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蒼茫,連綿起伏的羣山銀妝素裹,一隻海東青搏擊長空風雪,鋭利的眼睛搜索獵物,卻一無所獲。平緩的丘陵坡地被大雪隱去道路,兩尺深的積雪使人寸步難行,遠方地平線上卻能隱約看見一點黑影,正緩緩自北而來。
等那點黑影離得近了,方知是一架滑橇,正被十幾只大狗拉着,在雪地裏簌簌滑行。滑橇上擔着行李、坐着兩個裹得嚴嚴實實的人,依照身形大小,可猜出是一男一女。
雪橇一路急行,走了半日也不見停,就聽拉橇的狗兒呼哧呼哧直喘氣,偶爾低吠兩聲。連日的大雪將大地鋪得潔白平整,實則危機暗藏,正當趕路的人微顯倦怠之時,忽然打頭一隻大狗哀嚎,雪橇猝然急停。橇上二人定睛一看,原來是狗兒跌進陷坑傷了腳,此刻再前行不得。
這時一道嬌小人影自男子身後躥出,從橇上跳進沒膝的積雪,取下臉上怪模怪樣的眼罩迭聲嚷道:“凌雲,這下麻煩啦——”
那男子正是賀凌雲——女的當然就是公輸靈寶。賀凌雲也取下眼罩,走到受傷的黃狗面前摸了摸它的腿,搖頭為難道:“跛了,不中用了。”
“那怎麼辦?”靈寶蹲在雪裏,焦急的摸着黃狗問。
“能怎麼辦?”賀凌雲皺着眉環視四野,無奈道,“把它殺了吃唄。”
“那怎麼行!”公輸靈寶捨不得,護着狗兒反對,“走了這些天,你怎麼忍心殺它?”
賀凌雲望着她陷在厚厚貂茸帽裏的小臉,微挑唇角:“這可不像你呀,當年活脱脱一個小魔頭,殺我時也沒見你猶豫。”
靈寶有點難堪,臉一紅,嘴唇咕噥起來:“今時不同往日,我改過自新啦,還不成嘛……”
“卻是何時轉了性子?哈哈哈……”賀凌雲朗聲大笑,俯身解開黃狗身上繩套,將它抱上雪橇,“走吧,前面山腳下隱約有人家,且到那裏再想辦法。”
靈寶笑着吐吐舌,接了黃狗摟在懷裏,小心偎在凌雲背後。二人又戴上眼罩,賀凌雲仔細對了對羅盤,手中繮繩一抖,吆喝出聲。狗兒撒歡跑開,瞬間雪橇飛滑,在白茫茫大地上繼續前行。
山腳下果然有户人家,凌雲與靈寶到達時正值晌午時分,這家卻炊煙不起,只有茅草屋檐被厚厚的雪壓着,連根冰凌都看不見。就在他倆疑心屋中無人時,汪汪的狗叫卻將屋中人引了出來。一位面黃肌瘦的婦人推開屋門,隔着柵欄瞅見他們,唬了一跳:“什麼人在外面,這副怪模樣。”
也難怪婦人驚駭,此刻凌雲與靈寶雪碴子糊了一身,眼睛上還罩着個扁木頭盒子,只在木盒中間橫劃一道細縫,用來眼觀六路——打扮着實怪異。
靈寶揭下眼罩,嬌聲解釋:“夫人莫怕,這眼罩是防雪光刺眼的,我們經過這裏,可能歇個腳?”
“歇腳倒無妨,只是陋舍無甚款待。”婦人見靈寶長相清秀喜人,放下戒心卻面露愁色,排闥請二人進屋。
凌雲將拉橇的狗留在院中,獨抱着受傷的黃狗走進茅屋,就見屋裏光線昏暗,冷炕舊褥裏蜷着兩名稚齡小兒,正哆哆嗦嗦抱在一起取暖。
“客人請坐。”婦人招呼着,出屋捧了乾淨積雪下鍋,點起不多的柴火,為凌雲和靈寶燒熱水。炕上孩子看見孃親動作,怯怯問道:“娘,是要開飯了嗎?”
