿卧房正待就寢,卻聽得大殿上海夫人一聲驚叫。

風聲鶴唳,蓬瀛宮無數扇殿門同時吱呀作響,好似被兇險的氣流擠壓。靜謐的寢宮忽然嘈雜,燈盞上火花一爆,映得一道頎長身影亂紛紛四散,在椒壁上詭譎晃動。

沒有太監通傳,元昕就這樣靜悄悄領着內侍闖進蓬瀛宮。夜風吹得他鬢髮凌亂,一雙暗淡的眼睛半藏在長髮陰影中,看不清其中意味。

海夫人緊張的看着元昕一步步走到自己身邊,趕緊掖着裙幅窸窣下榻,躬身拜道:“見過陛下……”

元昕沒有同往常一樣將她扶起,而是定定看着她,薄唇緊緊抿成一線。這時海夫人確信情況有變,忐忑的輕笑討好:“陛下……”

元昕低着頭,長袖一動,數張箋紙從他袖中滑出來,落在海夫人面前——紙上蠅頭小楷寫得密密麻麻,正是她的筆跡。她一驚,捂着肚子跌坐在地上,雙眸張皇的瞠視元昕:“你把我家王爺怎麼樣了……你把他怎麼樣了——”

“還能怎麼樣?朕這次不會放過他,”元昕將自己的衣袂從海夫人手中拽出,驟然暴喝道,“朕不是把他的眼線都找出來殺了麼,你怎麼還能與他暗通款曲?!”

海夫人面色慘白,泣不成聲的掩住臉。

元昕怒不可遏,氣喘咻咻的質問她:“你若愛富貴,有貴如我的嗎?你若愛人才,有文武兼備如我的嗎?你若愛情趣,有比我更懂温存體貼的嗎?!”

錦榻邊陳設的寶器珍玩被盡數掃在地上,金石鏗然飛迸,海夫人躲避着四濺的珠璣玉屑,淚流滿面的搖頭——她怎能説,愛不關乎其中任何一條。

元昕踉蹌着退開一步,凝視着她頹然道:“……除此之外,你還能怎麼愛?還要怎麼愛?”

海夫人瑟瑟發抖,只敢盯着元昕的衣角咬牙哽咽:“你要我説什麼?你要我説什麼——元昕,我到底是誰的妻子?”

元昕一噎,蒼白的臉神經質的扭曲起來,喉嚨裏冒出咯咯陰笑,最後竟似哭腔:“你懷了朕的孩子,你還能做誰的妻子?明天,明天朕就稱帝中原,封禪回來,你就是朕的皇后!”

“朕敲碎你的玉牒、熔掉你的金冊、鏟去碑銘上所有小金王妃的字樣,你的名字從此只能與朕在一起!”説到激動處元昕忽然頭疼欲裂,他被迫噤聲,抱着頭後退幾步,搖搖晃晃跌在地上。內侍們驚惶失措,迭聲喊道:“太醫,快請太醫過來……”

此時龍白月躲在偏殿暗處,顧不得亂成一團的大殿,只想去掩護賀凌雲。太醫很快被請了來,切脈時拿掙動不休的元昕無法,頭一抬忽然想起龍白月:“龍醫女呢?明明留宿在這裏,怎麼不過來幫忙?”

她就這樣被揪到明處,心驚膽顫的挨近元昕,幫太醫按住他的胳膊。幸得元昕此時雙目緊閉,錯過與龍白月照面的機會。太醫忙得滿頭大汗,終於萬念俱灰的昂首長嘆:“不濟事不濟事——快請天師大人吧……”

望着內侍們又匆匆跑出去,龍白月悄聲問太醫道:“陛下這病症,到底如何?”

“陛下少年時情志內傷,致使肝失疏泄、脾失健運、心失所養、臟腑陰陽氣血失調。這幾年理氣開鬱,明明鬱症發作漸少,”太醫搖頭不迭,從牙縫裏輕輕擠出幾字,唯恐人知,“……怎會突然到此藥石無靈的地步?”

龍白月一驚,不由得擔心紫眠——元昕脾氣陰晴不定,若註定無法治癒,他參與治療豈不是惹禍上身?