婦人身子一頓,悽然道:“不是……還不到時候……”
賀凌雲與靈寶對視一眼,俱神色惴惴,説不出話來。二人沉默半晌,在凌雲的示意下,還是由靈寶開口:“夫人,孩子怕是餓了?”
婦人侷促地低下頭,苦笑一聲:“沒法子,孩子爹不在,靠山吃山可不就是一句空話?”
賀凌雲瞄了一眼寒磣的爐灶,起身與婦人告了一聲罪,便取下牆上掛的鈍斧,出門上山砍柴。靈寶擔心賀凌雲公子哥兒手藝,只怕反糟蹋了別人斧子,卻不好阻攔,只得留在屋裏與那婦人閒話。好在那婦人雖貧寒,談吐倒不俗,屋子裏兩個女人家更方便説話,靈寶不一會兒便起了談興:“夫人,你家官人呢?”
“外子征戍西疆蔚城,仗打完了也沒回來,”婦人眼圈一紅,“留下我與孩子苦苦支撐,不過是抱着一絲團圓的念想罷了。”
靈寶身子一顫,訥訥無言。
“真不好意思,還辛苦你家官人幫我們砍柴,”婦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唉,曾經這山腳下也有幾户人家,我父親還是這一帶的私塾先生呢,可惜戰亂災荒頻頻,大家流離失所,也不知這小村落還能撐到幾時。”
靈寶想着這婦人丈夫的事,一時心亂如麻答不上話,便岔開話題問道:“平日裏你們吃些什麼?”
婦人温婉一笑,赧然捧出半簸箕野山藥來,遞給靈寶看:“等水燒開便可以煮了,客人別嫌棄才好。”
炕上孩子眼睛直勾勾盯着山藥,靈寶臉都羞紅了:“不不不,我們怎麼好意思,唉,我們帶着乾糧呢……”
説着她逃也似的跑出屋子,從雪橇上的行李中翻出麪餅和醬肉,進屋塞進婦人懷中:“這個給孩子吃,別餓着孩子。”
婦人低下頭,淚水便落在麪餅上:“客人,這不妥當……遭逢亂世難得自保,豈能將救命之物分勻給別人……”
“那這山藥怎麼解釋?你不和我一樣嗎?”靈寶笑笑。
婦人深道一個萬福,望着炕上孩子冒着飢火的眼睛,歉然道:“小兒無狀,客人見笑。”
她不再推辭,徑自走到灶台前拿刀子剖開面餅,薄薄切了一片醬肉夾進餅裏,先遞予炕上孩子療飢。之後珍之又珍的收好靈寶的饋贈,婦人又幫靈寶熱上乾糧,倒了開水給她喝着驅寒,二人坐在桌邊等賀凌雲回來。
一個時辰後便聽見門外犬吠,凌雲扛着捆柴火,咯吱咯吱地踩雪回來,整個人被雪覆得花白。靈寶衝出門,撲上去拂他身子,小手凍得通紅:“累不累?”
“還好。”賀凌雲滿不在乎道。其實他是魯班門前弄大斧——論使斧子靈寶才是高手,砍柴更是不在話下。奈何她如今被凌雲收服,凡事自然都得以凌雲為先啦。
爐灶裏有了柴火,連炕也燒熱了,孩子吃飽後心滿意足地昏昏睡去,三個大人便圍爐閒話。賀凌雲小心地向婦人打聽:“這裏距離採石磯還有幾日路程?”
“客人有滑撬,至多五天便到,只是……客人一定要趕到那裏去嗎?”婦人皺眉道,“如今那裏只怕有燕兵呢。”
“這我已聽説,怎的夫人也會知道?”賀凌雲不動聲色地問。
“客人不知,前幾日燕國大軍打這兒經過,説是燕王親征,去打江南採石磯呢。”婦人心有餘悸地回答,“那天夜半就聽窗外馬蹄山響,我起身一看——浩浩蕩蕩的火把鋪至天邊,好壯觀人馬。”
賀凌雲與靈寶對視一眼,抱拳向那婦人一揖道:“天寒地凍的,雪也未見停。在下與拙荊能否在夫人這裏叨擾一夜?明天一早便走……”
“哪裏話,貴客是我恩人,還請別計較我孤兒寡母身份微賤。”婦人福了福身子,點頭答允。
翌日清晨,凌雲與靈寶收拾上路,在給狗套繩圈時,賀凌雲蹲在雪裏悄聲問靈寶:“你真要把狗留給這家人?”
看這家窘迫,怎養得了狗,只怕他倆一走,這狗兒遲早被他們打了牙祭。靈寶自然明白賀凌雲的意思,她回頭望了一眼破舊茅舍,狠下心咬了牙,賭氣往雪橇上一坐:“當然,走吧……”
狗兒嗷嗷歡叫着拉動雪橇,二人與茅舍母子就此揮手告別。路上靈寶抱着賀凌雲的腰,小臉貼在他背後悵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人命比狗兒要緊,對不對?”
“你大概誤會了我的意思,”賀凌雲抖着繮繩,在風雪裏開口,“雖然我們替傷狗留了口糧,卻只救得一時,我覺得那家婦人知書達理,恐怕真會信守諾言,到時候養活這狗倒要拖累他們了。”
靈寶一怔,沒想到凌雲擔心的是這個,登時心慌負疚:“我沒想到,我以為……”
“你呀,”賀凌雲笑着咳了一聲,安慰她的語氣卻逐漸變冷,“也許……等儘快解決一切,我們還能再回來看看。”
靈寶乖順依地依偎着他,點了點頭。
五日後到達採石磯,雪越發下得猛了。比起北方,江邊的濕冷更叫人難以忍受,及膝的深雪挨着人褲腿,沒走幾步便融化成冰水滲得人骨髓刺痛。
惡劣的天氣卻正可以掩護靈寶與賀凌雲,他倆找户人家安頓好雪橇,趁夜色湊近軍營,殺兵剝衣打扮成士卒混入燕軍大寨。月黑風高,鵝毛大雪裏火把盡滅,只一座座帳篷往外透着些微光亮。靈寶被凌雲牽着,還沒走多久,便在抬頭時冷不防看見黑黢黢營前大柱上吊着兩具屍體,正掛着冰凌在風中轉悠。
這一驚非同小可,靈寶差點尖叫出聲,賀凌雲及時捂住她的嘴巴,二人悄沒聲隱入一座帳後。他倆剛藏好身子,兩名老兵便拎着酒葫蘆打前方經過,路過吊屍時其中一人咳嗽一聲,悠悠嘆道:“可慘……”
“噓,老弟,你難道也不想活啦?!”另一人壓着嗓子提醒他。
偏偏那嘆氣人借了酒勁,執拗道:“我想活就能活?燕王都下令啦,三日渡江不得,隨軍大臣盡數處斬!眼見這長江封凍,舟楫難渡,官爺們都要掉腦袋,我們焉能得活?”
賀凌雲與靈寶在暗處偷聽,只聽得另一人沉默了一會兒,咕咚咕咚灌下幾口燒酒,也忍不住慨嘆:“都怨那謠讖,什麼‘長江日晦,半面龍出’,可不正撞了燕王忌諱!”
“聽説這謠讖是從北邊傳來的,誰知是不是這兩人蠱惑軍心?只怕是燕王殺一儆百的手段。”那嘆氣人勾着脖子看了一眼,又在冷風中縮了縮腦袋,“唉,想當年,我也是在‘半面龍’將軍麾下的,他到底……”
“噓——”另一人按捺不住打斷他的牢騷,扯着他歪歪倒倒走遠。
賀凌雲聽不懂燕語,待得燕兵走遠,方才悄悄問靈寶:“剛剛他們説什麼?”