就在她忐忑不安的當兒,紫眠已被內侍從天師宮請了來。他走進大殿,定睛望了一眼龍白月,跟着上前與太醫寒暄、商榷用藥。紫眠原就熟知元昕病症,此刻便從袖中取出“玉艮丹”,命內侍撬開元昕緊閉的牙關,伺候他服下。

“除了海夫人,其他宮女最好避讓,有內侍服侍即可,”紫眠向太醫提議道,“服‘玉艮丹’志在清靜安神,最忌陰氣衝撞……”

太醫會意頷首,依言行事。

龍白月曾以殿上一舞得燕王青眼有加,有關她脱身的細節卻是知者甚少,元昕未特意尋找她,近來又一心專寵海夫人,因此宮中上下都當龍白月已成燕王過眼雲煙——此類例子太多,所以很快被眾人遺忘,無人再提。

有這樣的前科,龍白月便是身為醫女,此刻也得退下。她暗喜紫眠掩護自己,如蒙大赦般躲回卧室。

大殿裏元昕悠悠醒轉,眼神清明片刻卻又一黯。他側臉掃視榻邊眾人——惶恐的太醫;平靜的紫眠;淚痕未乾、眼中滿是驚懼不忿,卻又沉默頹靡、花容慘淡的海夫人。

元昕眼珠微轉,在心中説服自己:他給她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她還能有什麼不滿?假以時日,她一定能醒悟迴轉,不再糊塗。女人家目光短淺,她已為人婦,腦筋一時轉不過彎來,情有可原,他又何苦把她嚇成這樣?

“朕原諒你一時糊塗……”元昕嘴唇翕張,對海夫人輕聲道,“你無需慚愧,沒有關係……”

海夫人身子一顫,只覺得滿心的冷灰被人揚開,眼前灰濛濛一片——她根本不能指望元昕體貼自己,從小就是這樣,他只會目空一切,鑽在牛角尖裏自説自話。

“謝陛下……”海夫人垂下眼,有氣無力的回答。

元昕當她知錯,也慚愧自己竟如此激動忘情,大失帝王的沉穩。他虛弱的對紫眠説道:“天師,朕已經感覺到了,朕越來越不對勁。”

“陛下多慮了。”紫眠欠身一禮。

“不,”元昕打斷紫眠,暗淡無光的黑眸沮喪半闔,“朕能感覺到,情況很危險很糟糕——朕的思緒經常越轉越快,快到無法控制。周圍人都在害怕朕——朕太容易生氣,讓原本可以掌控的事情變得荒唐走樣——知道這些朕更害怕,朕無法控制自己……”

“請陛下寬心,”紫眠暗自心驚,只能姑且出言相慰,“陛下只需靜心調理,很快便能好轉。”

“沒那麼容易,”元昕扯扯嘴角,冷笑,“那麼多人找朕的麻煩,與朕作對,朕想修身養性都不成——索性一鼓作氣,將該解決的都解決了,從此安心。成敗在此一舉,若皇天佑朕脅下青雲不散,得謀大舉,朕便從此盡心養護這身皮囊——若是不成,一切皆是天命,朕現在也懶得花那麼多功夫!”

紫眠心中又是一驚:元昕只怕已是病入膏肓,一顆丹藥才作用片刻,轉眼便暴躁依舊,偏偏他又有生殺大權在手,照此發展下去,保住江南半壁江山只能是痴心妄想。

此時元昕掙扎着坐起身,出了一額虛汗,陰沉沉道:“朕要回寢宮。”

他一時興起衝來蓬瀛宮,如今發泄掉所有精力,渾身憊懶只想睡覺。內侍見燕王邁不動步子,慌忙擔來肩輿,扶着元昕歪倒進去,戰戰兢兢扛走。

太醫與紫眠依禮告退,蓬瀛宮總算安靜下來。龍白月擔心海夫人,摸回大殿要扶她睡下,豈知剛碰到海夫人胳膊,便被她一下子甩開。海夫人抓散自己的髮髻,臉色煞白雙頰卻病態的酡紅,氣喘吁吁的哭罵道:“為什麼我要受這份罪?為什麼我要受這份罪?!”


翌日早朝,元昕便頒下聖旨,大意為年後將以天子儀仗前往泰山封禪,正式稱帝中原;同時又令樞密院徵調各路大軍共二十四萬,聽候調遣以備南征之需。

詔令一發,朝野震動。

反對聲勢如潮湧,猛不可當。原來燕國經過內戰消耗、南伐中原,本國亦大傷元氣。如今既已問鼎中原,休養生息方是安國利民之道,何況天塹難渡、江南水師又聲名在外,因此朝中官員大都希望劃江而治。

元昕閉目塞聽,正愁拿不出東西塞住眾人嘴巴,這時瑤池殿倒是傳來捷報——原來靈寶已將攻城“頭車”做好。

這下元昕龍心大悦:“很好很好,明日朕親率禁軍出城校驗‘頭車’戰力,文武百官皆須登城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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