靈寶曾久居燕地,燕語嫺熟,這會兒趕緊翻譯給賀凌雲聽。賀凌雲聽罷沉吟半晌,冷笑道:“軍心不穩,那燕王只怕焦頭爛額,正是我們下手的好時機。”
靈寶望着賀凌雲眸中寒光,心尖發顫地摟着他:“凌雲,千萬小心……”
燕王大帳在軍營正中央,原本賀凌雲與靈寶想要摸到那裏,深更半夜也未必容易,誰知三更時分,正營主帳忽然火把大亮,一時風雪中人影憧憧、紛亂嘈雜。
賀凌雲與靈寶裝成士卒,趁亂混在人羣中摸清原委——原來今年天降奇寒,江面竟全部凍結,正巧兩名燕國細作在江南形跡敗露,於是索性揹着火藥趁夜燒了江南水師的戰船,冒死踩冰過江回到燕營將功贖罪——饒是風雪連天也敵不過火藥的厲害,據説江南水師損失慘重。
燕王元昕夜半無眠,得到這個消息,只覺得連日來的積鬱一掃而空,興奮過頭,竟突然頭疼舊疾發作,這可忙煞了隨軍太醫。
賀凌雲與靈寶在紛疊人影中對視一眼——人多難脱身、手雜好摸魚,時機好壞參半,正愁沒下手處,卻聽得帳內太醫高呼:“龍醫女,快去請天師大人!”
“哎——”清俏一聲答應,龍白月靈活的身影從大帳中跑了出來,匆匆往西邊趕去。
這突如其來的變數令賀凌雲與靈寶都愣住,他倆略一猶豫,決定暫且相機行事。二人在暗處潛伏妥當,須臾後便見紫眠袖着手獨自冒雪前來,雪光映得他面色清寒,神情凝肅。
他弓身進帳,不大一會兒帳內便安靜下來,閒雜人等也開始有條不紊地撤離。賀凌雲與靈寶悄聲靠近,耳朵緊貼着冰涼的帳篷,在風聲中仔細辨認帳內聲息,隱約聽見紫眠道:“陛下病情已穩定,太醫可回去安歇。”
太醫早被元昕舊疾擾得不勝其煩,難免懈怠,加上年邁畏寒,自然願意回去睡覺。他信任天師大人,便欣然留下紫眠一人照料爛攤子。賀凌雲心中一動,按捺了一會兒,果然聽見紫眠舌燦蓮花,次第將帳內侍者打發出去。
“他似乎也另有打算?”賀凌雲在靈寶耳邊輕語道。
靈寶一怔,心怦怦直跳。
這時帳內元昕的聲音虛弱響起:“天師……朕情形如何?”
“陛下只管安心靜養,兩日後便可起身走動。”紫眠温聲應答。
“不,只怕朕等不及,”元昕聲音提高些許,“朕明日便要起身,長江冰封正是天助朕也,朕當御駕親征,一舉拿下江南水師。”
“陛下,兩名密探可以踩冰過江,大軍豈可冒險南渡,即使天再寒,也不可能將天塹完全封凍。”紫眠心平氣和地分析,像在説着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令伏在帳外偷聽的賀凌雲狠狠擰眉。
元昕冷哼一聲:“你是擔心大軍踩破冰面,葬身魚腹?哼,做什麼沒有風險,難道還要等到春日冰雪消融,再以戰船渡江?朕已經等得夠久了!”
“臣只是擔心陛下的龍體。”
“不妨事,”元昕沉吟片刻,又道,“天師可以再給朕一方丹藥,務必使朕明日可以行動自如。”
“……是。”
俄而紫眠從帳中掀簾走出,略與侍衞交代幾句,北風咆哮漸緊,也聽不清他在説些什麼。忽然他身子一動,偏頭向賀凌雲與靈寶的藏身處望來,賀凌雲趕緊摟着靈寶往暗處一縮,心下大驚。他一徑往壞處想,卻未見紫眠再有動作,似乎一切只是巧合。紫眠毫不起疑地繼續説話,淡淡幾句後便轉身離去。
“現在是好機會。”賀凌雲湊在靈寶耳後説道。
“不再等等嗎?”靈寶身子微微發顫。
“等不得,你剛剛也聽見情況有多危急,”賀凌雲鬆開靈寶,一雙寒眸緊盯着帳前守衞,在暗夜中灼灼如鷹隼,“我去解決那幫侍衞,你來望風。”
靈寶惶恐地點點頭,賀凌雲用面巾掩住臉,正待衝出去,呼嘯寒風中一隻雪球卻倏地砸中他的背心。凌雲心下大駭,猛回頭看清站在他身後幾丈開外的人竟是紫眠,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原來紫眠並未走遠——他本就有備而來,只是為防元昕生疑,才假意出帳取丹藥,卻在與侍衞交談時發現了躲在不遠處的鬼祟黑影,因此特地繞到他們身後,與二人照面。
狹路相逢,冷冷對視,賀凌雲見紫眠的毫無愧色,敵意衝昏他的頭腦,胸臆血氣狂湧着,在風雪中衝上前一把揪住紫眠前襟,雙目中凌厲的殺氣彷彿要將他洞穿。
紫眠順着賀凌雲的衝勁在雪地裏滑開幾步,他的長髮被大風吹散,往日與凌雲的交情歷歷在目,此刻卻似乎跟着體温一起被寒氣帶走。他倏地抓住賀凌雲的胳膊,一雙眸子冷冷與他對峙:“別衝動,你動手只能是白白送死。”
“你想阻止我?”賀凌雲咬牙冷笑,“你還打算助紂為虐?你知不知道你家主子乾的好事——皇帝與太子都被他害死了,這種時候——明天他要南攻,你卻要治好他?”
紫眠臉色陡然一白,神情卻絲毫未變:“我自有我的主意,你別壞我大事。”
“紫眠,”賀凌雲想起那日酒坊中秦樓所言,語氣一緩,“念在往口口我交誼,這次我只要你袖手旁觀,如此而已!”
“我也念你一心報國,就不喊人來抓刺客了。”紫眠用力掙脱他,撣撣衣襟,雙目往賀凌雲背後望去。
賀凌雲一怔,轉身一望,就見靈寶強自鎮定地走到他身邊,小臉卻急得扭曲:“快走,侍衞被引來了!”
“該死!”大好時機就這樣被紫眠耽誤,賀凌雲咬牙切齒,卻不得不僵身一揖,冒充燕兵的模樣與天師大人行禮告退。
紫眠亦冷淡地略略點頭,越過他們向燕王大帳走去。他不動聲色拿言語絆住侍衞,為賀凌雲二人的隱遁放出時間。
侍衞並未多疑,紫眠便進帳服侍元昕。賀凌雲不甘心就此放棄,他與靈寶沒走多遠便又悄悄折返,卻在剛剛與紫眠發生爭執的地方踢到一隻玉瓶。但見雪地裏圓潤玉色一轉,賀凌雲蹲身拾起小巧玉瓶,託在掌心念那瓶身上的篆字:“還魂駐魄丹?”
“這是紫眠大人落下的?”靈寶雙眼緊盯着瓶子,戰戰兢兢問道。
“嗯,”賀凌雲曾經是紫眠船上的熟客,對還魂駐魄丹略知一二,“這是生死人肉白骨的靈丹妙藥,我道紫眠意欲如何,卻原來是拿這個救燕王——活該叫他不能得逞!”
“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靈寶慌道,“紫眠大人不見了丹藥,一定要出來找的。”
“既如此,索性去他大帳守株待兔,”賀凌雲帶着靈寶往西走,摸索着尋找天師大帳,“我就不信奈何不了他。”
天師大帳設在燕王大帳西邊,帳外挑着四神二十八宿長幡,在風雪中飄飄搖搖很是醒目。賀凌雲與靈寶沒費多少工夫便找到帳門,拈着匕首衝進去,卻看見龍白月、寶兒、明窗塵三人正抱膝坐在一大堆法器中間。
寶兒見有人來,倉皇躥到龍白月身後躲避,卻在看清來者是誰時,驚喜萬分地站起身高呼:“靈寶?!賀公子?!”
“你們怎會來這裏?”龍白月也訝然起身。
“為了找燕王討還血債,”賀凌雲在地毯上踢出一隅拉靈寶坐下,冷冷道:“我倒要請你勸勸他,別再為虎作倀。”
面對賀凌雲的冷眼與責難,龍白月尷尬噤聲,默默無語。
“公子是説為燕王煉製‘玉艮丹’一事?”明窗塵插口道,“這倒怪不得我師父,不治療燕王的暴躁,還不知要荼毒多少生靈。”
“不是玉艮丹,”賀凌雲一哂,“是還魂駐魄丹。”
“怎麼可能,”被賀凌雲質疑自己的專業素養,明窗塵篤定地搖頭辯白,“還魂駐魄丹是解劇毒的,燕王要服這個幹嘛?他又未中毒。”
站在一旁賠小心的龍白月聞言一愣,倏然面色發白:“不好!”
話音未落她便拔腿往帳外衝,眾人雖疑惑,卻都自動自發地跟了出去。
紫眠跪在元昕榻邊,靜靜打開一隻檀木盒,青紫色的丹藥現出身來,在燈燭下流光瀲灩。元昕支頤打量着他,微微一笑:“朕沒見過這種丹藥,什麼功效?”
“此乃‘太一小還丹’,專司固本還元,可令陛下短期內精氣強足。”
元昕細察紫眠雙目,看那眸子一如既往波瀾不興,疑也無從疑,便取出隨身匕首,隨意選中兩顆丹藥劃作四瓣:“天師請。”
紫眠一揖,將兩顆丹藥各嘗一半,服食後默默跪侍在一旁。元昕瞄瞄他,將剩下的兩瓣丹藥湊作一顆,送進嘴裏。
“陛下服了丹藥便可安睡,臣告退。”紫眠又是一揖。
元昕懶懶點頭:“下去罷。”
“是……”
紫眠站起身,剛要後退,卻一個撐不住嘔出一口鮮血。元昕大驚,忽覺腹中絞痛難遏,登時怒髮衝冠:“朕要殺你——”
他握着匕首向紫眠扎去,卻一下扎空,整個人被猛力帶着半跌出去,氣喘咻咻搭在榻上。紫眠踉蹌着跌開幾步,口中鮮血不止,四肢虛浮地跌坐在地,拼盡全力一步步往後挪。元昕五臟六腑揪成一團,一個呃逆後反嘔出一口鮮血,哇地一聲噴在地上。
紫眠確信元昕無力上前,這才忙把手往懷中一探,卻摸了個空。他心頭頓時一涼,連指尖都泛上絕望的灰白。
五內痛如焚燒,他無力地向後躺倒,在虛空中聽見龍白月驚慌的叫喊——是錯覺嗎?
下一刻他跌進她的懷裏,她驚惶的眼淚如泉湧,淚珠落進他半睜的眼眶,又苦又澀,刺得他也跟着掉淚。
紫眠渙散中閃念——她又教他領會了一種真味。
可這味道太苦,比劇痛更使人難耐,他不堪忍受、掙扎求生:“還魂……”
“還魂駐魄丹!”龍白月淚眼一瞠,發狠勁將紫眠扶起來,要拖他出帳去找賀凌雲。
這時元昕伏在榻上虛弱抬頭,一眼看見龍白月與紫眠摟在一起,心下洞徹,盛怒中嘶喊出聲:“來人哪——”
隨着這一聲喊,帳外忽然嘈雜,有鐵甲亮如銀鱗,皮靴碾雪聲紛至沓來,進帳的不是侍衞,卻是燕軍主將元宜。他目不斜視越過龍白月與紫眠,握着刀徑自走至燕王榻前扶起元昕,左手托住他的後腦。
“你……”元昕動彈不得,望着他手中彎刀寒光凜冽,怒目瞠視元宜陰鷙面孔,鮮血順着話音湧出。
“對不住了,末將全為自保。”歉然説罷,元宜棕色的眸子瞳仁微縮,橫刀架上元昕頎長的頸項,手下用力,鋒利的刀刃割進他的喉管,汩汩鮮血順刀而下,染得元宜袖口殷紅一片……
龍白月顧不得其他,只是抱着紫眠蹣跚出帳。她不知道自己正經歷着一場兵變——緣何她衝進燕王大帳時,帳外竟沒有半個士兵把守;緣何她扶着紫眠離開時,帳外又聚滿了全副武裝的燕兵,卻無人關注他們……這些她統統都不在意,她的眼睛只是在淚水中辨認方向,看見模模糊糊沒有人的空隙,便帶着紫眠衝過去,一路掙扎往西。
風雪將她的淚水冰在臉上,靠近紫眠的一側臉頰卻温熱——有他不停湧出的鮮血暖着。這樣的情景何其熟悉,她曾經也這樣扶着他奔走求生,這一次她仍要成功!
“龍白月——”這時幾人也都趕到,寶兒跑得最快,她亦無視燕兵譁變,第一個衝到他倆跟前,驚惶失措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紫眠。
明窗塵追到他們跟前,扶住紫眠慌亂呼喚:“師父,師父——”
他幫忙接過紫眠沉重的身子,龍白月鬆開手抬起頭來,望見隨後趕到的賀凌雲,目光發直地盯着他:“還魂駐魄丹呢!”
賀凌雲望着面白如紙的紫眠,又見他滿襟鮮血,不禁一閃神,遲疑了片刻。
這片刻時間足以令龍白月發狂,她撲上前揪住賀凌雲衣襟,顫聲低吼:“丹藥呢!拿來!”
賀凌雲不理會龍白月,目光冷冷只盯着瀕死的紫眠,不耐煩地掙扎着想擺脱她的糾纏。
龍白月腦中一空,怒火熊熊燃燒:“你想報復?這個時候你想報復?!賀凌雲!就算全天下人都能報復他——只有你不能!”
賀凌雲一怔,回過神來低頭盯着龍白月,目光灼灼:“憑什麼我不能?!”
“憑他拿自己的血餵你身上的金蠶!年復一年,你都在喝他的血!不要拿莫須有的罪名往他身上扣,天下人不配,你更不配!你拿了那丹藥對不對?!把它還給我——”龍白月一氣吼完,拽着他衣襟啞聲哭道,“你知道在燕宮時那些傷藥是誰熬的嗎?是他!我當時為了讓你好過,才撒謊的……”
“我知道,你以為我是傻子嗎?燕王不會忘了監管藥材,”賀凌雲冷冷道,“我當時將錯就錯,利用你,所以我才一再重複——別忘了我説過的話。”
龍白月萬念俱灰,未料到賀凌雲竟能絕情至此,虛脱得跌在雪裏。
寶兒見狀義憤填膺,忍不住暴跳起來:“賀凌雲,你渾蛋,你,你——”
公輸靈寶跟在賀凌雲身後,也拽着他的袖子央求:“把丹藥還給紫眠大人吧,他……”
“你們到底怎麼看我!”賀凌雲氣得甩開所有人糾纏的手指,大步流星衝到紫眠跟前,從懷中掏出玉瓶,倒出還魂駐魄丹一氣塞進他口中,這才倒進雪地裏盤腿坐着,臉色差到極點。
龍白月無神的雙眸動了動,她緩緩從雪裏爬起身來,忍不住又低聲哭泣:“我……我以為你不會救他……”
“不怪你,我這人慣愛趁火打劫,趁人之危。”賀凌雲陰陽怪氣地反諷,白了她一眼。
“你老把恨恨恨掛在嘴邊,我們才不覺得有冤枉你,”寶兒氣呼呼抵死不認賬,“誰知道你這時候怎麼肯救紫眠大人,不曉得哪根筋搭錯了……”
明窗塵不聲不響地守在一邊埋頭看護紫眠,龍白月爬到他身旁,淚濛濛望着紫眠蒼白的臉,哆哆嗦嗦問道:“怎麼樣?還……還有救嗎?”
“師父心口還熱着,這時候服下還魂駐魄丹,應該來得及。”明窗塵抽抽鼻子,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驚恐問道,“燕王怎麼樣了?”
“他……”龍白月這時才反應過來,她倉皇回身,發現黑壓壓盤踞在燕王帳前的士兵悄無聲息。
燕將元宜緩緩走出王帳,棕色眼珠泛着如虎殺氣。他掃視手下將領,高舉起抓在手中的頭顱,亮給眾人看清:“暴君元昕頭顱在此,誓死擁立黑袍將軍!”
“長江日晦,半面龍出!吼——誓死擁立黑袍將軍!”
震天的咆哮殺氣騰騰,直要把風雪都逼回天闕。火光映着燕兵瘋狂的剪影,落在暗處的一行人面色驟變,不約而同地躡手躡腳,背的背扛的扛,偷偷摸迴天師大帳。